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日本江户时代《诗经》学研究

2015-03-22

关键词:诗序朱子学幕府

张 小 敏

(山西大学 国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日本江户时代《诗经》学研究

张 小 敏

(山西大学 国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江户时代(1603—1867)是日本《诗经》学史上最辉煌的历史时期。短短260余年间,产生《诗经》著述近500种,不亚于同期的中国。伴随社会主流文化思潮的变迁,江户时代《诗经》学分别经历了朱子“诗”学的独尊、日本《诗》学特质的形成及《诗经》汉学的全面复兴三次变迁。从中不仅能看到日本《诗》学更迭中的中国印记,而且能感受到《诗经》在江户时代的文化建构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日本;江户时代;《诗经》学史

目前,学术界一般认为《诗经》传入日本的时间是公元5世纪。一直到江户时代(1603—1867)开始之前,《诗经》在日本长达一千余年的流播中,除15—16世纪出现了个别《毛诗》著述之外,只有零散的《诗经》文字直接或间接地化用在朝廷外交文书、典章制度、君臣诏表以及上层贵族政治抒情的汉诗或和歌当中。可见江户以前的《诗经》接受更多地表现为参与日本政治文化的建设。进入江户时代以后,情况发生了骤变。在中国文化的强大影响下,日本出现了经学研究高峰,中国经典文化在日本的传播由上层统治阶级向普通民众下移,形成全面接受中国文化的社会思潮,深刻地影响到江户时代的文化建构。江户学者慕化成风,以通汉文为尚,故其著作多用汉文书写,被人称作“准汉籍”。据日本学者江口尚纯先生的调查,江户时期《诗经》著述近500种[1],是《四库全书》与《续修四库全书》所收诗类总和的近4倍。这无疑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通过对现存著作的考察和研究,发现日本江户时代《诗经》学共经历了三次转变。从中不仅能看到日本《诗》学更迭中的中国印记,而且能感受到《诗经》在江户时代的文化建构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一、江户初期朱子“诗”学的独尊

江户初期大致从庆长年(1596—1614)开始,至元禄年(1688—1703)结束。江户初期的《诗经》学是在朱子学成为官学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全面展开的。江户幕府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起初仅是战国时代的一名地方诸侯,趁其主君尸骨未寒之时,拥兵夺权,弑君自立,登上日本权力中心的最高峰,建立了日本历史上政治体制最完备也是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江户幕府。凭借武力赢得天下的德川家康汲取镰仓、室町以来武家政治的失败教训,决心采用文教政治来守护既得利益。文教政治的核心是意识形态的统一,因此官方意识形态的选择就成为刚刚建国不久的江户幕府急需解决的时代命题。

当时理论体系相对完备的有四种学说可供参考,分别是神道、佛学、儒学、南蛮学(又称“洋学”)。然而神道教理论建构先天不足,佛学的出世思想又与当时社会急需的现实本位格格不入,南蛮学讲求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与幕府本身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决定了它们都不可能承担起维护统治的思想重任。德川家康不得不将目光再次锁定在儒学以期寻求出路。而在东方世界势头正旺,具有强大文化影响力的朱子学,正好具备幕府要求肯定现实秩序,服务武士统治的理论素质。因此朱子学由私学向官学身份转换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之后朱子学作为一种独立的意识形态迅速崛起,进入它在江户时代的全盛时期。在行政力量的干预下,不仅培养政治接班人的最高学府和各地藩校,把学习和接受朱子学作为重要的教学目标,而且全国各地兴起的私学,也将朱子学作为重要的教学内容。自1630年至1871年,在各藩校担任教授的1912人中,属于朱子学派的有1388人,居绝大多数,而直接出自林家学塾和昌平坂学问所的就有541人[2]。在这个以文教统治为核心的新的政治实体,朱子学的传播速度和范围令人惊叹,仅仅过去几十年,新生代学人就已经遗忘了曾在日本流布一千余年的汉学。林恕曰:“近世若徒才窥宋儒之义理,至如汉儒之著述,则束高阁而不知其本,可以痛恨焉。”[3]卷首朱子学说凭借其特殊的官学身份,承担起了建构意识形态话语系统的使命。

