洛文塔尔社会心理学视野中的接受理论研究
2015-03-22甘锋
甘 锋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西方文学研究范式在近现代的演变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全神贯注于作者阶段(浪漫主义和19世纪);绝对关心作品阶段(新批评);以及近年来注意力显著转向读者阶段。”[1] 83而以读者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形成又经历了从文学的社会心理学研究开始关注读者,到德国的接受理论,再到美国的读者反应批评,一直到当今各种人文社会科学对受众及其阅读反应和接受行为的理论分析和经验研究的漫长过程,尽管在这一研究范式形成的过程中各个流派均高度强调受众阅读和接受的作用,但是在其从萌芽到兴起的近百年的研究历程中,人们的受众观念一直在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而不断变化着:从忽略受众到以受众为中心;从关注受众的社会、心理因素到强调受众的历史、文化因素。不论是原子论、阅听人理论还是意义生产者学说,每一种新受众观念的出现都导致了文学观念及研究范式的转变。而这一系列观念以及研究范式变迁的始作俑者,则是一位迄今为止依然“被人不公平地遗忘或冷落了的人物”[2] 67,即“首开社会心理学的文学接受理论之先河”[3] 327和“读者反应批评的真正开拓者”[4] 138——利奥·洛文塔尔。作为批判传播理论的奠基人,洛文塔尔研究受众阅读反应和接受行为的作品,不但影响了大众传播学的效果研究和批判学派的走向,而且启发了德国的接受理论和美国的读者反应批评,就其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理论资源和方法论而言,其价值仍然有待于进一步发掘。
一
一般认为,接受理论是由德国康士坦茨大学的沃尔夫冈·伊塞尔和汉斯·姚斯等几位教授于1960年代提出的,而读者反应批评直到1970年代才由斯坦利·费什等美国批评家首创。作为一种文学研究学派或者说理论流派,这样说是可以的。不过如果仅就个人的理论兴趣和研究的开创性来看,他们的研究都比洛文塔尔的要晚几十年。洛文塔尔本人也曾明确谈到这一点,他说:“我确信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项接受研究是这一领域的第一次尝试,它开辟了接受史和接受美学这一全新的研究领域(这篇论文写于1930年代早期),之后这一领域成为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中非常活跃的领域。”[5] xiii此言不虚,事实上,洛文塔尔早在1926年就开始关注文学接受和读者反应问题了,并且探讨了诸如“在艺术家、艺术创作和接受之间的相互的心理反应”之类的问题。[5] 246“对在艺术作品和对它的接受之间的关系问题的研究”,“对不同社会群体的文学接受的研究,是我一直以来的兴趣中心和重要的研究任务,但是这个问题却被彻底忽视了,即使在报纸杂志和信件回忆录中有无数的研究资料……唯物主义的文学史已经做好解决这项任务的准备。”[5] 256一个作家或一部作品在不同时代和不同地域得到了不同范围的传播和不同程度的接受,发生了不同的作用和影响,其原因当然是复杂多样的,但是在洛文塔尔看来,“被彻底忽视了的”文学接受环节恰恰是其中最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因此他试图通过对欧洲和美国17世纪到20世纪的文学接受问题的研究,来阐明一位文学家、一部文学作品或者一种文学类型的历史地位和效果,揭示其在不同时代的涨落变化与当时的接受方式、文化观念、社会结构和经济基础的辩证关系。
洛文塔尔既从历时的角度探讨了在文学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不同时代的作家作品被读者接受的情况,又从共时的角度探讨了同一时代的读者对不同作家作品的接受状况。例如:为什么维克多·雨果在德国就没有像在法国那样的接受者;雪莱和拜伦在德国也没有他们在英国那样的接受者;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德国却获得了空前广泛的传播,“得到了德国人的热情接受,成为继歌德之后被最广泛阅读的作家,或者他至少是德国出版作品最多的小说家”,[6] 118对这一系列文学接受问题的疑问,激发了他的研究动力。在前后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先后创作了《论文学的社会状况》《论康拉德·费迪南德·迈耶尔》《德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接受:1880—1920》《克努特·汉姆生——权威主义意识形态的史前史》《德国通俗传记:文化的特卖专柜》和《通俗杂志中的传记——作为一种通俗文学类型的传记的兴起》等重要论文。诚如朱迪丝·马库斯所指出的,洛文塔尔在1930—1940年代写作的这一系列论文以著名的高雅文学和通俗文学作品在社会中的传播、接受与读者的反应作为分析文学的基本手段,这一全新的研究方法扭转了当时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研究立场,开启了批判的文学接受研究,包含了后来理论发展的萌芽。[7] 56
