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民与隐士之间——元初宣城贡氏之隐逸特色及其审视
2015-03-20翟朋
翟 朋
(上饶师范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明人徐一夔《始丰稿》卷二《送贡友达序》一文中说:“近世大江以南,衣冠文物之盛,无踰贡氏矣”,他所指“贡氏”就是贡友达所属的宣城贡氏。贡氏在两宋之交迁徙江南,后分枝宣城,该枝在元代达到极盛。有元一代,宣城贡氏自贡士濬至贡性之共历四世,诗人众多,有诗作流传至今者达二十余人①,其中贡奎、贡师泰、贡性之祖孙三代均有别集传世,在元人中绝无仅有。贡氏仕宦之显达也很突出。贡奎拜集贤直学士奉训大夫,秩从三品,其子贡师泰为元末南士复居省台之第一人,历任礼、户两部尚书,终于秘书卿,皆正三品。在元朝“四等人制”之下,身为南士文臣而能父子相继,贡氏堪称极盛。其兴盛之源,世人多归功于贡奎之父贡士濬,如程端礼《畏斋集》卷四《送贡有源归宣城序》所言:
南漪公积德肇庆,一传已能以文学显监学直翰林,再传而仕内外服,知名于一时者几十人。
孔齐《静斋至正直记》卷一《阴德之报》一则中也提到贡士濬“有阴德”。与其子孙之显宦不同,贡士濬入元不仕,隐逸而终。作为宋元易代的亲历者,贡士濬之不仕,体现出个人的政治立场和道德指向。从家族在整个元代的发展路径看,贡士濬之隐逸,实为家族崛起之奠基,与后世之仕宦既存在巨大的反差,又有内在的一致性。只有充分认识元初贡氏隐逸的特色,才能把握南方士人在历经家国之变后的复杂心态,才能理解蒙元统治之下南士家族发展的内在逻辑,从而进一步体认传统士人在不同时代、阶段下的出处进退之道。
一、元初宣城贡氏之隐逸特色
至元十二年(1275)二月,贾似道督师13 万与元军决战,孙虎臣兵败丁家洲。《宋史·瀛国公纪》记载:“(二月)壬戌……沿江制置大使赵溍、知镇江府洪起畏、知宁国府赵与可、知隆兴府吴益皆弃城遁。”[1]宣城正是宁国府的治所,丁家洲一战之后,宁国知府赵与可弃城而逃,宣城等地不战而降。自此,贡氏便生活在蒙元统治之下,但其隐逸的生活状态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其与文化名流的交游反而相对拓展了,此时贡氏之隐逸具有寄遗于隐、以富得逸、代变于仕的特色。
(一)寄遗于隐
蒙元政权先后征服西夏、金与南宋,各个王朝在改朝换代之后,均有心怀故国、不仕新朝之人,即所谓遗民。“遗民”一词最早见于《左传》,《汉语大词典》遗民条第3 项解释为“指改朝换代后不仕新朝的人”,据《艺文类聚》卷七引汉杜笃《首阳山赋》:“其二老(指伯夷、叔齐)乃答余曰:吾殷之遗民也。”宋元易代之际,产生了大量的南宋遗民,基于君臣之义和夷夏之辨不肯出仕新朝。但这个群体的生活方式是多元化的,这些人中有些是始终有抗争情绪的,有些则后来妥协,还有一些人,像贡士濬,实际上是过着隐逸自如的生活。
