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 饶宗颐
2015-03-20陈艳群
●文 陈艳群
奇人 饶宗颐
●文 陈艳群
饶公是个奇人。我时常登门请教的耆宿罗锦堂先生,曾如此评价老友饶宗颐。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罗先生由香港新亚书院转至香港大学,其时供职于港大中文系的饶公是推手。俩人之前从未谋面。饶公透过罗先生时常在《大陆杂志》上发表的文章,窥其文学功底,印象深刻,乃致信至台湾,诚邀罗先生来港大教书。香港大学为英国政府创办,待遇佳,门槛也高。抗战以来,大批流亡香港的内地学者,争先恐后挤破头,希望在这块学术领域取得一席之地。
港大中文系的系主任是英国人,英美教育体制迥异,单凭教师称谓,可略窥一斑。教授之衔(Professor)独一无二,冠于系主任头上,副系主任为Reader,其他讲师如饶宗颐(也就是现今的教授级别)则为lecturer。英籍系主任不谙中文,对中国文学方面师资的筛选,全赖饶宗颐。
难以想象,门槛高耸的港大,论资排辈、讲究学历的英国人,如何能不拘一格降人才,使得只有中等学历的饶公,轻而易举地跳入了龙门? 悉知原委的罗先生解释道,不能这么说,港大能请到饶公是港大的福气,也说明他们有眼光。单靠文凭这把尺来丈量饶公的学问,过于窄短,不合适,要看他的学术成就,犹如钱宾四和沈从文这些大家一样,他们都是自学成功的典范。
饶公是个非常勤奋的学者,他治学的领域很广,经史子集,以及东西方文字学他都涉猎。借用体育方面的术语来比喻的话,竟是不折不扣的十项全能。他的中学老师当时就惊讶于其学识渊博,甚至认为,这孩子可能是在娘肚子里读完书才出世的。学校这口鱼缸太小,放他进大海比较合适。饶公也坦承,学校的教育是模型似的教育,于他太浅,太窄,他宁愿自己在家中自学。若说今天能有所成就,应归于他没走大学的路子,高等学府能够学到的,可能是一两个门类,但父亲给他打开的这片天空,是无边无涯的,其广阔的程度,非大学里哪一个专业容纳得下,他简直就是天马行空,无科不修。
当今许多家长为孩子读书,煞费苦心,又是送贵族学校,又是上重点班,或干脆让孩子住进老师家,开小灶,花样百出名堂使尽,其效果甚微。这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何种教育体系能培养出像饶公这样的博学之才?显然,饶公的答案即是:家学。饶公祖上世代经商,拥有数家钱庄,为广东潮州首富。到父亲饶锷这一代,商字前面则多了个儒字。凭藉殷实的家底,曾游学四方的父亲,平生致力於考据之学,且工于诗文词章,谙熟佛典,尤喜谱志,其著述甚丰。他不惜重金四处收购各种珍本孤本,并为这些心爱之物筑一座两层楼的书斋,名为“天啸楼”。且不说那莺啼花香、雨打芭蕉的书斋是如何清幽典雅,单看里面储书达十万册之丰,就令文人墨客们羡慕不己。
如此人文厚重的书香门第,培养出的是个性迥异的少年饶宗颐。他爱独处,不随聚众,整天浸淫于看似单调,实则富饶的线装典籍中。父子感情颇深,乃父对他的影响很大,学习之余,他常替父亲整理书稿诗集。十六岁那年,父亲因积劳成疾而英年早世,留下书斋和钱庄以及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艺文志》。作为长子,在财富和学术之间,饶宗颐无力两头兼故,只能做好一件事。他选择把精力投放在父亲尚未完成的著作上,以使其学术能得以延续。如此以来,生意得不到照料,家财在他手上,慢慢地散了。可是谁又能说,像饶公这样的读书人,不是富比王候呢?
