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死千难中得来的“良知学”——王阳明的为政与讲学
2015-03-21廖峰
廖 峰
(贵州大学中国文化书院,贵州贵阳 550025)
王阳明曾说,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这并非一句空话,对于王阳明来说,良知学并非仅仅是一种知识学问,更是一种身世之学,是从人生磨练中形成的学说。如果不了解王阳明一生的经历,我们可能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也不能真正理解王阳明的良知学。
简单来说,王阳明的一生经过几次较大的起伏。主要为正德元年,因上疏救助南京科道官员,被贬贵州龙场驿;正德十四年,平定宸濠之乱;嘉靖六年,平定广西思恩、田州。王阳明被贬龙场后,即开始在贵阳讲述“知行合一”之说;平宸濠之乱后,逢其父过世,王阳明在丁忧期间,又在余姚继续讲学;平定思恩、田州的第二年,王阳明即离世,其临终遗言以未能继续讲学为恨。可以看出,王阳明的人生经历与其讲述的良知学有着密切的关系,通过历史的考察,我们则可以更加明确这种联系。
一、科道案与龙场讲学
1.科道案
正德元年(1506),南京科道官员戴铣、薄彦徽上疏弹劾刘瑾,反而被刘瑾下令逮捕下狱。王阳明上疏为南京科道官员鸣冤,也被刘瑾下令廷杖,逮捕系狱,后被流放贵州龙场驿。
对此事,《明史》有简略记载:
正德元年冬,刘瑾逮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1]5160
《明实录》的记载也很简略:
〇乙丑〇降兵部主事王守仁为贵州龙场驿驿丞。时南京科道戴铣等以谏忤旨,方命锦衣卫官校拏解未至。守仁具奏救之,下镇抚司考讯狱,具命于午门前杖三十,仍降远方杂职。[2]582
这两则史料构成了我们现在一般对王阳明的认识,即上文所说的王阳明上疏为南京科道官员鸣冤,被刘瑾下令廷杖,流放贵州。但王阳明上疏究竟说了什么,让刘瑾震怒并施以重刑?
对于此事,《年谱》有较为详细的记载。
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先生三十五岁,在京师。二月,上封事,下诏狱,谪龙场驿驿丞。是时武宗初政,奄瑾窃柄。南京科道戴铣、薄彦徽等以谏忤旨,逮击诏狱。先生首抗疏救之,其言:“君仁臣直。铣等以言为责,其言如善,自宜嘉纳;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不过少示惩创,非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伏愿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疏入,亦下诏狱。已而廷杖四十,既绝复苏。寻谪贵州龙场驿驿丞。[3]1005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上疏的内容,王阳明提出言官以发言为职责,如果不发言反而是失职。君主应该一方面积极接纳言官的上疏,另一方面也应该有纳谏的雅量。因此,希望明武宗能够释放戴铣、薄彦徽等人。
《年谱》中的记录,其实是王阳明《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的节略,并不完整,而且对于王阳明上疏中贬斥刘瑾的内容只字不提,不能显示王阳明触怒刘瑾的原因。考察王阳明的奏疏,就会发现他在这封奏疏中,固然是为戴铣、薄彦徽等人鸣冤,但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与南京科道官员同样的看法。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4]245
从王阳明的奏疏中,我们不难发现其除了为南京科道官员鸣冤外,还特地引申出君臣之间的相互伦理——君仁臣直,认为言官以畅所直言为责,而君主也应该以宽怀纳谏为任,这是君臣之际的伦理关系。在此基础上,王阳明还将君臣比作人的头脑与身体的关系,认为君主的耳目手足不能够壅塞痿痹,暗示了太监刘瑾可能壅塞痿痹君臣之间的关系。正是因为王阳明在上疏救助南京科道官员的同时,还想继续参奏刘瑾,这遭致了刘瑾的报复。
2.龙场讲学
在发配贵州龙场驿途中,刘瑾派刺客继续追杀王阳明,甚至逼得王阳明差点投水自杀,后被僧人劝阻。经历艰难险阻终于到达贵州龙场驿,跟随他的仆人相继病故,王阳明目睹此情此景,写下了《瘗旅文》来记录这段生活经历。
不过,在这样困苦的生活中,王阳明不仅没有沮丧,反而对学问更加精进地追求。这让他不仅能够在困难的条件下坚持下来,而且还名声远播,使得贵州提学席书亲自请王阳明到贵阳讲学。《名山藏》记录下了这一场景。