“洛文达尔在第一页就坚持认为,一部文学作品的效果才是它的存在:‘文学作品的本质,基本上由人们体验它的方式来决定’。”[3] 327因此,洛文塔尔才首先从阅读公众的反应开始着手进行研究。“在19世纪最后二十年和20世纪最初二十年的这段时间里,在德国没有一个现代作家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受到文学的和批评的关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作品没有被严格地限制在美学批评领域。许多政治的、宗教的、科学的和哲学的讨论和文学批评一起出现了。”陀氏作品这种广泛而又复杂的接受现象引发了洛文塔尔的浓厚兴趣,他想知道,“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到底有什么特别元素”引发了德国读者“如此广泛、多样而密切地响应”。[5] 167在研究中,他发出一连串的追问:陀氏作品具有何种独特的审美内涵与文化内涵?这种独特内涵满足了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德国读者什么样的期待?德国受众对其作品的追捧反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德国社会怎样的历史变迁?洛文塔尔通过细腻地解读有关陀氏作品的数百篇评论,分析了它深受德国社会欢迎的原因。显然,洛文塔尔在这里关注的既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也不是他的作品,他关注的焦点乃是社会各界在阅读其作品时的反应,“关注的是其被接受的社会特征”,当时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还“处于文学史学家的讨论之外”。[5] 167与当时欧美社会学研究惯常采取的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的路数不同,深受狄尔泰和弗洛伊德影响的洛文塔尔“往马克思主义中增加了心理学的东西”,[6] 65从而开辟了一条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路径。正如杜比尔所说,洛文塔尔的接受研究“把对文学史的研究建立在了唯物主义的和社会心理的研究基础之上”。[6] 119“它假定作家的作品是一种投射机制,通过大量评论展示各种层次的大众中隐蔽着的特征和倾向模式。换言之,它通过印刷材料的媒介来间接地研究读者的反应,这种反应被推断为一种群体反应的典型代表。”[5] 167这种文学社会心理学的接受研究真正深入到了文学的中心问题。借助精神分析学说和社会批判理论,洛文塔尔深入分析了德国大众的阅读反应和接受行为,揭示了作家—作品—读者之间的社会心理关系。当然,这种读者反应批评的例子必须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作为社会研究所的核心成员,他能够接触到那一时期几乎所有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作和论文。在研究一战前后德国阅读大众对陀氏作品的各种评论时,他发现,“德国中产阶级的某种心理模式显然能够从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获得高度满足”。在此基础上,洛文塔尔分析了德国中产阶级的心理机制及其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接受的社会特征之间的关系:
德国中产阶级从未经历过任何一个持久的自由政治和文化生活时期,他们这种特殊的命运使他们一直在两种心理机制之间徘徊……因而随即产生了施虐—受虐反应,他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那些拷问和自我拷问的主人公身上,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构建认同行为的材料。[8] 203-204
