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作品中的高密民间信仰
2015-03-21宁明
宁 明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莫言作品中的高密民间信仰
宁 明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莫言作品中“高密东北乡”当地的民间信仰是成就其独特风格的重要元素,如其笔下的故乡源于现实又超越了现实一样,作品中对自然神的崇拜、对魂灵的信仰和对祖先神、生育神等的敬奉,并非只是在描摹现实,而主要是为了以物喻人,找到心灵的依托,实现困境中的救赎,并且借鬼魂之口表达现实中人物的心声。对民间信仰的化用,不仅让莫言的作品更好地反映现实生活,而且能够触及事物的本真、针砭时弊,深化了作品的内涵并提升了其社会讽喻价值。
莫言;民间信仰;神灵崇拜
民间信仰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民众中产生和传承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①。对神灵、鬼魂的信仰在中国存在已久,而祭祀等礼仪在民间也流传甚广,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楚辞·九歌》,到魏晋六朝之后,随着私人撰述的风气大盛,这些记述才得以在各种杂记中流传下来。莫言的故乡高密地处山东半岛东部,春秋时期隶属莱国,公元前567年,齐灭莱之后,地属齐国。齐国从姜太公立国开始,在思想文化方面推行“因其俗,简其礼”的宽松开放政策,各种礼俗信仰、 思想观念等得以保存,形成了丰富多彩的齐文化精神。齐国人的信仰文化也同其精神文化一样多姿多彩,是一个多神信仰的国家,擅长记述鬼神异事的蒲松龄正是成长于这种精神文化之中的,齐文化的遗风也深深影响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莫言。在他的文学“高密东北乡”里,民间信仰不仅仅是对现实生活中人们敬奉事项的自然呈现,而是一种将虚幻与现实相结合,让人们用独特视角来透视现实世界的手段。
在1976年离家参军之前,莫言在故乡生活了20余年,这也恰是中国历史上政治高压,物质、文化十分匮乏的时期。尽管这样,童年时期的莫言还是在颇有学识的大爷爷和虽不识字但却能博闻强记的爷爷那里听到了众多有关高密名人名胜的传说和神仙鬼怪的故事,如举子赶考救蚂蚁、狐狸炼丹、笤帚疙瘩成精等。成年后,生活中的艰辛和不公之事让莫言深刻体会到了下层人民的困境以及他们为争取更美好生活所做的诸般努力。作为一位在高密老家生活了20余年的作家,莫言对故乡的民间信仰十分了解,甚至对很多民俗事项都有亲历和切身体会。可是,莫言毕竟是一位作家,他在作品中对民俗信仰的描写不是为了展现山东的风土人情,罗列故乡的民俗事项,而是出于刻画人物、描写环境、表现主题的需要,所以这些作品中的记述既有源于现实生活的民俗,也有作家对民俗的改写和变形,是他利用民俗文化元素来建构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一、借助对自然神的信仰,以动物喻人实现困境中的救赎
中国民间自古以来就有多神崇拜的传统,深受齐文化影响的高密民间信仰更是五花八门,无神不信,无物不神,对自然神的信仰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自然神第一类主要包括天神、日神、月神、星神等天体;第二类是自然现象,包括风神、雨神、雷神、电神、火神;第三类是无生物,包括山神、土地神、水神、石神、海神、潮神等;第四类是生物,包括动物神和植物神。动物神主要有熊神、鸟神、虎神、和华北地区的‘四大门’——狐狸、黄鼠狼、刺猬和蛇。植物神则如树神、草神、谷神、花神等”②。“高密文化有着明显的个性特征,最为突出的便是刚健不屈、侠肝义胆、豪放旷达以及泛神论色彩的动植物崇拜意识等。