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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录》中耶律楚材的三教思想辨析

2015-03-21宋晓念

大连民族大学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教化道教圣人

宋晓念

(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116605)

耶律楚材是大蒙古国的一代名臣,蒙元时代,统治者实行宗教兼容政策,儒、释、道三教调和思想盛行。耶律楚材流传至今的作品中,也时时表达出期望三教并行的想法,但研究者对其著作《西游录》的理解颇多争议。本文试图从《西游录》的内容入手,分析耶律楚材真实的三教观。

一、对“三教”词义的不同理解

《西游录》作于公元1227 年,全书共4900 多字,上半部讲述作者随蒙古大军西征时在西域所见到的自然地理风土人情;下半部表达作者对当时全真教及其前任掌教丘处机的不满。陈垣先生在谈到这本书时说:“是时,丘长春刚死不过一年,楚材明白与全真教宣战了。”[1]

全真教是金元之际的著名道教教派,耶律楚材对全真教的攻击在《西游录》中表露无疑,甚至有人认为,这就是他写作《西游录》的真正目的。有研究者以《西游录》为例,论证耶律楚材的三教并行思想不能真正实施,只能流于口舌。如学者么书仪认为:“与全真教宣战之后,他(耶律楚材)实际上就更加失去了谈论‘三教归一’的资格。他的‘三教归一’概念中的道教一方在现实中的对应实体也已不复存在。”[2]一边猛烈攻击全真教,一边继续谈三教并行,这是否是作者心口不一的虚伪表达?耶律楚材会特地写出一部表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品吗?笔者觉得这样的观点很难令人认同。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实际上,今天的学者在谈“三教归一”时,其概念中的“三教”与耶律楚材在公元13 世纪所讲的“三教”,并不完全是同一个内涵。今人提及“三教”,往往直觉的反应就是“儒教、道教、佛教”,还有人苦苦地思索“儒家到底是否能够称之为宗教”之类的问题。但古代中国社会的人们提起“三教”时,真的有今天西方化的标准“宗教”(religion)观念吗?答案是值得讨论的。

关于现代的宗教观念,吕大吉先生曾撰专文加以界定,定义为“关于超人间、超自然力量的一种社会意识,以及因此而对之表示信仰和崇拜的行为,是综合这种意识和行为并使之规范化、体制化的社会文化体系”。这一现代宗教概念,同时包含了“观念”“体验”“行为”“组织与制度”四种要素[3]。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宗教”,最早使用于佛教体系中,是“宗”与“教”两字的合并词,本意为佛及其弟子的教诲,“宗”指佛弟子所传教旨,“教”则专指佛陀所说。如天台宗智者大师所说,“教是上圣被下之言”[4]。柳存仁先生在《中国思想里天上和人间理想的构思》一文中曾经指出:“儒、释、道即唐代以来的所谓三教,这个教指的是教化的意思,不一定要把儒家看作是宗教……”[5]这句话虽是辨证“儒家与儒教”的问题,但也指出了现代学者整体对“三教”这个古代词汇的理解误区。中国古人基本上没有现代的“宗教”概念,“三教”有时指“三种不同的教化”;有时也用来表达“三种不同的教化门类或派别”,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探讨,具体语境还应该具体分析。

尽管魏晋隋唐以来,“三教”一词已经常见,但《西游录》近五千言里,耶律楚材没有直接使用过“三教”一词。相关概念前后出现了六次,被分别表述为“三圣教”“三圣人教”;“三圣人之教”“三圣人之道”。其含义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意为“三位圣人的教化思想”,另一种则应理解为“三位圣人创立的教派”。前者例如:“丘公初谓三圣教同,安有分別?自云军国之事,非己所能,道德之心,令人戒欲。”[6]16这里指的应是“三位圣人的教化意蕴相同(慈悲向善不求名利等等)”,而非“三种神圣的宗教都相同,没有分别”。后者例如:“三圣人教行于中国,岁远日深矣。其教门设施,尊卑之分,汉、唐以來,固有定论,岂待庸人俗士强为其高下乎?”这里下文明确提及了“教门”,有“教派”之意。

