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
2015-03-21卢析
卢 析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
卢 析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是由紧缩主义者提出的,通过实验心理学方法研究哲学直觉的性质,进而挑战哲学直觉的证据地位的哲学思潮。紧缩主义者的观点包含三个层面的内容:在民间心理学层面,通过经验研究呈现了哲学直觉的离散性和不恰当的敏感性特征;在认识论层面主张哲学直觉作为证据源是不可靠或不可信的;在哲学方法论层面要求修正以哲学直觉作为证据的扶手椅方法论。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是当代哲学方法论的自我反思。
实验哲学;直觉;哲学方法论
按照实验哲学家的观点,以乔纳森·温伯格和斯蒂芬·斯蒂奇为代表的紧缩主义者(restrictionist)致力于挑战直觉在哲学理论中的证据地位。随着实验哲学的发展,在认识论、语言哲学和道德哲学领域,紧缩主义者采取实验心理学的方法研究直觉的特征,并以此作为证据对传统的哲学方法论提出挑战。由紧缩主义者发起的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事实上包含三个层次的内容:哲学直觉的民间心理学、哲学直觉的认识论特征和关于哲学直觉的哲学方法论主张。试图通过经验研究给出关于哲学直觉的心理学特征描述,是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的最大特色。
一、哲学直觉的民间心理学
实验哲学构造了关于直觉特征的经验假说,并设计了相关实验以验证其假说。例如,在《规范性与认识直觉》(Normativity and Epistemic Intuitions)中,温伯格、尼古拉斯和斯蒂奇(下文简写为WNS)提出了四个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
H1:认识直觉随文化而变化。
H2:认识直觉随社会经济群体而变化。
H3:认识直觉随个人接受的哲学课程的多少变化。
H4:认识直觉部分依赖案例呈现的顺序。①Jonathan M. Weinberg, Shaun Nichols, and Stephen P. Stich, “Normativity and Epistemic Intuitions,” in Joshua Knobe and Shaun Nichols (eds.),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24-25.
随着实验哲学的发展,还有更多的经验假说被提出。在实验哲学家看来,这些经验假说可以通过心理学实验而被证实或证伪,因此实验哲学家设计了相关的心理学实验来验证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实验哲学家按照要检验的假说把被试分为不同的组别,向被试分发根据哲学思想实验改写的案例构成的问卷,依据组别之间问卷结果的差异显著程度验证假说是否为真。以《规范性与认识直觉》中验证H1的实验为例,实验设计了三个参照组:西方人、东亚人和印度次大陆人,并在西方人和东亚人、西方人和印度次大陆人之间进行了实验。西方人和东亚人之间的对照试验中,所使用的问卷根据真实温度案例(Truetemp Case)和葛梯尔案例(Gettier Case)改写,要求被试对案例主体的认识状态做出判断,即,案例中的主体拥有的是信念还是知识。在西方人和印度次大陆人之间的对照试验,所使用的问卷根据葛梯尔案例、斑马案例(Zebra Case)和阴谋案例(Conspiracy Case)改写。西方人和东亚人之间的对照试验结果为:关于真实温度案例的实验,东西方的认识直觉差异随案例背景的变化而变化,但是基本案例结果还是表明东西方认识直觉有统计学上显著的的差异;关于葛梯尔案例的实验,东西方的认识直觉差异显著。西方人和印度次大陆人之间的对照试验表明在实验的三个案例中,西方人和印度次大陆人之间的认识直觉差异显著。由此,实验主义者证明了至少某些思想实验的结果根据被试的文化背景有统计学上显著的差异,这被实验哲学家认为是支持H1的经验证据。其他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的情况也是如此,随着实验哲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实验被设计和完成,形成了日益增长的关于哲学直觉经验假说为真的证据体。