……至今,在高密民间,刺猬、狐狸、黄鼠狼、蛇虫、蜘蛛、喜鹊、古树等,仍常被人们视为灵异之物,受到小心翼翼地敬奉。”③在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文学中随处可见对自然神的崇拜,这些对自然神的描摹一方面给莫言的创作带来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活画出一个充满灵性的独特的文学王国,另一方面则蕴含了很多言外之意,令人无语的现实太过沉重时,虚幻的情境更能够曲折地表达出生存的艰辛与本能的反抗相结合的民间智慧。
《丰乳肥臀》中,三姐与捕鸟能手鸟儿韩情投意合,后者更是在生活困难时期给予她全家生活上的帮助,他们之间的爱情为苦涩的生活注入了一些甜美。可是,就在三姐沐浴在爱情的甜蜜之中,勇敢地向母亲宣布自己要嫁给鸟儿韩之际,他却被一伙人掳走,从此杳无音信。陷入痛苦中的三姐无法自拔,在炕上痛哭了两天两夜之后,突然从炕上下来,如鸟儿般一跃登上枝头,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只人形的鸟儿:“她却纵身一跃,轻捷地跳到梧桐树上,然后从梧桐树又跳到大楸树,从大楸树又降落到我家草屋的屋脊上。她的动作轻盈得令人无法置信,仿佛身上生着丰满的羽毛。她骑在屋脊上,双眼发直,脸上洋溢着黄金般的微笑。”④最后,母亲只得请人用黑狗血将其从屋脊上泼下来。三姐醒来后宣布自己已是“鸟仙”,同时做出了有关鸟儿韩归期、送画人将至的准确预言。家人为其设坛立位,乡邻向其叩拜求医问卜,她为虔诚者指点迷津,对冒犯者施以惩罚,俨然是一位超越人类认识的鸟神。“成仙”是很多凡人甚至帝王毕生追求的梦想,是通往幸福永乐的途径,可是三姐的“成仙”却是极度痛苦之下无法自拔的一种救赎,对她来说,这也许是唯一一种可以再次接近那个自此生死两茫茫的爱人的途径。《翱翔》中的燕燕面临的却是另一种困境,她生活在落后的农村,家境的贫困和残疾让她的哥哥娶亲无门,在家庭的压力之下,因换亲被逼嫁给年长自己很多且素未谋面的洪喜,尽管有诸般无奈和不情不愿,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点庆幸似的幻想,盼望自己的丈夫能够稍合心意。可是,新婚当天她见到的却是一个相貌丑陋粗俗不堪的男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的她唯有逃跑出去。在人们的围追堵截之下,走投无路的燕燕“挥舞着双臂,并拢着双腿,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袅袅娜娜地飞出了包围圈”⑤。可是飞上树梢的燕燕最终却被射落下来,落得一个惨死的结局。燕燕的飞翔也是困境中的一种救赎。不幸的是,这条救赎之路并不成功,她最终为这次逃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两个故事反映的都是高密民间对鸟神的信仰,两个女人变鸟仙后的结局不同,但都是弱者面对灾难时所做的绝望的反抗。莫言采用虚幻化的表达,给一直缺乏话语权的沉默悲苦的乡村女孩以超凡脱俗的抗争形式,她们用这样神奇的方式让人们听得见她们,看得到她们,她们在现实层面上无法完成的心愿,会借助自然神的崇拜得以实现,起码能获得精神层面的解脱,让我们在唏嘘之余仍然心有戚戚焉,这正是莫言作品的魅力所在。