隐逸是元代重要的文化风尚,元代隐者众多,隐居方式也多种多样。同样是归隐,士人的身份与心态是有很大差别的。查洪德教授在著作中深入解析了元代诗坛的隐逸之风,指出元代南方隐士从时间上可划分为三代,第一代隐士即遗民为隐士者。这类人中,有隐逸终身者,有先隐后仕者,有先仕又隐者,有暂仕还隐者,有时仕时隐者。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还可以进一步区分遗民与隐士,入元不仕的南方文人,如方凤、谢翱、吴思齐等更偏重遗民色彩,他们更多的是伤悼故国疏离新朝,而非避世隐逸,其生活状态及心态,也绝无隐逸之士之“逸”。还有一些宋末就已隐居的人,更具隐士色彩,他们或因有忤权臣而去职,或主动避去以全身远祸。如牟巘在宋末以忤贾似道罢去,自此闭门隐居36年,直至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去世,隐逸终身。②
从某种程度上说,遗民与隐逸之士是两类人,前者注重其政治操守,后者则侧重于个人生活情趣。但二者显然又有交集,以贡士濬而言,他自宋末已经隐居,但是又具有遗民的特色。因为仕途不顺,二十三岁的贡士濬即归隐田园,以德兴家,诗书继世,终身不仕,享受山水田园之乐,既隐且逸。他不会像谢翱那样郁愤悲痛,“善哭如唐衢:过姑胥,望夫差之台恸哭终日;过句越,行禹穴间,北向哭;乘舟至鄞,过蛟门,登候涛山,感夫子浮桴之叹,则又哭。晩登子陵西台,以竹如意击石,歌招魂之词……歌阕,竹石俱碎,失声哭,何其情之悲也。”[2]贡士濬诗文中也基本看不到麦秀黍离之悲,这与其诗文存世极少也有关系。显然,贡士濬与我们熟知的一些表现激烈的遗民不同,他的故国之思表达得不那么直露。他将位于住宅东北的北漪湖改名为南漪湖,并以此自号,表明不忘南宋;他自为像赞,末一句“一生心事只天知”透露出难言的深意,《贡氏六房宗谱》中说他“与文山、叠山同心,偶尔殊途”,这种比拟未必完全恰当,但对于终身不复仕的贡士濬来说,其内心始终保持着坚定的遗民立场,应该是可信的。贡士濬的隐逸也获得了当时士人的道德认同,如《宛陵群英集》录有刘得之《题松下老人图》二首,有注曰:建平王宰持此献贡南漪。其一云:
古松苍髯枝屈铁,失笑相惊在岩穴。老翁手持绿玉杖,独立西风双鬓雪。
其二为:
翛然野服山家容,平生我亦怀高风。彭泽归来入图画,真有人间靖节翁。
刘得之是贡士濬的同乡友人,与贡氏过从甚密,他对贡士濬之隐居不仕自有极深的认识,在题画诗中也对贡氏大为赞赏,将其与陶渊明相比。客观来说,贡士濬之隐逸确实是“靖节翁”式的,他并非激烈的遗民,而是“独善其身”式的。
(二)以富得逸
宣城丰富的人文资源,以及贡氏自身富足的经济条件,使贡氏之隐逸不受生计所累,而多文人雅趣。在蒙古南侵的战争中,有些南方州县坚持抵抗而遭屠城,有些地方则因投降而得以保全。宣城情况不同,宁国知府赵与可不负责任地弃城逃走,《元史·唆都传》中记载百家奴“略地宣州”,元军应该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但是因为宣城并非官方交接的降城,兵过之处难免受到一定破坏,贡氏家族也未能幸免。戴表元曾记载贡氏“德祐之警,旧物罄尽,而最西一堂,与附园诸亭独完焉。”[3]P20贡氏的经济条件比较优越,虽然战乱中屋舍受损,但贡士濬迅速着手重建家园。他将劫后犹存的最西一堂“葺而自居,取大苏公《独乐》诗名之以‘秀野’。而新筑先世所卜,以庇诸子。又创别馆以储美书,延硕师,致嘉客”(戴表元《秀野堂记》)。戴表元赞美其家“名台美植,曲栏文甃,一一如意。而麻姑之支峰,离群偃行,与湖相须驻伏。堂背亩种之田,曲尺之流,萦纡回环。信乎其为秀而野也。”宣城自古为诗国胜地,山水怡人,贡士濬与诗友优游唱和,生活颇为惬意。如《宛陵群英集》录有刘得之和贡士濬诗,题《春分前十日和贡南漪韵》:
索笑梅檐日未曛,诗来满纸走烟云。寒收蛰户雷初动,暖入花房春又分。白发数茎明镜影,黄庭一卷对炉芬。老来真羡湖山好,混迹渔樵意所欣。
