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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光潜的人生情趣观

2015-03-20肖泳

武陵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朱光潜理智情趣

肖泳

(浙江理工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论朱光潜的人生情趣观

肖泳

(浙江理工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朱光潜提出“人生艺术化”,并指诗之美在情趣饱和的意象。艺术是情趣的活动,但有人情趣丰富,有人情趣干枯。在情与理孰轻孰重的论辩中,朱光潜认为纯任理智的生活,趣味剥削无余,且道德亦流为下品,“人生应有若干喜剧才行”是他的回答。艺术貌似无所为,却弥补了道德的不足。

朱光潜;情趣;人生;理智主义;艺术;意象

朱光潜有一篇著名的散文《“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开宗明义谈人生与艺术的关系。在此前后他已多次在不同文章中谈生活与情趣、诗之美在于情趣饱和的意象等观点,阐述人生与艺术的关系。

在《“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中,朱光潜斩钉截铁地说:“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1]230这里面的关键词“艺术”“人生”“情趣”,当如何联结在一起?艺术固然不能少了情趣,然而情趣如何从人生而来?人生是一个漫长的实践过程,发现和懂得情趣并不是人人可为。本文通过对朱光潜有关情趣和艺术的阐述,试图从他对何为有趣何为无趣的观点,来把握情趣与人生的关联。

一、情与理之辨

朱光潜早期《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中,有一封信《谈情与理》是就当时报刊热议的话题“我们的生活应该受理智支配呢?还是应该受感情支配呢”发表的观点。当时的论辩双方各执一词,张东荪、杜亚泉都站在理智一边,李石岑则站在感情一边抨击理智。朱光潜在旁观战多时,实在忍不住便也著文加入论战。

今天看来,提出“生活应该受理智支配还是受感情支配”这种非此即彼的问题本身,逻辑上是有问题的,生活里既有理智也有情感。朱光潜的这篇文章是站在情感这一边抨击当时唯理智主义的倾向。在他看来,这种争论除在事实出发点上有错误之外,最大的误区是没有认识到生活的多面性与理智的狭隘性之间的不相匹配。

应该说,生活中不能没有理智,朱光潜反对的是视理智为万能的理智主义,他同时看到了这种理智主义中隐伏的文化危机。理智主义相信理智的生活才是尽善尽美的,但在朱光潜看来,理智最大的局限,一是先见性,即理智往往以先入之见,在行动之先就先行设定好了路线、目标,可是,尽管我们都知道生命的归宿是什么,却无法像设计一架机器一样预见生命过程中命运的转机和不幸,同样无法用理智去设定程序来利用它或避开它。二是人是情感动物,实在很难做到按理智的指令行动,多数情况下,人是受情感驱使的。如果纯任理智来支配生活,会导致人生的无情趣。

理智的生活是狭隘的。理智至上者,只讲目的的功利性,情感或美等无直接实用功利可言的活动都被理智所排斥。因而“如果纯任理智,则美术对于生活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图画只是涂着颜色的纸,文学只是联串起来的字……如果纯任理智,则爱对于人生也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男女的结合只是为着生殖”[1]60。理智的狭隘性在多面的生活面前,只能通过把生活狭隘化来适应理智的律令,无美、无宗教、无爱情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理智的生活是很冷酷的。理智只问结果和过程的合理,计算利益最大化,却忘了人是情感动物,情感动机驱使之下,人往往不计成本利害。理智指令人按“应该如此”的方式行动,人却喜欢听从情感的指挥,向着“愿意如此”的方向行动。所以,人能做到“应该如此”,百不及一。理智问理,情感问心,生活是丰富的,我们需要理智去知(know),也需要心去感(feel)。“人类如要完全信任理智,则不特人生趣味剥削无余,而道德亦必流为下品”[1]61。朱光潜认为儒家所特推重的“仁”是问心的道德。

