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儒郑玉“合会朱陆”思想再探——兼论其在学术史的尴尬地位
2015-03-21ReconsideronZhengYuIdeologyofCompromiseofZhuandLuTheory
Reconsider on Zheng Yu’s Ideology of Compromise of Zhu’ and Lu’s Theory
张 欣
ZHANG Xin
(中国石油大学,山东 青岛 266580)
(China University of Petroleum,Qingdao Shandong China 266580)
元儒郑玉“合会朱陆”思想再探
——兼论其在学术史的尴尬地位
Reconsider on Zheng Yu’s Ideology of Compromise of Zhu’ and Lu’s Theory
张欣
ZHANG Xin
(中国石油大学,山东 青岛 266580)
(ChinaUniversityofPetroleum,QingdaoShandongChina266580)
[摘要]郑玉的思想经历了一个由朱入陆,再由陆返朱,并试图合会朱陆的演变过程:22岁以前,受地域和家庭影响,主要是在徽州学习朱子之学;22岁至27岁,跟从父亲居于淳安,与淳安陆学学者交游甚密,学习接受陆学;27岁随父回徽州,由陆入朱,重新习学并尊奉朱学,亦从此时开始,郑玉试图止息朱陆两派的斗争,合会朱陆。然而郑玉只是倡导止息朱陆两派的互相诋毁,希望学者关注的焦点从两家之“异”转移到两家之“同”上,却未讨论如何从学理层面调和朱陆两派,也没有产生实际效果。郑玉合会朱陆的努力也将自己置于尴尬之地,在后人撰写的传记资料和学术谱系中,都存在对郑玉的生平、思想的刻意隐没和忽略,从而在学术史中难以找到郑玉的合适位置。
[关键词]元代;郑玉;合会朱陆
Abstract:The ideology of Zheng Yu went through three process, Before the age of 22, he learnt Zhu's Neo-Confucianism in his hometown, Huizhou; Aged 22 to 27,he learnt Lu's theory in Chunan, after the age of 27,he returned to Huizhou and relearnt then believed in Zhu's theory. From then on, Zheng tried to stop the conflict between factions who believed in Zhu and Lu, and united them. But Zheng’s endeavor was no practical effect, because he only wanted to stop the slander and argument,however, he did not find and point out the way to compromise. Against all expectations, what Zheng has done made he in an awkward position, in the biography materials and books written by the scholars after him, Zheng’s life and ideology were concealed ,revised and neglected on purpose.
Key words:Yuan dynasty; Zheng Yu; Compromise of Zhu’ and Lu’s theory