对自然神的崇拜反映的是一种浓郁的民俗文化。社会生活中的民俗文化具有世代世袭的稳定性,特别是乡村社会相对城市来说缺乏强大的现代文明的冲击,保留着更多的民间文化传统。作为民族深层文化积淀的产物,民俗文化具有很强的遵从要求和价值规定性,对社会具有一种整合、凝聚与规范功能。莫言在《草鞋窨子》中写到一个成精的笤帚,而它的通灵只是因为于大身将中指的血抹在了一个笤帚疙瘩上。“有一次夜里我出去撒尿,是个月明天,地上像下霜一样,看到有个小东西在墙根上跳,我寻思着是个黄耗子,几步扑上去,一脚踩住,你猜是什么?是那个抹过我中指血的笤帚疙瘩!我点起火来烧它,烧得它吱吱啦啦地冒血沫子。记住吧,中指上的血千万不能乱抹,它着了日月精华,过七七四十九天,就成了精了。”⑥这里既有对日神、月神的信仰,认为它们能赐给万物精华,又有对造物神的崇敬,因为人的精血是绝不能随便处置的。《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在“雪集”上扮演雪王子为求子求福的女人赐福,在当地人看来,他的超凡之力自然是仰仗了人们信仰的雪神。《四十一炮》中五通庙中供奉的肉神,缺少神灵的魔力,难脱凡人的欲望,但既然百姓有“吃肉”的欲望,那自然应该有个肉神摆放在庙中了,这就是万物有灵的民俗信仰。《蝗虫奇谈》中的叭蜡庙和刘猛将军庙在蝗灾肆虐时香火大盛,叭蜡庙中供奉的是超大的蚂蚱,刘猛将军庙中供奉的则是灭蝗有功的刘猛将军。在深受蝗灾折磨之时,百姓病急乱投医般奔向这完全矛盾的神物和神人,因为中国人宗教观念淡漠,对神的需要也多是临时性的,在困难时期便会从实用的角度造出所需之神,根本不去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矛盾。既然拜求了神灵,神灵就应该聆听人们的诉求,满足人们的愿望,所以万物有灵和“天地全神”的认识在民间十分普遍,在乡村长大的莫言深谙此中意味,他将很多自然神信仰的故事穿插在作品中,看似不经意,却举重若轻地把一些不便言、不能言、不忍言的思想或情绪准确地传达给了读者,而这正是莫言创作的极高明处。
二、借助对魂灵的信仰,以鬼怪之口表达现实中人们的心声
既然高密民间信仰中信奉万物有灵,那么万物在尘世的死亡就不会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个新生命的开端。即便肉体已经腐烂,灵魂却能变成鬼魂而常在。当然,灵魂信仰不仅限于人,也可以是自然神、物体和器具等。莫言在创作中常常借助民间普遍存在的魂灵信仰来铺叙故事,这些故事的铺叙绝不仅仅体现着莫言的奇思妙想,而往往是以鬼怪之口表达着现实中人们的心声。
《战友重逢》就是莫言写的一部以鬼魂为主人公的小说,借着对冤魂种种遭遇的描写,表达现实人间种种不平的情怀。民间对魂灵的信仰让人们将非命而亡者的灵魂视为冤魂,他们因为生前的愿望没能实现或完成而留恋人间,四处游荡不能就位,只有在愿望达成后他们才能得到超生。怀着远大梦想参军的钱英豪,在部队坚持自己的做人原则,说话诚实,不会阿谀奉承,得不到领导的赏识。对越自卫还击战是一次保家卫国的战争,也是很多热血男儿希望实现自己理想的一次人生战役。钱英豪带着满腔的热情主动参战,希望有机会展现自己的军事能力,实现报国之志、并改变自己的人生境遇,却不幸死于战友的一次失误,被埋葬在远离故土的一处无名坟茔。父亲费尽周折将其骨灰带回故乡,因为心中充斥着郁闷和不满,死后他的灵魂仍游荡在人世,待在故乡河流旁的一棵大树上。因为民间信仰中鬼魂具有超能力,他得以透过超然的眼光审视现实,他看到了并未立功却能够享受嘉奖、提干的战友的幸福生活,也看到了在战争中负伤却只能带病返乡复员士兵的生活窘境,他能够再现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战友在冥界的痛苦和他们的亲人在世间的困顿。在看到因战争立功已经晋升为少校的战友赵金回乡探亲时,他施法使其淹死在湍急的河水中,从而展开了一场鬼魂间的对话。他们的谈话涉及部队的日常生活,也有人际间的竞争和踩踏,更多地则是对在战争中流血流泪的战友回乡后不平际遇的哀叹和不满。因为是游魂,所以他能够抛却禁忌,大胆地表达不满,直言不讳地批评世上的不平不公之事。这样的无禁忌,这样的冷眼旁观的清醒,除了鬼魂,恐怕很难有现实世界的人能够做到吧。