提学副使席书问朱陆同异,不答,具以其所悟告之。书沉思有省。与往复语数四,乃大豁然,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辨诘为也。辟贵阳率诸生以师礼事之。[5]077-1689
在这里,席书以朱陆异同来请教王阳明,王阳明并不回答他这一问题,反而将其在龙场驿所领悟的道理告诉了席书。对此,后来学者将此称为“龙场悟道”,但是我们从王阳明的自述中了解到,王阳明在龙场并未悟出多么玄妙的“道”,他所觉悟的不过是“知行合一”的道理。对此,席书还是有所疑惑,与王阳明屡次辩难,反复再四,才被王阳明彻底折服,称王阳明的学说是圣人之学,故而请王阳明到贵州省府贵阳为士子讲学。对于此事,《年谱》中记载要更为详细一些。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岁,在贵阳。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举知行本体证之《五经》诸子,渐有省。往复数四,豁然大悟,谓“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遂与毛宪副修葺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1]1007
《年谱》中提到王阳明次年开始讲述“知行合一”,那么结合上下文,我们可以清晰地知道王阳明告诉席书的恰恰就是“知行合一”。对此,我们应该说明的是,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的道理,并不仅仅是他一时的明悟,而是将其与传统中的《五经》和诸子加以对比印证。王阳明在龙场留下了《五经臆说》,即其领悟与经典相互印证的产物。对此,席书也不能不承认,朱陆异同问题并非王阳明学说的主旨所在,王阳明的学说是与传统圣贤学说一脉相承的。因此,专门重新修葺了贵阳书院,请王阳明到贵阳为士子讲学,并率士子以师礼侍奉。
在贵阳讲学的这段经历,让王阳明始终难以忘怀,在正德五年赴任庐陵知县的途中,他还曾撰写过书札表达对于贵阳师生的感念。
别时不胜凄惘,梦寐中尚在西麓,醒来却在数百里外也。相见未期,努力进修,以俟后会。即日已抵镇远,须臾舟行矣。相去益远,言之惨然。书院中诸友不能一一书谢,更俟后便相见,望出此问致千万意。守仁顿首。[6]988
书札中,感念之情溢于言表。王阳明能够度过贬谪的岁月,与贵阳书院友朋的支持是分不开的。虽然所言不多,但仍能够感觉到王阳明对友朋的不舍之情。当然,我们也可以将贵阳书院的师友,视作接受王阳明“知行合一”学说的第一批学者。尽管这些学者并未如江西和浙江学者那么知名,却是王阳明学说影响的第一批学人。
二、宸濠之乱与讲学余姚
正德五年,刘瑾伏诛,王阳明升为庐陵知县,离开贵阳。在此之后,王阳明依然讲学不辍,继续讲授“知行合一”之旨。正德十二年,王阳明巡抚江西时,继续发展自己的学说。不过,此时他需要面对人生中新的挑战。
1.宸濠之乱
趁正德沉湎于游乐,宁王朱宸濠暗中准备谋反。王阳明接到兵部尚书王琼的密谕,让他留心宁王府的动静,时刻做好平息叛乱的准备。在得到北京的支持,又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王阳明得以迅速平息宸濠之乱。但是,正因为王阳明迅速平叛,反而引起了朝廷内部的纠纷,也使得王阳明在科道案后,命运再次面临转折。
《明史》中对王阳明平叛有相关记载:
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王守仁闻变,与吉安知府伍文定等檄诸郡兵先后至。……明日,官军以火攻之,宸濠大败。诸妃嫔皆赴水死,将士焚溺死者三万余人。宸濠及其世子、郡王、仪宾并李士实、刘养正、涂钦、王纶等俱就擒。宸濠自举事至败,盖四十有三日。[7]3595
此时,王阳明本身已经在去福建平叛的途中,听说宁王朱宸濠叛乱,因而返回江西,与吉安知府伍文定合作,联合各地方民军共同平叛。仅用了四十三天,王阳明即攻破江西南昌,逼迫朱宸濠撤兵返回,从而迎头痛击并擒获宁王。
从出兵到功成也不过四十三天,可以说王阳明是用兵如神。但是,我们又必须了解,这是在兵部尚书王琼的帮助下完成的大功。
守仁故以才略为王琼器任用,能早膺阃寄,屡立大功。乃守仁亦归德于琼。每有捷奏,必上推朝廷制驭之威灵,下及王琼居中调度之劳美。琼以此益善守仁。故昧平生得其像貌焚香悬对,契若面语。有时左手抱孙儿,右手执读守仁奏,至关棨辄击节赏叹,顾儿曰:“生儿当如此辈奇男子。”入请于朝,尽行所奏。其使便宜行事,皆琼从中主之,守仁益发舒。宁王反,王琼曰:亡忧,有王伯安在可定也。及是果然。[5]077-674