从洛文塔尔的分析中我们不难看出,文学接受既需要一种社会上的制约机制,又需要一种心理上的制约力量,这样,“对于艺术和大众文化的解释就要依靠社会和个体的社会历史和心理条件。因此他的早期作品预示了接受理论和效果理论。”[9] 156与之有着相同旨趣的本雅明高度评价了洛文塔尔的接受理论和读者反应批评:
自从我到达丹麦以来,你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论文就成为我的首要事业。因为以下几个理由,它对我而言是极富启发性的,首先因为在你初步涉及康拉德·迈耶尔之后,在我面前就有了一种精确的接受史,并且就我所知道的,它的精确度是全新的。因为对本质问题缺乏有判断力的表述,直到现在这种尝试从没有超出文学材料史的范围……你的作品正在处理的是具体的历史境遇。然而人们惊奇地获悉这种历史境遇正好是当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接受在这种历史境遇中已经发生了。这种惊奇要给读者(如果我推己及人)一种刺激。[6] 222
罗伯特·霍拉勃则进一步指出洛文塔尔把“直到现在仍被不断地推到背景上去的作品读者间的关系问题”推到文学研究的中心位置的做法,正是其赢得接受美学和读者反应批评青睐的原委所在。在霍拉勃看来,洛文塔尔的接受研究不但创建了“有关接受问题的理论构架”,而且“对文学理论具有革命意义”。
洛文达尔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德国中产阶级成员的思想拐杖……但是,比这单一情形的研究所得结论更为重要的,是研究向我们提供的一般理论的陈述……研究接受问题的社会心理学方法,不仅产生了一种典型情况的研究,而且在一般意义上,也对文学理论具有某些革命意义。[3] 327-328
洛文塔尔通过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迈耶尔、汉姆生等作家的文学作品在德国的接受研究“再三地证明了在德国没有真正的资产阶级自觉这一主题”。而在政治上没有承载自由主义的团体,“其结果是丧失了在社会主义者和启蒙自由主义者之间进行联盟的历史机遇,而这本来有可能阻止德国灾难的发生。”[6] 120洛文塔尔的文学接受研究,不仅揭示了德国灾难发生的原因,具有重大的社会现实意义,而且清晰地阐述了阅读大众的形成及其对文学的影响,从而揭开了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从“作家作品中心”向“读者中心”转型的历史序幕,具有不可忽视的理论价值。
二
洛文塔尔认为,阅读大众的出现是文学发生决定性改变的根源之一,在影响文学演变的各种“力”之中,受众的作用力不但伴随着阅读大众的不断增加而日益增强,而且改变了包括文学家在内的传播者、文学媒介、文本与接受者之间的关系,“这种改变在美学领域和伦理领域产生了最为深远的影响,同时影响到了文学实体和文学形式……引发形成了新的文学类型和文学制度。”[10] 73
洛文塔尔通过对17世纪到20世纪西方文学接受史的梳理,发现随着阅读大众的出现,尤其是“阅读公众的本质和组织的改变”对文学市场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例如戏剧和小说内容最显著的变化就发生在中产阶级阅读大众开始形成的18世纪上半叶。主人公从社会上的崇高人物向商人和学徒的私人生活的转变导致读者经验的显著改变:普通戏迷现在可以把他们与舞台上的男女主人公相比较了。正是小说激发了读者将虚构人物视为与己同一的问题。它的内容不同于17世纪和18世纪初的作品。“人物和环境上的现实主义是新小说的显著特征。”洛文塔尔认为,对现实主义的强调对于作家而言产生了一个新问题。他将无法再仅仅依靠书本知识进行创作,他必须成为他周围世界和人物的机敏的观察者。如果他犯错误,每一个“普通读者”都将发现。[8] 109-110对于现实主义的出现及其成为文学主流的原因,文学史上有多种解释,与那些仅仅从内容、手法、风格等角度出发进行的阐释相比,洛文塔尔从文学接受角度做出的阐释可谓非常新颖,颇具独创性。至于1740年以后英国戏剧的衰落,他也从艺术接受的角度给出了合理的解释。“人们把1740年以后英国戏剧的衰落,部分地归咎于一个纯属意外的原因——这个时期没能孕育出伟大的戏剧家”,这种论调显然是从传统的以作家为中心的研究范式出发推导出来的结论。这个结论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况吗?在洛文塔尔看来,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不再聚焦于作家,转而从受众角度出发去研究这一问题,研究视角的转换,使他看到了不同的景象——“真实情况是,那个时期的受众具有更加广泛的社会背景,并且对于戏剧的艺术性,他们远不如18世纪上半叶的受众那样感兴趣。再者,如前所述,中产阶级的现实主义在舞台上比在书本中的还要单调乏味。”[8] 128-129