其次,实验哲学家对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和实验数据进行了解释。这揭示了直觉的两个特征。第一,实验数据显示,在根据文化背景、社会经济条件进行的对照试验中,哲学直觉有统计学上显著的差异。这种差异显示,哲学直觉不是收敛的,而是离散的。WNS的研究显示,74%的西方被试认为葛梯尔案例的主体拥有非知识的信念,同时56%的东亚被试和61%的印度次大陆被试回应葛梯尔案例的主题拥有知识。尽管对西方被试者而言,主张葛梯尔案例的主体拥有非知识信念的人占主导地位,但是仍有26%的被试认为葛梯尔案例的主体拥有知识。这样的结果显示,即便在西方被试内部,对葛梯尔案例的回应仍然不是单一的,超过四分之一的被试支持葛梯尔案例的主体拥有知识。在东亚被试和印度次大陆被试中,占多数地位的直觉判断是葛梯尔案例的主体拥有知识*相关数据参见Jonathan M. Weinberg, Shaun Nichols, and Stephen P. Stich, “Normativity and Epistemic Intuitions,” in Joshua Knobe and Shaun Nichols (eds.),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Figure 2.1-2.5.。在实验哲学家进行的其他实验中,无论是实验组还是对照组对同一案例都不存在单一的回应,这样的结果说明在人们关于确定的哲学案例的直觉是发散的。
第二,关于哲学直觉的经验假说显示,哲学直觉对非哲学相关因素有敏感性。文化背景、社会经济地位,思想实验的叙事方式被认为与思想实验的内容是不相干的,理论上不应该影响思想实验的结果。事实上,经验假说和实验数据表明这些不相干项将影响思想实验的结果。WNS的实验结果表明,文化背景对人们的哲学直觉有显著的影响,东西方被试对葛梯尔案例的回应有统计学上极为显著的差异。斯泰希·斯温(Stacy Swain)、约书亚·亚历山大(Joshua Alexander)和温伯格发现了被思想实验激发的直觉根据“是否或哪些其他的思想实验之前被考虑过”而系统性变化*参见Stacey Swain, Joshua Alexander and Jonathan M. Weinberg, “The Instability of Philosophical Intuitions: Running Hot and Cold on Truetemp,”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 Vol. 76, No. 1, pp. 143-147.;尼科尔斯和诺比的研究表明关于因果决定论和道德责任的直觉随思想实验的叙事是否包括表达情感的内容而变化*参见Shaun Nichols and Joshua Knobe, “Moral Responsibility and Determinism:The Cognitive Science of Folk Intuitions,” in Joshua Knobe and Shaun Nichols (eds.),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22.。
二、哲学直觉:从心理学到认识论
1、斯蒂奇的规范力问题
如果认识论的核心问题是认识规范问题,每一种认识论理论都包含一套关于信念、辩护和知识的主张,并假定这套主张有规范力(normative force)。WNS认为问题恰恰在于,“存在什么原因认为某种或其他的直觉驱动的(认识论)浪漫主义策略产生的输出具备真正的(与假定的相对)规范力”*Jonathan M. Weinberg, Shaun Nichols, and Stephen P. Stich, “Normativity and Epistemic Intuitions,” in Joshua Knobe and Shaun Nichols (eds.),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1.。通过直觉产生认识规范的策略运作的前提是“某些认识论直觉或某些在特殊认知情境中的自发判断中至少部分体现或包含了一些认识规范”,这个前提不是一个得到验证的命题,而是某种假定为真的命题。即便承认通过直觉产生认知规范的策略有其合理性,仍然不能断定该策略前提的有效性,凭借什么理由认为直觉判断包含了认识规范(通过对认识直觉判断的分析能够得到认知规范)?即便承认该策略前提的合理性,仍然要追问哪个直觉判断应该作为输入而置于黑箱(产生认识规范的机制)中以得到相应的认识规范。这个前提的有效性未被证实,而是假定了一个前提,由此展开了认识规范产生策略。因此,该策略产生的结果也是由假定的前提推演的结果,其有效性也是未被证实的,因而仅具有假定的规范力而缺乏真正的或现实的规范力。
斯蒂奇构造了一个思想实验说明规范力问题对直觉出发的认识规范产生策略而言是难以解决的。该策略要求不同的输入产生不同的输出,那么不同的直觉经由该策略将产生不同的认识规范结果。斯蒂奇认为可以设想有那么一群理性和信念构成方式与我们不同的人,并且这群人也有与我们显著不同的认识直觉。并且“更具体的是,把他们所具有的理性直觉(认识)插入你喜爱的IDR黑箱(即产生认识规范的机制)时能够产生结论:他们的推理和信念构成策略导向理性的认识状态”*Jonathan M. Weinberg, Shaun Nichols, and Stephen P. Stich, “Normativity and Epistemic Intuitions,” in Joshua Knobe and Shaun Nichols (eds.),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2.。根据WNS对IDR 黑箱的描述,输入认知直觉判断能够产生出认识规范,必须得承认斯蒂奇所构想的这些人的认识直觉也能经过IDR黑箱产生出认识规范输出,并且认为该输出具备认识论价值。这意味着IDR黑箱是完全根据输入来产生输出结论的,其能“容纳各种调节和评价规范”。WNS认为这对直觉出发的认识规范产生策略的支持者来说是一个“坏消息”,“因为IDR策略(直觉出发的认识规范产生策略)没有告诉我们真正想要知道的东西。没有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处理构成和修正我们信念的事务”*Ibid.。由于认识直觉判断的差异可能导致IDR黑箱输出的认识规范差异,那么对于持有不同认识直觉判断的人来说,他们具有不同的认识规范。持有相同认识直觉判断的人应该探寻他们所共有的认识规范,并用这些认识规范来评价和修正他们的认识活动。IDR策略存在的问题是其对输入的认识直觉判断的限制过分宽泛,其得出的认识规范输出也是未被限制的,存在通过IDR策略得到冗余的认识规范的可能性。
