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中的苗学语境:《亚鲁王》史诗中的苗语古经研究

2015-03-21吴正彪

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6期

吴正彪

(三峡大学民族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苗学作为民族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田野调查中最能体现苗学研究本土化的一个特征就是语境的本位回归。从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的多个文本中，古经作为这部篇幅浩瀚史诗的一个重要内容而存在。从苗语西部方言的八个次方言中，《亚鲁王》史诗的唱诵语境由于语言的地理性和地域性差异不同，古经在史诗唱诵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民俗文化环境也都不一样。如麻山次方言区苗族主要是在丧葬仪式中按照相应的程序演唱出来，而惠水次方言北部土语区则是作为婚姻古经中在讲述到“亚鲁”的《鸡经》时进行念诵。到了贵阳次方言区的苗族，则是在驱邪的相应巫事中将“亚鲁”从神灵世界中“请”出来，以其神性的威力通过《古经》去祛除各种不洁的阴魂，从而起到保证族人平安的社会效果。在川黔滇次方言区苗族中，人们的招魂中同样要将具有神力的“亚鲁”请出来，通过念诵《Hot ab blis(招魂经)》，告知所有的神灵说:“Hnob nad yaos yix dlangx hnob，maot nad yaos yix dlangx maot.今天是亚鲁王的诞生日，今晚是亚鲁王的诞生夜。”因为只有这样的好时光，用“天时、地利、人和”的力量整合起来真正地达到驱邪保家人安康的作用。鉴于《亚鲁王》史诗中的苗语古经形式丰富多样，各个次方言的内容、念诵的语境都不一样，如果只是从这样一篇研究论文中去探讨是难以说明清楚的。为此，笔者仅就麻山次方言区《亚鲁王》史诗中的苗语《古经》为个案，结合一些专家学者已有的研究成果，将自己的一些粗浅理解提出来与大家分享，并希望得到大方之家的批评指教。

一、麻山次方言苗语古经名称释义

麻山次方言苗语中将古“经”称为langb，这是与通常所唱的“歌”是相对而言的。“歌”在当地苗语中称为zes。如“唱歌”在苗语中称mlos zes。也就是说，langb是念诵出来的“经”，而zes则是用音乐语调唱诵出来的“歌”。Langb在翻译成汉语时作为动词有“教育、训导、指导、疏通、道路、教导、引导、道理、驯化、教化”等多种意思。在已经发表的各种有关《亚鲁王》研究文章中，都将唱诵史诗《亚鲁王》的歌师称为“东郎”。“东郎”即苗语中的dongk langb，dongk为前缀词，无实意，这是苗语构词的一个基本类型范式;langb在这里原为动词，加入前缀词后变成了名词，翻译成汉语也就成了“经师、唱诵古经的人、古经唱诵者”等。

在苗语古经的称谓中，Langb作为名词有“历史、故事、根源”等意思。如在《亚鲁王》史诗的《Ljangb wah(木经)》中，就有如此说法:

(1)Yad hol gwf hah songh

说起你的根源，

Yad langb dand seis daax

追溯到远古历史。

(2)Ndeas gwf langb gwf hah njongt

说起你的根源，

Seis daax gwx boh box nrik sank

要从你的祖先博尼姗讲起。

这里所说的langb，就有“历史、根源”等意思。

在日常生活的口语中，langb作为动宾结构里的名词宾语出现。如，Angt langb“叙述历史”，Angt有“叙述、讲述”之意，langb则有“历史、根源”之意。

在ABAC式的苗语四音格词中，Langb继续以名词的“身份”呈现在具体的语境中，如，“历史根源”称为Langb songh langb jongt。这里的songh，即指“根基”;jongb，翻译成汉语，有“根桩”之意。又如，在麻山次方言的苗族中，“男女祖先神”都笼统称为 Langb box langb yeuh。box，即“女人、奶奶、妇女”，yeuh，即“男人、爷爷、成年男子”等等。在《亚鲁王》史诗中，说到“祖先的历史或祖宗的故事、祖先的根源”等，都会把古经里经常用到的Langb box langb yeuh这个词很庄重地说到。