江户初期的《诗经》研究在朱子学官学背景下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具体表现为对朱子“诗”学的高度认同。《诗集传》作为朱子学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伴随朱子学官学身份的确认,迅速以绝对优势压倒了《毛传》、《郑笺》、《孔疏》,成为日本学人研讨的重点。林罗山是江户幕府最先起用的最高学政行政长官,他的《诗》学观代表着官方经学的发展形态,具备足以影响当时《诗》学研究风气的强大号召力,一定程度上规定着刚刚统一不久的江户幕府的《诗》学走向。林罗山没有专门的《诗》学著作,其《诗》学观零星地散布在一些随笔当中。他对《诗集传》评价极高,说“毛公亦汉儒之醇而所受有之焉,而其《传》甚略,郑《笺》稍详也,而其据谶纬不若毛之正也,孔氏《疏》兼解二义,粗周览而后可用朱子《集传》。”[4]卷七十三,465“逮朱子《集传》出而后群言废矣,可谓得比兴之本旨,合诗人之原志。”[4]卷六十四,324“朱子除训诂之固陋,禀折中之大才,作《诗集传》以行于世。且于《序》则有所援,有所阙疑,有所不取,有所论辩。至如形名度数草木鸟兽,有让于先儒,不悉释出。千岁之后得六义之旨者乎。”[4]卷三十三,367罗山年老后,他的儿子林恕接替父职主持幕府学政,著有《诗经私考》、《诗经别考》,《诗》学观与其父一脉相承。其在《诗经私考发题》中云:“揭出《朱传》所援古事古语以记其出处,且并载诸说便于《朱传》者。”[5]这便是《诗经私考》的核心宗旨。书中体例先列朱熹《诗传》原句,辅助文字低一格书写,内容详瞻,不以其简而不解,不以其繁而求简,故《私考》卷帙浩繁,多达32册。他已经不是解经,而是在释传,对《朱传》中任何可能存在阅读障碍的地方详加阐释。江户前期另一部《诗》学代表作是松永昌易的《头注诗经集注》。和林恕《诗经私考》一样,株守朱熹《诗集传》。采用高头讲章的模式,从元明以来涌现出的大量《集传》注疏本中,选取契合作者心理的几种,经过重新整合后,完善朱子《诗》学理论体系。正如他在书末所言:“右诗三百十一篇,朱子《集传》之考证评注者。余教授之暇,采摭元明诸儒之说,以便同志后学之徒者也。”[6]跋其他羽翼《诗集传》者,还有中村惕斋的《笔记诗集传》,著述旨趣与《诗经私考》、《头注诗经集注》如出一辙。他们共同印证着江户初期《诗经》研究独尊朱子“诗”学的时代特征。

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是以朱子学初传江户为主旋律的文化生态背景下展开的,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和文化意义。从《诗》学史的角度来看,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是日本江户时代《诗》学史的积蓄待发阶段,分别在人才储备和理论探讨方面为江户中期日本《诗》学特质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文化史的角度来看,江户初期的《诗》学研究配合大一统国家的建立,主流意识形态的变更,分别从思想认识的统一,朱子学理论的建构,政教思想的传播三个方面,给予刚刚建国不久的江户幕府以有力的理论支持[7]。

二、江户中期《诗经》研究的多元化趋向

江户中期大致从元禄年(1688—1703)开始,至宽政年(1789—1800)结束。江户幕府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生产力逐步提高,生产资料有了剩余,商品经济赖以发展,使得城市规模不断扩大。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商人的势力日趋增强,在商品经济较为发达的江户、大阪、京都等城市,聚集了一大批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并趁势要求提高商人阶层的社会地位。同时,商品经济渗入农村后,商业性农业的发展,对以向农民征收实物地租为基础的幕府财政造成巨大威胁。幕府不得已削减中下级武士的俸禄来维持统治阶级的运转,导致下层武士的生活陷入贫困。商人势力的崛起和下级武士的贫困化,从根本上动摇了幕府严格的士农工商身份等级制度,从而带来了诸多社会不安定因素。