在这里,我们看到,正是王琼对于王阳明的器重,王阳明对于王琼的信赖,上下一心协力,才能完成这样不朽的功业。特别是王阳明巡抚赣闽的时候,王琼命其便宜行事,这样王阳明才能放手与地方知府合作,共同起义兵平息宸濠叛乱。如果没有王琼在朝廷中的调度,王阳明也无法建立如此奇功。在平叛后,王阳明在奏疏中将功劳归于王琼的预先安排,正是报答王琼的知己之恩。但是,王阳明又遇到人生重大挫折,也因此而起。
当是时,谗邪构煽,祸变叵测,微守仁,东南事几殆。世宗深知之。甫即位,趣召入朝受封。而大学士杨廷和与王琼不相能。守仁前后平贼,率归功琼,廷和不喜,大臣亦多忌其功。会有言国哀未毕,不宜举宴行赏者,因拜守仁南京兵部尚书。守仁不赴,请归省。已,论功封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世袭,岁禄一千石。然不予铁券,岁禄亦
不给。[1]5165-5166
因为王阳明将平叛的功劳归于王琼,反而遭到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的怨恨,在其阻挠下,平叛之后朝廷应给予的所有封赏,皆停而不发,甚至还阻止王阳明入京接受诰封。在朝廷下令论功封赏后,还继续不予铁券和岁禄。究其原因,可能还是源于王阳明在平叛时曾上疏朝廷,言语之际对朝中诸大臣多有不满之辞。
王阳明《奏闻宸濠伪造檄榜书》提到:
臣闻多难兴邦,殷忧启圣。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刻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立国本,励精求治,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8]335
在这封上疏中,王阳明不仅再次表达了他耿直的一面,对于明武宗荒唐生活的不满,希望其能够“痛自刻责,易辙改弦”,并且要罢黜身边阿谀奉迎的奸臣。这封奏疏是王阳明平叛前写下的,朝中大臣还期盼他能够顺利平叛,所以还能容忍王阳明在奏疏中表达的不敬之意。但是,在王阳明顺利平叛之后,以杨廷和为首的朝廷枢臣则立刻变了面孔,对于王阳明的封赏左推右阻。不仅如此,而且还不断造谣,肆意诋毁。王阳明借父丧丁忧,屡次上疏辞爵。
世宗初召守仁入受封,而中有沮者,谓国甫大丧不宜举宴赏,中道止之。特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遂归省父华于越。寻论封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新建伯。父华亦得封如之。时人以为荣,华寻卒。守仁忧居。而从游者益众,相与推隆之。又以功高,文臣预五等爵。忌者蜂起,有目为伪学者,有以下南昌纵士卤掠,及得宁邸之金宝子女者。至有谓初通宸濠谋,防其不胜而背之者。言绝丑不可闻。而所封独守仁与吉安守文定至大官,当上赏。其他皆名示迁而隂抑绌之。守仁不胜愤,乃上疏再辞爵。[9]106-296
王阳明因进京遇阻,所以借机上疏要求归家省亲,这时候朝廷也一并封赏其父王华。在接受封赏两个月后,王华就此亡故,王阳明在家丁忧守制。不过,杨廷和等人并未由此就放过此事,不断造谣诬陷:认为王阳明在平叛过程中纵兵掠夺,并将宁王府的财物妇女抢回家;认为他在平叛前曾与朱宸濠私通,见形势不妙才反戈一击;还有人认为他的学问与朱熹的理学不同,各种谣言就是要置王阳明于死地,王阳明也因此屡次上疏辞爵。
2.讲学余姚
在平息叛乱期间,宸濠的乱军曾经袭扰过王阳明的家乡余姚,甚至威胁到王阳明的父亲。在叛乱平息后,王阳明的家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是他自己却陷入政治纠纷之中。王阳明在上疏请辞的同时,希望回家省亲,探望年迈的父亲。却不料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因为年迈,在接受朝廷奉不久后,就离开人世。王阳明需要在家守制三年,然而政治纷扰并没有就此停止。
王阳明的弟子陆澄、黄绾曾在朝廷为其辩驳,但他投书禁止门人继续驳斥。
嘉靖元年壬午,先生五十一岁,在越。七月,再疏辞封爵。时御史程启充、给事毛玉倡议论劾,以遏正学,承宰辅意也。陆澄时为刑部主事,上疏为六辩以折之。先生闻而止之曰:“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议论纷纷,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未信欤,则当务求其非,不得辄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以自信欤,则当益求于自慊,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亦将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10]1055