WNS认为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和实验证明,斯蒂奇的思想实验并非仅仅描述了一种可能的情景,而是认识论需要面对的现实——的确存在斯蒂奇所设想的理性和信念构成方式与西方人不同的人群。那么规范力问题将成为对基于直觉的认识规范产生策略的一个重要的挑战。
2、哲学直觉的认识论特征
WNS在关于H1的验证实验中发现,大部分东亚被试和印度次大陆被试在应对葛梯尔案例时产生的认识直觉与大部分西方被试的认识直觉相反。这说明至少应对某些哲学思想实验时产生的直觉在全球范围内有统计学上较为显著的差异。如果标准哲学实践或者直觉出发的认识规范理论认为他们作为证据的哲学直觉是所有人的直觉或在统计学上占主导地位的哲学直觉,那么关于H1的验证实验是对该观点的一个挑战。亚历山大和温伯格认为标准哲学实践有三种可选择的直觉证据选择策略:直觉唯我主义(intuition solipsism)、直觉精英主义(intuition elitism)和直觉大众主义(intuition populism)*Joshua Alexander and Jonathan M. Weinberg, “Analytic Epistemology and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Philosophy Compass 2/1, 2007.p.57.。几乎没有证据显示哲学家依赖直觉唯我主义策略使用哲学直觉作为哲学理论的证据,哲学作为学科的主体间性特征也要求哲学理论的证据有充分的论证力度,而直觉唯我主义显然不能提供在论证上有力度的证据。由于已经证实了某些案例中人们的直觉是离散的而非收敛的,那么直觉大众主义仍然需要一个直觉选择策略。考虑到实验哲学关于文化背景和经济社会地位作为认知直觉影响因子的假说,直觉大众主义很容易支持认识论相对主义。大多数哲学家坚持哲学直觉精英主义的立场,他们认为他们依赖的直觉是哲学专家直觉,哲学专家直觉与民间应对哲学案例时产生的直觉不同。温伯格和他的同事考察了哲学专业技能可能存在的三个假说:更好的概念图示(better conceptual schemata)、精通牢固的理论(mastery of entrenched theories)和在实践中思考假说的能力之知(general practice know-how with the entertaining of hypotheticals),并认为这三个假说都不能为哲学家的直觉作为专家技能提供辩护*温伯格等人关于该问题的具体回应参见Jonathan M. Weinberg, Chad Gonnerman, Cameron Buckner and Joshua Alexander, “Are Philosophers Expert Intuiters, ” in Joachim Horvath and Thomas Grundman (eds.),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and its Critics, 2012, New York: Routledge Publishing, pp.49-73..。其原因在于,专家技能同哲学直觉的关系是一个需要经验研究的问题,传统哲学研究方法不能为该问题提供答案。
艾尔文·古德曼(Alvin Goldman)和约尔·普斯特(Joel Pust)在《哲学理论和直觉证据》(Philosophical Theory and Intuitional Evidence)中提供了一个基于外在主义的对直觉作为哲学理论证据的辩护。他认为视觉呈现(Visual seemings)、听觉呈现(auditory seemings)、记忆呈现(memory seemings)都属于基本证据源(basic evidential source)。基本证据源的概念表示,当一类有内容的心理状态发生在有利的环境中时,该类心理状态将成为其内容真值的初步证据,由此可以得到成为基本证据源的必要条件:
M类型的心理状态构成一个基本证据源,仅当,至少M状态发生在有利M的环境中时,M状态是其内容真值(或密切相关的内容的真值)的可靠指示器。*Alvin Goldman and Joel Pust, “Philosophical Theory and Intuitional Evidence,” in Michael R. DePaul and William Ramsey (eds.), Rethinking Intuition, Marylan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1998, p.180.