由于这篇文章理据充足,令人信服,原来支持理智胜于情感的杜亚泉接着也发文表示他“也主张主情的道德”。

对理智主义的警惕,在另一篇文章《谈在卢浮宫所得的一个感想》里,朱光潜表现了对理智主义后果中所隐伏的文化危机的忧虑。科学进步,人类征服环境的能力增强,这些都是人类理智开出的花朵。朱光潜所感忧虑的是,理智主义价值论导向一种以效率估定人的价值的单一取向,势必忽略了人生与文化价值上其他有意义的方面。比如,相比较于费时费力较多的湘绣和中世纪的建筑,用机器织锦,用钢铁造屋,由于技术和效率的提高而大大缩短了生产时间,快速满足了生活的实用目的。但是,“湘绣和中世纪建筑于适用以外还要能慰情,还要能为作者力量气魄的结晶,还要能表现理想与希望”[1]75,这一些对于人来说显示了更为重要的价值。就效率与工作过程对人的慰情及表现理想和希望的作用来看,朱光潜认为前者不应是唯一衡量价值的标准,而后者可能是品质更高的衡量标准。因为,“最高品估定价值的标准一定要着重人的成分”。

已故作家王小波曾为自己的书写过一篇序,讨论“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有意思的”[2]。他认为爱智慧、有爱情、有趣的生活才是有意思的。但他发现大多数人认同爱智慧和有爱情的人生,然而让人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人生应该是有趣的却很难。由此可见,朱光潜虽然早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人生与情趣的关系,然而到王小波的时代,这一问题还没有得到充分认识,仍然需要继续讨论。

质言之,理智主义使人生变得无趣,并潜存着令文化走向荒芜的危险。在朱光潜看来,什么能使生活避免理智主义的侵蚀使人享受情趣而让生活有意思呢?回答是艺术之美。

二、“艺术无所为而为”

在《文艺心理学》中,朱光潜阐述美感经验时说:“诗的精华在情趣饱和的意象。”而关于意象,他同意克罗齐的直觉说。在另一著作《诗论》中,他说:“各种艺术就其为艺术而言,有一个共同的要素,这就是情趣饱和的意象;有一种心理活动,这就是见到(用克罗齐的术语来说,‘直觉到')一个意象恰好能表现一种情趣。”[3]69由于朱光潜先生同时着力论述了美感经验的特征,指出其与其他经验,如求真的科学经验、求善的伦理经验的不同,把美感经验描述为“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超脱于实用目的、“思无邪”的无功利的“孤立绝缘”的意象,这一观点非常深入人心,以致于读者可能只关注到审美意象的无功利、孤立绝缘等特殊的用语,而忽略了所谓“孤立绝缘”的直觉意象与前述“情趣”之间的关联,很可能形成一种印象,即“美感是孤立于实用目的,与实际人生保持距离的无功利的人类经验”,以为审美是脱离实际人生的雅事,实际上这并不是朱光潜本意。如果艺术家在创作中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相当多的心血用于如何创造意象——有人称之为构造形式[4]——这只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来自形式所饱含的意味。朱光潜称之为情趣。

在《诗论》中,他辟专章讨论诗的情趣与意象,说好诗的境界是意象“必恰能表现一种情趣”,他也约略提到什么是“情趣”。照他的解释,情趣所对应的英文是feeling,即古典诗论“即景生情,因情生景”中之“情”[3]38。《“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又指出:“艺术是情趣的活动”,“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1]237。显然,这里的情趣不只是情,而且含有“趣味”。

情趣的根源,起于人生中无数纠结难理的矛盾冲突经验,情与理的冲突只是其中之一种。朱光潜的一生中曾有两次面对美景不由自主欲弃世而去的冲动,实际上正是他自己人生陷入危机的时刻。他认同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观:人生最高的善在于对幸福的追求,“而幸福就是‘不受阻挠的活动'”[5]172。生命是一种活动,但是,使人苦恼的是这种活动处处受到阻碍不得自由,于是,人生便有了苦闷。

“苦闷起于人生对于‘有限'的厌倦,幻想就是人生对于‘无限'的寻求”[5]172。朱光潜在他第一篇美学论文《无言之美》中,是这样描述生命的矛盾现实的:

一般人遇到意志和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半让现实征服了意志,直到悲观烦闷的路上去,以为件件事都不如人意,人生还有什么意味?所以堕落、自杀、逃空门种种的消极的解决法就乘虚而入了,不过这种消极的人生观不是解决意志和现实冲突最好的方法。[1]91