郑玉(1298~1358),字子美,号师山,徽州歙县人。自幼聪颖好学,两次参加科举,皆不中,即弃举业,覃思六经,以求圣人之道,犹邃于春秋学。筑师山书院,著述讲授,受业者甚多,学者称之师山先生。至正十四年(1354),元廷遣使者携酒帛诏征为翰林待制,郑玉受酒帛而辞官,并请以布衣觐见,海上疾作而归。十七年(1357),朱元璋部下胡大海攻入徽州,邀致之,郑玉以不事二姓,不屈被囚,明年自缢而死,年六十一,《元史·忠义传》有传①。著有《周易大传附注》《程朱易契》,皆佚;《春秋经传阙疑》四十五卷、《师山文集》八卷、《遗文》五卷,现存。其生平可参见汪克宽撰《师山先生郑公行状》[1]52册P176。
学界对郑玉有较早的关注,侯外庐主编《宋明理学史》,在《元代的朱陆合流与陆学》一章中提及郑玉“朱陆合流”思想[2]P753-755,并将之视为元代朱陆合流的代表人物。1992年出版的徐远和《理学与元代社会》一书,对郑玉有专节研究[3]P179-196,这是对郑玉春秋学及理学最早、最系统的阐述,到现在为止,书中很多观点仍然值得借鉴。1998年韩志远发表《元代著名学者郑玉考》[4]P125-137,从《元史·郑玉传》入手,分析了郑玉入《忠义传》的负面影响,详细考证郑玉生平及学术,并分少年、青年、中年、晚年四个时期,勾勒出郑玉思想“陆—朱—朱陆—朱”的演变过程,其于2004年发表的《论元代徽州陆学向朱学的演变——从郑玉看这一演变过程》[5]P220-227重申了上述观点。当前对郑玉最为深入的研究,当属台湾政治大学袁中翠,其硕士论文《元代郑玉思想研究》[6]所得出的结论大致可信,然仍有诸多细节须再加推敲。鉴于当前学术界对郑玉之研究存在诸多问题,有必要对郑玉之学术渊源及思想演变再做一细致梳理,以期还原郑玉学术思想的本来面目。
一、郑玉的学术思想演变
(一)22岁之前:家学与地域熏陶,由朱学入门
作为朱熹故里,元代的徽州,一直是朱子学的坚实阵地。赵汸曾经总结徽州学术的特点:“其学所本,则一以郡先师子朱子为归。凡六经传注、诸子百家之书,非经朱子论定者,父兄不以为教,子弟不以为学也。是以朱子之学虽行天下,而讲之熟、说之详、守之固,则惟新安之士为然。[1]54册P515”受此影响,郑玉之学术,亦由朱学入门。他追述自己十数岁时,“独闻人诵朱子之言,则疑其出于吾口也;闻人言朱子之道,则疑其发于吾心也。好之既深,为之益力。[1]46册P320”郑玉与朱子之道的默契并非无源之水,其中便有家庭的影响。郑玉之父千龄,“幼从先生鲍公云龙游,学知本原,于孝弟尤笃[1]46册P405”。鲍云龙(1226—1296),字景翔,号鲁斋,歙县人,博通经史,《易》学尤精,宋宝祐六年以《易》中乡试,省试不利,因绝意科场,居乡教授生徒,有《天原发微》五卷行世。鲍云龙潜心理学,虞集谓其“明朱氏之学[1]27册P668”,明嘉靖秦藩刻本《天原发微》卷前有鲍云龙序,自称“紫阳后学[7]P959下”,可见鲍云龙是位地道的朱子学者。郑千龄从之游,接受的也是朱学的熏陶。尽管郑千龄在学术上没有太多的建树,但是他的学术倾向对郑玉有很大的导向作用。除了朱学倾向,郑千龄对郑玉的影响还应包括对《春秋》的偏爱。郑千龄对《春秋》似乎有超乎寻常的天分,“七岁闻人讲吕东莱《春秋》,退而即能衍其说”,其后任祁门县尉,亦以《春秋》决案[1]31册P470。虽然没有直接的文献证据表明郑玉对《春秋》的关注是受其父影响,但是父子间学术爱好的一致,不应仅以巧合视之。除了家学,郑玉还跟从歙县本土学者学习,“余年十八九时,从胡先生绿槐氏学[1]46册P326”。胡绿槐,生平不详,作为歙县人,胡氏又汲汲于科举,无疑当属朱学一派。受到地域学术氛围、家学的熏陶以及本土朱学学者的教导,给年轻的郑玉打上了朱学的底色。
(二)22岁至27岁:侍父淳安,接触学习陆学
