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校大学生该怎样练习写作
2015-03-21韩石山
●文 韩石山
一个在校大学生该怎样练习写作
●文 韩石山
有人从教科书里钻出来,你害怕吗
客气话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们会怀疑,是不是学校经费不足,请不来大牌作家,只好叫来这么个三流作家糊弄你们?
先作个小试验:要是你们用的教科书里写到的一个人,突然从书里钻出来,站在你们面前,你们害怕不害怕?有的同学眼里,显出惊喜的神色。对不起,可能我的表述不是很清楚。不会是鲁迅、茅盾这样的大作家,也不会是徐志摩、梁实秋这样的名作家,我说的是作为反面人物,低了几级的作家。中国人有个习惯,不管好坏,一上了书,定然不凡。
不必兜圈子了,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就是个上了你们教科书的人,我站在这儿,等于是从教科书里钻了出来。是不是这么回事,听我念一段话——
这种“棒杀”式的文章,不仅蔑视学理,而且常夹杂着格调低下的人身攻击。李初梨曾经直骂鲁迅是一个“战战兢兢的恐怖病者”,是在文坛乱舞的“老骑士”,其文章是“神经错乱”的“狂吠”。这样一种以谩骂讽刺代替批评的不良文风,在当代文坛上仍然有增无减。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中,王蒙曾
以“黑驹”指称论敌。谢冕重复选二十世纪文学经典,或
许有不当之外,但韩石山却对之进行了人身攻击,不仅
有失作为一位批评家的尊严,甚至有失文人风范。
这段话,见诸《文学批评学教程》第十一章第二节。此书是大学教科书,属于“21世纪中国语言文学系列教材”,周忠厚主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这种教学用书,叫统编教材,一般大学中文系,开设了文学批评学课程的,都会使用。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你们失望了。现在再看站在讲台上的这个人,没有那么凶吧?批评谢冕这事儿,不必在这儿说了。谢冕是北京大学的教授,现在还活着;我在学校的经历,不过是个吕梁山里的中学教师。这里,我要说说中国人民大学这个学校。
这个大学给我的感觉,可以说坏极了。出了这个事儿,我给他们写信,说编教科书是个极为严肃的事,没有弄清原委之前,不应当把我写进教科书,他们理也不理,摆出一副你能把中国人民大学怎么样的架势。我是说不动你们,可我能写文章。为此事,我写了篇批评文章,叫《我不配上中国人民大学的教科书》,后来编入我的《谁红跟谁急》一书。在《文前说明》里,说了很久以来我对这个大学的感觉。我是1965年考上大学的,那时就有人劝我报人大,我不报。为什么不报呢?是我觉得,它的名字,太不像个大学了。中国的大学里,以“人民”命名的,怕就它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国人民银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这些叫人民的,确实有道理。一个大学怎么叫“人民”呢,莫非全中国就这么一个大学,其他大学都是它的分校?这样的名字给人的感觉,它是一所全国性的党政干部培训学校。
这样的学校,叫我去讲课,我是不会去的。——谢谢,你们的校名里,没有“人民”二字,不是中国人民大学的分校。
对当代文学的现状,应有个大致了解
接待我的老师说,同学们里面,好多人爱写东西,个别人还发表过作品,要我多说说写作上的事。
这真难为我了。前面说过,我只是个三流作家。不是谦虚,是实情。我爱写毛笔字,请人刻过个闲章,印文就是“三流作家”。山西有个赵树理文学奖,奖金一万元,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得过。一个山西作家,连本省这么个奖都没得上,不是个三流作家又是什么?不过,既然来了,又应着作家的名儿,谈好谈坏,还是要谈谈的。
想从事文学写作的同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应当有个大致的了解。不必多么详细,大的判断上,必须是准确的。这可不是种地,只要埋头苦干,春天种了,秋天准保有收成。没有大体准确的判断,极有可能,写了十年八年,还是盲人瞎马,不着边际,这个亏就吃大了。
前些年,人们都是只顾写,不怎么说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情形,这几年情况有所改变,开始作各式各样的判断了。最初是一个德国汉学家,叫顾彬的,说除了诗歌,中国的小说作品,全是垃圾。这话很让中国的作家们伤心。我们那样朝着现代潮流努力,你们竟这样的不认同,一时间,中国文坛上,颇有点小寡妇上坟的景象,“青天蓝天湛拉拉的天,老天爷杀人真可怜”。前不久,看到厦门大学教授谢泳先生一篇文章,谈到当代文学,用了“乏善可陈”这样的评价。比较一下这两种说法,不能不承认,顾彬的说法,是难听了点,但还有一种痛惜之情在里面,而这位谢先生,则是一种冷漠。后来才知道,持这种态度的,不只谢先生一人,可说是所在多有。