由行文来分析,《西游录》中的“三教”,有时可以理解成“三种不同的教派”,有时则表达的是“三位圣人的教化思想”。耶律楚材认为,释迦、老子和孔子三位圣贤的思想教化及其所传承的门派可以在当时的社会里同时流传,并行不悖。而他攻击以丘处机为代表的全真教派,其原因在于,他认为这位长春真人的言行并不符合老子的基本思想,并且明显不利于实现他所希望的三教在社会上齐头并进共同教化百姓的愿景。

二、耶律楚材思想中的道家与道教

把“三教”理解为“儒教、道教和佛教”的当代学者认为,攻击全真教就是攻击道教,攻击道教就是反对三教并行。但《西游录》中的“三圣教”,关于“老子之教”的部分都会直接谈到《道德经》及其阐述的“慈儉自然之道”,耶律楚材认为老子的教化,主体内容是《道德经》中表达的道家思想,以及庄子等人后来对道家思想的发扬,而非后世追求长生成仙的道教。事实上,文中对“老子之圣教”的推崇和对全真教的贬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道家思想与道教思想的根本性差别,今天已经成为一个基本常识。道教虽然推尊老子为太上老君,并以《道德经》为基本经典,但其根本宗旨和具体修行其实与老子的思想大异其趣。道家尊崇天道,向往自然,倡导无为,追求超脱。而道教热衷于炼丹和符箓,其种种修行活动都表明其事实上是“有为”;“有为”的目的是追求长生成仙,更显示出骨子里的贪恋和执着。道家认为有生有死是自然规律,而道教苦求长生不老,想通过努力改变自然规律,以违反天道的方式追求一个颠覆自然的结果——超凡入仙。

作为一位饱学之士,耶律楚材显然已经对这种差别完全了解。在《西游录》的文字中,他明确表示出对道教所谓鬼神之事的强烈不满,这成为他批评丘处机的一个重要缘由。“壬午之冬十月,上召丘公,以问长生之道。所对皆平平之语,言及精、神、气之事。又举林灵素梦中挈宋徽宗游神霄宫等语,此丘公传道之极致也。”所谓“林灵素梦中带着宋徽宗游神霄宫”,原是个道教的神话,在北宋灭亡之后,稍有点理性思考的人大概都能解析其中的荒谬。宋徽宗笃信道教达到痴迷的程度,道士如果真有这样的大神通,靖康之耻根本就不会发生吧!但丘处机却把这个神话当作道教的辉煌资本讲给成吉思汗听,难怪旁听的耶律楚材对他表示不屑。

对于道教中宣扬的炼丹飞升之流,耶律楚材表示出强烈的鄙视。这一点,无论在《西游录》还是其他作品中,都清晰可见。在《邵薛村道士陈公求诗》中,楚材写道:“玄言圣主五千言,不说飞升不说仙。烧药炼丹全是妄,吞霞服气苟延年。”[7]147《和南质张学士敏之见赠七首》中,他也曾说:“窃同居易了无生,谁羡葛洪学不死。”有学者据此分析说:“显然,他不喜欢道教。”[8]确实如此。耶律楚材主张三教并行中的“老子之教”,不是今人理解的道教,而是道家。对于经典的道家思想和文献,他表现得非常尊敬,文集中还有自己悉心学习的记载:“昔年学道颇得趣,鱼兔入手忘筌蹄。残编断简披《庄子》,日日须当诵秋水。”(《文集·复用前韵唱玄》)为了捍卫道家的正统思想,他将当时包括全真教在内的所有道教教派全部指斥为邪魔外道:“全真、大道、混元、太一、三张左道之术,老氏之邪也。”老子的道家思想是玄言正理,而利用老子作招牌的道教教派是歪曲了正道的歪理邪说,耶律楚材用一种卫道者的姿态严正声明:正邪之辨不可废也。他对道家和道教的严格区分,是被今天的某些研究者忽略的一项重要内容。正因为《西游录》中的“三圣人教”,包含的是“道家”而非“道教”,所以耶律楚材可以在贬斥全真教或丘处机的同时继续尊崇老庄思想,而完全无损于三教并行。