社会贫富差距的日益悬殊,导致的是社会地位的变更,以及由此带来的主流价值观的转变。无论是原来高高在上的武士阶级,还是社会地位高于商人的农民,他们不得不在经济实力面前向商人低头,认同商人阶级的价值观。“民之在闾巷也,善鬻者富,善耕者饥。视之先王之典,岂不异乎?且其为吏者,不学无术,唯知钱货可贵,而见利废义。则商贾之权,上侮王公,下凌朝士。使士如奴隶,视农如藏获,厚生之道亡矣。”[8]19-20其结果导致全社会弃本从商,“今之民,身日劳,而财日空。是以断然乃谓,耕无益于食,织无益于农也。士亦曰:学无益于身,业无益于家也。乃废其事,而惟奇邪是从、诪张之务,于是乎世之逐末者何其多,而务本者何其寡耶。”[8]20商人阶层经济实力的雄厚,使人们的生存方式和价值观念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整个社会出现了尊重生命,向往人性自然的生活意识。

世俗文化的兴起,不仅影响到文人的物质生活,而且直接反映在艺术创作和学术研究之中。纯粹的经学研究不足以维持儒生基本的生活需要,他们或者结交豪门望族,或者替他人写作汉诗文,或者参与古董的鉴定和买卖,以获取资助或利润。龙草庐就曾为人作诗文,赚取稿费。根据稿费的多少决定诗文的好坏和长短。柏木如亭在诗里明确说道,自己卖诗是为了给两个孩子买衣服穿。皆川淇园是有名的大儒,常有人请他作诗、画画、写字,淇园根据出资的多少决定篇幅的长短和质量。当这种世俗价值观已经表现在文人的生活行为中时,他们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实际上早已是尘俗之物。文学、绘画等艺术领域都出现了浓郁的宣扬情欲的价值取向。“浮世”成为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词语,如浮世草子、浮世绘等。同样庶民文化也影响到经学研究领域,江户中期的《诗》学界打破了朱子“诗”学一统天下的局面,出现了诸多的“异学”思维,各种声音的相互交织,使这一时期的《诗》学研究带有作者鲜明的个性特色,向着多元化的方向发展。

(一)伊藤仁斋、太宰纯为代表的《诗经》文学研究

古义学派的创始人伊藤仁斋是在朱子学一统天下的形势下敢于大胆质疑朱子学的第一人。他的《诗》学认识大大不同于以往,颇具有现代《诗》学理论的意味,他提出的一些观点放在现在也不过时。他以诗人的视角欣赏《诗经》,发掘《诗》的艺术美。认为《诗》是古人心灵世界最真实的呈现,给《诗》贴上人情的标签,人情成为他讨论《诗》或诗歌的核心概念。另外,小序和《朱传》都规定了《诗》篇固定的含义,千百年来人们墨守成规,鲜有人提出质疑。仁斋打破旧说,提出“《诗》无定义”说,站在读者的角度审视《诗》篇的内容。受伊藤仁斋的影响,江户中期其他学者也都表现出对“人情”《诗》学的赞许。太宰纯著有《朱氏诗传膏肓》,继承了仁斋的《诗》道性情说和诗无定义说,并进一步提出,三百篇是中国诗歌的源头,确立着后世诗歌发展的风雅传统。同时,太宰纯还善于发现《诗》的韵律美。此外还有荻生徂徕、祇园南海等。事实上,他们是在复古的幌子下,彻底地摒弃传统旧说,从文学的视角解读《诗经》。