前不久与一位朋友谈起这个话题,我刚开口,这老兄就说,老韩呀,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可爱呢,你想这个问题,本身就说明这不是个问题,是你有了问题。问为什么,说是明摆着的事儿,瞎子都能看得见的事儿,能叫个问题吗。
不顾对方的奚落,我还是说出我的感觉。我说,我觉得当代文学,很像是一群智商不高的人,在玩着一场高智商的游戏,浑然不觉而乐在其中。只有极具人道主义精神的人,才能看得下去。他那边听了,说道,不是高智商的游戏,是貌似高智商的游戏。“貌似”两字,咬得特别重。
这是我不能同意的。不管怎么说,仍得承认,文学是一场高智商的游戏。我还坚信,只要按照文学的游戏规则玩下去,终有一天,中国的文学会走上正途,玩出名堂来。至于眼下的不景气,原因嘛,是人都能说上几条,比如限制太多,国际交流不够,出版门槛低,等等等等。要叫我说,最主要的一点,是从业人员的素质太低。一个行业,从业人员的素质太低,这个行业,就难有大的成绩。例子不必举了,举了有人会说歧视劳动人民。
不过,作家队伍的组成上,我还是有发言资格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我已上了中学,六十年代中期,已经上了大学,七十年代初期开始写作,八十年代已然是专业作家。可以说,是伴随着当代文学长大的,也是伴随着当代文学变老的。有句话,说了也许伤人,不说又憋得难受,想想还是说了吧。就是:几乎可以说,很长一个时期,中国的文学,是高考落榜生支撑的。借用鲁迅《“友邦惊诧”论》里的一个句式,就是,中国的文学真是怪,好像越是上不了大学的,越是有文学的天赋,越是上不了大学的,越能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
当然,这样说,也是昧心之论。中国的高考史上,很长一个时期,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很难跨进大学的门槛,而所谓出身不好的家庭,多半又是有文化的,这样一来,写作也就成了这些人家子弟跳出“农门”的唯一选择。延续到后来,好多下乡知青从事写作,大体也是这个道理。
写作这个行业,从业人员素质太低,从一些作家协会领导班子成员的构成上也可看出一点端倪。中国的文学真是怪,好像越是学历低的,不光越是能写出好作品,也越是具有领导的才能。
现在人们常奇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家,一个个怎么都大有成就呢?除了时代社会的原因外,与他们各自的素养大有关系。说个笑话吧。大约是1915年吧,罗隆基、潘光旦都在清华念书,还住一个宿舍。有天罗写了一篇文章让潘看,潘看了不以为然,说不怎么样。罗说,我的文章怎么能不好,我父亲是举人。潘也火了,当即说,我父亲是进士。这还只是身世,至于他们各自的学历,就不必说了。当然,也有没有高校学历而天赋极高的,比如沈从文这样的人。
写作上,学历与成绩的关系是很复杂的,我这样说,肯定有不全面的地方。“诗有别裁,非关学也”,这道理我不会不懂。但是,从提高一个行业整体水平上说,我还是认为,其从业人员,在学历上应当有高的层次。具体到学校里,就是将第一流的学生,吸引到文学写作上来。没有第一流的学生加入,就不会有第一流的文学人材。没有第一流的人材,可以玩“貌似”高智商的游戏,而玩不起真正的高智商游戏。文学,从来都是高智商的游戏。记得多年前,得知写《手机》的刘震云是北大毕业,且是某年河南省的高考状元时,我很有感慨地对一位朋友说,王朔的时代过去了,刘震云的时代开始了。
还有一点,也要提一下,就是出身太苦的人,最好不要从事写作,可以写诗,不要写小说。什么道理,下面会谈到。
这些年,高考容易了,拼命写作的人少了。我仍要劝同学们,如果你是个真正喜爱写作的,还有点这方面的天赋,一定要坚持下去。
不急不躁,先练下平实叙事的本领
大学这几年,最好不要急于发表作品,而要练下扎实的功底。
你是说看书吧?不,看书只能说是本分,不是我说的功底。我说的功底,是文字的能力。记住,不管怎样的作品,都是写出来的,除非你想当个民间艺人,弹个三弦唱个曲子,坐在地铁口上,等人往你面前放钱。
那就写吧,写诗歌,写小说,一首一首又一首,一篇一篇又一篇。也不行。从我个人的经验上说,我是不主张在大学时代写这些东西的,玩玩可以,正经写了想发表,就没意思了。盲目地写下去,还有个危险,就是把手气写坏了,再改都难以改过来。写作不好说,说书法吧。有人指导年轻人,说要勤学苦练,我就不赞成。不读帖,不看前人写的书法书,光是练呀练的,最后是把错误固化了,怎么也改不过来。
还有的人,写上一篇小说,请这个提意见,请那个修改,这就更没有意思了。就是发表了,算谁的?算你的,还是算提了意见、帮助修改的人的?