两年后,他将这部网罗潮州历代学术源流,文人学者的著作以及地方历史文献巨著相继完成。其才华由此显现出来。当时任广东文理学院院长的罗香林,慧眼识英才,将二十余岁的饶宗颐聘请到大学教书。随后,顾颉刚编《古史辨》,力邀饶宗颐撰著,他来香港后又协助王云五编写《中山大辞典》等。可见,饶公的学问是深厚广博,有目共睹的。
进港大的头半年,因办公室尚未整理出来,罗锦堂先生有幸与饶公同窗共室,面对面办公达半年之久。饶公在港大教文字学、诗词和文学批评等,罗先生则教中国文学史。好的教师,课堂上不依赖于讲义,饶公也是如此,他常常取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或已研究,尚未发表的东西与学生分享。他强调,文、史、哲、艺不分家,应综合地研究。
俩人之间的交往,就从这时候开始。他们常常相约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选个靠窗的位置,神情愉快地谈文说艺。喝着甘泽润喉的工夫茶长大的饶公,不知何时开始,对香浓微苦的咖啡情有独钟了。罗先生不知不觉也受了影响。这让我想起,十多年前,与罗先生初次相识,是在夏威夷大学的学生餐厅。年近八十的老人家将我安顿在座位上,不容我坚持,转身去买饮料,我只好独自坐在喧闹的餐厅里,忐忑不安地等着。片刻,只见罗先生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笑盈盈地走过来,显然是看到我脸上的歉疚,罗先生毫不介意地说,我天天来这喝杯咖啡,这里我很熟,你不知道去哪买。西方的绅士风度,和东方文人的儒雅,在老人身上兼而有之。这感人温馨的镜头,一直存于我脑海。想来罗老喝咖啡的习惯,应是在香港跟着饶公养成的。话说回来,即便是聊天,他们也要将光阴消磨在做学问的探讨上。当饶公引出甲骨文的话题时,罗先生便如数家珍地畅谈对各朝代的甲骨字体的看法。饶公作诗,罗先生唱和。饶公以山水画相赠,罗先生则将所画的蝴蝶图请饶公题字。读书的乐趣,艺术的欣赏,互相勘查,互相印证,其趣味和爱好,很快将俩人引为莫逆。即使罗先生搬入自己的办公室后,俩人仍是形影不离。
港大中文系的老师不超过十人(那时的港大中文系,等于现在的文学院,文,史,哲教师皆有),包括牟宗三,罗香林等这些大师级人物,但饶公和罗锦堂先生之间走得最近。饶公长罗先生十岁,五十开外,中等身材,清瘦。开口闭口以锦堂兄相称。罗先生则一直称其为饶公。恭谦有礼似乎是那个时代的风范。饶公是个好好先生,从不生气,即便有人恼怒他,措词激烈,他仅笑笑,毫不动气。
凡有新事物必学,有疑必问,这是饶公的长处。他喜欢追根究底,抓住一个问题,穷追不舍,永远保持着年轻人的好奇。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份好奇不能升官,不能发财,别人觉得很无聊,他却乐此不疲。饶公到哪都提个黑皮包,里面装着一堆问题。遇到合适之人,即从包里掏出一叠卡片,挑拣出几张,虚心而又不失时机地向朋友请教,与人探讨。如得到满意的答复,便乐不可支。
饶公遇什么人讲什么话,他的国语讲得比绝大多数香港人要好。设若对方是外国人,他不懂,就当即请教外语。罗先生有一套法语教材,被饶公发现,提出借用,罗先生面有难色,书中每一页都朱笔圈点过,还密密麻麻写满笔记,实在拿不出手。饶公全不介意,反倒认为,笔记越详细越好,便于他自学。没想到法语的学习,为后来去法国研究敦煌艺术,查阅索引,打下基础。新亚书院有位德国籍的女学生,中文名叫李曼,研究方向为广东方言和俗语。她一直旁听罗先生的课。李曼也常与罗先生,以及当时在新亚兼课的饶公一起闲聊。母语为潮州方言的饶公,乐于向李曼介绍广东的民俗的同时,意识到,人家大老远从欧洲跑来学中文,自己近水楼台,何不向李曼学学德语?于是他的书架上又多了一种语言的书。有位印度领事馆的人找饶公请教说文解字,饶公兴致盎然,同领馆的人学起梵文来。