二、麻山次方言苗语史诗《亚鲁王》中的《古经》内容概述

Langb作为麻山次方言苗族古“经”的重要内容，是《亚鲁王》史诗唱诵仪式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其中有:

其一，《Langb mens(马经)》，在史诗翻译中也有的称为“马的故事”。在已经公开出版的《亚鲁王》史诗中，有关《马经》的介绍有两个文本。第一个文本是王金元的《葬礼:向往“亚鲁”的美好归途——紫云县四大寨乡猛林村苗族丧葬仪式调查报告》的附录部分以汉文意译的方式出现，在此调查报告的“附录”中称为《砍马经》，其内容是这样描述的，在“很早很早以前”，马的祖先“亚多王”，他“不想天上住，随雨到人间，来到亚鲁寨”，亚鲁用嫩草把它养起来，并一直受到“亚鲁”的长期优待。但是，马的祖先“享福不知福，又吃鲁命树，又啃鲁命竹，亚鲁气满腔，”他才拔出大长刀，要砍马的祖先“亚多王”。“亚多王”恳求亚鲁说:“我的好主人，听我说分明，人老就上天，去会老祖先，上天那条路，有匹大岩山，岩上有石板，若是不骑我，难上岩石山，待人死了后，才把我来砍，死者骑我背，上那岩石山，妻死砍我妻，夫死砍我夫，子死砍我子，孙死砍我孙。”亚鲁答应了马的祖先“亚多王”的请求，不砍马的祖先“亚多王”，但要“亚多王”的后代，“待人死了后，才砍送亡人，亡人骑马上，哒哒寻祖先，祖先开大门，把他迎进屋，”这就是苗族在丧葬仪式上之所以要砍马祭祀亡灵时通过《马经》来进一步说明的缘由。这匹在丧葬仪式中砍来祭奠亡灵的马，“孝家不吃肉，别人把肉分，那是古人兴，肉分上百户，吃了旺子孙。”［1］167-169第二个版本是杨松翻译的汉文版《马经》，其内容是这样叙述的，远古的时候，亚鲁王把马的祖先买回来，让它来耕田、犁地，外出时把它装扮的漂漂亮亮的，给它配备了马鞍，牵它去赶场。由于马的外形很好看，得到了很多人的赞赏，于是亚鲁王把它牵回家，精心饲养起来。后来发生了战争，亚鲁王战败，由于得益于马的脚腿好，它跟随着亚鲁王经历了苦难的迁徙。在迁徙路上，马的食量很大，就偷吃了亚鲁王的粮草，亚鲁王很生气，他要准备拿马的祖先来宰杀，马的祖先跪求亚鲁王，让亚鲁王给它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马的祖先对亚鲁王说:“你修个马厩，把我拴住就好了，等你有战争爆发的时候，你骑着我去出征，等你想巡视疆域的时候，你骑着我去查看，等你有儿女要婚嫁，就让他们骑着我回来家，等你老身离去的时候，你就让我驮着你的干粮，让东郎唱诵我的来源历史，我能带你去回归故土东方。”后来亚鲁王的儿子“郎偌郎融”在战争中死去，亚鲁王把马的祖先砍给他的儿子。正是有了这样的承诺，有了这样的历史，才形成砍马祭奠亡灵的风俗［2］392。在麻山次方言苗语区，《马经》的文本很多，一方面是在同一土语区，不同的歌师在传承的过程中由于受到血缘宗族、师承对象以及人生经历中外来文化的影响不同，从而导致唱出来的文本也不一样;另一方面，即使是同一个次方言，麻山次方言有六个土语，每个土语的歌师念诵出来的文本都有明显的差别。

其二，《Langb wah(木经)》，这是在丧葬仪式中要进行砍马或者砍牛时，要到山上去砍一棵树木来定牛桩，砍树木时先用一些酒食在树木下面祭祀，然后围着树木散上一些大米，这才对着树木念诵《Langb wah(木经)》。麻山次方言苗族的《Langb wah(木经)》是这样的(汉文意译):