延祐六年(1319),郑千龄调任建德路淳安县尉,22岁的郑玉随侍左右。淳安是宋元时期的陆学重镇,其陆学风气由杨简门人钱时开创。钱时(1175—1244),字子是,号融堂,淳安蜀阜人,以《易》冠漕司。既而绝意科举,究明理学,游慈湖之门,杨简深爱之,书“融堂”二字以赠,遂为杨门高弟。袁甫任江东提刑,修建象山书院,延请钱时主讲。钱时之后,淳安又有洪扬祖、吕人龙、钱千槱、钱允文、夏希贤、夏清之、夏溥以及吴暾等人发扬陆学[8]P2459,整个陆学风气一直延续到元末,故而《宋元学案》谓“淳安之士,皆为慈湖之学[8]P2516”。因此,在元廷正式表彰朱熹之学,并以之作为科考程式数年之后的延祐六年,来自于朱熹故里的郑千龄发现偌大的淳安竟然没有一座朱子祠堂,倍感诧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早在淳佑十一年(1251),县学已有祭祀钱时的融堂祠[9],至大年间亦建有祭祀方逢辰蛟峯先生祠[10]。尽管郑千龄并不是一个朱陆壁垒森严之人,但是他依然无法允许自己坐视淳安学者对朱子的忽略:
淳安古歙之东乡,今虽属旁郡,然距新安不二百里,朱子之没仅百余年,所谓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者。矧今先生之学大明于天下,邑之人士所以朝夕讲求,将自其身推之人而措诸事业,皆先生之道也。其可不致所思慕乎?[1]47册P265
在郑千龄等朱子学者看来,朱学在当时已经成了自上而下的普遍信仰,“凡孔子庙学,宜皆有祠以奉朱子”,所以他利用职务之便(笔者按,郑千龄时任淳安县尉,其本职乃是掌管治安,学事非其本分),在县庙学旁边新建朱子祠。
然而,在陆学重镇淳安建朱子祠,势必会引起当地学者的不满。为了安抚陆学学者的不满情绪,郑千龄在“构晦庵之祠”后,复“表融堂之墓”,“所以息党同伐与之论,而为至当精一之归[1]22册P141”,同时恰当地阐发其对朱陆异同及当时学风的看法:
夫陆氏之所以异于朱子者,非若异端之别为一端绪也。特所见出于高明,而或谓智者过之耳。今之学者,发言盈庭,宗朱之说慨行,毁陆之议肆起,岂善学前軰者哉?且朱子之言无极,天下之公言也;象山之议无极,亦天下之公言也。偶其所见有不同,故终身有不苟合者。后之党朱而伐陆者,又岂天下之公言哉![1]22册P142
郑千龄认为,陆九渊在学术上与朱熹相异,乃为理学内部的见解不一,陆学并非如道、释一般的异端。陆九渊天资高明,其学术亦格调奇高,有“智者过之”之嫌。要之,朱陆二人之论,皆天下之公言,学者要善取两家之长,而不可党同伐异,誉此毁彼。其后,千龄亦大力举荐陆学后传,“举邑士吴君暾、洪君震老、夏君溥充试有司,后皆知名。[1]31册P472”郑千龄对陆学的包容言论和扶持行为,赢得了淳安陆学学者的好感。侍父淳安的郑玉,也与他们缔结了长久而又深厚的友谊,“昔先君子作尉淳安,余在侍傍,得游淳安诸先生间[1]46册P412”,从而开始接触陆学。
直到泰定元年(1324)调任徽州路祁门县尉,郑千龄父子在淳安五年之久。郑玉曾回忆自己在淳安的学习经历:
余往年尝留淳安,见其间深山长谷,多先生长者,因就学焉,而有所得。则余之学也,亦淳安之学耳。今因执事而详陈之:仆于朝阳(吴暾)则师之矣,大之(夏溥)、君实(洪赜)则友之者也。盖学问本朝阳,而文字与大之相表里,君实又往来讨论,赞襄之力惟多。[1]46册P304
在《洪本一先生墓志铭》中,亦有类似的说法:
吴暾先生则所师也,洪震老先生、夏溥先生则所事而资之也,洪赜先生则所友也。[1]46册P412
上述文字中提及的诸人,皆是淳安陆学的著名人物:吴暾,字朝阳,淳安人。八岁能诗文,留心性理之学,是钱时门人夏希贤之后的淳安陆学大师,以《春秋》教授乡里,成泰定进士;夏溥,字大之,钱时高弟夏希贤次子,博通经学,兼工诗,为安定书院山长,迁龙兴教授;洪震老,字复翁,淳安人,私淑慈湖之学,延祐中,以荐入上都,与时相书,陈时事,耿直不讳,已而弃去,隐居不仕,讲道授徒。洪赜,字君实,其后字本一,淳安人,其族祖梦炎与钱时同登杨简之门。
从以上自述来看,郑玉在淳安的五年(22至27岁、1319—1324),是他接受、学习陆学时期。这段时间,郑玉与淳安学者交从甚密,从他们身上汲取了陆学的养分,对陆学有了深刻的理解,为郑玉合会朱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有的学者从郑玉的师承关系及陆学在当地的影响入手,以郑玉所撰《洪本一先生墓志铭》为文献依据,证明郑玉早年(少年时期,18岁以前)的师友皆为陆学学者,而郑玉也毫不例外接触陆学[4]P134。实际上,这篇写于郑玉55岁的《洪本一先生墓志铭》所言与淳安陆学学者的交往,恰是郑玉22岁、其父亲任职淳安县尉之后的事情,直至此时,郑玉才接触陆学。而从地域学术影响来看,虽然淳安所在的建德路与徽州路毗邻,但是徽州作为“程朱阙里”,一直是朱学最坚定的阵营,陆学在徽州的影响微乎其微。因而,无论从师承还是地域影响来看,22岁之前的郑玉绝无接触学习陆学的可能。