罗先生曾好奇地问饶公,为何去研究天书一样难懂的梵文?饶公颇为自得地说,“我们都知道,中国的文字是仓颉造的,但印度的文字是谁造的,印度人都不知道,我研究出来了”。那种自得意满的神情无异于哥仑布发现新大陆。至于是谁创造的梵文,罗先生听过也就忘了。不过,此研究论文早已发表,这里暂不去追溯。
众所周知,饶公贪爱书成癖。这一点是步其先父的后尘,一遇好书,千方百计搜购。家中书籍究竟有多少,恐怕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那些书绝大部分是自己掏钱购得,部分为别人赠予,而借之“忘”还的也有,他似乎很乐意替人保存书籍,即便他人无此要求。罗家伦曾赠送两本个人诗集给罗先生,内页有"赠锦堂宗兄"(两人皆姓罗,同宗)之签名。另有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送给罗先生的一套个人诗歌全集,共四本,并有签名,罗先生尚未来得及翻閲,被饶公借去先睹为快。这些书连同那套法语教材,一直由饶公"保存"至今。大半个世纪过去,罗先生无需付分文场地租金,只是想看这些书时,得驱车下山,去夏威夷大学图书馆借閲了。罗先生回忆道,他们举家从香港迁往夏威夷时,有个搬家工人替他搬运行李,见罗先生是一位教书先生,便感叹,教授家的书真多,不过香港藏书最多的,当属港大的饶教授,为他搬家,光书就折腾了好几天。常去饶公罗便臣道(Robinson road)的寓所登门拜访的罗先生,自然不会忽略那磊磊落落于三四个房间书架上的书,他在《忆饶宗颐教授》的七言绝句中写道:芸窗独坐净无尘,满架诗书未是贫。并在附识中补充云,饶公藏书甚富,为香江第一。看来此言不假。搬运工的苦衷,罗先生当然能领会,他笑言:你遇到秀才了。俗话说,秀才搬家——尽书。
在香港生活了大半辈子,饶公对它的情怀常常溢于言表,曾无数次慨叹,香港成就了他,没有香港,就没有他的今天。此话有言外之意。饶公于1949年移居香港,作为一位学者,虽身在殖民地,但治学的环境却是得天独厚,执教于港大给了他宽阔的学术自由度。当大陆的文人学者正饱受十多年漫长的严寒困苦,身心受到禁锢时,他的事业正艳阳高照,高歌猛进,不时穿梭于世界各地的学术交流之间,以至于数十年来的治学能一以贯之,没有断层。这样的无心插柳,却获得一片柳荫,无怪乎饶公对香港感恩戴德。许多人称香港为“文化沙漠”,饶公完全不认同,他以自己来现身说法,向世人展示,香港不是文化沙漠。即使是,人们也可以使它变成绿洲。因为,所谓文化沙漠也好,文化绿洲也罢,都是人以为之。
也许因为在学问方面钻研得太深,生活兴趣就不知不觉地趋向于学术而远于现实。他不屑世务。据说,饶公并不常请客,无论在外或在家。有人觉得他怪。用常理衡量,这确实不似饶公的为人。但与他交情深的人都知道,饶公不看重金钱,却吝惜时间,他不愿意把时间花在应酬,请客上。女儿说,父亲所有收入一分不差交给母亲。每天早上出门,家里人要在他的口袋里放些钱,倘若遗漏,他身上连喝咖啡的钱也没有。夫人很少公开露面,即便是像罗先生这样的好友的家宴,她都从未随夫前往,她专心专意打理家庭,以便饶公能一心一意地做学问。学问做大了,钱也跟着花在有用之处。九十五岁那年,饶公将自己的书画捐出,筹得三百万,用于保护敦煌石窟。如此慷慨之大手笔,谁再会去计较请客应酬之小事?