项羽年轻时,是个有志气的人。他的叔父教他学剑,他学了几下不学了,说这是一人敌,就是只能杀一个人的本事,他要学万人敌,就是能战胜万人的本事。作品是写出来的,还得是自个写出来的。写上一篇,让人提意见,帮助修改,那是一人敌。有了扎实的文字功夫,写一篇是一篇,篇篇都能发表,这才叫万人敌。学本事,就要学这样的本事。
怎么才能练下这样的本事呢?我的经验是写日记。
不瞒同学们说,我就是写日记写出来的作家。从上高中开始就写日记,写到上了大学。快毕业时,赶上“一打三反”运动,说我写反动日记,把日记全部抄走,住了学习班,上了批判会,差点没有毕业。毕业之前解脱了,啥事也没有,听了一位同学的劝告,将发还的日记全烧了。十好几本,密密麻麻,全是我的心血呀,烧的时候,差点没哭出来。此后十几年,怕惹事,没有再写。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平安了,没事了,又开始写。每天做了什么事,写了什么文章,读了什么书,挣了多少钱,一笔一笔,全都写上。一年一本,三十年下来,总有二十好几本。
说到写日记,想起一个人。就是那个在密苏里号上,代表中国政府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的将军。他是山西原平市人,当过军令部长,还当过陆军大学校长,叫徐永昌。最近我在写《徐永昌将军传》,集中时间读了他的全部日记。他可说是写了一辈子的日记。台湾近代史所,出了《徐永昌日记》十二大本,一个印刷页,影印四页手写日记,全书好几百万字。看过之后,非常佩服。写日记,可说是养成徐将军人格和事功的一种方式。
我们写日记,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砥砺自己,不要懈怠;再一个好处,就是训练自己的文字能力,达到一个高的境界。这个高的境界的标志是什么呢?以我看,是平实的叙事能力,或者说平和的叙事能力。心平气静,不急不躁,是什么说什么,怎么做的怎么写。
有人会说,这不太容易了吗?说这话的人,太可爱了。一定要知道,这是极不容易的。一天接一天地写下去,先就不容易,再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更不容易。我练了几十年,都不敢说练成了,只能说略有所悟,受益匪浅。
有了这样的能力,写什么像什么,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就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写下的文章,没有发不了的。不光是为了表达,也是为了抵制,抵制虚骄的文风,抵制浮泛的社会风气。那种空洞的词语,就到不了你的笔下。这样的写作,无形中也提高了你的品格。看文章识人,就是在这上头识的。
本事有了,品格有了,心态平和了,写作对你来说,成了随身的手艺,不是你要不要出名的问题,而是你想不想出名的问题,是迟点好,还是早点好,是让人慢慢习惯了他们跟前有个名人,还是跟他们开个玩笑,一举成名,吓他们一大跳。
放下身段,学会自轻自贱
写作这个行当,初起步没什么,摸爬滚打劈八叉,怎么上场都可以。过了这一关,还想往高里走,就看你能不能放下身段,敢不敢自轻自贱,会不会自轻自贱。
在这上头,近世以来的作家里,数郁达夫做得最好。看他的作品,那个穷啊,那个苦啊,能把你心疼死。实际上,他一点也不穷,一点也不苦,可以说一辈子过的都是醇酒妇人的生活。家里有夫人,又娶了二夫人。最说不过去的是,他的二夫人,出轨没出轨还没弄清,他就一顶一顶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扣。还写了诗词发表,说苍天啊大地啊,我可成了个大王八,“欲返江东无面目,曳尾涂中当死”。当时不是正抗战嘛,他发誓要“先逐寇,再驱雉”。二夫人一怒之下,别他而去,可就全傻了眼。后来客死异乡,与这次婚变大有关系。
世上有两种作家,一种是艺术成全人生,一种是人生成全艺术,郁先生绝对属于后者。这样的人,不让他当大作家,这世上就没有大作家了。
现在再来解释一下,我前面说,出身太苦的人,最好不要写作,可以写诗,不要写小说。这是为什么呢?诗要的是激情,要的是愤怒,出身苦的人,天生就有,稍有天赋,肯定能写好。小说可就不一样了,写到一定份上,还要看你能不能放下身段,敢不敢自轻自贱,会不会自轻自贱。出身太苦的人,得意之后,什么时候腰板都挺得直直的,难以放下身段,高傲还来不及哩,怎么舍得自轻自贱,这样一来,也就达不到转侧由人、俯仰自如的境界。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的评价一直不很高,道理就在这儿。你说它是一部励志的书,我同意;但你说那是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我就不敢同意了。全是生硬的叙事,一点柔性的东西也没有,怎么能说是成功的文学作品呢?
什么叫柔性的东西呢?还得补充一下。
记得看过梁实秋写潘光旦的一篇文章。潘从清华学校出来,又去美国留学,英文之好,朋友中是公认的。潘说过,学英文学到什么程度,算是学好了呢?就是要有三分随便。我的理解,就跟中国人说普通话一样,说到什么程度算说好了呢?就是要有三分流气。我们平常说某人会说话,说得溜儿溜儿的,不光是个流利,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流气,才叫真正的好。全正经了,没有流气,也就没有随便了。《平凡的世界》文学品位不高,就是就少了这种柔性,太正经了。农村孩子喜欢看,不是没有道理。
记住,一个是认清当代文学的大势,一个是练下平实叙事的能力,别忘了还要有那么点流气。
2015年8月26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