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传统与网络文学
2015-03-21文赵依
●文 赵 依
仙侠传统与网络文学
●文 赵 依
“年岁,知识,理想,都不许他们还沉醉在《武松打虎》或《单刀赴会》那些故事中;有那么一个时期,他们的确被那种故事迷住过;现在一想起来,便使他们特别的冷淡,几乎要否认这是自己的经验,就好似想起幼年曾经偷过妈妈一毛钱那样。”老舍《人同此心》里的这段文字像极了我对于网络文学的矛盾态度。近代以来的所有文化,好像都存在着某种表象与实质的分离,网络文学也不例外。这种分离造成了网络文学自身的发展难局,它既以“文学”名之,又不能以文学性成其本所应当的内质,取而代之的是传播媒介、生成模式、娱乐强度、市场属性等其他突显的新特征。那么,要为网络文学正以通俗、大众、类型等“文学”之名,是否应该先从文本的文学性谈起?
“通”与“变”
撇开以教化、审美为导向的文学传统不谈,中国网络文学相较于西方幻想、科幻、朋克等类型文学优化出了更为庞杂且专门的“爽感”体验系统,亦步亦趋又蒸蒸日上。严重饱和的类型化既是网络文学运筹的资本又是其资本再生的壁垒。就文学的演进而言,“通”与“变”是文学发展历程中两相对举的矛盾方面。从任何角度看,网络文学都是以休闲娱乐等泄导功能为先,这是其“变”;如何让大众对其保持一如既往的高涨热情乃至持续依赖,这便要回归“通”。
对于网络文学而言,什么是“通”,什么是回归?纯文学品质及其立意的打磨提升当然是一个答案,还有一个与之关联且在题材内容与故事架构上更可供网络文学借鉴的办法,那就是文学传统的再生。“玄幻”、“仙侠”、“盗墓”、“穿越”、“同人”、“眈美”等类型文学,它们之间既有质素的重叠,又存在着彼此无法涵盖的独创,而这些未来式的特征,其源相近,其流渐远,本都是过去的。以玄幻和仙侠两大网络主流类型小说为例,二者脱胎于中国古代仙侠传统,天然具有古典叙事的原型与母题优势,只可惜它们如今驰骋的那片疆场,与考辨源流下本应遵循并不断附加的内涵,不在同一个区块。要给仙侠传统或仙侠文化下一个准确定义是困难的,露丝·本尼迪克特认为,文化整体能从“周围地区的那些可能的特性中选择其可用者,而舍弃了那些无用者。它把其他的特性都重新改造成为与它的需要相一致的样子”。显然,网络文学与写作者究竟以何种再生方式对仙侠传统中的哪些可用者择而用之,才是当下更需要我们探求的。
为有源头活水来
就仙侠传统中的主体形象而论,形象鲜明的原始剑侠最早出现于唐传奇,他们多是具有神奇剑术与神秘法术的侠客。宋、元、明历代,剑侠形象均无太大变化,等到晚清《七剑十三侠》出,由剑侠修炼而成的剑仙才作为剑侠的新形象与最高存在被确立下来。其后的《仙侠五花剑》将属于剑仙的侠客以“仙侠”名之,虽无开创之力,乃有命名之功,天仙境界的仙侠形态就此完成。从原始剑侠到仙侠,主体形象发生了重大转变,仙侠的性格特征、侠义观念、行为模式、修炼历程、法术能力,乃至其行走的江湖世界,在不同的叙事话语下呈现出一代更胜一代的独创性。例如,仙侠既是修炼成仙的剑侠,修炼历程往往成为小说精心打造的环节,除了剑术的修习,小说通常还设置有与《七剑十三侠》第六十四回中“魔道试心”类似的“魔考”。修炼历程与境界的架构有助于主体形象的塑造及其相关情节的推动,小说也因此沾染了修真本色。纵观中国网络的同类型小说,《诛仙》《飘邈之旅》《佛本是道》《凡人修仙传》《仙逆》《食仙》等,当属此类。不管怎样设定,所有小说都无一例外设定有特定的修炼体系,如练气、筑基、金丹、元婴、渡劫、飞升等修炼历程。再如,剑术的玄妙是传统剑侠最鲜明的形象特征,剑侠发展至仙侠,在剑术奇绝超前的基础上,新增了剑术与道术两类主要的魔幻法术技能,如飞剑术、五遁法、草豆法、袖底乾坤、御风而行、龟息大法以及飞天术、隐形变化术、预知术、用药术、神行术等等。仙侠在对敌时使用的奇策妙计与行阵方术,更是一场玄幻的正邪斗法。网络小说中的修炼者既追求飞升成仙的境界,还着意掌握法术技能,道法仙术在网络小说中更具奇幻色彩,作者通常会就此展开浓墨重彩的刻画,如《诛仙》中的“神剑御雷真诀”、“诛仙古剑阵法”、“八凶玄火阵法”,《凡人修仙传》中的眨眼剑法、罗烟步、长春功、龟息功,连同各种丹药、符术等等,这些都是这类小说中常用的法术技能。