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看待一部「名著」的冷热酸甜?
2015-03-21阎小鹏
●文 阎小鹏
怎样看待一部「名著」的冷热酸甜?
●文 阎小鹏
一切事物须经由娱乐模式才能最大限度地进入大众的普遍视野,这是全媒体时代的特殊现象。当一切热闹尘埃落定,我们对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观感,或许才会更加冷静和客观。
路遥是值得敬重的。路遥强烈的道德理想主义倾向和社会责任感,以及源自苏俄文学精神的人道情怀、苦难意识、底层关怀、人民立场及诗性气质弥足珍贵,特别是他以拼命三郎的精神投身《平凡的世界》写作,最终以此作成为了一名文学烈士,更令人敬佩。他的创作手法又与经典现实主义一脉相承。新时期文学的起步就从经典现实主义原则回归开始,这种回归是对相当一段时间以来图解政治的遵命文学的自觉疏远。但回归的路并没有走多远,就被汹涌而来的现代派浪潮所打断。自1980年初王蒙等作家局部吸收 “意识流”等现代派技巧以改善现实主义功能起,当代文学就开始对西方各种文学浪潮进行高速率、高密度的追赶。对这个势不可挡的潮流和趋势,偏居西北一隅的路遥并不是置若罔闻,而是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对于他来说,运用一种类似《人生》式的被宣布为过时的创作手法结构这部长篇巨著不是出于一种文学观念上的无知或技巧上的无奈,而是一种“清醒状态”之下的勇敢选择和大胆挑战,是“个人对抗群体的挑战”。它之所以采取这种“冥顽而不识时务”的创作态度,是因为他坚信现实主义 “在现在的历史范畴和以后相当长的时代里”“仍然有蓬勃的生命力”。原因有二:一方面,现实主义在当代文学的发展中还没有达到类似十九世纪俄国和法国现实主义文学那样的高度,以至于作家必须重新寻找新的路径;现实主义文学无论是在表现当代生活还是五千年历史上,都没有达到“令人信服的表现”。另一方面,路遥认为,检验一种文学方法是否过时,“目光应投向读者大众”,以当时中国读者的接受状态来看,只有“出色的现实主义作品”才能满足各个层次读者的需要,这是任何一种“新潮”文学手法都做不到的。路遥以清醒而坚定的理性认识投身《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他选择了一条适合他自己的道路。
看看和路遥同时起步的其他优秀作家,有许多人致力于现代派表现手法的探索,其先锋意识和前卫姿态曾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的表现领域和创作格局,带来了全新的审美风格与阅读体验。但时过境迁,回头看来,他们“拿来”之后并未为汉语写作开拓出基于传统又融合新知的稳定风格,也未形成民族化、本土化的经典文本。他们当中不乏才华横溢的高手,但有人醉心于肉身的迷狂,复制、贩卖空虚、焦虑、绝望等“后现代情绪”;有人得意于琐屑的个人体验,小说的全部内容成为无聊的个人化写作;有人自恃灵感和才气,放肆挥洒主观任意性,热衷于“把玩”叙事游戏,总体上缺少终极关怀和价值追问,普遍呈现出道德评判的缺失或混乱、文化立场的偏执、审美趣味的变态、细节描写的粗疏和重复,无论其技法和形式玩弄到多么炫目的地步,都很难像《平凡的世界》这样长时间享有普通读者的青睐。
诚然,谈论路遥的成功,并不意味着新时期以来现代派创作方式的探索是失败的,没有市场的,更不能就此呼吁中国作家回到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老路上。经过五四以来“现实主义”文学的长期影响,特别是经过“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强力“打造”,现实主义的审美规范已经内化为读者深层的阅读期待,为大量“通俗易懂”的作品形成了潜在的市场需求。路遥的艰辛人生和悲苦命运令人惋惜、同情。路遥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平凡的世界》描写的1975—1985年,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是历经阵痛且更多孕育新生与希望的时代:“包产到户”的新政策,使在饥饿线上挣扎多年的农民有了丰衣足食的希望,让集体主义的思想束缚和等级制度松动;民间伦理重新确立,致富光荣渐入人心,农民有机会寻找别样的生活,展望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令人念念不忘的“相对黄金时代”。路遥笔下的陕北农民,虽然背负因袭的重担、忍受贫饥的煎熬,尚未褪去旧农民身上的沧桑印记,但更多的是亘古未有的人格自由与灵肉解放的热望,所以,这些人物苦而不悲、穷而不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品的苦难描写始终贯穿着温情的暖光和光明的内核:社会虽有不公,命运充满曲折,但通过不屈不挠的艰辛奋斗终能获得幸福和成功。正是路遥在“相对黄金时代”形成的“黄金信仰”,为一拨又一拨离乡背井苦苦挣扎的下层青年带来难得的温暖和有力的抚慰。