贡士濬原诗已佚,但就其所用韵来看,“曛、云、芬”皆画静谧清远之景,“欣”则写悠然闲适之情,诗作于“春分前十日”,其生活之消闲适意可见一斑。这种消闲适意,是许多经济穷困的归隐之士所难企及的,就像戴表元诗中所感慨的:
况我难携一身隐,二亲白发垂高堂。神仙拔宅古亦有,无翼不得高飞飏。不然少自屈,归去隐耕桑。随佣竭作既无一夫力,买田筑室又乏千金装。僮奴揶揄亲友弃,往往人厄非天殃。悲来俯仰寻隐处,欲亲书册依杯觞。引酒未一酌,狂风郁律冲肝肠;读书未一卷,噫呜感慨泪浪浪。[3]P393
诗人虽有隐逸之志,但是高堂父母需要供养,诗人自己又无力耕作、无金买田,现实的生计之累使人无法超然。经济的困境导致精神的低落,戴表元只好“随缘委运”,当他看到贡氏入元之后兴建庭园,也只能慨叹“至于废兴绝续之际,天又瑞其所居以开之,是皆有数”。委之天命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解脱,“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他无法像贡士濬一样兴家致富、乐隐安游,只能“口腹自役”(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序》),为生计所迫而辗转教职。至元成宗大德八年(1304),六十一岁的戴表元起为信州教授,但是任满即辞归,似乎也表明了他无意仕进。
顾嗣立《元诗选》牟巘小传中有一段话:
是时宋之遗民故老,伊忧抑郁,每托之诗篇以自明其志。若谢皋羽、林德阳之流,邈乎其不可攀矣。其他仇仁近、戴帅初辈,犹不免出为儒师,以升斗自给。献之以先朝耆宿,皎然不缁。元贞、大德之间,年在耄耋,岿然备一时文献,为后生之所矜式。[4]
“以升斗自给”道出了不少隐而复仕者的苦衷。反观“方敦饬其家,清修笃守,徐行俭取”(戴表元《秀野堂记》)的贡士濬,他在道德层面无疑是和牟巘站在一条水平线上的。他和牟巘一样,有“一门父子,自为师友,讨论经学,以义理相切磨”的快乐,生活上又不像牟氏那样清贫。贡士濬能免于奔走之役,这种人格上的独立源自其经济上的富足。当他邀请戴表元在内的骚人名士“登秀野之堂,而觞咏于其中”时,他的隐逸自得占据了更高的道德高地。这种对比反差,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句古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经济地位和道德高度具有紧密的内在相关性,却是隐士们不常提到的。
(三)代变于仕
贡氏在元前期的隐逸还有一个特点,即其代际变化。从宋朝武德大夫贡祖文算起,由宋入元的贡士濬弟兄为第六世。贡士濬本人不仕新朝,而其四子则皆仕于元,贡奎更是南士中少有的官至高位者。
按宣城《贡氏六房宗谱》中《贡氏簪缨嗣续图》所载,贡氏第六世有官职者11 人,其中贡士濬仕宋任漕解之职,其弟贡士炳任职阁门舍人,二人俱入元而不仕。贡氏第七世仕元者达19 人,多半为学官,如贡奎即曾任池州书院山长,后仕至集贤直学士,位高三品。第八世为官者13 人,其中贡师道与贡师泰皆曾入职翰林,后者更得居省台,仕至礼部尚书,宠遇非常。