《红高粱家族》中“我”回到故乡,到二奶奶的坟前祭拜,二奶奶从墓中翩然而出,对自己的“孙子”发表了一场独白:“孙子,回来吧!再不回来你就没救了。我知道你不想回来,你害怕铺天盖地的苍蝇,你害怕乌云一样的蚊虫,你害怕潮湿的高粱地里无腿的爬蛇。你崇尚英雄,但仇恨王八蛋。但谁又不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呢?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就闻到了你身上从城里带来的家兔子气,你快跳到墨水河里去吧,浸泡上三天三夜---只怕河里鲶鱼,喝了你洗下来的臭水,头上也要生出一对家兔子耳朵!”⑦二奶奶走出坟墓对自己的“孙子”进行的这番教诲,貌似一位长辈对晚辈的告诫,可是文绉绉的语言,气宇轩昂的诘问却不可能来自一位未曾接受过任何教育的农村女子之口,言辞间对“孙子”的“种的退化”的不满,对城市生活造成的人的懦弱和自私的批判,对先辈们英雄气概的景仰和钦佩,让“孙子”净化身体的要求,实际上表达的正是作者本人作为知识分子的内心呐喊。
除了相信灵魂存在,莫言的作品中还写到了生死轮回和前世今生,这也是灵魂信仰的衍生物。因为民间相信万物灵魂的存在,那么一次生命终结也只是意味着一个新的轮回的开始,而且前世的所作所为必然影响到今生的苦乐,同样来世享受荣华富贵或者遭遇贫穷落魄也取决于今生的修为。这种因果报应的认识在中国民间早有记载,《尚书·汤诰》中有“天道福善祸淫”的说法,《周易·坤·文言》中也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生死疲劳》中的地主西门闹不甘枉死,在阎罗殿大声喊冤被阎王送还人间,变成了一头具有人的智慧和动物慧眼的驴子。在20世纪50年代之后的半个世纪间,他经历了为驴,为牛,为猪,为狗以及成为一名大头儿的六世轮回,亲历了中国土地改革、农业改革、经济改革等一系列变化,以动物的视角冷静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和裹挟在变革之中的人们。其中,西门闹在冥界地府所面对的阎罗王、所经历的炼狱油锅、走过的奈何桥、被要求喝的孟婆汤都是高密当地人们所认可的阴曹地府的主要构成要素。西门闹在地狱遭受油炸折磨之后仍大呼“冤枉”,呼喊道“我是靠劳动致富,用智慧发家。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可是——我尖厉地嘶叫着——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大好人,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推到桥头枪毙了!…… 我不服,我冤枉,我请求你们放我回去,让我去当面问问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么罪?”⑧这是一位靠勤劳节俭而致富的乡村地主的心里话,是对当时千人一面不加区分的土地改革政策的质问和不满。阎王的回答:“好了,西门闹,知道你是冤枉的。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本殿也无法改变的现实。现在本殿法外开恩,放你生还!”⑨阎王的话语等于表达了他对西门闹冤情的认可,对世间一些黑暗事实的认识和不满,让他生还则等同于给了他一次洗雪冤情,重新为人的机会。地狱中“犯人”和“执法者”之间的对话映射出人间的不平之事,但“生还”则意味着希望仍在。正如俗语中的“骡马比君子”一样,鬼魂代替“沉默者”发声,是更加真实的人间心声,让人不得不反思政治运动的价值与谬误。
三、借助对祖先对生育神的信仰,以求神拜佛的方式寻找心灵的依托
高密民间十分重视先人和祖先,认为他们会荫佑自己的子孙后代,故在各种重大的节日或者先人的祭日都有祭祀祖先的习俗,既表示后辈对先人的敬奉、思念之情,也祈求他们的保佑与赐福。高密县志风俗篇有关于祭祖的记载:“追念祖先,主要祭祀形式有三种:一、家祭:凡遇死者的去世日期,称“周年”(十年以后,改称“忌辰”),以及每年的元旦、清明、端午、冬至,家人在家设供祭祀祖先,以示追念之忱。二、祠祭:各大户(指次姓人数较多而言)均有公祭的处所,名为“祠堂”。放置始祖以下几代的牌位,牌位又名“主”。平日以精制的木套套之,放在“主楼”里;乡间不叫“祠堂”,称“影房”,放置祝子(一张上写死者姓名的大画)。平日卷起,放在木盒里,每到除夕,由长者请出牌位摆好,叫“请主”,乡下由长者挂好祝子,叫“挂影”。当晚摆上丰厚的祭品,叫“上供”。正月初一晨,同族的男人齐集祠堂,按辈次排列,长者上香,带领行三跪九叩礼,以示追远之忱。初二,藏主,落影。三、茔祭:定期到始祖茔祭奠,叫“祭祖”,每年两次,一是清明节,二是农历十月一日”⑩。