(三)27岁之后:回归朱学,试图合会朱陆
郑玉重新回归朱学道路,并与淳安陆学师友在学术上产生龃龉,是在泰定元年(1324)侍亲归新安之后。回到崇奉朱学的徽州,郑玉重新钻研朱熹的著作,探求朱子之道,并且开始反思在淳安的所学,而与洪赜等人的议论多有不合:
余既侍亲归新安,益读朱子之书,求朱子之道,若有所得者。……淳安自融堂钱氏从慈湖杨氏游,而本一之族祖,衢州府君梦炎,亦登其门。淳安之士,皆明陆氏之学。及再会于钱塘,则议论多不合,然交情益笃。[1]46册P412
这次由陆学到朱学的回归,实际上是郑玉深刻了解陆学、朱学之后的慎重选择。22岁之前,郑玉对朱学的接受是纯粹而又肤浅的;22至27岁淳安时期对陆学的接触和习学则让他能够跳出朱学的圈子,从陆学的视角审视前学;27岁之后通过对朱熹著述的重新研读、朱陆异同的比较以及自身的体贴,最终让郑玉选择了朱学。从结果来看,22岁之前和27岁之后的郑玉,在学术上都是以朱熹为宗,但是经过中间五年的陆学学习,郑玉反而对朱学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成为了更加笃定的朱学学者。但是这种笃定并非固守,郑玉对陆学也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他意识到朱陆两派的优长之处和流弊所在,并且认为两派思想在其极致上是相通的。因此,郑玉从三十岁以后,一直试图消弭朱陆两派的斗争,因而后世学人将郑玉视为元代“合会朱陆”的重要人物。
翻检郑玉文集,《与汪真卿书》《送葛子熙之武昌学录序》《洪本一先生墓志铭》三篇文章较为明确地展示了郑玉对朱陆二学派的态度,是研究郑玉合会朱陆思想的重要材料。今就三文略作分析,以窥郑玉思想的细微变化。
《与汪真卿书》[1]46册P301-302一文,写作时间及对象不详,从文章来看,汪真卿当是郑玉年轻时的同学:
曩岁同学时,某懵然未有知识,日用心句读文词之间,而无有得焉。每闻吾兄之言,辄敛容起敬,自以为非己可及。别去七八年,竟不得一见。
当时郑玉对“句读文词”十分感兴趣。句读文辞,是指科举之学,需要对四书五经有大概的了解,并且能够熟练掌握词赋诏诰的写作。郑玉年轻时究心科举,当他的老师胡绿槐兴致盎然地参加乡试时,郑玉却因年龄不够,憾未成行。其后又两次参加科举,均未中第②。因此,汪真卿当是郑玉22岁之前,学习科举之学时的同学。郑玉写这封信,是两人阔别七八年之后的再次联络。此时郑玉已经30岁左右,从淳安回到徽州,正在重新研读朱熹著述,体贴朱子之道。信中的以下文字记载了刚刚“由陆入朱”的郑玉,对朱学、陆学的看法:
至吾新安朱子,尽取群贤之书,析其异同,归之至当,言无不契,道无不合,号集大成功,与孔孟同科矣。使吾道在宇宙,如青天白日,万象灿然,莫不毕见。如康衢砥道,东西南北,无不可往。如通都大邑,千门万户,列肆洞开,富商巨贾,轮辏辐集,所求无不可见。而天地之秘,圣贤之妙,发挥无余藴矣。
叙述了朱熹之前的道学发展进程之后,上述文字表明了郑玉对朱熹的推崇,将之视为圣学的集大成者,可与孔、孟并论。并且满怀敬仰之情,以生动的文辞,将朱熹对道学的功绩描述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在郑玉看来,朱熹是整个儒学发展的顶峰,也是整个儒学发展的终结,天地之秘,圣贤之妙,已在朱熹手中,“发挥无余蕴矣”。但是紧接着,郑玉笔锋一转,开始对朱熹后学不良风气展开了批判,焦点在于空疏之弊,这是南宋末年以降,朱学最受诟病之处:
然自是以来,三尺之童即谈忠恕,目未识丁亦闻性与天道,一变而为口耳之弊。……此岂朱子毕尽精微以教世之意哉!学者之得罪于圣门而负朱子也深矣!