王阳明在上疏辞爵无效后,闭门讲学,不问世事,当时科道官员弹劾王阳明,认为其所讲授皆是伪学,需要禁止。正德初年,科道官员还可参奏刘瑾专权,到了嘉靖元年,言官反而成为弹劾王阳明的帮凶,可见当时士风多么恶劣。当时,王阳明的弟子黄绾、陆澄皆在朝为官,均上疏申辩。王阳明知道后,投书禁止他们继续申辩,并申令身边的弟子不允许他们找人辩论此事。事实上,其时正是嘉靖初年“大礼议”纷纭的时候,讲学与政治很难分辨,一旦陷入是非之中,就会非常复杂和麻烦。
先生居里,谤议日炽,一日谓门弟子曰,吾道非耶,何如此。在侍者或谓,先生功盛位崇,媢嫉者谤。或谓,学驳宋儒泥固者谤。或谓,有教无类,末保其往,或以身谤。先生曰,莫有之,顾吾自知尤切也。盖吾往名根未能尽脱,尚有乡愿掩护意在。今一任吾良知,是非罔所覆藏,进于狂矣。[11]109-329
王阳明在乡里讲学,谤议日炽,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学生而言,不免开始对王阳明的学说有所怀疑。因此,王阳明借机设问,引导学生回答。他的弟子往往以功名媢嫉、朱陆异同为对,而王阳明则借机强调“致良知”,即学说不应该受到乡愿诽谤的影响,而是应该完全依靠本体良知,不必依傍于其他。也可以由此看出,王阳明学说从“知行合一”到“致良知”的发展轨迹。
三、平定思恩与临终遗愿
1.不获任用
嘉靖元年,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去世,他在余姚丁忧三年。嘉靖四年就应该起复,当时礼部尚书席书已经荐举王阳明,但是受制于朝中大臣,王阳明始终不获任用。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岁,在越。六月,礼部尚书席书荐。先生服阕,例应起复,御史石金等交章论荐,皆不报。尚书席书为疏特荐曰:“生在臣前者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者见一人,曰王守仁。且使亲领诰卷,趋阙谢恩。”于是杨一清入阁办事。明年有领卷谢恩之召,寻不果。[10]1063
昔日在贵阳邀请王阳明到贵阳书院讲学的席书,今日已经升任礼部尚书,在嘉靖四年王阳明服阕的时候,上疏荐举王阳明和杨一清,认为两人都是可用的人才。杨一清很快就被召入朝中任用,而王阳明始终不获任用。席书在杨一清处理山西边患之时,再次上疏,希望王阳明入朝秉政。
锦衣卫指挥佥事聂能迁有罪谪戍。迁初附太监钱宁,冒功滥陞,後以例裁免复。因缘议礼,且交关太监崔文冒复故秩。属间住工部主事翁洪草疏,诬论新建伯王守仁贿通礼部尚书席书,得见举用,词连詹事黄绾及大学士张璁。上曰:“黄绾学行才识,众所共之。王守仁功高望隆,舆论推重。聂能迁乃捏词妄奏,伤害正类。令法司严加审问,并追究帮助之人。黄绾安心供职,不必引嫌辞避。”已而审其事无左证,尽出诬罔,乃谪戍能迁。[12]2070-2071
在席书荐举王阳明的同时,锦衣卫聂能迁借机诬陷王阳明是将从宁王府所获得财宝用于行贿席书,从而获得荐举。这种诬陷本身是很荒诞的,但是恰逢其时,反而被朝中大臣利用,虽然明世宗并未因此怪罪王阳明,但是席书荐举王阳明一事,却也因此搁置了。不过,从侧面也可以看出朝中诸臣对于王阳明的忌惮之情。
2.平定思恩
在此之后,朝中对于王阳明起复一事讳莫如深,但是一旦国家有事,则又想到了王阳明。嘉靖六年,思恩、田州发生叛乱,原来的总督无法镇压,因此朝廷就又想起了王阳明。
嘉靖六年,思恩、田州土酋卢苏、王受反。总督姚镆不能定,乃诏守仁以原官兼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兼巡抚。绾因上书讼守仁功,请赐铁券、岁禄,并叙讨贼诸臣,帝咸报可。[1]5166
只有当国家有事,且无人可任的时候,朝廷才会想起王阳明,一方面起复任职,另一方面把原来欠下未发的恩赏,一并补回去。问题在于,此时的王阳明已经有病卧床,圣旨要王阳明即刻赴任,也不难看到朝廷的刻薄寡恩。这也预示了,王阳明在平定思恩、田州叛乱后,遇到不公待遇并非偶然。
及奏断藤峡捷,则以手诏问阁臣杨一清等,谓守仁自夸大,且及其生平学术。……萼遂显诋守仁征抚交失,赏格不行。献夫及霍韬不平,上疏争之,言:“守仁片言驰谕,思、田稽首。至八寨、断藤峡贼,阻深岩绝冈,国初以来未有轻议剿者,今一举荡平,若拉枯朽。……守仁讨平叛藩,忌者诬以初同贼谋,又诬其辇载金帛。当时大臣杨廷和、乔宇饰成其事,至今未白。夫忠如守仁,有功如守仁,一屈于江西,再屈于两广。臣恐劳臣灰心,将士解体,后此疆围有事,谁复为陛下任之!”帝报闻而已。[1]5167