历代方志对贡氏之仕宦也有记载。如《嘉庆宁国府志·选举表》所列元代荐辟宣城12 人中贡氏即占8 人;《光绪宣城县志》卷十三列元代荐辟者,贡氏多达12 人。贡士濬之子贡松、贡棠、贡奎皆赫然在列,这种父隐而子仕的变化或者说反差却并不违反“出处之大节”,士濬之隐与其子之仕都受到世人之赞誉。我们可以按当时的道德标准来解析这一状况。首先是君臣之义,每逢改朝换代,曾在前朝为官者,以不仕新朝为高,以示臣子之忠,这就是“君臣之义”的体现。以贡氏言,贡士炳与其侄贡松,二人年龄相差不大,但前者隐而后者仕,其进退之准则便是“君臣之义”。贡士炳虽然年轻,却曾在宋朝为官,出任阁职,其入元之后“不仕二朝”才符合君臣之义;贡松在元代却只是太学生,并未出任官吏,所以不存在君臣之义的问题,入仕元朝就少了这层道义束缚。但由于元朝是异族统治,南士出仕还有“华夷之变”的伦理负担,不过这一问题也随着元朝统治合法性的广泛认同而解决了。
二、贡氏元初隐逸之审视
在元代异族统治之下,贡氏身属底层的“南人”族群,无论在士人个体、家族整体,还是南士群体的层面,其隐逸都蕴含独特且丰富的意义。其中既有源于儒家的进退出处之道,也有务实审慎的现实考量,展示在诗作中便有了独特的审美意境和精神指向。下文即从这三方面对贡氏元初之隐逸加以审视:
(一)守正应时的出处之道
入元之后贡士濬的隐逸,依《嘉靖宁国府志·人文纪中》所记载“力学尚节,宋亡遂不复仕”,是带有一定政治倾向的生活选择。但他对“忠”的理解并非简单的道德指向,而是有所思辨的。我们可以通过贡士濬所作《忠箴》来解读他在易代之际的出处之道,箴曰:
事君洁己,事亲洁心,物欲不留,令德冞深。取非其义,厥行以污,曰清曰介,夷惠可模。齐有仲子,轲也非之,公私之间,不慎胡为!
贡士濬首先讲心性修养,有“存天理,去人欲”之意;其次强调在实践中要清介自守,取之有道。值得玩味的是他最后引用的这个典故,其源出《孟子·滕文公下》,讲的是匡章向孟子称赞陈仲子廉洁的操守,孟子则认为陈仲子的作法根本称不上“廉”:
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孟子认为,陈仲子虽然表示自己不受恩惠,但其所居所食,无一不是他人所赐。孟子还批评了他“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的矛盾做法。陈仲子“不入污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的道德追求,与伯夷、叔齐之不食周粟如出一辙,但是孟子则批评陈仲子的做法不具有可行性,除非变成“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的蚯蚓,否则并不能脱离现实的政治环境与生活空间。贡士濬用这个典故来说明事君事亲的抉择之难,显然,他对“忠”的理解是很务实的,他注重的是洁己洁心,同时也接纳现实的政治环境,不认可过激的反抗方式。由此我们可以一定程度上理解贡士濬入元之后的隐逸,他将北漪湖改名南漪,并以南漪为号,寄寓不忘南宋之意,但他又不是激烈的遗民,而是“独善其身”式的。因此其子侄等在入元后积极入仕,也是这种出处之道的贯彻与实践。
需要指出的是,贡士濬之通达是以儒家的道德坚守为底色的。他在相对宽松的舆论环境中依然终身不仕,没有像戴表元、仇远、白珽、黄庚、袁易等人一样,在宋亡若干年后出为教职。毕竟在很多人看来,出仕为学官,并不违背出处之大节,如黄溍《送吴良贵诗序》云:
所谓山长者焉,名不上于三铨,秩不满于百石,岂其祖、父之所望哉?…… 惟不必于仕,故崇台邃馆,不以为慕;惟不必于不仕,故寒斋冷庑,不以为厌。其出处之际,虑之审矣。[5]