根据实验哲学对其实验数据和经验假说的解释二,哲学直觉可能与非思想实验内容的因素相关,由此“至少M状态发生在有利M的环境中时,M状态是其内容真值(或密切相关的内容的真值)的可靠指示器”这一命题是可疑的了。如果认为非思想实验内容的因素与有利M的环境无关,那么在实验哲学的实验中,文化背景、社会经济地位等因素与有利哲学直觉的环境无关,它们不应该影响哲学直觉的内容。事实上,这些因素造成了统计学上显著的差异。如果主张文化背景、社会经济地位等因素与有利哲学直觉的环境相关,有利哲学直觉的环境将成为一个复杂的问题。我们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有利哲学直觉发生的环境,那么我们怎么知道在哲学直觉发生在有利哲学直觉的环境中时,哲学直觉和其内容的真值之间的关系呢。换句话说,发生在有利环境中的哲学直觉和其内容的真值之间的关系是否通过独立的认识通道得到过验证。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主张从哲学直觉对非相关因素的敏感性来看,我们不知道,哲学直觉成为其内容真值的可靠指示器的条件。
一些实验哲学直觉挑战的反对者认为哲学直觉是直觉在哲学领域的应用,直觉和人类的一般认知能力密切相关,比如概念的应用能力,那么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将引发一种普遍的怀疑主义,索萨(Ernest Sosa)、威廉姆森(Timothy Williamson)、比勒(George Bealer)和邦茹(Laurence BonJour)等人持该观点。这些哲学家往往在直觉和知觉之间做出类比,认为这些认知功能的可错性不影响认知功能的可靠性。为了应对该观点,实验哲学做出了三个层面的回应。首先,温伯格阐明了实验哲学直觉挑战的一条预设——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是局部性的对特殊哲学方法的挑战。尽管某些文章显示了对直觉的整体挑战,但实验哲学家事实上承认的挑战目标是哲学领域内、方法论意义上的哲学直觉。其次,实验哲学家主张,哲学直觉和知觉之间的类比是不成立的,因为大多数知觉的可靠性建立在有利知觉的环境的前提下的。如前文所述,目前不知道有利哲学直觉的环境是什么,即不知道在什么条件下,直觉表达的内容成真。
第三,温伯格修正了罗伯特·康敏斯(Robert Cummins)的“校正(Calibration)”概念,认为哲学直觉是“无希望(hopelessness)”。所谓“无希望”是指,对于某种设备或证据,“相关实践缺乏对它们出错的适当敏感性,以及当错误发现时的纠正能力”*Jonathan M. Weinberg, “How to Challenge Intuitions Empirically Without Risking Skepticism,”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 Volume XXXI, 2007, p.327.。一个值得信任的证据源不必是不可错的,而是应该具备一种对错误的敏感性和对错误的纠正能力,即值得信任的证据源是充满希望的证据源。这种希望有四个来源:证据源输出的内在融贯、其他证据的外在确证、误差的可检测性(证据源的输出暗示当下的条件是否有助于产生精确的结果)和理论的阐明(对证据源工作原理和工作条件的描述和解释)*Jonathan M. Weinberg, “How to Challenge Intuitions Empirically Without Risking Skepticism,”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 Volume XXXI, 2007, p.327.。尽管从目前的实践看来,很难认为哲学直觉是充满希望的证据源,但是温伯格承认随着认知科学的发展,可能为哲学直觉提供理论的阐明,同时他也承认在逻辑、数学和认识规范方面哲学直觉具有“外在的确证”提供的希望。
三、挑战直觉作为证据的哲学方法论