与文学内容的这一改变相适应,文学的功能在大众传播语境中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首先对当时“广为接受的一般观点”——即认为“大众文学的主要功能是为遭到挫折、希望逃避的人们提供宣泄的渠道”——提出了质疑,“我们怎么知道这一点在过去是真实的,或者时至今日它依然是真实的呢?”在洛文塔尔看来,对于文学功能的研究,其基本要求是探明在既定社会体制内或最好在特定历史时刻内,人们希望从文学中获得哪种满足,而这需要对读者的阅读行为和反应进行深入地研究。“今天小说的功能与其说是提供逃避途径,还不如说是提供信息:在令人困惑的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中,文学已经成为一种廉价而容易获得的心理定位工具。”他注意到,“与较为早期的文学产品相比,当代小说中行动的密度更大、速度更快,而沉思和描述的成分则在加速衰退。”他把当时的和上一代人的通俗历史小说做了一番比较,发现“老一代人的作品试图表现一个时代的全景式图像,读者可以安然地坐在历史主人公身边,看着这幅全景图围绕着这个主人公渐次展开。然而今天,这幅全景图已被分割成许多人物、情境和行动的画面,这就使读者无法享受不为人知地坐在一个被选定的主人公身旁的乐趣,而这个主人公过去一直是衡量作家驾驭文学材料的能力的尺度和标准”。他由此得出结论:“文学消费的那种经典情境——不可复制的艺术作品,孤独而又独特的主人公,沉浸于其中、分享主人公孤独的选择和命运的读者——已经被秩序井然的集体经验所取代,这种经验正朝着适应和获得满足的自我控制的方向发展。”[8] 206-207
洛文塔尔不仅详细地分析了中产阶级阅读大众的出现所导致的文学内容和文学形式的变迁,而且开创性地论述了女性读者的大量增加对文学媒介的影响问题。他在梳理阅读大众构成成分的变化与文学媒介变迁史的关系时发现,到18世纪中期,女性读者的大量增加及其在阅读大众中所占比重的迅速上升,极大地影响甚至是塑造了文学媒介的面貌和性质。作为“这一时代最新的、最有特点的传播媒介”,现代杂志的形成深受女性读者的影响。[8] 84在18世纪,妇女杂志、以女性为主要目标读者群的戏剧性月刊、爱情故事杂志等所有受到女性读者欢迎的杂志都办得很兴旺。通过对杂志办刊经费来源的调查和对杂志所刊登文章的内容分析,洛文塔尔发现了两个重大变化:1.“由政党和宗教团体支持的出版物明显衰落”;2.“由付钱的读者和广告商支持的杂志显著增加”。[5] 78这其中,女性读者的贡献超出了常人的想象。杂志对女性读者的重视,不仅是因为由于女性读者的大量增加,导致广告商日益瞄准女性读者的需求和喜好投放广告,也是因为杂志越来越相信女性读者的直觉和判断力,“例如《闲谈者》杂志这样描述一位年轻女士,‘她所拥有的自然感觉,使她能做出比一千个评论家还要好的判断’”。[8] 135因此,尽管“到1780年以后,书籍的生产成本一再高涨”,但是,“信誉卓著的出版商致力于出版更加精致和昂贵的书籍,部分原因是因为女性读者更倾向于考究的书籍装帧”。[8] 87而“三卷式的小说版式”之所以能够“非常流行”,也是因为女性读者“可以在美发的同时方便地阅读其中的一节”。[8] 80女性读者不仅对文学媒介的形式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而且透过文学媒介进一步影响到了文学本身。最初为了满足女性读者口味而产生的感伤文学在18世纪的流行,就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在洛文塔尔看来,“这一时期的小说之所以会盛行一种感伤基调,部分地要归因于下述事实,即为大量女性读者写作的女性小说家大批涌入到作家队伍之中。”在斯摩莱特及其同时代的大部分作家眼中,有关“心灵、优雅精致和人心的知识”全部属于女性作家的领域。女性作家的激增不但改变了文学家队伍的构成成分和文学生态,而且直接从文学内部重构了文学内容及其表现形式。“在感伤小说和言情小说中,情感比行为更重要,并且思想或行为中的理性也被归于粗野麻木的灵魂中。”不过,也正是由于作家们无节制地“对情感细致冗长的描写”,才“第一次激起了人们对于空想主义之危害的讨论”。“小说世界中的这种浪漫图景都是陷阱和错觉:他们使年轻人对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美好和幸福充满渴望,而对于自己已经拥有的却毫不珍惜。”在洛文塔尔看来,“虚构作品的过度放纵导致了两个严重后果:一是妨碍读者进行有效的努力;二是使读者的脑中塞满了在现实生活中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浪漫梦幻。”[8] 117①洛文塔尔从女性读者角度出发对文学媒介、文学内容及其形式变迁的分析,对于我们研究当下很多通俗文化现象很有启发,尤其是他对感伤小说及其危害的剖析,甚至可以直接应用到最近十年来席卷东亚的、以“消费男色”为卖点、以强调“充满感伤色彩的幸福”为旨归的韩剧上。