继而,郑玉又指出,元代朱学、陆学的另一弊病,“未知本领所在,先立异同。宗朱子则肆毁象山,党陆氏则非议朱子,此等皆是学术风俗之坏”。这种师心自是,固守门户之见,互相排诋的风气并非学术的良好气象。按照郑玉的观点,真正求真务实的学者,不能心怀成见,以私废公,须持有公正的态度,光明磊落。若以此态度关照陆学,则会发现陆学有“简易光明”之优长,而无“颓堕不振之习”,故而“其徒传之久远,施于政事,卓然可观”。尽管如此,陆学的诸多先天缺陷亦不可忽略,“其教尽是略下功夫,而无先后之序,而其所见又不免有知者过之之失”,故终难与朱学相媲美。
在清醒地比较了朱陆两派的流弊和优长之后,郑玉重新回归朱学,认为学者当以朱学为旨归,“自当学朱子之学”,而对陆学应怀宽容之态度,“亦不必谤象山也”。
这篇文章基本上能够代表郑玉30岁左右的思想。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此时郑玉对朱陆两派的认识是比较清醒的。然而其中亦有细微的差别:对朱熹,郑玉始终未做消极评论,而是将之视为孔、孟之后儒学的集大成者,对道的完美阐释也使朱熹成了儒学的终结者。至于朱学之流弊,责任全在朱熹后学,他们未能领会朱熹之微旨,致使朱学流弊滋蔓。对于陆学,郑玉则从根源上指出陆学鼻祖陆九渊的学术缺陷,正是这种先天不足,导致陆学在传承过程中才出现诸多弊病。概言之,朱熹之学术是完美无瑕的,陆九渊之学术,则存在先天缺陷。朱学虽有流弊,但是通过对朱熹著述的研读和对朱熹微旨的体悟,重新回到朱熹所设立的正轨,便可避免,而陆学之弊则难以根除,这也是郑玉最终选择朱学的原因。从这点来说,此时郑玉是偏朱学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此时的郑玉并未开始“合会朱陆”,只是不满于朱陆两派由来已久的门户斗争,试图消弭两派的争论,而且是站在朱学学者角度上,提出“亦不必谤象山”的号召。
《送葛子熙之武昌学录序》[1]46册P314是研究郑玉思想的另一篇重要文献。此文作于至正六年(1346)③,此时郑玉49岁,距作《与汪真卿书》已有20年。经过20年的沉淀,郑玉之思想日趋成熟,他对朱陆二派的看法也有了细微的变化。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在承认朱熹、陆九渊各具不同学术性格和气质的前提下,郑玉力图阐释朱熹、陆九渊之学问在旨归和极致上的一致:
方二先生相望而起也,以倡明道学为己任。陆氏之称朱氏曰“江东之学”,朱氏之称陆氏曰“江西之学”,两家学者,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今二百余年,卒未能有同之者。以予观之,陆子之质高明,故好简易;朱子之质笃实,故好邃密。盖各因其质之所近而为学,故所入之涂有不同尔。及其至也,三纲五常,仁义道德,岂有不同者哉?况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尊周、孔,同排释、老,同以天理为公,同以人欲为私,大本达道,无有不同者乎。
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郑玉对朱熹和陆九渊之学术特色均进行了积极的阐述,其两家学术之差异,也被归因于朱陆二人气质性格的迥异以及由此导致的为学途径的不同。从两派的最高追求来看,皆为“三纲五常,仁义道德”,有着共同目标和敌人的朱学、陆学是同源—殊途—同归的。如此一来,两派不再是势同水火的仇雠,而是同根之木、同源之水。至于两派相煎,则是朱陆后学忽同求异所致,两派的互相指责诋毁,进而导致嫌隙进一步拉大,从而使斗争愈演愈烈:
后之学者,不求其所以同,惟求其所以异。江东之指江西,则曰“此怪诞之行也”;江西之指江东,则曰“此支离之说也”,而其异益甚矣。此岂善学圣贤者哉!