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带有明确的方法论意义的理论负载。简单地说,实验哲学直觉挑战的对象是被称为分析哲学的标准哲学实践的哲学方法论:利用回应思想实验时产生的直觉作为证据支持或反对哲学主张。一些哲学家明确支持这种哲学方法论,如古德曼、比勒和索萨,这些哲学家持有的观点是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的明确目标。一些哲学家主张回应思想实验的人类的日常认知能力,用直觉为思想实验激发的命题辩护导致了哲学方法论的混乱。应该是人类日常认知能力产生的命题作为哲学理论证据。这种观点用人类日常认知能力为标准哲学实践提供辩护,认为标准哲学实践在认识论和哲学方法方面是合理的。该观点的代表是提摩西·威廉姆森。这也是实验哲学直觉挑战的目标。
直觉挑战通过实验验证了某些思想实验案例的结果是不稳定的,比如葛梯尔案例和克里普克的“哥德尔案例”的结果在东西方文化背景的被试之间表现出显著的差异;“真实温度案例”的结果会受到在该案例之前出现的案例的影响,在哲学家利用应对这些案例时产生的直觉作为哲学理论的证据时,需要考虑人们关于这些案例的直觉是离散的。同时“如果应对思想实验时产生的直觉基于不相关因素而系统性的变化,那么可能使用回应思想实验时产生的直觉作为证据支持/反对离散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哲学观点”*Joshua Alexander and Jonathan M. Weinberg, “Analytic Epistemology and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Philosophy Compass 2/1, 2007, p.66.。这似乎暗示标准哲学实践应该诉诸那些全部人有相同观点的直觉作为证据,即在进行标准哲学实践时哲学家应该小心翼翼地挑选思想实验。对于那些产生离散直觉的思想实验,哲学家应该:“(a)找到一种为一类直觉赋予优先权的方法;或(b)论证哲学主张与民族、社会经济状态、情感状态等因素相关”*Joshua Alexander and Jonathan M. Weinberg, “Analytic Epistemology and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Philosophy Compass 2/1, 2007, p.66.。总之,根据对直觉的经验研究结果,哲学家应该对标准哲学实践进行调整:要么避免某些类型的思想实验,要么对思想实验的结果进行解释或排除。
受到被指为怀疑主义的理论压力,温伯格修正了他的哲学方法论观点,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认为哲学直觉不适合作为证据是因为哲学直觉是无希望的,因而是不值得信任的。温伯格认为一般的可靠性不是我们信任某证据源的充分条件,我们信任的证据源应该是充满希望的。“一个实践上并非不可错的证据源在如下的程度上是有希望的,我们有探测和修正其错误的能力*Jonathan M. Weinberg, “How to Challenge Intuitions Empirically Without Risking Skepticism,” Midwest Studies In Philosophy, Volume XXXI, 2007, p.327.”,基于此概念,他提出了如下方法论规范:
(H):任何无希望的假定证据源不应该被相信
并在认为诉诸直觉作为哲学主张的证据是无希望的,因此,不应该被赋予信任。
事实上,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与某些反对观点共同构成了另外一个层面的方法论挑战,这些反对观点认为直觉必然不可能是全局不可靠的,在数学和逻辑方面,直觉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证据角色。如果该观点得到了充分的辩护,并且我们接受该观点的话,可以由该观点引出两条可能的推论。或者实验哲学家实验设计有问题,错误的反映了某些直觉的特征;或者直觉本身在认识论上是可靠的,但是哲学家提取直觉的方法存在问题,即思想实验的设计存在问题。哲学家应该反思他们是如何把直觉作为哲学主张的证据并对此进行修正。
四、实验哲学直觉挑战的三重预设