2014年初“风靡整个亚洲,仅中国地区网络播放量就超过了30亿”的《来自星星的你》就是此类韩剧的最新代表作。为了满足女性观众对超现实爱情的浪漫幻想,《来自星星的你》不仅为女性观众打造了一个如梦如幻的理想世界,而且在这个世界里为她们准备了可以满足其所有幻想的男一号、男二号……这些“男色”的英俊帅气自不必说,而且比乔布斯聪明、比巴菲特有钱、比“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八世更懂得珍惜女人、甚至还拥有超人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之所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仅仅是为了满足女主角对爱情的想象,除此之外,这些“男色”再无存在之必要,不要说他的社会责任、家庭义务,就是他作为活生生的个体,亦是没有半点意义的。一旦青春少女沉浸于以“消费男色”为卖点的感伤韩剧,其负面影响恐怕不亚于洛文塔尔所批评的感伤小说所带来的危害。文人对女性读者的期待与书商对女性阅读市场的开发,对读者尤其是青春期少女的成长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尚无定论,不过作为文学“传播力场”中的一种新生力量,女性读者的兴起深刻的影响了文学媒介以及文学本身的发展变迁则是不争的事实。
三
尽管洛文塔尔“开辟了接受史和接受美学这一全新的研究领域”,但他并没有像后继的接受理论和读者反应批评那样执其一端而不及其余,过度强调读者的作用,以至于成为“片面的真理”。他的研究是较为辩证的,在研究阅读大众的接受时,他不但没有忽视作家作品的重要性,反而“把对刺激的本质的研究和对刺激的反应的研究”[11] 2都放到“传播力场”中一起进行分析。霍克海默根据洛文塔尔的研究成果在法兰克福学派大众传播研究的代表作《欺骗的先知》中,总结的这一研究方法其实最早产生于洛文塔尔对文学接受问题的研究上。对于洛文塔尔而言,如果要掌握文学的真正意义,仅仅研究接受本身是不够的,必须把对包括作家在内的传播主体、作品本质的研究和读者的阅读反应以及三者所生存于其中的社会放在一起进行研究。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文学活动的主体并非像康德所相信的那样是抽象的、先验的,而是具体的、历史的,“艺术主体在一定意义上既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而作品也像艺术家的生活一样,“既非心灵的反映也非柏拉图式的理念的具体化,它不是纯粹的存在而是主体与客体的‘力场’”;至于艺术接受,“如果艺术创造力受到社会因素的限制,那么对艺术的欣赏也是如此”。[4] 177-178洛文塔尔一再指出,个体趣味的自由观念,在大众传播社会中随着自律主体的逐渐销蚀而全部瓦解,这一转变的含义对理解文学接受活动是很重要的。如果说,战前德国对陀斯陀耶夫斯基的接受问题是洛文塔尔前期研究的重心,那么文学标准和趣味的历史变迁及其对文本的共同建构问题则一直是洛文塔尔文学研究从未偏离过的焦点。
在一篇纪念洛文塔尔的文章中,利奥·博加特指出:“洛文塔尔最主要的兴趣在于文学的社会根基问题,例如,休闲时间的增长和具有读写能力人口的增加创造了大量受众,从而导致作家与其阅读公众之间的关系日益改变,从中就可以揭示文学的社会根基。”[12]洛文塔尔最主要的兴趣是不是文学的社会根基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考察,不过利奥·博加特对其研究思路的分析确实是深中肯綮,洛文塔尔正是从阅读大众的接受行为入手来研究传播者与接受者之间关系的历史变迁的,通过对这一问题的深入研究,他发现,文学标准和趣味问题成为了传播者、社会和接受者三方博弈的“力场”,并且揭示了作家已不再是作品的独创者,事实上,传播者、社会和接受者三方共同参与了文本的建构。
洛文塔尔通过对历史上关于“文学标准和趣味问题”的争论脉络的梳理,发现关于这一问题的争论早在中产阶级的萌芽时期就出现了。“在理论上,这个问题可能植根于蒙田和帕斯卡尔,而关于趣味和审美标准的问题是随着18世纪英国人理查德·斯梯尔与约瑟夫·艾迪生创办的杂志的发展而逐步发展起来的。”[5] 153伴随着文学的大众媒介和现代受众的日益增加,“标准问题在关于通俗文化的现代争论中占据了中心位置,而且它必然与公众趣味对大众产品特点的影响问题有关。”洛文塔尔通过考察19世纪英国非常流行的四本杂志(《爱丁堡评论》《每季评论》《辉格党杂志》《布莱克伍德杂志》)和一些主要作家对于这一问题的争论发现,这一系列的争论表明任何确立文学标准的尝试都离不开公众的阅读经验。比如威廉·哈兹利特对“具有购买力的顾客的趣味”在19世纪日益成为规定文学标准的一个重要因素的现象十分忧虑,他宣称:“对于天才而言,公众趣味就像挂在他们脖子上的枷锁。”