郑玉在文中又一次重申朱陆两派的流弊:
朱子之说,教人为学之常也;陆子之说,高才独得之妙也。二家之学,亦各不能无弊焉。陆氏之学,其流弊也如释子之谈空说妙,至于卤莽灭裂,而不能尽夫致知之功。朱氏之学,其流弊也如俗儒之寻行数墨,至于颓惰委靡,而无以收其力行之效。然岂二先生立言垂教之罪哉?盖后之学者之流弊云尔。
与20年前的说辞不同,郑玉此时并未提及陆九渊学术的先天缺陷,而是将两派之流弊尽数归咎于朱陆后学。从行文来看,陆九渊上升到了和朱熹不分轩轾的程度。郑玉似乎跳出了学派纷争,以“之外”或者“之上”的视角,公正公平地审视同源异脉的朱陆两派。分别之心消解,合会之意萌生,这或许反映了郑玉的成熟态度。
洪赜卒于至正十三年(1353)五月,《洪本一先生墓志铭》[1]46册P412殆撰于此年,此年郑玉55岁。作为淳安陆学学者,洪赜与郑玉保持了三十多年的友谊,郑玉在其墓志中,回忆了两人的交往,并再一次表达了对朱陆两派的看法:
玉惟鹅湖之会,卒不能合朱陆之异同,而陆子犹曰“江东也无朱元晦,江西也无陆子静”,盖不以其学之不同,而废天下之公言也。
郑玉是十分希望朱学陆学能够合同混一的。鹅湖之会,本是合朱陆之异同的最好时机,但是结果却令郑玉十分惋惜。陆九渊“江东也无朱元晦,江西也无陆子静”,又作“建安也无朱元晦,青田也无陆子静”。江东,指今安徽境内长江以东地区,主要指徽州一代,朱熹祖籍于此;建安乃是福建建瓯之古称,朱熹成长于此。皆为朱学兴盛之地。陆九渊乃江西抚州金溪县陆坊青田村人,江西、青田则指陆学重镇。“江东也无朱元晦,江西也无陆子静”,乃是一种合会不同学派的大气象,世上学人皆唯道是求,阐扬天理,摒除私欲,择善而从,不善则改,秉持天下之公言公理,破除家派门户之私心,新安、建安不以朱学自榜,江西、青田不以陆学自高。这才是郑玉心目中朱陆会同的最高境界。
不过我们仍需看到,直到晚年,郑玉仍标明自己的朱学认同,显示出其学术仍以朱学为归宿,如作于至正十年(1350,53岁)的《余力藁序》,极力称赞“吾新安朱夫子”的集大成之功:
吾新安朱夫子,集诸儒之大成,论道理必著之文章,做文章必本于道理,昔之尼行者,障者明矣。信乎“有德之必有言”、“文章为贯道之器”,而非虚言之谓也。[1]46册P319-320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将郑玉思想的演变分为三个阶段:22岁以前,主要是在徽州学习朱子之学;22岁至27岁,跟从父亲居于淳安,与吴暾、夏溥等淳安陆学学者交游甚密,学习陆学;27岁随父回徽州,由陆入朱,重新习学并尊奉朱学,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郑玉开始试图止息朱陆两派的斗争,合会朱陆。概言之,郑玉的思想经历了一个由朱入陆,再由陆返朱并试图合会朱陆的变化过程。而“郑玉青年时期(18岁之前)主要接受陆学,青年时期(18~35岁)转向朱学,中年(35~50岁)合会朱陆,晚年(50岁以后)又专心朱学”的观点,殆无足够的文献支撑。
同时,我们也应该对郑玉合会朱陆的效果做一评估。从现存文献来看,郑玉的确存在合会朱陆的意愿。由于对陆学、朱学皆有深入的接触,郑玉看到了两派在本质和旨归上的一致性,朱学也罢,陆学也罢,都同属于理学。而两派由于学术性格的不同,其后学流传,必然产生种种弊端,这些弊端像是肿瘤一般吞噬着健康的学术肌体。更令人担忧的是两派之间由来已久的门户之争,同源同归的两派学术不知求同存异,取长补短,反而放大彼此的差异,而成水火之势。因此,郑玉首先倡导的是止息两派的互相诋毁,然后反复申论朱学、陆学的共同点,让学者关注的焦点从两家之“异”转移到两家之“同”上。最后,郑玉希望两派能够泯除门户之见,达到“江东也无朱元晦,江西也无陆子静”的大同境界。