对于这祭祖的习俗,莫言在作品中也有记述。在《挂像》中,莫言写到高密“三绝”——泥塑、剪纸、扑灰年画,其中扑灰年画的一个重要品种就是家堂轴子。“家堂轴子,其实就是一张很大的扑灰画。画的下半部分,画着一座深宅大院,大院的门口,聚集着一群身穿蟒袍、头戴纱帽的人,还有几个孩子,在这些人前燃放鞭炮。画的上部,起了竖格,竖格里可以填写死去亲人的名讳。一般上溯到五代为止。家堂轴子,在我的故乡,春节期间悬挂在堂屋正北方向,接受家人的顶礼膜拜。一般是年除夕下午挂起来,大年初二发完“马子”之后收起来,珍重收藏,等到来年春节再挂。”时至今日,这仍是山东地区春节祭祀民俗中的重要一项。《蛙》中的作家蝌蚪在婚礼前依照民俗到母亲的坟前烧“喜钱”,经历了颇为神秘的一番景象:“点燃纸钱后,忽地起了一阵小旋风,卷扬着纸灰,在坟前盘旋。”有关人去世后会化成旋风而去的说法在山东民间流传甚多,经常有在葬礼上抬棺木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在棺木离地的霎那间,一阵旋风骤起盘旋着朝西方而去,这里所说的西方正是人们心目中的天堂所在。
人们的生活包括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在精神生活中,民俗信仰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无神论者看来,一切宗教行为都是荒唐的;而在有神论者看来,神不仅存在于幻想之中,而且主宰人间祸福。他们怀着虔诚的心理,并通过一定的仪式,祈求神灵保佑,满足某种愿望,求得心理平衡。”除了对祖先的信奉,对其他神灵尤其是生育神的崇拜在莫言的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现。《丰乳肥臀》中因为母亲多次生育仍没有男孩,她的婆婆上官吕氏“跪在堂屋的神龛前,在观音菩萨的香炉里插上了三炷紫红色的檀香,香烟袅袅上升,香气弥漫全室。”临产的母亲也在默念着观音菩萨,希望菩萨保佑自己能够生一个男孩。泥塑大师郝大手、秦河和晚年的“姑姑”捏制的娃娃似乎被赋予了生命,充满了灵性,实际上也是孤独的民间艺人、遭受失恋重创的特立独行者和备受精神折磨的妇产科医生的心灵依托。去五通神庙拜奉肉神,到叭腊庙祭祀蝗神,到刘猛将军庙求拜灭蝗有功的大将军,在除夕之夜拿出仅有的“美食”分给“财神”,寄托的是盼望灾祸消除、发财致富的愿望。因为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难以解决的困难,有很多无法实现的愿望,不愿或不能“发声”的人们只能寄希望于这些超能的神佛,寻求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力量,为困顿的人生找到继续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以“生育”为主题的小说《蛙》更是多次描写了人们对生育神的信仰和敬奉。由于人们对生育神的狂热崇拜,一个村中的小庙建设得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内香火很盛,就连娘娘庙外售卖泥塑娃娃的生意人都能收入颇丰。