我们整体上描述了实验哲学直觉挑战的三个层面。在民间心理学层面上,实验哲学通过心理学实验和对实验数据的分析得到了哲学直觉的两个心理学特征:离散性和哲学直觉对非相关因素的敏感性。由此,实验哲学从民间心理学转向认识论:哲学直觉是“无希望”的证据源,因此在哲学方法论上我们不应该相信哲学直觉。值得注意的是,在心理学、认识论和方法论三个层面上,实验哲学的观点都是建立在某些预设上的,在理解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时,不认真思考这些预设,就不能正确地理解该挑战,并易于把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和怀疑主义混淆。
预设1.关于证实经验假说的实验设计的预设:问卷的回答等于哲学直觉。
约翰·本森(John Bengson)检验了实验哲学设计的验证经验假说的实验。他发现,实验哲学通过问卷调查的方式研究哲学直觉,这明确地表示实验哲学认为填写在问卷上的对思想实验案例的回答就是哲学直觉的结果。在相关实验中,被试被要求阅读相关情景的描述并回答“关于情景的描述是否是一个X的案例”这样的问题,以这样的方式实验收集了被试提供的关于思想实验案例的答复。本森把这种答复称之为激发答案(prompted answers),实验哲学家把被试的激发答案收集起来,认为收集的关于激发答案的数据将成为支持或反对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的证据。激发答案的实验数据能够支持或反对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这一观点说明实验哲学在激发答案和直觉之间建立了等价关系。本森认为,在每一个案例中,我们都遇到一个推论,这个推论从调查中被试的激发答案出发得到描述被试直觉的结论。本森把这个预设称之为答案表达直觉论题(AEI):
被试的激发答案表达了被试的直觉。*John Bengson, “Experimental Attacks on Intuitions and Answers,” Philosophy and Phenomenological ResearchVol. LXXXVI No. 3, 2013, p.504.
这个论题对实验哲学是重要的,实验哲学认为他们用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挑战哲学直觉,那么直觉的经验假说是否成真对于其挑战有着重要意义。理论上,经验假说可以通过经验——实验策略来验证真假。对于经验科学而言,能够通过实验检验的是被试的生理特征和被试通过语言表达的激发答案。通过被试的激发答案来测试被试的直觉是一种不够完善、行之有效的策略。在实验心理学中,通过被试的语言回答来检验被试的认识——心理状态是一种常见的实验方法。因此实验哲学在检验被试的直觉特征时采纳了该策略,即承认“答案表达直觉论题”为真。事实上,当AEI为真时,实验哲学的实验才是有效的。
预设2.关于研究对象的预设: 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的对象不是全局性直觉而是局部的、有方法论负载的哲学直觉。
尽管实验哲学家同意把直觉描述为现象上区别于知觉、明确推理和明显记忆的、来源模糊的理智呈现。根据温伯格等人的描述,这种描述包括太多的认知类型,哲学家把不同的认知活动归于这些如此描述的直觉概念,比如日常生活中应用概念于殊象,自发性的逻辑主张和基础数学。事实上实验哲学进行的实验的主题是相关的哲学思想实验案例,关注的是在标准哲学实践中的应对思想实验时产生的直觉。这种直觉被认为是负载了论辩的、证据的权重,但哲学家认为“往往不需要为直觉本身提供辩护”。就标准哲学实践中的哲学实践而言,实验哲学挑战的是那些被用来提供证据,但哲学家既没有也不需要为他们提供进一步证据的直觉。
事实上,直觉的挑战者更多的从认知功能的角度上考虑他们所挑战的直觉,力图把哲学直觉从某种含糊的、未加区分的直觉概念中区分出来,但是却很少明确的在认识论上对此加以描述和论证。直到最近,温伯格才明确了表达了这一观点:
关于案例的直觉判断被哲学家认为已经占据了牢固的辩护,而这种辩护自身并不完全基于知觉输入、记忆、证词或来自这样判断的推理。*Jonathan M. Weinberg, “Cappelen between Rock and a Hard Place”, Philosophical Studies, December 2014, Volume 171, Issue 3, p.548.