(二)中井积德、皆川淇园为代表的《诗经》异学研究

这批人无所依傍,最看重自己阅读欣赏《诗经》的感受,对《诗》作出带有鲜明个性特色的全新解释。中井积德所撰《古诗逢源》,将三百篇顺序全部重新编排。不仅风、雅、颂内部存在调换的现象,风雅颂之间也有置换的情况。三颂中去掉鲁颂。其次以己意训解文字。如释“我马虺隤”之“虺隤”为“马之壮貌”。《氓》诗“犹可说也”之“说”,解为言说之意。皆川愿的《诗经绎解》,视《诗》与《论语》相一致,极尽能事发掘《诗》中有益于自我修养的道德内涵,三百篇一变为滋养心灵的道学说教之作。说《关雎》“此篇言拟思中德而求实与相配也。”说《硕鼠》“此篇言德性唯在其所存之,苟不存其存,将必亡之也。”《诗》完全变成以道德滋养心灵的说教之文。单篇演绎外,皆川氏还强调诗篇整体道德说教的力量。如说《周南》“凡《周南》大意教本身佩命以绌外羡也。”说《召南》“凡《召南》大意教则德修行而以去惑贰也。”其他还有诸葛蠡的《诸葛诗传》等。

(三)冈白驹、赤松弘为代表的《诗经》汉学研究

异学思潮蜂拥而起之时,冈白驹《毛诗补义》重新推举《诗序》,形成与朱子学针锋相对的局面。《毛诗补义》最富价值的地方,是冈白驹在《郑笺》的基础上,延伸、充实《毛传》的内涵。冈氏的意义拓展,大致有两个导向。一是人情导向,二是《诗序》导向。所谓人情导向,即作者运用换位思考的方式,从诗人的情感基点生发,深味其感情经历,还原生活原形。所谓《诗序》导向,即作者以《诗序》为思考的终点,消解《诗序》与《毛传》之间的轩轾,丰富《毛传》的内容。其在人情和《诗序》指向下对《毛传》的补义,极大地拓展了《毛传》的意义,推动了宋学繁盛之下汉学的进程,维护了《毛传》的经典权威,在当时引起强烈的反响,可以视作是江户后期汉学全面复兴的先声。与冈白驹的绝对遵守汉学有所不同,赤松弘《诗经述》走的是一条折衷汉宋的路子。《诗经述》以朱熹《诗集传》为底本,将小序首句美刺主旨化解到《朱传》的叙述中,同时掺入自己的思考。弘其实是努力在汉宋之争中寻求一条中间道路,消解二家之矛盾,使之自然融合。其他又如斋藤高寿的《复古毛诗》等。

(四)日本《诗经》名物学研究的出现

18世纪以前,日本还没有专门的《诗经》名物研究专著。直到18世纪初期,伴随日本《诗》学特质的形成,才出现日本《诗经》学史上首部名物学专著。《诗经小识》是新井白石为适应教学的需要,邀请稻若水执笔的日本《诗经》学史上第一部名物学专著。约成书于宝永六年(1709),流传甚广。随后的一百多年里,诞生了一大批有影响的名物学研究成果。继踵而起者有松冈恕庵的《诗经名物考》、江村如圭的《诗经名物辩解》、小野兰山的《诗经名物辨解正误》、藤沼尚景的《诗经小识补》、渊在宽的《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图解》、冈元凤的《毛诗品物图考》、井冈冽的《毛诗名物质疑》、三谷朴的《诗经草木多识会品目》,茅原定的《诗经名物集成》、细井徇的《诗经名物图解》等。江户中期,《诗经》名物研究的出现并迅速繁荣,又反过来证明这段时期是日本《诗经》研究的一个多元时代。

总之,江户中期町人文化的崛起,宣扬情欲、张扬个性成为这个时期的文化主流。《诗经》研究也出现任性解诗,多元阐释的新局面。朱子“诗学”独尊的时代一去不返,代之而起的是各种流派的齐头并进。以人情《诗》学为契机,不仅涌现出大量新《诗》著、新观念、新派别,而且促成了日本《诗》学自觉时代的全面到来,开辟出一个崭新的《诗》学时代。