树木啊树木，

不是我喜欢你的主干挺直，

不是我羡慕你的枝叶茂密，

是因为你祖宗早日的约定，

是由于你祖宗往昔的血契。

(一)

追溯你的根源来历，

说到你远古时代的历史，

讲到你的根基祖源，

回想你家族那悠悠的岁月。

只因你生不逢时，

是你长不逢春。

一千个人注定要用一千棵树，

一百个人注定要用一百棵木。

说起你的根源，

要叙述你的历史，

远古时候你的祖先博尼姗，

是她把你造在高山上

是她把你造在长坡中?

你是头一棵生，

你是第一棵长，

亚鲁王把你砍来做粑槽，

亚鲁王把你砍来做舂碓的木杵。

你是亚鲁王砍来的那棵树的种子，

你的种子发芽生长在亚鲁王王国的庄园里，

你的树苗长在亚鲁王王宫的后院，

亚鲁王把你砍来做剑鞘，

亚鲁王把你砍来造弓箭，

亚鲁王带你去征战，

亚鲁王拿你去杀敌，

你成了亚鲁王的左臂，

你犹如亚鲁王的右膀，

你的躯体沾染了敌人的脑浆，

你的全身吸尽了对手的鲜血。

(二)

你不愿意去行凶，

你不愿意去砍杀，

你祈求着要回归自然，

你苦诉着要回归大地，

你当年就曾经承诺，

让人们在建造新房屋时，

将你用作擎天柱子，

让人们在老人过世砍牛砍马时，

将你用作砍牛砍马柱，

你终于回归了自然，

你终于回到了大地。

(三)

人间兴建房屋邀约来了很多人上山将你砍，

乡间老人去世约请了很多人上坡将你伐，

拿着钱纸烧在你的根蔸下敬祭，

拿着檀香燃在你的树桩脚行礼，

挥刀将你砍倒向东方，

你的倒向大家认为你是一棵吉祥树，

挥刀将你砍倒向西方，

大家认为那是不吉利的方向。

(四)

亚鲁王的儿子暲伢在战争中死去，

他就砍你来做栓牛柱，

亚鲁王的儿子暲伢在讨伐中牺牲，

他就砍你来做栓牛桩，

挥刀将你砍倒向东方，

大家认为你的倒向就是吉祥的预兆。

亚鲁王很欢喜你预兆的信息，

命令将士们抬着你就像抬大王的轿子一样回宫去。

挥刀将你砍倒向东方，

大家认为你是一棵吉祥树，

亚鲁王很满意你提供预兆的信息，

命令将士将抬你抬起就像抬大官的轿子一样回庄园。

这是你的祖先在远古时候的承诺，

这是你的祖先早时的约定。［3］205-207

其三，《Langb heb(鸡经)》，也称为“鸡的故事”。《鸡经》分为两类:一类是在丧葬仪式中念诵，这类《鸡经》与《亚鲁王》史诗的唱诵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另一类是在日常的原始宗教生活中进行预测、占卜或观察天象及家族与个人的发展前程时举行鸡骨卦仪式中念诵的《鸡骨卦经》，这部分主题和内容可以独立于《亚鲁王》史诗而存在，由于篇幅所限，此不赘述。