在他看来,通俗文化实际上就是高雅文化在消费者的购买趣味支配下衰败的后果。威廉·华兹华斯则认为通俗艺术是更深层的社会状况的一种表达。在分析通俗文学的接受现象时,他使用了今人很熟悉的心理结构:现代人对于“粗俗和暴力刺激”的需要使“思想的辨别力变得迟钝”,然而真正艺术的功能就在于激发这种力量。不过“关于保持或者建立艺术标准的问题”,当时也有极其不同的观点。比如沃尔特·司各特就坦率地承认:“公众的喜爱是对我唯一的奖赏”,并坚称如果“社会标准盛行的话,那么受到社会标准引导的受众就是合法的批评家”。[10] 75-79在司各特的这一信条中存在着这样一种判断,即阅读大众的迅猛增加及其在文学市场中地位的提升,正在改变作家和读者在文学“传播力场”中的力量对比,关于文学标准问题的话语权正在从作家手中转移到读者手中。
“文学标准问题长期以来一直是一个由作家决定的领域”,但是由于阅读能力扩展到社会的各个阶层,以至于每个人好像都能够成为文学标准的仲裁者。可是这些新兴受众没有受过扎实的古典教育,加之他们所关注的是情感的表达,而非理性的争论。“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和生活,文学和信仰,审美体验和情感体验之间的界限就被弄得模糊不清,难以分辨”,“更糟糕的是,受众的观点是如此繁多,以至于艺术家与他们的趣味几乎无法调和”。[8] 129因此,包括作家在内的传播者不得不做出让步,他们迫切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艺术家和受众都能够接受的根本标准,但是事实上这一探索收效甚微,只是在总体上或多或少达成了一致意见:无论是德国民谣还是希腊雕塑,只要经得起空间和时间检验的文学和艺术成就,就是“好”的,而这类成就经得起考验的事实恰好表明了判断的普遍标准确实是存在的。“然而这些主张对于解决艺术家的完整性和付款买单的公众倾向性之间的冲突几乎毫无帮助。”由于对普遍标准的讨论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批评界的注意力越来越转移到受众经验方面,诸如洞察力、个体差异、民族差异和“比较的”或者“历史的”视野之类的心理上和描述性的概念,在批评家的作品中变得越来越惹人注目,这说明他们越来越重视作品的乐趣、娱乐、消遣等功能,好像对于阅读公众满意度的调查会推导出关于普遍标准之本质的新知识。他指出:“这种重点的转换在某种程度上来源于作家对受众的依赖。”[8] 140“一旦文学行业完全依靠广大公众的兴趣、善意和购买习惯而生存,它就开始高度重视公众体验文学产品的方式,及其在文学标准形成过程中所起作用的问题。”[8] 133从此以后,无论何种研究方法,几乎都会探讨读者体验,或者说不同类型的读者体验的问题。洛文塔尔对“文学标准和趣味问题”的研究,进一步扩展和深化了他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通俗传记时所开创的接受理论和读者反应批评。
在洛文塔尔将研究的重心转向读者之时,他依然对社会历史的作用给予了充分的注意,因为“刺激与反应之间的关系是由刺激以及反应的历史命运与社会命运所预先形成和预先建构的”。[8] 32“鉴于这一原因,对于一位作家的作品的接受情况的分折,便必定涉及到对社会的‘生命过程’的理解。一方面文学可以满足特定社会集团的心理需要,另一方面它却危及社会秩序。”[3] 327因此,对于洛文塔尔来说,文学的接受研究不仅是一个基本的文学问题,而且要诉诸于社会分析。“文学学的这一阶段已经表明,历史上的接受学研究如果不想生产文学的空洞形式的话,那它就得依附于进行接受学分析的社会学基础。”[13] 80接受学研究专家冈特·格里姆对洛文塔尔及其后继者的接受理论的分析提醒我们,在运用接受理论对读者的接受行为和阅读反应进行分析时,切不可忽视接受理论的社会理论根基和历史文化维度。就此而言,洛文塔尔的接受研究与他的大部分后继者相比要显得更为辩证,也更加客观。
随着人类社会从印刷传播时代进入到电子传播时代,广大受众对艺术的接受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洛文塔尔的接受研究是否依然有其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在阿多诺和马丁·杰伊等专家看来,洛文塔尔的研究不仅没有“因为外部原因或者说主题原因而变得过时”,并且“在方法论方面还有着重要意义”,这不仅是因为其“强调的重点在于社会理论而非短命的材料”,[14] 145更是因为它引领我们重新着眼于传播者—本文—接受者的互动关系,而这有助于解决当下文学研究中的危机。[3] 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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