饶公晚年笃信佛教。年轻时,他在潮州的老家饱受战火硝烟,天啸楼的藏书大多散失,面对沧桑巨变,他泰然处之,觉得万法皆空,视一切为平常,不受羁绊。他修行的境界最能从书法绘画中体现出来。在罗先生的记忆里,饶公的国画曾以山水见长。到晚年却钟情于画荷花。饶公多次谈到,与荷结缘,因三个原因。先父为他起名饶宗颐,是让他学周敦颐。周氏有一名篇 《爱莲说》,文中赞颂莲花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美德,代表君子。且佛家有七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啥。梵文的叭咪,意为荷花,代表高洁。再者,荷花的荷也是负荷的意思,对事有担当,这是佛家的另一种精神。
有佛心,即有佛意。曾一度为大陆人看作花花世界的香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经济处于低迷状态。作为一个香港文化人,饶公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他关心社会,也有范文正“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自身虽无扭转经济乾坤的能力,却在心灵上愿为港人撑起一片仁爱之心。他用心细致地手书一幅《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献给全港的人民,希翼用佛教通达的智慧,来超脱世俗的困苦,以求心无挂碍。这份爱人以道的善意,开启了香港政府某些官员的心智,他们决定将其墨宝转化为户外的形式展出,让更多人受益于佛教的熏陶,同时也可以打造成一个游览的景点。于是,建造心经简林的计划运应而生。三年之后,果然梦想成真,人们远远可以看到,耸立在大屿山上的三十八根,高逾八米的古朴原木上,入木三分地刻着二百六十个《心经》原文。其气势非凡无比。
人一旦进入髦耋之年,身体各部位会或多或少发出对健康的警告。这是无法扭转的自然规律和生理现象。饶公在此时也遇到一个关卡。他调侃道,为求活命,接纳了高人的指点,教他多穿红色。从此,他一改旧时的深色装束,在公众场合,以大红大绿的“俏老翁”形象出现。有时翠绿的马褂上搭配一条深红的围巾,或鲜红的上衣配段绿袖口,即使穿深灰色的西装,也会有一条花色的围巾作装饰,让人眼前一亮。老者,尤其是男性学者,竟敢让如此醒目耀眼的颜色上身,这需要何等的勇气?饶公做得到,如同他探索学问一样无惧无畏。奇怪的是,这颜色,在九旬的老人身上,明亮而稳重,他受得住,与一首鹤发相得益彰。他的每件衣服质地讲究,做工精致。这与他的涵养、学问、气质和形貌内外统一。不知从何时起,围巾成了饶公个性显现的行头。他的围巾花色多达二三十条,比一般男性的领带还多。活得如此精神,如此精致,如此精彩的老者,实属罕见,也越发显得可爱可敬!
岁月流逝,何其匆匆。当年纪像藤蔓一样逐渐攀高时,大凡做学问的人都有种紧迫感,想争分夺秒,多留些成就于世间,而不知不觉地加重身体的负担,以至出现弯腰驼背,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现象。他们自主或不自主地向岁月俯首称臣。饶公不愿倚老卖老,他以追逐学问的热忱去追逐健康,他打坐,练瑜珈和气功。九旬之高龄仍能盘腿,可见其柔韧性,他总是立着说话,背不躬,全然无老态。古琴,书法和绘画这些怡情养性的消遣方式,能调动他身体里那股淋漓之元气,流动于他的血脉,充盈于他的四肢,甚至弥漫于他的全身,一直向上,使他精力充沛。如前所说饶公晚年爱画荷花,且尺幅大,一根荷茎长达一两米,往往都是一气呵成。这样的画不仅需要功力,更要有体力。人们惊讶地发现,是健康成就了饶公,至少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有了强壮的身体,他可以为了研究一个问题,跑到原地去考察,哪怕是当时环境相当艰苦的莫高窟,亲自印证那些困扰他的问题。“源”清楚了,才能明白“流”的脉络。
年岁是饶公学问事业的本钱。他很谦虚地说,一个人有七十几年的时间做学问,再不行也得有些东西留下来。凭心而论,无论从心情,颜容,还是体态上看,饶公都不老。让人觉得,九十八岁的饶公将轻而易举地突破百岁界线。
在世俗的眼光里,一个中学程度的人,能积累那么多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