《Langb heb(鸡经)》的开头犹如在讲述动物世界里的童话故事，全部是各种动物与动物之间有趣对话，描述了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各种动物之间所表现出来的的心态。《鸡经》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亚鲁”逃离了原居住地后，留下来的鸡为了摆脱老鹰的追杀，它跟随着一个知道亚鲁王去向的动物，这个动物为了逃命，是专门在悬崖峭壁上行走的，它们一起来到江边，得知亚鲁王已经逃过江去，所有的动物都有各自的本领过江追随亚鲁王逃亡。在江边，鸡一一的向这些动物恳求，要它们背它过江去，但马、牛、羊、猪都以各种理由拒绝背鸡过江。当这些动物已经涉水过江后，把鸡留在岸边，最后是鸭子迟迟的赶到，于是鸡以帮助鸭子抱蛋生崽为条件，才得到鸭子将它被过江去。上岸后，鸡追随着马和牛的脚印最后找到亚鲁王，为了生存，鸡请求亚鲁把它留下来和大家在一起，并承诺在人类遇到各种古怪的事情发生或者有人去世时，可以用鸡的腿骨来帮助人们预测占卜，用鸡去帮助人们禳灾避邪，甚至在有人去世时用鸡来帮助亡灵引路，让死者回到祖先故地。在紫云自治县的水塘镇、宗地乡、大营乡，罗甸县的木引镇和懂王乡以及长顺县的敦操乡等地，流传的《鸡经》仅苗语部分有1000余句。《鸡经》的文本也很多，内容也十分丰富，除了前面的故事梗概介绍外，现将紫云县亚鲁王研究中心的杨松在该县宗地乡记录到其堂兄杨光东念诵的文本汉语意译版摘录如下:

鸡啊鸡!

我不羡慕你的肉香，也不渴喝你浓汤，

你不要拍翅膀给我。你洗耳倾听吧，你没有祖宗，你从哪里来?

(一)

远古的时候，

祖先就来造天造地，

造了一次又一次，

祖先就来造村造寨，造了一回又一回。

让谁来造了这些动物?

让谁来造了这些品种?

是嬗珞嬗妃来在造人，

让什么来造牛和马?

是姡布勒来造牛和马，

让什么来造鸡和鸟?

是布璐布丹来造鸡和鸟。

她造了鸡跟随博莉嬞在天角，

她造了鸟跟随博莉嬞在海涯，

博莉嬞带一只，

去卖在姡布黛的中心集市，

我的先祖亚鲁王，

到那里去，

做大米生意，

你祖宗王昇兀，

来捡落在地上的碎米，

先祖亚鲁王见你祖宗好模样，

花了三钱银子，

把你祖宗带回了纳经。

你祖宗王昇兀走路慢，

在回到半路的时候，

你祖宗王昇兀贪玩贪吃，

在那里丢失了去向，

……

(二)

亚鲁王巡回疆域去了，

他在半路上，

遇到了你的祖宗，

绵羊生仔是在草原上，

山羊生仔是在高坡上，

你的祖宗生仔在草窝里，

老鹰看见了，

来抓你祖宗的娃儿吃，

你乞求亚鲁王说，

鸡不进笼里，

就会被老鹰吃，猪不进圈里，

就会被老虎啃，你带着我，

跟你回去吧主人，

亚鲁王才把你的祖宗带回了纳经，用簸剩的碎米，

来喂养你的祖宗，

你祖宗的姨妈姨娘多，

个个脚爪痒，

把亚鲁王的田园和里屋弄翻天，

亚鲁王很生气，

他感叹说，

早些时候是波丽露坏了我的大事，

这鸡是不是惹祸的鸡啊，

……

(三)