与之相适,古代仙侠小说中还出现了法宝仙器等法术施展的助力器,它既与主体的法术能力相生相息,更与之形象相得益彰,成为人物的形象符号,颇有关公与青龙偃月刀的意味。同样,网络文学中的玄幻、仙侠两类,小说人物的法术能力有别于传统武侠小说中的武功,玄虚之道需凭借法宝威力方能更好地呈现,因此小说写双方对峙,常将笔墨着力于法宝,有的法宝还随主体的修炼进程换代升级。至于仙侠在江湖中的行走方式,他们除了与行踪飘忽的原始剑侠一样云游四海、随遇而安,还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集团组织,或以修炼成仙为合作目标,或以主持公道、维护太平为共同使命。网络小说的主体形象也大体追随着仙侠的形象传统进行创作开拓,其中也多有神仙妖兽、门派教系等元素的设定,因为非比寻常,所以显得玄幻神奇,因为不完全背离传统,所以才有几分可能,对传统进行更优质的再生可能并不能轻易获得,但如此才更加使人想象与向往。
通常意义上,人们更热衷描述演进,演进使人联想到流动的优化,而事实上,本源才有我们记忆和身份的拉丝,所有的未来都牢靠地在那个有些老旧、有些模糊的线头上打结。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魏晋志怪小说、唐宋传奇、明清神怪小说中一直存在大量的奇幻内容的描述。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就内容风格而言,网络文学显然不是最先将古典仙侠传统的母题及艺术特征援引进文学创作中的。《山海经》中的神话故事,《左传》《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说苑》《吴越春秋》等史传散文中的游侠散文,汉乐府、文人诗中的游侠诗,《神异经》《列异传》《灵鬼志》中的神仙方术与地理博物,《聊斋志异》的奇侠世界,李白任侠人格下的仙道诗,宋词中结交壮游、建功立业的侠义伦理,由雅入俗的宋元武侠小说,《红楼梦》中的情侠品格,曾朴《孽海花》中的俄国女侠,鲁迅《故事新编》对侠文化精神的融汇与改造,巴金《灭亡》中的杜大心……仙侠传统早已进入中国古代诸多文体的发生与演变,并在各自的文体传统下形成了新的表达方式。网络玄幻、仙侠两类小说虽然在类型上分有仙侠传统的因子,但它们的古典“武侠”成分已大幅减少,而玄、幻、神、奇等元素得到了极大的发挥,在与文本叙事进行充分融合的基础上,形成了特定且固定的设定体系与艺术风格。它们追求“天道”,充满幻想,在创作中无原则、反常规地架空世界,创造出既虚无飘渺又让人热血沸腾的世界(nowhere),引人制胜的情节使人欲罢不能。中国传统神话中从开天辟地到诸神战争的丰富奇幻素材为这类小说所用,例如《诛仙》对《山海经》的直接化用,《星辰变》对神话背景的借用,与晋代干宝《搜神记》同名的网络小说,于上古洪荒之下,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古代神话世界。小说借用神化形象与神话元素,将叙事空间扩大到仙境、神界、九幽冥间等任意场域,故事人物乃至花草虫兽均可长生不老,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武器、法术各显神通,神灵鬼怪纷至沓来。例如《七界传说》,小说的故事情节在人间、仙境、鬼蜮、海底、九幽冥间中穿梭交错,奇特的修炼方式以及频频出镜的奇人怪事极大地增强着小说的新奇感和刺激感,取材空间的无限扩大臆造出虚幻世界的极其多样,古往今来的任何场景都可被这类小说架空、复制。尽管这类网络小说就神奇玄幻展开了千奇百怪的叙述,曲折离奇并不能消解故事模式的趋同:拥有“主角光环”的主人公,无论遭遇何种磨难都绝不会倒下,历经重重考验得到至尊秘籍、法宝,修成无量神通法术,有的还会在修炼期间遭遇单个或多个女子的喜爱,或两情相悦,或大开“后宫”,最终从出身平凡或资质愚钝的草根脱胎成仙界至尊。《诛仙》《星辰变》《凡人修仙传》《仙逆》等修真小说,以主人公的成长推动故事情节,而情节作为作者讲述故事和安排事件发生的方式,亦有复仇、争霸、修炼、夺宝等模式。事实上,这种叙事上的叠加以及同质同类的重复早已在古典武侠小说中大量出现,“侠客行侠”即是这一模式的具体呈现。