但还有一些人,对隐而复仕者却不无微词,尤其是一些自食其力的隐士,相较出仕者确实有道德上的优越感。《癸辛杂识》中有一则“陈谔捣油”,便记载了这样的故事:
陈谔……对以学正满替,欲倒解由,别注他缺。髯叟忽作色而起,曰:“子自倒解由,我自捣桕油。”遂操杵臼,不复再交一谈。陈异而询于邻人,云:“此傅秀才,隐者也。恶君言进取事,故耳!”陈心甚愧之,因赋诗云:“忽遇深山避世翁,居然沮溺古人风。老来一出为身计,不满先生一笑中。”[6]
隐而复仕毕竟不符合儒士高标的“古人风”,因此当遇到真正避世深山、不言进取的隐士时,学官在道德感上有所挫败,“心甚愧之”也是难免。贡士濬对“忠”的体认是变通的,但在道德上显然是有着自觉的追求。
(二)顺势而变的弹性空间
草原文明与农业文明有着天然的差异,蒙古人马上得天下的过程中,在农业文明中孕育发展的中原政治文化传统逐步崩塌。色目人主政,加上废除科举,使汉族文士入仕行道的愿望难以实现。作为“新附人”的南方士人,入仕更为困难。至元十九年(1282),程钜夫奏陈《吏治五事》,其中第二项《通南北之选》指出了当时北人与南士仕宦的不平等:
北方之贤者,间有视江南为孤远,而有不屑就之意。故仕于南者,除行省、宣慰、按察诸大衙门出自圣断选择而使,其余郡县官属,指缺愿去者,半为贩缯屠狗之流、贪污狼籍之辈。南方之贤者,列姓名于新附,而冒不识体例之讥,故北方州县并无南方人士。且南方归附已七八年,是何体例难识如此?[7]
直至至元二十四年(1287),忽必烈任命程钜夫为御史中丞,并命程钜夫奉诏求贤于江南。有学者认为,“程钜夫这次江南求贤,一反过去‘止以卜、相、符、药、工、伎’是举的旧例,一下荐引来二十余位南方知名的文人儒士。这不仅赢得了世祖的欢心,同时也唤起了南方许多文人的用世热情。从至元二十五年以后,至大德、皇庆间,南方文人纷纷北上。”[8]几年之后,贡氏第七世最年长的贡垓(字九万)便出任学正。我们不好确定贡氏是否在刻意选择时机,或者做道德层面的观望,但其出仕行为确是受到鼓励的。戴表元《送贡九万诗序》中言:
宣学他时为江南儒府,凡缀教职于其间,非才望高美,谁敢居之。而贡君九万,蔚然以乡闾之英,板授而来为本学正,三年终更。士论称善,君子嘉其能学而望其仕也,咸为歌诗以褒勉之。
序末署“元贞乙未岁秋八月望日序”,可知此序作于1295年,则贡垓初任学正当在1292年,去程钜夫访贤不过五年。戴表元此时已奉元朝正朔,而贡氏出仕,不但“士论称善”,还有“君子嘉其能学而望其仕”。可以看出,此时南士对出仕的态度已有明显变化,自言“随缘委运”的戴表元再过九年才会出仕,但他鼓励年轻士子入仕的热情此时已很高涨。至1299年,贡奎出任教职时,戴表元又作《送贡仲章序》以壮行。与贡士濬一代的隐逸占据道德高地一样,贡奎等人的出仕既符合儒家出处进退之道,也顺应了时代潮流。家族内的这种代际变迁,是宣城贡氏应用儒家之道,对时代变化做出的合理应对。
应该说,贡氏对由隐入仕,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当时南人已在元朝统治下生活了二十年左右,年轻的南士已没有道德负担,入仕行道的渴望很高,如贡奎便自言其志:
平居读古传记,见材名气焰士,必快慕之。今纵不得如洛贾生、蜀司马长卿、吴陆士衡,即取印绶节传,为左右侍从言论之臣,尚当赋《两都》、《三大礼》、献《太平十二策》。遇则拱摩青霄,不遇则归耕白云,安能浮沉淟忍,为常流凡侪而已乎?[3]P184