亚鲁王思前想后，

决定再次迁徙，

把你丢在纳经城堡里，

让野猫吃掉你算了。

亚鲁王和他部族离开的时候，

猪马牛羊和鹅鸭的祖宗都去完了，

你祖宗因为瞌睡大，

他们走的时候，

你的祖宗王昇兀还在睡梦中，

当它醒来的时候，

已经不见了亚鲁王他们，……

从此之后，

你祖宗历经漫长追寻，

经历了很多苦难，

最后才找到亚鲁王的踪迹。

你的祖宗王昇兀在追寻的过程中，来到了江边，

你祖宗不会浮水，你祖宗渡不来江，

可是什么动物的祖宗，

都不愿意带你渡江，

最后你祖宗，

央求旱鸭祖宗带你祖宗渡了河，

才跟随着大家，

到达亚鲁王定居的地方樟经城。

亚鲁王看见了你祖宗王昇兀，

非常很生气，

他把你当成不吉利的动物，

骂你祖宗是预兆苦难和惹祸。

你祖宗王昇兀，

再三央求我的先祖亚鲁王，

诚恳的向他说，

大王哩大王，

你虽然有十种宝物，

但你没有我的这一宝，

你急用的时候，

就用我的蛋，

你缓用的时候，

就用是的仔，

用我来占卜，

用我来算卦，

就这样的乞求，

我的先祖亚鲁王，

才让你跟随他住在樟经城，

可是到哪儿，

你祖宗的姨妈姨娘多，

又把亚鲁王的菜园和里屋弄翻天，亚鲁王充气涨了血，

亚鲁王他暴跳如雷，

抓起竹竿就把你的祖宗，

驱赶得四分五裂、各奔东西，

演变成了野鸡，

演变成了秧鸡，

演变成了喜鹊，

演变成了斑鸠，

演变成了锦鸡，

……

你的祖宗是呗嗓的幺儿，

脚杆短翅膀嫩，

走不得也飞不高，

被亚鲁王抓住了，

用绳子套在屋檐下。

你抓住呗嗓的幺儿再次恳求说，

大王哩大王，

你留我下来占卜，

你留我下来算卦，

我的舌条，

有十二十三道拐，

我的腿骨，

有十二十三个洞，

你寻找亲戚要用我，

你搬进新房也要我，

你占卜命运用到我，

你算卦行丧要用我。

亚鲁王才拿来占卜村寨，亚鲁王才用来定夺疆域。

亚鲁王的兄长亚雀，

在出征的战斗中牺牲，

亚鲁王用你祖宗来开了路。

这是你祖宗呗嗓的幺儿的承诺，

这是你祖宗呗嗓的幺儿的契约。［2］324

在《亚鲁王》史诗的古经中，除了上述介绍的《马经》《木经》(有的也称之为《树经》)《鸡经》之外，还有一些苗语古经，如《langb ngguk(牛经)》《langb nbak(猪经)》和《langb hlaed(狗经)》等等，只是这类苗语古经并不常用，而且在内容“范式”上与前面的古经基本相似，在此亦不再赘述。

三、苗语《古经》在《亚鲁王》史诗唱诵语境中的结构形态

作为苗族古经的Langb，在《亚鲁王》史诗的唱诵仪式上，其语境的构成范围分别由这样两个层面所组成:

第一个层面为《jed ghand(指路经)》。这个层面由三个部分组成:一是《langb heid(英雄创世史诗)》，这里的heid翻译成汉语，有“力大无穷、智慧超群”等意思;二是《yangb luf qif(亚鲁的根源)》，qif翻译成汉语即指“有源头、有根据”等意思;三是《langb bangt sout(迁徙史)》，在这里，bangt有“坐落、迁徙”等意思，sout指“地方、地域空间”等意思。

第二个层面为追溯动植物“原罪”而念诵的langb，如《Langb mens(马经)》、《Langb wah(木经)》、《Langb heb(鸡经)》、《langb ngguk(牛经)》、《langb nbak(猪经)》和《langb hlaed(狗经)》等等。

把苗族古经中的Langb置身于《亚鲁王》史诗的唱诵语境中去讨论，从结构人类学的角度来看，这是十分有意义的。列维-施特劳斯借助于语言学的“转换生成语法”和语言符号学以及心理学的“集体无意识”等理论建构起了结构人类学的理论与研究方法。在列维-施特劳斯看来，“人类丰富的社会-文化现象，人类的所有行为，都可以从隐藏在行为背后的层次去寻找根源。这个所要寻找的层次，就是结构。”这是因为“人类行为由文化的深层结构所决定。”［4］32那么，作为史诗中的苗语“古经”，同样是受到苗族传统文化的深层次结构所制约。也就是说，有什么样的文化理念，就会导致出相应的文化行为。事实上，在苗族的传统文化中就有这样的理念:人类和所有动植物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而作为有生命的任何个体，它与人类一样，都是平等的，任何人不可以随意伤害其它动植物的生命，而任何生命代价的付出，都需要有一定的缘由，因此，在丧葬仪式中要砍树木来使用，就要对树木念诵《树木经》;要砍马来祭奠死者，就要对即将砍杀的马匹念诵《马经》;要杀鸡给亡灵，就要对鸡念诵《鸡经》;要杀猪给亡灵，也必须对猪念诵《猪经》，等等，这些都显示出苗族传统文化中人对自然万物生命的尊重。正是在这样的文化内核中，衍生出丰富多彩的风俗与民间口传文化。