三、《西游录》中耶律楚材的三教并行思想

历史上持儒释道三教调和论(或称三教合流)的人很多,学者彭琦认为:“三教调和论者往往是以信奉一种教为主的,多数三教调和论的倡导者,在提倡三教调和的同时,又在推崇自己偏爱的‘教’,或明或暗地贬低其他二‘教’。”[9]这一观点颇为中肯。

但耶律楚材的情况比上述“多数人”的情况更复杂一些。用《西游录》中的文字来表述,“君(楚材)幼而学儒,晚而喜佛,常谓以吾夫子之道治天下,以吾佛之教治一心,天下之能事毕矣。”对比多数三教调和论者“以信奉一种教为主”的情况,耶律楚材既是儒生,又是佛家的居士,“学儒”和“喜佛”虽然有先后顺序,但结果并不是一种“教”取代了另一种,而是兼容于一身,向内用佛教思维追求内圣的智慧,向外用儒家教化建构外王的功业。这种“复合型”的精神信仰和人生历程,必然会影响到他的三教观。

据北京大学哲学系学者李四龙分析,传统社会中主张三教调和的观点,大体可以分为三种:一是三教平等型,主张三教各有长短,功能不同,彼此相辅相成,这是儒家实行政治统治的观点。二是三教同归型,认为三教的旨归相同,殊途同归,这通常是佛教徒的说法。三是三教同源型,说三教最初存在共同的源头,所谓源一流三,这主要是道教徒的观点[10]。那么“以儒治国,以佛治心”的耶律楚材持什么观点呢?

从思想分析的角度,他曾经在某些文章里表达过类似“三教同归”的观点。如《辨邪论序》中说:“圣人设教立化,虽权实不同,会归其极,莫不得中。……噫!中庸之为德也,民鲜久矣者,良以此夫!吾夫子云:‘中人以下不可语上也。’老氏亦谓:‘下士闻道大笑之。’释典云:‘无为小乘人说大乘法。’三圣之说不谋而同者,何哉?盖道者易知易行,非掀天拆地,翻海移山之诡诞也。所以难信难行耳,举世好乎异,罔执厥中,举世求乎难,弗行厥易。”[7]187-188这段话是在举例说明,三教虽然形式各异,但内涵的基本道理一致,只是各自采用了不同的表述方法来进行教化。修习者无论遵从三教中的哪一种,只要能够透过表象言辞悟透内在的思想实质,就能够到达相同的精神境界。对照上文李四龙的分析,这种观点基本符合佛教徒的思路,也体现出耶律楚材“以佛治心”的思想特点。

但仔细阅读《西游录》中的文字就能够看到,在现实应用时,耶律楚材更强烈地表现出“三教功能不同,彼此相辅相成”的主张。在作品的结尾处,他假借客人的口吻,急切地要求“速以能仁不杀、不欺、不盗、不淫、因果之诫化其心,以老氏慈俭自然之道化其迹,以吾夫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名教化其身,使三圣人之道,若权衡然,行之于世。”在这样的规划里,三教分工合作,各自职分明确,彼此平等,形成稳定的“权衡”关系,最终共同达到教化社会的目的和结果。在此基础上,再执行一系列的治国之道:“定制度、议礼乐,立宗庙、建宫室,创学校、设科举”等等,造就一个人间的太平盛世。这显然是儒家希望三教平等并行的观点。由《西游录》的叙述可知,耶律楚材为了实践这一观点,进行了多方努力。

首先,耶律楚材最初曾大力赞成并推动全真教与蒙古政权的结合。众所周知,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到西域相见的诏旨,就出自耶律楚材的手笔。正因如此,在《西游录》下篇的开头,就以“答客难”的方式,借朋友之口发出对作者的诘问:“昔丘公之北行也,子赞成之,独吾夫子之教、吾佛之道,置而不问。子岂非自沮其志乎?”他对此作出的解释是:“余以为国朝开创之际,庶政方殷,而又用兵西域,未暇修文崇善;三圣人教,皆有益于世者。尝读道、德二篇,深有起予之叹,欲致吾君高蹈羲皇之迹,此所以赞成之意,亦将使为儒、佛之先容耳;非志沮而忘本也。”[6]13推许全真教,不是因为放弃了儒、释二家思想,而是他认为对社会的安定发展而言,三教都是有益于世的,只要有机会,都应该引介给新兴的蒙古统治者,以期未来能够安邦定国,有利于天下。