三、江户后期《诗经》汉学的全面复兴

江户后期大致从宽政年(1789—1800)至江户幕府的倒台(1867)。宽政改革是江户中期和后期分界的一个重要历史事件。江户中期以来商品经济的持续发展,不仅没有带来安定的社会环境,反而刺激了国内的基本矛盾,加之天灾频临,导致国内贫民起义、暴动愈演愈烈。为了缓和矛盾,克服幕府面临的危机,幕府在宽政年间(1789—1801)实施了江户历史上继享保改革之后的又一次重大改革——宽政改革。老中松平定信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推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但终因改革派内部政见不合,又损坏了部分权贵的既得利益,因此最后随着松平定信的下台,宽政改革很快草草收场。天明以来延续的社会现状并未有多大改善,反而将德川幕府统治推向了绝境。以宽政改革为标志,幕府统治由相对稳定进入万劫不复的封建末世。

用四个字概括江户末期的社会现状,即内忧外患。江户后期的吏治更加腐败,当时在位的第11代将军德川家齐(1773—1841),也是一位无所作为的将军。他在江户幕府历代将军中有两个“最”,一是在职时间最长,达50年。二是拥有妻室最多。他有一位正室,39位侧室,共40人。据传他有不少私生子,依据史实记载,可考者有55个子女。如此庞大的家族群体,无疑使得本来就已窘迫的幕府财政雪上加霜。将军无暇理政,纲纪松弛,官府贿赂成风。老中水野忠成沉迷于权钱交易,大肆卖官鬻爵。上行下效,幕府吏治一片狼藉。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下层贫苦农民,不得已走上反抗的道路。据统计,至幕府末期的天保年间(1830—1843),每年发生的农民起义在10次以上。祸不单行,天保年间发生的“天变地异”较之天明大饥馑毫不逊色。1830年,自然灾害再次接踵而至。1833—1836年,第3次全国性的大饥荒,造成70余万灾民,很多人因此饿死。饥荒引发了波及全国的社会动荡。最大的一次是发生在1842年的近江起义,有4万农民参加。

幕府统治危机主要来自于两股力量:一是吏治腐败,天降不祥;另一方面则来自于西方资本主义强国的入侵。早在1792年,俄国使节拉克斯蔓就来到北海道的根室,要求通商,遭到幕府的拒绝,其后双方在北方不断发生摩擦。1808年,英国军舰“费顿”号追逐荷兰船突袭长崎。之后,英国船舰经常出入日本沿海。1837年,美国借机驶入浦贺,遭到炮击。据统计,自1764年至1854年,西方势力同日本发生的摩擦达52次。1842年东方大国中国在中英鸦片战争中的惨败,幕府深受震动,锁国政策开始放宽。直到1854年,美国以武力相要挟,日本国门洞开。随后英、俄、荷等国蜂拥而入,同幕府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从此以后,日本再也无法回到原来那个封锁的世界。

处于如此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下的《诗经》研究也发生了新的变化。据笔者统计,现存的约150种江户时代《诗经》著述中,有近百分之八十出现在江户末期。这固然与江户时期教育的普及化及知识阶层的下移有关,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来自于江户晚期内忧外患的文化环境。以《五经》为主要研讨对象的日本学者,秉承儒学修己外王的学术理念,一直保持着对现实世界的深切关注,自身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济世情怀。当身处的世界出现“天下无道”的情形时,他们会从灵魂深处迸发出“为往事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们通过注疏儒家经典,重建道德观念的方式来体现自己的生存价值。所以,江户末期出现大量《诗经》著述的现象也就不难理解。此时《诗经》研究的另外一个现象更值得注意,即《诗经》汉学的复兴。江户末期的大部分《诗经》著述都承认《诗序》的正统地位,而对官方意识形态朱子“诗”学的“废序”论大加鞭挞,连朱子学背景的学者也在有意识地从《诗序》中汲取营养。这是因为《诗经》汉学针砭时弊的美刺精神与文人以道自任的价值追求不谋而合,所以江户后期《诗经》汉学研究出现复兴的新趋向。