四、从不同视角对《亚鲁王》史诗中苗语《古经》研究的学术意义

从《亚鲁王》史诗问世以来，与这一史诗有关的苗族古经搜集整理与研究成果逐渐得到呈现。在记录整理方面，紫云苗族布依族自治县亚鲁王研究中心组织搜集的《亚鲁王·古经》已经将该县境内及周边部分资料用苗文记录翻译和注释成文，目前正式进入出版审定阶段。研究方面，201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生导师叶舒宪教授在当年的《民族艺术》第2期发表了《〈亚鲁王·砍马经〉与马祭仪式的比较神话学研究》一文，从神话研究的角度对《亚鲁王》中的《马经》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文化阐释［5］。事实上，对于《亚鲁王·古经》的研究，从不同的学科、多维度的视角将这些文本置身到具体的语境中进行文化解读，都会有着多重的学术意义。

1.语言表达的文化意义

一种语言作为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所指与能指的音义功能在使用这一语言的民族文化中占有特殊的地位。如在《鸡经》中有这么一段表述(对鸡“说话”):

gex boh gex yeh wangf seih wuh buh shaix ljad，

你的祖先“魍鬙邬”手脚不安宁，

gex boh gex yeh wangf seih wuh buh deut ljad hah nrid haib，

你的祖先“魍鬙邬”到处去乱动，

dad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heih

它把我的祖先“亚鲁”的蒜园弄糟，

dad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hainm

它把我的祖先“亚鲁”的姜园弄烂，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raob

它把我的祖先“亚鲁”的菜园弄伤，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wox ndah

它把我的祖先“亚鲁”的麻园弄坏，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dangt byed hah nrid haib

它把我的祖先“亚鲁”的房屋弄乱，

lul qaeh gud box gud yws yangx lus deib dangt rongl hah nrid haib

它把我的祖先“亚鲁”的村寨弄脏，

……

从这段古经的几个词汇wox heih“蒜园”、wox hainm“姜园”、wox raob“菜园”、wox ndah“麻园”里我们就可以看到，在史诗所唱诵的“亚鲁王”时代，苗族就已经进入到稳定的农耕生产生活时期。

2.神话学研究意义

神话是一个民族对其原有自然宗教信仰维持的重要基础，是经典化的宗教观念。《亚鲁王·古经》通过口头文学的表达方式来阐释他们的文明与道德秩序。在苗族的传统社会中，这样的口头文学不仅是人们进行伦理道德教化的特有工具，同时也是维系整个民族社会秩序的精神支柱。因此，对于《亚鲁王·古经》的神话研究，它不仅是一个民族的凝聚力，也是人类作为生命精神支柱的重要活力与创造力，同时还是人类道德信仰与人文关怀的外在表现形式。

3.民族志诗学的本土化研究意义

作为20世纪美国民俗学重要理论流派之一“民族志诗学”，它所强调的是“要将讲述、经颂、歌唱的声音还原给谚语、谜语、挽歌、赞美诗、寓言、公开演说及叙事等口头表达文化。”［6］在《亚鲁王·古经》的翻译整理中，为了体现其语境的真实性，同样需要从民族志诗学的理论与研究方法中付诸实践。如《亚鲁王·马经》中有这样几句:

Tongl gwx nyaob saim nyaob drongh，

等到你有战争爆发的时候，

Gwx jaix gud ljwf ndux。

你就骑着我去出征。

Tongl gwx ljwf ndreix suob，

等到你去巡视疆域的时候，

Gwx jaix gud ljwf ment。

你就骑着我去巡视。

Tongl gwx meab nyab hat pyais，

等到你有儿女婚嫁，

Kongs wais jaix gud lul byied。

你就让他们骑着我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