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的“述往事,思来者”
2015-03-20庞天佑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论司马迁的“述往事,思来者”
庞天佑
(岭南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 湛江 524048)
司马迁完成《史记》以后,一再自称“述往事,思来者”。这既是其说明著史目的之言,更是对毕生治史反思之语,简洁的语言中寓含深刻的思想。根据《史记》的内容,可以从历史认识、以史为鉴的思想、考察历史的方法及人生价值观念等方面,体察司马迁对前人的继承与超越,理解其“述往事,思来者”之义,把握《史记》的思想价值与学术价值。
司马迁;“述往事”;“思来者”
司马迁著《史记》开创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史,在中国史学史上树立了一座丰碑。在该书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及其后来的《报任安书》中,司马迁一再称自己著史为“述往事,思来者”。“述往事”不是述说帝王将相的遗闻轶事,为后人留下闲暇之余的消遣材料,而是“整齐其世传”[1]2719,即“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2]3319,对从黄帝以来到汉武帝时期的历史,作出考察与总结;“思来者”不仅强调对“来者”的期待,而且寓含站在历史制高点上,为后世“立言”,为“来者”垂鉴,为未来留下思想遗产之义。“述往事,思来者”既为司马迁说明著史目的之言,更是完成《史记》之后对毕生治史反思之语,表现出纵观古今而着眼长远的宽广胸怀,折射出人生理想实现以后如释重负并以此自豪的心情,反映出对后世及“来者”满怀信心与深切期待。我在这里以《史记》的内容为据,从不同角度对司马迁的“述往事,思来者”作一点论析与探讨。
一、从“往”到今,再到未来,接连不断
华夏哲人反思与总结历史,觉察到从远古到现在,再到未来,接连不断地向前延伸,且这一过程既是无限而不可重复的,又呈现出相对性与阶段性。在这无限延续而永不间断的过程中,前人的活动总是为后人的实践提供基础与条件。《易传》追溯从庖牺到神农,再到黄帝、尧、舜、禹的传承过程,重视人的行为与天下兴亡的关系,隐含对无限延续的历史过程的粗浅认识。孔子一方面认为古今终始是相对的,称“无古无今,无始无终”[3]144;一方面则因川水之流,有感于时间如流水,慨叹时事既往不可追复,天下万物生生不已,从古到今永不停息。《论语》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邢昺引《正义》曰:“孔子感叹时事,既往不可追复也。”“夫子因在川水之上,见川水之流迅速且不可追复,故感之而兴叹,言凡时事,往者如此川之流。”[4]司马迁称“述往事,思来者”,寓含从“往”到今,再走向未来,永不停息地向前延续之意。他纵贯古今并海纳百川,关注历史上各类人物的活动,在华夏哲人历史认识的基础上,考察的范围与认识的深度有了超越。
司马迁“述往事”,综览从古到今的过程,观察其向前延续的轨迹,展现这一过程既无开始也不会结束。因为史料的局限,“述往事”向上仅仅追溯到传说中的黄帝,往下则只能及至其亲身经历的汉武帝在位的太初、天汉年间,而这不过是无始无终的历史长河中极为短暂的一瞬;但其认为汉“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2]3319,贯通数千年时间而至于当今之世。这种“驰骋古今,错综隐括”[5]的历史考察,不仅视从古到今为连续不断的过程,而且将这一过程划分为不同的阶段。“思来者”包括两个方面的涵义:一为指出历史延续的无限性,自古至今的过程,世代相传而接连不断,经无数“来者”传承,永无止境向前运行;二是对未来的展望,相信后人定将光大前人,认定后代必然超越前代。
司马迁对从古到今过程的认识,贯穿着三个彼此联系的重要观点:一是从古到今的过程,兼具相对性与无限性。一方面古今转化是相对而有条件的,随着时间不断向前推移,过去之今转化为今日之古,而今日也将转化为未来之古;一方面古今转化又是绝对而无条件的,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在古今终始的相互转化中,历史过程无限地延续着。二是因为时间的一维性与不可重复性,所以从远古到现在,从现在再到未来,具有一维性与不可重复性。司马迁称“事势之流,相激使然”[2]1443,指从古到今的过程中,各种因素相互交织与作用,形成向前运演的趋势。在历史延续的过程中,时不再来而机不可失,稍一不慎即失去机遇。人们必须慎重选择,见机而作,把握机遇,只有“据其势而奋其威”[2]2367,才能达到预期目标,建树超越前人的业绩,故“势之于人也,可不慎与”[2]1737。如果“当断不断”,就会“反受其乱”[2]2399。那些悖逆趋势而恣意妄为者,必然遭到失败而被淘汰。三是历史延续并非笔直平坦的大道,而是充满曲折与坎坷,盛衰兴亡接连不断,在波澜起伏中运行,存在着相似性与可重复性。历史虽无法重来,现实却能够认识,未来则可以开创,人们应铭记历史,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