作家蝌蚪和虔诚求子的第二任妻子小狮子走进娘娘庙,看到的是一地的虔诚:“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个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娘娘庙中那些虔诚跪拜的人们,那位头磕得“咚咚”响的小狮子,并非都是对科学知识一无所知的愚昧之人,但是,叩拜“送子娘娘”对她们而言是一种心灵的寄托,这种做法让她们觉得似乎离自己盼望中的儿女又近了一步。莫言这些生动的描述也源于高密民间“拴孩”的民俗。高密县志对此也有记载:“解放前,妇女婚后二、三年内不能生育,心里着急,求助于神。到庙里抱个泥娃娃回家,叫‘拴孩’……届时,庙里的道士或尼姑念经,拴孩的妇女要跪经,然后将想中的泥娃娃用红线拴住脖子,口里叨念着“有福的小孩跟娘来,没福的小孩坐庙堂。姑家姥姥家都不去,跟着亲娘回家来”。用红包袱将泥娃娃包好带回家,放在炕头窗窝里,一天三次饭食供奉”。生命的传承是人类得以生存发展之本,中国民间固有的“传宗接代”和“养儿防老”的观念让人们更加膜拜生育之神,也难怪如今仍常有将产科医生称作“送子娘娘”的说法。《蛙》中的姑姑却集“送子娘娘”和“杀人恶魔”身份于一身,在夜晚回家的路上被群蛙缠住,拼命挣脱后遇到泥塑艺人郝大手才得以脱困,这里的青蛙让人联想到《聊斋志异》中的蛙神。莫言也曾称蒲松龄为自己的“祖师爷”,同样的齐文化孕育出的民间信仰不谋而合地出现了这两位不同时代作家的作品之中。而“蛙”、“娃”、“娲”的同音更深化了故事的主题,引导读者深入思考罪与罚、犯罪与救赎之间的关系。对蛙神的崇拜也就是对生殖的崇拜与信仰。倘若现实与此相悖,人们会在精神层面寻求安慰与解脱,所以姑姑才会最后嫁给郝大手,日日与泥娃娃相伴才能有所心安。身为妇产科医生的“姑姑”一直坚信自己所从事事业的“正义性”,可是在路遇群蛙围困后,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质疑自己一度坚定的信仰,她内心挣扎在“犯罪”与“救赎”的困境之中。向泥塑艺人郝大手学习捏制并且供奉泥娃娃,让她找到了一种可以暂且享有内心平静的方式,而最后她象征性的死亡终于给了她一次洗脱罪恶,走向新生的机会。
可以说,高密的民间信仰塑造了当地独特的文化,促成了人们独特的思维方式。“作为老百姓”写作的莫言深知文学作品的根基在于其中的家国意识和民族文化,在创作中很自然地把故乡与《聊斋志异》中的故事都化用到艺术想象之中,既源于现实生活又出于艺术想象的民间信仰让“沉默者”能够发出声音,以物喻人折射出人类面临的窘迫与困境,寻找到心灵的救赎与脱困之路。他对齐地民间神秘文化的崇拜和信仰,加之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触碰,共同孕育出了幻觉与现实相结合的优秀作品。
[注释]
③杨守森:《高密文化与莫言小说》,徐怀中,马瑞芳,杨守森,贺立华等:《乡亲好友说莫言》,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第84页。
⑥莫言:《白狗秋千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55~256页。
⑦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5页。
⑧⑨莫言:《生死疲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责任编辑:曹振华]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的阶段性成果;2011年度山东社科院及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高密市文化产业发展研究”(11CWYJ05 )成果。
宁明,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I206.7
A
1003-8353(2015)05-004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