在丘处机的得意门生李志常所著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曾经对成吉思汗邀请其师西行相见的诏旨措辞几番引用,显然深感荣耀。该诏旨在称呼上,使用的是“成吉思皇帝敕真人邱师”,俨然已经赋予了某种“帝师”的名号;在对丘处机的赞美中,使用了“惟师道逾三子,德重多端”之类的溢美之词;对于丘氏西行这件事,比拟为“达磨东迈,元印法以传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11]的文化影响与历史地位。所有这些文辞,使本来尚在犹豫之间的丘处机终于毅然上路,而事实上成吉思汗根本不通汉文,这些文辞都是耶律楚材的杰作。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促成丘处机的西行旅程,可见在下笔之时,耶律楚材对于三教并进的想法是认真想要加以实施的。

其次,在《西游录》的记载中,丘处机千里跋涉来到西域后,受到耶律楚材的热情款待。丘处机对这种尊重也深感盛情,甚至有些意外,他说:“久闻湛然尊从释教;夫释、道二教素相攻嫉,政恐湛然不相契合,岂意厚待如此?真通方之士也。”楚材回答说:“三圣人教行于中国,岁远日深矣。其教门设施,尊卑之分,汉、唐以来,固有定论,岂待庸人俗士强为其高下乎?”[6]14儒、释、道三家都已源远流长,影响深远,不必以庸人俗士的眼光去强行界定其高下尊卑,完全可以各行其道,相安无事,共同实行对社会的教化,这也是耶律楚材作为一个政治家,对三教并行的基本设想。

第三,在对丘处机和全真教进行激烈抨击之后,耶律楚材依然坚持原本的三教并行思想。《西游录》中用了很长的篇幅,解释相处日久后,耶律楚材对丘处机及全真教的种种不满,尤其是对全真教徒趁战乱之机侵夺庙产、大肆毁改佛教寺庙为道观的行为加以强烈谴责。但即使在这样的愤慨情绪中,作者也没有主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认为:好胜者必遇其敌。三圣人之教,鼎峙于世,不相凌夺,各安攸居,斯可矣。没有因为对全真教的强烈不满,就导致废弃三教之一的想法。

最后,在彻底表达了对全真教“食言偏党,毁像夺田,改寺为观,改宣圣庙为道庵”种种作为的斥责后,作者又借客人之口,提出了三教并行的见解和期待:以佛家思想的诚实与慈悲教化人心;以老子思想的慈俭自然改良风俗;以孔子思想的礼乐仁和安抚社会,三教平衡,齐头并进,民风自然纯朴,社会自然安宁。这正是耶律楚材三教并行思想的美好愿景。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在《西游录》的文字中,虽然明显存在着与全真教的冲突,甚至达到接近“宣战”的程度,但并未影响耶律楚材对老子道家思想的推崇,也不妨碍他表达其固有的三教并行的思想。耶律楚材的三教观,在思想分析层面会流露出佛教徒“三教同归”的倾向;在现实实践层面则明确体现出儒家希望三教平等并行、共同教化社会的观点。《西游录》的写作的确使耶律楚材站到了全真教的对立面上,但因此就认为他“失去了谈论‘三教归一’的资格”,这样的结论下得似乎还有些过早。

[1]陈垣.陈垣史学论著选[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56.

[2]么书仪. 面对佛道二教的耶律楚材[J]. 文学评论.2000(2):33 -42.

[3]吕大吉.宗教是什么?——宗教的本质、基本要素及其逻辑结构[J].世界宗教研究.1998(2):1 -20.

[4]智顗.摩诃止观[M].台南:湛然寺,1988:40.

[5]柳存仁. 道教史探源[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37.

[6]耶律楚材.西游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存怀. 耶律楚材与儒释道的关系[J]. 五台山研究,1986(12):14 -20.

[9]彭琦. 宋元时期的三教调和论[J]. 北京社会科学,1999(2):65 -71.

[10]李四龙.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类型[J].北京大学学报,2011(2):42 -51.

[11]丘处机.丘处机集[M].济南:齐鲁书社,200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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