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是超脱于理想界的审美的方法。他把尼采《悲剧的诞生》视作直觉的艺术意象如何历经千辛万苦与苦闷的生命经验相遇合的征服史。酒神冲动是生命最基底的苦痛经验,日神阿波罗则作为这一苦痛经验的意象,如明镜般照出生命苦痛的自我形象。因而,“悲剧是希腊人‘由形象得解脱'的一条路径”[3]45。痛苦被赋形为庄严优美,于是有希腊悲剧产生[3]45。希腊人通过悲剧艺术得到解脱。同样,不唯悲剧,其他艺术形式有同等功能。

中国的游仙诗,起于对人生之悲苦的清晰认识,仙境便是他们寄寓于诗中以求超脱现实的幻想。李白《有所思》这样写道: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青鸟”意象正恰到好处地暗示出诗人为现实人生所苦恼而希望向理想仙境飞升的情感。朱光潜不断强调他的观点:“各种艺术就其为艺术而言,有一个共同的要素,这就是情趣饱和的意象;有一种心理活动,这就是见到一个意象恰好能表现一种情趣。”[3]69

他所谓的意象,便是由生命经验凝注再经艺术创造而来的审美意象。所谓心理活动,即他常常描述的审美活动,这是不同于求真、求善的科学、道德活动的,而是美感经验产生的瞬间直觉活动,是有着审美距离、超脱于实用目的,凝神观照于孤立绝缘的意象,在移情作用下达到物我两忘、物我交注的审美状态。这一审美意象唤起的富有游戏性、令人身心愉悦的自由瞬间,它所饱含的情感必然来自最基层的人生经验,但却不是生糙的自然情感,而是经过熔炼与陶冶,于“沉静中回味”的情感[3]45,它们成为那情趣饱和之意象的情趣内涵。因而无论悲剧还是喜剧,洒一掬清泪净化情感或者以戏谑的方式对人生的缺陷一笑置之,我们都在凝注情趣于意象的艺术作品中,审美地观照到了生活的本相,而这貌似无所为的审美活动,却可能对实际人生发生有价值的影响。

朱光潜借用英国批评家理查兹的观点加强了自己关于艺术“无所为而为”“没有其他东西比文艺能帮助我们建设更完善的道德的基础”“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的见解[5]102。

首先,他同意理查兹的艺术于人生是有价值的观点。因为,艺术保存和推广了“人生中最有价值的经验”。艺术从不回避生活里的苦闷和缺陷,也永远赞美生活中的善与真。喜剧以谐趣的方式让我们直观到人生的不完美,在善意的笑中包容了不完美。悲剧既使人们直观到生命的短暂性和痛苦本质,又在阿波罗所呈示的庄严美丽的梦境中慰藉了人的心灵。艺术的经验又是最丰富的经验,在想象的世界里,艺术以它最宽广的包容性和最深刻的观照消除了现实隔阂,融合了各种情感经验。

其次,艺术这种消除隔阂、融合情感的能力,具有解放情感、调和冲动、使彼此冲突的冲动得到平衡和释放的功能。如果纯任理智用“应该如此”的指令来对待生活,人生种种矛盾及不完美,都将被视为有害而不允许出现,事实上理智无法以它的有限理性去规划无限多样的生活。艺术却以它的包容和丰富性,伸展同情,扩充想象,以无限宽广的胸怀,容纳关于世界最深刻的认识和情感最微妙的内涵,它是展示人类各种经验最广阔的舞台。说到底,艺术貌似无所为,却弥补了道德的不足,在直觉的意象世界里打破了现实的各种限制,以理想的形式使生命得到最大的自由。生活固然离不开理智,而对于一个有意义的人生来说,“人生应有若干喜剧才行”[1]105。

或许可以借用丹麦女作家伊萨克·迪尼森的话来结束本文:“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忍受,只要你把它们放到一个故事里或讲成一个故事。”[6]

[1]朱光潜.谈美[M].北京:三联书店,2012.

[2]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288

[3]朱光潜.诗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塔塔尔凯维奇.西方六大美学观念史[M].刘文潭,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32.

[5]朱光潜.文艺心理学[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6]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137.

(责任编辑:田 皓)

I01

A

1674-9014(2015)01-0098-03

2014-12-15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攻关规划重点项目“中国现代人生论美学的民族资源与学理传统研究”(2013GH013)。

肖 泳,女,湖南宁乡人,浙江理工大学文化传播学院教师,博士,浙江理工大学中国美学与艺术理论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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