(一)尊序抑朱派的《诗》学研究

代表作有龟井昱《古序翼》、《毛诗考》及八田繇《诗经古义解》等。其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是龟井昱的《古序翼》和《毛诗考》。龟井昱《古序翼》是向朱熹发难以捍卫《诗序》的一部力作。朱熹著《诗序辨说》驳难《诗序》进而废序说《诗》,龟井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撰《古序翼》驳斥《诗序辨说》以维护诗序的正统。《毛诗考》一书,是龟井昱在仔细玩味《诗序》的基础上,顺着《诗序》设定的方向,为《诗》蒙上更为浓厚政治教化色彩的一部《诗》学专著。八田繇《诗经古义解》意在还原《诗经》古义,在《诗序》划定的圈子里反复揣摩,一再申述。其他如户崎允明《古注诗经考》、诸葛晃《诗序集说》、蓝泽祇《诗经讲义》、野吕道庵的《述经随笔》等。

(二)兼采汉宋派的《诗》学研究

兼采汉宋派超然于汉宋之争外,不信汉,不信宋,无所依傍,兼采汉宋,依据自己的判断解《诗》。代表作有东条一堂《诗经标识》、古贺煜《朱子诗传思问续编》等。《诗经标识》立足朱子学,却不为其束缚,持一种通达的态度,驰骋于朱子学之外的广阔领域,遍采诸家杂说之精华,以滋养朱子学。其不拘一格的《诗》学风格和独具特色的文字考释成就了其自我的个性。朱子学出身的古贺煜,吸纳汉学中合理的成分,尤其是训诂方面的优势,形成兼采的特色,带有二家学说的血统。同时掺入自己的思考,参照文势,联系上下文语境,对《诗》意做出全新的解读。在江户后期的《诗》学研究中,这一派的势力最大,人数最多。其他如猪饲彦博《诗经集说标记》、日尾瑜《毛诗诸说》等。

(三)考据学的出现

轰轰烈烈的宽政禁学运动,使江户末期的《诗》学研究者显得更加理性,他们不再延续江户中期以来的《诗》风醉心于标新立异,而是从清代考据学的方法中得到启示,以寻求更加科学合理的解释为宗旨。考据学派是江户末期乃至整个日本《诗经》学史上成就最高的流派。代表作有大田锦城《九经谈》、仁井田好古《毛诗补传》、安井息轩《毛诗辑疏》等。大田锦城经学研究于《诗经》用功最勤,且有意识地借鉴刚刚传入日本不久的考据学研究方法,可以视作是日本《诗经》考据学的开山鼻祖。仁井田好古《毛诗补传》最精彩的部分是散落于大段引文当中的考据之说。特别是好古造诣极深的上古农田制度和礼俗方面,每一处都绝对称得上是一篇论说美文。而成就最大的是安井息轩的《毛诗辑疏》。息轩生活于江户明治交替之际,受清儒影响颇深,尤长于考据学,如名物、天文、地理、历史、制度、古韵、校注等方面,常能发先儒所未发。黄遵宪称其为日本第一大儒。《毛诗辑疏》是江户时期近300年间不多见的优秀之作,可以说是日本江户时代最富价值的《诗》学成果。