王阳明以计策平定断藤峡后,已经病入膏肓,遂一面上疏请人自代,一方面则弃官回乡。王阳明的上疏被桂萼私自压住不放,等到断藤峡捷报传入朝廷,明世宗以王阳明捷报夸饰震怒之时,桂萼又参奏王阳明擅离职守,引得明世宗震怒不已,下令朝廷会议王阳明功过。这时,方献夫和霍韬感到不平,因此上疏为王阳明鸣冤。在这份奏疏中,霍韬强调平定思、田乃大功,又提及平定宸濠后,王阳明所经受的不公待遇,强烈要求朝廷能够还王阳明以公正。
吏部会廷臣议故新建伯王守仁功罪,言:“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名,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与,则著《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或流於清谈;庸鄙者借其虚声,遂敢於放肆,传习转讹,悖谬日甚,其门人为之辩谤。至谓杖之不死,投之江不死,以上渎天听,几於无忌惮矣。若夫,剿捕寨贼,擒除逆濠,据事论功,诚有可录。是以当陛下御极之初,即拜伯爵。虽出於杨廷和预为己地之私,亦缘有黄榜封侯拜伯之令。夫功过不相掩,今宜免夺封爵,以彰国家之大信。申禁邪说,以正天下之人心。”[13]2299
但是,很显然霍韬的奏疏是无效的,在礼部主持的廷前会议上,首先对王阳明的学说进行了激烈的批判,认为王阳明与朱熹格物致知立异,号召门徒相互唱和,门徒流于清谈放肆。至于王阳明平定宸濠,朝廷已经给予赏赐,而此次平定思恩、田州,使得恩威倒置,朝廷威信受损,因此将剥夺王阳明的爵位,并申禁王阳明的学说。
此时,对于已经亡故的王阳明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在他临终之时,门人周积问有何遗言,王阳明喟然叹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再问是否还有其他嘱托,王阳明说:“他无所念,平生学问,方才见得数分,未能与吾党共成之,为可恨耳。”[10]004-054在临终之前,王阳明还在惦记,未能将平生所学,传授给他的学生,并以为遗恨。他临死都不知道,一生所讲授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已经被朝廷打为“伪学”。
四、结语
通过王阳明一生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到,王阳明并非书斋中的学者,而是敢于抗颜直谏的大臣,是扶危救困的功臣,还是屡建奇功的英雄,但是却生活在一个无奈的时代。忠言直谏本应该能够警醒皇帝,使朝堂恢复满朝正气,结果反而被流放贵州。平息宸濠之乱,立下不世之功,本应该受封于朝堂之上,却屡遭奸臣陷害,功高不赏,英雄扼腕。在晚年,又受命危难,拖着病躯,屡建奇功,却反而被削夺功勋。面对这样的时代,王阳明却能够坚持“良知”,不为世事所动,不仅自己能够克服各种艰难,而且把自己的信仰通过学说传达给学生。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固然是对于政治现实反思的结果,也是他自己能够走出低谷的重要原因。由此,王阳明阐述“良知”学,并非仅仅是对于程朱理学的反思,更是对于黑暗时代的反思,也是对人性理性的坚信。
[1](明)张廷玉.明史(卷195)[M].北京:中华书局,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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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骏富.明代传记丛刊(国朝献征录·新建伯王文成公传)[M].台北:明文书局,1991.
[12]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世宗实录(卷90)[M].上海:上海书店,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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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周骏富.明代传记丛刊(明儒言行录·王守仁)[M].台北:明文书局,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