“侠客行侠”时,武力是解决矛盾冲突的唯一方案,并由此生发出对武道的探索以及对比武较技的津津乐道,而暴力化和简单化决定着武侠小说中 “二元对立”的江湖运行法则,正邪、黑白、爱恨、恩仇、强弱、生死等世间百态均被囊括其中,唐代的《红线》《贾人妻》,宋元时期的《洪州书生》《十条龙》,明代的《水浒传》《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岗纵谭侠》,清代的《三侠五义》《儿女英雄传》,近代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十二金钱镖》等莫不如是。时代的发展决定当下网络小说写作者在建构小说的故事世界时吸收的不完全是仙侠传统中的隐逸山林和地下社会等系统原型,其思维近于神话思维,而与神话传统的合流恰恰是仙侠传统的经典范式。神奇玄幻的内容与风格置于数码时代的语境下,总是切题、时尚、使人拍案称绝的,它们易于趋附、标榜和风靡,而网络文学本身的交互效应也呼应并满足着各方幻想。但网络文学并不该因此而傲慢。或者说,网络文学的傲慢并不该源自定型与趋附。
瓶颈·改造
仙侠文学是仙侠文化的文学载体。仙侠文化在本质上作为人们回归原始之梦的一种实现方法,为人们提供着实现深层渴望、获得心理安慰的亦真亦幻之路径。仙侠文学结合这一精神本质,发展成为一种满足人类深层渴望并且为之提供心理安慰的文学样式。而仙侠精神本质的诞生及其与文学创作的结合均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在原始剑侠向仙侠过渡的进程中,既有诸如三教合一、秘密宗教、崇鬼风气以及帮派文化等文学外部因素的浸染,又有源自文学内部的质素影响,两方面的作用并未完全形成合力,相反导致了侠客形象在唐代以降的分化:一类侠客仍继以原始剑侠的形象,在庙堂、社会之外,专于血性义气;另一类成为义侠,逐渐被纳入正统社会。而仙侠形象的确立,巧妙调和了两种形象的矛盾,它与仙侠文化的精神本质有着根本性的一致,既能符合常理性的接受尺度,又可以满足读者的企慕心理。同样的,中国网络的修真类仙侠小说,依托古典道教文化,以修道成仙为境界追求,讲述主人公的修真历程及其超凡仙法等内容。这是来自文学外部的影响。修真,即学道修行,实际是道教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它以求得“真我”、“本我”为基本修炼方式。而对“天道”的追求则是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在精神领域的终极目标,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者,物之极也”,追求“天道”乃是对万物本源及本体的探索。而“道”作为一种精神状态,与“心斋”、“坐忘”等功夫论紧密相连,强调注心自我、与“天”合一的“逍遥”境界。当然,文学并非对文化的单纯阐释或演绎。只是网络小说在更多情况下,对文化的吸纳实际上是鲁迅所谓的“拉大旗作虎皮”,借所谓修真,来构建小说的基本内容及其结构,这尽管是来自文学内部因素的作用,文学载体与文化实质的相去甚远,或许正是其发展的瓶颈所在。
现代中国是文学传统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我们真正渴望探究的是新一代写作者的文学信念与文化改造思路,即他们将怎样对待一种可能的文化资源,又将如何在文学创作中实现对这一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战国中叶曾出现一批“以善辩为名”的“辩士”,他们从汉代开始被称作“名家”,“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借着端正名实的关系,想要为天下人立一种教化,然而一直未能如愿。推古及今,若网络文学与“文学”的名实关系得以真正的端正,名实相符的时候,更远一点的远方,是我们所能眺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