四、余 论

伴随江户时代社会主流文化思潮的变迁,日本江户时代《诗经》学分别经历了朱子“诗”学的独尊、《诗经》研究的多元化及汉学的复兴三次变化。如果我们把江户时代主流文化思潮看作是生发江户《诗》学演进的内部因素,那么中国《诗经》学则是促进江户《诗》学转变的重要外部因素。仔细分析这三次变迁,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日本江户时代的《诗经》学恰好与明清两代的《诗》学走向相吻合。这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实际上,江户时代《诗经》学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深受中国《诗经》学的影响。江户时期《诗经》研究的历史与明清《诗经》学息息相关,不可分割,他们之间自然形成一种此消彼长的连锁反应模式。“西土学术文风百年内外必覃被于我,邦人一染之后不轻变,非如西土易迁。”“本邦学术文风大率仿象西土而为之,故西土盛行之后,百年内外方覃被乎本邦,洵时执之自然也。”[9]卷三十四,第一三一条因为空间的阻隔,此间存在一定的时间差,时间差的长短取决于两国的外交策略和交通运输的水平。相对于明清而言,一种过时的学风东传之后,都会对日本学界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作为一种刚刚传入不久的新的学风,它在日本的生命力,一则决定于该种学术的优劣,二则决定于该种学风是否迎合日本学人的兴趣。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说,江户《诗经》学史就是明清《诗经》学史的一个浓缩版。广濑旭庄曾经这样评价国民,说:“西人之知,深于创新;邦人之才,巧于模仿。凡百器物方技术数之类,无不悉然,至文章经义尤甚。”[10]虽然古贺煜是针对手工业而言的,同样也适用于日本的《诗经》研究。当然“继述”不等于简单重复,正如一个原创于他国的模型,经过日本人的加工之后变得更加精制适用一般。准确地讲应该称之为“日本化”。明清时期新的研究风气经过江户学界的本土化以后,这种风气会根据日本民族的特点,发生适当的变化,作出相应的调整,使之变得与日本的国情更加相合拍,体现出浓郁的当地特色。江户时期的《诗经》学史尤其如此,他们积极主动地参与《诗经》的日本化过程,使一部来自于西土的经典在本国环境下焕发出璀璨别致的民族之光。

[1] 张宝山,杨儒宾.日本汉学研究续探:思想文化篇[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49-73.

[2] 王家骅.儒家思想与日本文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88.

[3] [日]林恕.诗书序考[M].内阁文库藏稿本.

[4] [日]林罗山.罗山先生文集[M].平安考古学会大正七年(1918).

[5] [日]林恕.诗经私考[M].内阁文库藏宽文壬子(1672)写本.

[6] [日]松永昌易.新刊头注诗经集注[M].铃木温宽政三年(1791)依据今村八兵卫藏板校刊本.

[7] 张小敏.日本江户初期的《诗》学[J].晋阳学刊,2002(2):142-143.

[8] 刘岳兵.日本近现代思想史[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

[9] [日]古贺侗庵.侗庵新论[M].东京大学总合图书馆藏写本.

[10] [日]关仪一郎.日本儒林丛书[M].东京:凤出版,1971:18.

On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in Japan’s Edo Period

ZHANG Xiao-min

(College of Sinology,Shanxi University,Taiyuan 030006,China)

The Edo period (1603—1867) is the most prosperous historical period in Japan in terms of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 In the short span of 260 years,there were more than 500 writings aboutTheBookofSongs,overtaking China in the same period. With the change of social mainstream culture,the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experienced three changes. They are: the domination of Zhuzi Poetry,the independence and formation of characteristics of Japanese poetry,and the renaissance of sinology ofTheBookofSongs. From these three stages,we can not only see the Chinese influence on the changes of Japanese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but also can feel the importance ofTheBookofSongsin the cultural construction of Japan’s Edo period.

Japan;Edo Period;the History of Studies ofTheBookofSongs

2015-03-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 (10&ZD101);山西大学校科研基金项目(020951801003)。

张小敏(1982-),男,山西壶关人,山西大学国学院讲师。

I109

A

1001-6201(2015)04-0157-06

[责任编辑:张树武]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4.029

猜你喜欢

诗序朱子学幕府
毕沅幕府与清中叶骈文复兴
羽翼与转化:朱子学在关中地区的接受和传播
全球视域下的朱子学
THROUGHOUT THE SPREAD OF NEO-CONFUCIANISM TO SEE JAPANESE’S WISDOM
丽末鲜初朱子学对朝鲜半岛的影响
制度:理解历史变迁的关键
论梁肃的诗序
论“何谓朱子学”?
——一种可能的阐发途径
论唐代燕赵诗人的诗序创作
王夫之、朱熹《诗经》经文评论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