入仕热情已被点燃,贡氏广泛的文化交游也为家族子弟之入仕做好了人脉等方面的铺垫。宣城作为文化名城,对北方文臣有着独特的吸引力,至宣之文臣,往往又与贡氏有所交游。如徐一夔所记:
姚燧、卢挚、邓文原、王士熙皆为元代名臣,他们亲临贡士濬的南湖书院,贡士濬以礼相待,赢得了广泛赞誉。欧阳玄所作《广陵侯神道碑铭》中也有“中朝名士若姚公燧、畅公师文至宛陵者,闻公之风,咸愿执弟子礼”的记载。在科举已废的时代背景下,荐辟成为入仕的主要途径,而宣城荐辟为官者,有大半都是贡氏子弟,这显然是源于贡氏与北方官吏的密切交往。如果没有这些密切的交游,北方文臣不可能举荐贡氏子弟出仕为官;而一旦掌握这些关系资源,对于众多南士而言苦求而不得的机会,贡氏可以相对容易地获得。如戴表元《送贡仲章序》中所言:“既而有司次第其庠序岁月之劳,以名闻于中都,而将授之以郡博士之秩。前所谓甚艰且劳之选,既可以安坐而得。”[3]通过文学交游,他们在元代前期获得了更多的资源与更大的平台,并将迅速迎来贡氏家族前所未有的兴盛。
(三)内忧外达的隐士之诗
入元之后,南士摆脱科举束缚,转而写诗以抒情志,唱和酬赠,蔚然成风。如黄溍《送吴良贵诗序》所言:“学者未有场屋之累,得以古道相切磋,论文析理,穷极根柢,间出其绪馀,更唱迭和于风月寂寥之乡,亦足以陶写其性灵。”[9]这正是当时隐士们吟咏自乐的生活状态。在文学表现上,隐逸诗与遗民诗有不同,查洪德教授《元代诗学通论》中指出:
隐士诗是平和的,恬淡的。如锺嵘评陶渊明:“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此为隐士诗。元初的隐士诗,则如仇远序马臻诗所言:“大抵以平夷恬澹为体,清新圆美为用。陶衷于空,合道于趣。”绝无林景熙《题陆放翁诗卷后》那样的愤激。
以牟巘为例:
(牟巘)其诗如《和赵子俊秋日闲居十首》其四:“九日忽已过,霜薄阳光晞。未漉头上巾,先典箧中衣。时物尚有菊,采掇顿尔稀。对酒胡不饮,坐看白日飞。”这是典型隐士诗,不同于当时诗坛主流的遗民诗。
他还举全璧之诗为例,说明“月泉吟社”所征《春日田园杂兴》诗,是隐逸诗而非遗民诗,他指出:
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就是要抒写田园隐逸的情趣,寻找和发现隐逸之乐,作为拒不出仕者寂寞生活中的慰藉。它与缅怀故国的遗民诗,在内容和情感取向上,都已不同。这些作品的作者,也是以隐逸之士影响后世的。[10]
式(1)中,Ai为不同浓度样品与DPPH溶液的混合液的吸光度;Aj为不同浓度样品与无水乙醇的混合液的吸光度;A0为DPPH溶液与无水乙醇的混合液的吸光度。
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理解隐逸诗与遗民诗之不同,隐逸诗写田园情趣,遗民诗则写故国哀思。遗民诗是易代之际亡国之痛的情感载体,如舒岳祥所言:
自京国倾覆,笔墨道绝,举子无所用其巧,往往于极海之涯、穷山之巅,用其素所对偶声韵者变为诗歌,聊以写悲辛叙危苦耳。[11]
贡氏所存诗作多赠别唱和之作,看不到慷慨激昂的遗民诗,没有任何对异族政权的反感与不满。贡士濬所存诗作,虽不以隐逸为题,隐然有出世之高标。如《挽刘景南》:
卜邻长傍旧山村,水满新塘月满门。嗜学不须营利禄,藏书何用广田园。人生已过八旬寿,祖训无愧九世孙。明日黄花秋寂寞,露丛犹自泣吟魂。