回应思想实验的直觉判断被哲学家认为已经占据了牢固的辩护,由此哲学家用该判断去为其他判断进行辩护。在这个过程中,所谓的对辩护的牢固占据本身并未被得到说明,甚至其是否存在也是问题。因此,哲学直觉是某种认识功能的承担者,这种认识功能试图在相关的辩护不充分的情况下,直接将某些命题合法地作为已经占据了牢固的辩护的证据。标准哲学实践的支持者认为通过合理的设置思想实验,能够引发出能够引发某种被认为已经占据了牢固的辩护的命题,并在不给出进一步辩护的情况下,用这些命题作为哲学理论的证据。因此,温伯格主张,对于实验哲学而言,重要的不是哲学直觉的现象学特征,而是它在哲学方法论中的功能角色:
一个合适的哲学方法论研究……主张于澄清无论直觉可能是什么都需要填充的功能角色……像我这样的直觉批评者应该论证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够成功的扮演这个角色。*Ibid.
预设3.关于实验哲学直觉挑战的预设:中心性问题与直觉可靠性。
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旨在阐明当代分析哲学依赖直觉的哲学方法论是有问题的,它通过经验方法验证了若干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这些经验假说构成了关于直觉的经验心理学主张。根据实验哲学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所表明的直觉的特征,可以推论出直觉在认识论上是不可靠的,并不适合作为哲学理论的证据。如果实验哲学家的最终结论是直觉不应该作为哲学理论的证据,那么实验哲学挑战了把直觉作为哲学理论证据的哲学方法论。如果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是一种合理的挑战,它的确对当代分析哲学的认识论和哲学方法论造成了威胁,那么实验哲学挑战必须以当代分析哲学的确依赖直觉作为证据的哲学方法论为前提。
赫曼·卡普兰(Herman Cappelen)认为这一点对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是否成立至关重要,他把该观点称之为实验哲学的条件洞见(the Conditional Insight of Experimental Philosophy):
如果中心性问题是真的,我们应该探究哲学家诉诸的直觉是否是可靠的和代表性的。*Herman Cappelen, Philosophy without Intuitio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20.
按照卡普兰在《不用直觉的哲学》一书中的观点,中心性问题即当代分析哲学依赖直觉作为哲学理论的证据,中心性问题的真值关涉实验哲学直觉挑战是否成真。
五、总结
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的哲学观点并不新鲜、在他们之前许多哲学家就主张拒绝直觉作为哲学理论的证据或应该严格收紧直觉证据的使用。实验哲学最吸引人的特点是他们提供了经验科学的研究结果作为证据。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提供了关于哲学直觉的经验假说,用实验验证了这些假说,他们认为实验结果证实了这些经验假说。可以认为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建立在基于心理学研究的哲学直觉理论之上。WNS一开始就承认他们的工作受到了尼斯贝特和海特的实验心理学工作的启发。尼斯贝特的工作显示东亚人和西方人在一系列基本认知过程方面存在巨大和系统性的差异;海特的工作显示不同的社会经济地位的集团具备道德直觉的系统性差异。某些对哲学直觉造成麻烦的经验假说是由并非以挑战直觉为目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发现的。无论在哲学方面还是在心理学方面,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是否成立是一个可以进行讨论和研究的问题,但是实验哲学采纳经验科学方法研究哲学方法论无疑提供了一个哲学和经验科学之间的良好的研究接口。哲学将为实验心理学提供概念图示和理解模型,这种工作在许多认知科学中都可以发现;同时经验科学的研究成果为认识论和哲学方法论提供了丰富的证据和研究素材,毕竟“一些经验的主张通过扶手椅方法是可知的,但许多不能”*Jonathan M. Weinberg, “On Doing Better, Experimental-Style,”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45, No.3, p.460.。以温伯格为代表的实验哲学家认为他们的哲学观点依赖的是重要的、不能通过扶手椅方法得到的关于世界的经验主张,哲学家不应该对这些主张视而不见。同时,实验哲学对他们提供的实验数据和经验假说的理解是初步的,这体现在实验哲学在认识论方面的贫乏,同时也要注意到实验哲学没有尝试在心理学层面对哲学的方法论进行总体的研究。这些是当下实验哲学的研究短板。实验哲学提供了关于直觉的经验假说和实验数据,将充实认识论和哲学方法论的相关研究,温伯格提醒哲学家重视实验哲学的方法和观点:
拒绝过问我们心灵经验发现工作的哲学家,他们希望研究非心理的世界,而不是我们关于世界的思想或概念,他们很像某些拒绝关注研究方法理论的科学家,这些科学家希望研究世界而不是我们对世界的观察。这样的态度对爱好者足够了;把这种态度应用到更高级的研究中,会产生严重的错误。那些为了保护方法论自足性典范而忽视经验方面的形而上学家最容易陷入错误,因为他们对他们用以推理的人类心智结构的无视使他们对精确观察和不精确观察的细微差别不敏感。*Jonathan M. Weinberg, “On Doing Better, Experimental-Style,”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45, No.3, p.463.