无疑,这是一个极为诱人的前景。然而,郑玉的“合会朱陆”却遗憾地止步于此,他仅仅提出了倡导,描绘了蓝图,却没有讨论该如何从学理层面调解朱陆两派。这大概是元代学者在朱陆问题上的通病。元代的学者已经意识到朱学、陆学之间存在分久必合的趋势,并且开始有意识地努力,却没有产生有实际意义的结果。陈荣捷不无遗憾地认为:朱陆会同原本是元代思想史上最容易开出的一个新局面,吴澄和郑玉则是最有机会发展出会同朱陆思想构架的儒者,可惜吴澄、郑玉仅于此课题上点出了朱陆各自的优缺点,并没有调和的尝试。[11]P9-19袁中翠亦赞同上述观点,认为“郑玉未就南宋以后朱陆歧异状况做出严而有法的讨论,对朱陆会同的哲学性发展缺乏建树。[6]P111”
二、学术史上的尴尬地位
正如陈荣捷所言,朱陆会同原本是元代思想史上最容易开出的一个新局面,也是当代学界关注的焦点。但是合会朱陆的思想在元代的认可度并不高,秉持这种思想的学者,往往受到恶意的攻讦和刻意的篡改以及忽视。元代大儒吴澄,是合会朱陆的主要人物,其对陆学的正面评价竟招致“吴幼清为陆学也,非朱子之学也,是将率天下而为陆子静矣”的非议[1]26册P175,从而使吴澄终止了在国子监的改革,弃官而归。作为元代合会朱陆思想另一代表人物的郑玉,正是因其有学习陆学的经历,并一再的宣扬合会朱陆,在死后则遭到了以朱学“正统”自居的徽州学者的刻意篡改和忽略。
汪克宽(1301-1369)与郑玉年纪相仿,早年时与郑玉“相知惟深,比年往来师山,剧谈要道,不啻异姓兄弟。[1]52册P181”郑玉之行状即由汪氏执笔。汪克宽得饶鲁之传,是位纯粹的朱学学者,因此在撰写郑玉行状时,可谓颇费周折:只字不提郑玉从学淳安之事,亦无一处涉及郑玉与陆学学者的交往,反而多次叙述郑玉对朱子之学的默会与阐扬,并将郑玉之学概括为“其为学大概本朱子”。质言之,汪克宽在行状中将郑玉侍父淳安,学习陆学这一重要经历完全抹去,给人以郑玉是位纯粹的朱学信徒的印象,若单从汪撰行状来看,郑玉和淳安及陆学没有丝毫的关联。汪克宽对郑玉此段生平的隐没,或许出于良好的用心,在他看来,将郑玉塑造成纯粹的朱学学者,有助于提高郑玉在学术史的地位,其撰写郑玉的行状,目的在于“庶备朝廷大史氏之采择”,即是考虑到保存郑玉的生平资料,以备将来修史之用。韩志远先生认为,以郑玉之学识成就,当入《儒林传》,而“自郑玉入《元史·忠义传》之后,其声名渐衰,学术地位被忽略。[4]P128”并为汪撰行状能保留郑玉学术成就而感到庆幸。不过,就以上分析来看,即使郑玉能入《元史·儒林传》,其传文必按汪克宽所撰行状加以隐括,毕竟汪克宽是参与《元史》纂修的。若是如此,最终呈现在后世面前的,将是一个纯正朱子学者的郑玉,也是一个片面的郑玉。郑玉之《师山文集》及《春秋经传阙疑》的存世,才让我们有机会回归原始文献,揭橥郑玉学术思想真实而又完整的面貌,这才是值得我们庆幸的。
汪克宽在行状中完全抹去郑玉学习陆学的经历,以塑造一个纯粹朱子学者的企图,因为郑玉文集的存世而失败。因此郑玉就被看成了一个兼有朱学、陆学思想,并试图合会朱陆的学者。但是这样的学者很难被“纯粹”而又“正统”的朱学学者接纳。休宁人程曈所撰的《新安学系录》,是对新安朱子学术的第一次系统归纳、总结。“当正、嘉之际,禅陆盛行,曈力挽狂澜,抵排攘斥,崇正道,辟邪说[12]”,可见程氏力排陆王之学,试图在朱子学术面临危机的状况下,通过为新安理学家立传立言,全力维护朱子之学[13]P353。在《新安学系录》里,程曈则将郑玉完全排除在徽州朱学谱系之外,就连郑玉的名字都不愿提及④。汪克宽热心的篡改和程曈冷漠地忽略,都毋宁说是徽州朱学学者对合会朱陆思想的应激反应。