这首诗是为他人而作,但很可以视为贡士濬之自况,山居美景、勤学修行、随缘自得、生命流逝,一幅幅图画都显得平淡而饶有深意,写出了一位山村隐士自安、自强、自足、自适的人生境界。贡士濬哀挽友人之作,诗句哀而不伤。他预营身后之事,更加超旷自然,“漪翁既茔中山庵,自为诗”云:
老夫欲做百年计,阳墅坊头土一抔。远涧近田分绕护,前峰后垅更崔嵬。曾经郭璞携书至,也学刘伶荷插来。他日坟茔赖遮庇,当年松竹自栽培。
方回称赞贡士濬自为全归之计,是“敬之至也”;贡士濬自谓“体其道而归全之,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其晚年通达生死。该诗不求工丽而自饶气象,首联言自营墓室,颔联写墓侧之景,颈联谓起居合道而生死随缘,末联既寓树木树人之意,又露自得之思。全诗晓白如话,虽写营建之事,实含悟道之体认。“土一抔”、“学刘伶”谑不伤雅,虽言生死而无悲喜。
贡士濬存诗太少,其自为《像赞》可为诗人传神剪影:
策龙竹杖,披鹤氅衣,素壁高堂画像垂。儿童含笑问伊谁,清癯骨格老南漪。更有丹青难貌处,一生心事只天知。
可见者:人逸如仙,诗清入骨,高标靖节,通达出世。不可见者:一生心事,遗民衷曲,家国天下,莫可言表。诚如吴澄为段克己兄弟《二妙集》所作序言:
陶之达,杜之忧,盖兼有之。其达也,天固无如人何;其忧也,人亦无如天何。是以达之辞著而忧之意微,后之善观者,犹可于此而察其衷焉。[12]
移之以论贡士濬及其诗作,若合符节。贡士濬内遗民而外隐逸,其诗显陶达而隐杜忧,这正是元初经历家国之变而安道自适者的士气与文风。
结 语
宋元易代之际,南方士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活动均受到巨大冲击,面对异族统治,他们或隐逸,或出仕,或反思历史,或彰表节义,呈现了多元的人生取向。在这多元之中,又存在某种联系甚至一致性,即寻求理性与道德的平衡。贡士濬为代表的宣城贡氏,界乎遗民与隐士之间,在隐逸以“独善其身”之余,以开放的文化立场和广阔的文学交游,为家族的后续发展留出了“达则兼济”的空间和弹性。以贡氏在特定时期的独特心态为一斑,可以看到元代南方士人心态的复杂性及家族发展的阶段性变化,它与长期受民族意识主导的一些宋遗民研究是有所区别的。
[注 释]
①2011年顾世宝博士论文《元代江南文学研究》中统计“共有贡氏诗人21 位有作品传世”。杨镰主编《全元诗》著录贡姓诗人21 位,其中宣城贡氏达19 人,在元代文学家族中人数最多。据笔者考证,元代宣城贡氏有诗作传世者至少当有27 人。
②关于元代诗坛隐逸之风的论述,参考南开大学查洪德教授《元代诗学通论》并有所转引。
[1]脱 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926.
[2]任士林.松乡集·卷4[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戴表元,李军等校点.戴表元集[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
[4]顾嗣立.元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7.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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