实验哲学对直觉的认识论挑战需要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更加深入的研究直觉的认知特征和认识论特征。我们发现这种挑战缺乏认识论方面更为精细的理论阐述。事实上,认识论占统治地位的理论是实验哲学的论敌们提出的,他们不断通过研究一般直觉的认识论和现象学方面的特征证明直觉在全局方面是可靠的证据源;同时,许多研究者主张在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的论证中,包含着证明我们应该相信作为证据源的直觉的暗示。尽管实验哲学家一再强调,他们的主要层次是哲学方法论而非认识论,但是在直觉研究方面,认识论问题和方法论问题相互纠缠的。不在认识论方面建立有说服力的、关于哲学直觉的特征和功能的理论,很难在哲学方法论层面真正的挑战直觉的证据地位。
实验哲学对直觉的挑战质疑了扶手椅哲学方法论最为显著的特征——采纳直觉作为哲学主张的证据,并提供了一个检验哲学方法论的良好视角。我们注意到,科学的发展总伴随着科学方法论的变化;就证据方面而言,越是高度发展的学科越是注意证据的筛选和排除。实验哲学研究了直觉的不恰当敏感性,直觉的内容会根据一些干扰项而变化,这些干扰项被认为与哲学直觉在哲学认识——方法论中扮演的角色无关。对此,扶手椅哲学的坚定支持者威廉姆森仅仅回应哲学家应该更小心的处理哲学证据。温伯格对此回应:
……其他的研究者已经认真对待有麻烦的现象了,并且采取积极的步骤去学习如何处理它,常常在实践中采取重要的调整。学会如何适应成问题的敏感性不仅仅是容忍它而不改变一个人所作的事情。威廉姆森可能低估了该学习过程的需求。成功容纳意想不到的敏感性的领域都是通过在研究的规范方面做出调整而完成这种容纳的。有时候这种调整是无痛的,比如学会使用双盲法。有时候这种调整是破坏性的,如同我们在现代法律辩论中所见到的,在容纳基于证人证词的不可靠性的发现实际上做了什么。但是有时什么也不做能够挽救一些方法,这样的方法必须被抛弃,如同近一个世纪之前内省主义心理学的消亡。*Jonathan M. Weinberg, “On Doing Better, Experimental-Style,” 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45, No.3, p.461.
严格来说,这是一种乐观的处理哲学方法论的主张,该主张认为需要处理研究中的干扰项意味着哲学方法正在发展和进步,哲学家完全可以通过方法论的调整解决干扰项的麻烦,而不必像内省主义那样消亡。同时温伯格也强调,仅仅用某种态度的重视是不足以拯救哲学方法论的,需要采取积极的和实际可操作的步骤去处理哲学方法论的挑战。我们可以认为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是哲学方法论自我反思的一部分。总之:尽管实验哲学的直觉挑战目前看来是消极的、解构性的,但是长远看来有利于建立更为合理的哲学方法论。
卢析(1986—),男,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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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5)05-00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