路遥这种饱含理想主义色彩又土生土长的民间信仰,符合传统理想人格又契合资本主义个人奋斗精神。他提倡的以个人而非集体的方式改变底层人民的命运,在一个“后革命”的时代正是政府倡导、老百姓普遍接受的主流意识形态。路遥作品中的理想主义立场既是坚韧的、永恒的,又是脆弱的、抽象的。在“平凡的世界”里,充满了善良、温情、道义,人的原罪、原欲、人性之恶尚未生长或被忽略,仅有的胡永合胡永州兄弟,只是一个为了衬托正义力量而出现的符号或侧影,他们身上更多的是保留了一种地痞式的恶习,胡永合性格上还热情大方、慷慨好施,富有远见,做事有魄力,他们的罪恶或错误仅限于转型期制度与体制漏洞所致。作者虽然预感到了经济改革中初现端倪的不公、不义和假丑恶,但总体上作品对此远未形成忧思与批判。作者既忠实于生活逻辑和客观环境,又始终秉持固执的道德理想主义,但他在叙写个人奋斗时过于崇尚主观意志,过于张扬个性力量,过于追求理想人格,过于痴迷道德完美,几乎所有人物都奋斗“在路上”,没有市场经济价值观下的“成功人士”,没有“成功之路”和“成功模式”——没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孙少平为了摆脱“一辈子当农民”的命运,对当一个煤矿工人的人生机遇万般珍惜,不惜以“喝醋”这样的小动作获得体检过关,而在他的准妹夫、省委副书记的儿子提出为他调动工作时,他却断然拒绝。他一方面因为井下暗无天日的生活而感到无比的沉重,同时又用一种虚无的成就感和生活希望为自己打气。这种迷茫和坚定在孙少平的内心始终存在着紧张的搏斗,这是一场漫长的意志修炼和人格完善的苦行僧之路,是一场乌托邦式的精神自慰。单纯张扬这种主观意志,在大励志的同时,也存在人物形象和价值指向上的矛盾与脆弱。一个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要完成一个精神贵族的漫长修炼,这种对生活苦难的神圣化,虽造成了二律背反式的悲剧审美效应,而这种错位和撕扯也最终会造成人的异化。作品显然没有试图探究这种可能,对于千千万万孙少平式的读者,读罢作品禁不住要追问:我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诚然,艺术的功效若仅限于让乐观的唯物主义者痛定思痛按图索骥总结经验安排生活,则是将其认识价值庸俗化。艺术对于人生苦难的观照,往往是衍生出更多未解的存在命题,认识价值的生成应该以活生生的人物命运为基础,因此经典的作品在价值指向上往往是多元的,读不尽的《红楼梦》,一千个人眼里的一千个“哈姆雷特”,都是因为其真实性、复杂性让人玩味不已。鲁迅的价值不在于他对旧中国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这些 “最紧迫最现实”的问题认识最早、反应最迅速,而是对中华民族的劣根性、奴性等等深层弊病认识最敏锐、揭露最痛切。以正确性和感召力判断一个作家的价值是庸俗的、短视的、肤浅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平凡的世界》在局部真实的基础上,在艺术真实性上还是欠一点火候。
事实上,我们今天重读或重评该作,并非煞有介事地要“发现”大师或“寻找”经典。客观公正地讲,《平凡的世界》应算是一本普通的优秀作品,毕竟,《平凡的世界》不论思想性和艺术性都难以达到一流经典的份量。这部写真实的大作虽极富人文热度,超越于同时代众多图解意识形态的概念化作品,但它缺少经典名著博大精深的丰富内涵,在思想内容上单一、单向、单纯、单薄,在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度上探究不够。作品在描写的真实性上虽然达到了剖心割肉的逼真呈现,但在叙事的品位上缺少含蓄、精致、传神以及耐人寻味的感染力。全景式叙事的驾驭能力明显不足,许多地方出现力不从心的平白叙事,细节描写上的繁复、平直、粗疏,语言苍白、缺少韵味处比比皆是。过度的主观介入,使作品缺少冷静、内敛、自然等史诗风韵。凡此种种,都成为该作无法弥补的缺憾,也成为学界并不看重该作的根本原因。作为一部“名著”的生命来说,说它经历了“历史的检验”还为时尚早。
路遥的生命在1992年戛然而止。就是在这一年,社会转型正式启动,市场化改革真正放开了“胆子”,迈开了“步子”,城乡二元结构的矛盾和市场化改革的负面效应渐次暴露,亿万农民大规模流向城市,旧农民向新农民转变,旧农村向新农村转变,农村的困惑和矛盾不再是吃上“白面馍”那么单纯。农民作为工业化、城镇化的参与者,却不得不作为城市的游离者和附庸,孙少平们的成功道路依然狭窄而有限。市场化改革带来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相伴而来的便是道德衰微、信仰迷失、斗志萎靡、爱与美严重缺席,《平凡的世界》恰以它朴素的、原生态的精神励志和道德输血作用,再度引起普通民众特别是底层青年内心深处对可望而不可即的纯洁、坚韧等等品格的怀念,再说俗一点,好比“农家乐”和“杂粮面”的流行一样,一切都被嵌入短暂的物质消费与时尚娱乐的菜单,这或许就是时至今日,《平凡的世界》受欢迎的另一层背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