另外,旨在梳理、记述宋元学术源流的《宋元学案》,对于郑玉的措置也颇有踟蹰。其将郑玉视为夏溥与吴暾之门人,是为慈湖四传,并谓“郑师山之侍其父于淳安也,受业三年,追溯生平得力,必曰自朝阳先生(吴暾)云。”从表面上的师承来看,郑玉的确受到了淳安陆学的深刻影响,直到晚年他也不讳言自己的陆学经历。然而郑玉自27岁之后便由陆入朱,虽然他试图合会朱陆,但他此后一直保持了朱学立场。郑玉对朱学的接受确无明确师承,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自省体会而获得朱学真谛。因此,将郑玉列为慈湖四传,实有断章取义之嫌,《宋元学案》也不得不承认“其后师山为朱子之学[8]P2514”的实情。
汪克宽在《郑玉行状》中隐没其学习陆学的经历,将之塑造成一个纯粹的朱学学者。《元史》将郑玉纂入《忠义传》,其学术成就则一笔带过。程曈《新安学系录》对郑玉不置一词,将其完全排除在新安朱学谱系之外。《宋元学案》视郑玉为陆学传人,置于慈湖四传之下。这些本应最详实、最公正的材料,是后世研究郑玉的基本文献,却无一能够展现郑玉学术思想的全貌。这种尴尬,大概是接受过短暂陆学教育,最终以朱学为依归并试图合会朱陆的郑玉所始料未及的。
[注释]
①郑玉能够最终入《忠义传》,其友徐尊生功不可没。郑玉因拒与明政权合作自缢而死,因此修史诸公“病其不能远害”,本不打算将其纂入《元史》,而徐尊生却为郑玉据理力争,并得到总裁宋濂的首肯,最终得以立传。事见徐尊生《书童烈妇传后》,《赘叟遗集》卷二,国家图书馆藏民国石印本。
②据《送黄子厚序》载,“至治癸亥秋,余与仲履同试艺于有司时。”可见郑玉参加过至治癸亥(1323)年的乡试,当时刚刚达到科考的年龄规定(25岁),便汲汲应试,可见其用世之心。《全元文》第46册,第308页。
③郑玉此序开篇曰:“临川葛君子熙将之武昌录学事,挟太史危君太朴之书,过予黄山之下。”危素撰《送葛子熙序》,谓葛子熙因参与缮写辽金宋三史,授官郡学录。危素此文作于至正丙戌,郑序当作于危序之稍后,因系于至正六年。危素文见《全元文》第48册,第161页。
④程曈撰、王国良等整理:《新安学系录》,黄山书社,2006年。据书末所附人名索引,书中仅提及郑玉两次,并且皆是捎带提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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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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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雍正)浙江通志卷二百二十四.(四库全书本)[M].
[11]陈荣捷.元代的朱子学(万先法译)[J].中华文化复兴月刊,1981,(4).
[12][清]何应松,方崇鼎修纂.(道光)休宁县志[M].道光刻本.
[13]张健.程曈及其《新安学系录》[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0,(3).
[责任编辑:李春辉]
DOI:10.16161/j.issn.1008-0597.2015.04.012
[中图分类号]B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597(2015)04-0070-07
[作者简介]张欣,中国石油大学(华东)国际教育学院,讲师。
[收稿日期]2015-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