司马迁考察从古到今的过程,审视其来龙去脉,关注其前因后果,重视其内在联系。他指出:“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2]3310又言秦受封为诸侯以后,“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2]759。秦从偏远的诸侯小国到统一天下,这是不断积累到逐渐超越的过程。又说:“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2]759司马迁隐约地意识到,这些前后发生的事件,存在着深刻的内在联系。因为后人总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不断开辟自己前进之路,人们的行为总是以前人提供的条件为前提,受制于各种主客观因素的影响与制约;所以任何现象都是历史的产物,人们自古以来进行的各种活动,必然存在时代与环境的局限。故从“往”到今接连不断的延续过程,从纵向来说为后代传承前代并超越前代的过程,从横向来说为不同环境中主客观因素相互影响与作用的过程。《史记》一方面纵贯数千年记载从黄帝以来到汉武帝的兴衰更替,体现后代不断传承前代并超越前代的过程;一方面则注意考察各个时期的社会环境,突出不同条件下主客观因素的相互影响与作用。
司马迁认为,形形色色的人构成复杂的社会,接连不断的人的活动汇成历史。他把从古到今的过程,看成不断传承的、无限延续的人的活动。《史记》记事以人物为中心,深含重视人的作用之义,贯穿着强烈的人文精神。虽然其记载的人物主要为帝王、诸侯、外戚、后妃、贵族、大臣、武将等,但也有循吏、酷吏、佞幸、文人、学者、谋士等,甚至有刺客、游侠、滑稽、龟策、日者、货殖,以及周边四夷、域外国家等,反映出他们不同的作用,呈现出历史延续的立体架构。在奔腾向前的历史长河中,因为个人所处的时代环境存在差别,个人的思想与行为不同;所以扮演的社会角色不同,在历史上的作用与地位也不同。司马迁虽然高度重视统治者的活动,但决非仅仅聚焦于社会上层,而是广泛涉及社会的不同层面,关注各种类型的典型人物。如游侠“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滑稽则“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日者“各有俗所用”,龟策“各以决吉凶”,货殖为“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2]3318-3319。司马迁认识到,君主治国兴邦,必须重用各种人才,发挥他们不同的作用。他称:“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2]2343梁启超指出:“《史记》立传之人,并不限于政治方面,凡与社会各部分有关系之事业,皆有传为之代表。”[6]又言《史记》“最异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为本位”。这种以人物为本位的史书体例,“以社会全体为史的中枢,故不失为国民的历史”[7]。有学者指出:司马迁言“述往事,思来者”,“则明于史为发明社会变迁进化之真相,而非徒叙陈述也。本纪托始陶唐,世家托始泰伯,列传托始伯夷,贵让国也。项羽升放本纪而陈涉列于世家,尊革命也。刺客、游侠有传,嫉社会之不平也。货殖有传,明生计之切要也”[8]。《史记》关注各类人物的活动及其彼此关系,考察他们各自的作用及其对社会的贡献,说明司马迁的历史认识蕴涵强烈的人文精神。
总之,司马迁“述往事”,涉及到对历史的认识,超越前人之处有三:一是朦胧地觉察到,从“往”到今,再到未来,为绝对与相对、无条件与有条件的统一,古今终始随时间推移而不断转化。二是隐约地意识到,人的行为以前人提供的条件为前提,后人总是在前人传承的基础上活动,历史延续充满坎坷,既具有一维性与不可重复性,又存在相似性与可重复性。三是模糊地认识到,各种类型的人构成了社会,不同类型人的活动又相互作用,世代相传的人的活动汇成了历史。这些认识贯穿在《史记》的内容中,虽然处于肤浅粗疏的状态,但在前人基础上达到了新的高度,有着重要的思想价值。
二、总结历史,“志古”“自镜”,垂鉴“来者”
华夏哲人虽然意识到历史向前不可重复,但又看到历史过程充满迂回与曲折,重复的东西经常在起作用,这决定了以史为鉴的必要性[9]。周公与武王伐商灭殷以后,反思夏、殷失天命的教训,强调治理国家应该以史为鉴。周公称:“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大鉴,抚于时。”[10]207又曰:“我不可不鉴于有夏,亦不可不鉴于有殷。”[10]213《左传》称:“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11]2033灾难造成巨大的痛苦,也包含宝贵的教训,能振奋人的精神。历经灾难的磨练,可砥励人的意志,使人从失败中振作精神,灾难或为催人奋起的契机;未经灾难的历练,或使人沉溺安乐,反而消磨人的意志,使人迷失前进的方向,甚至导致失土丧国的严重后果。这就是“或多难以固其国”、“或无难以丧其国”的原因所在。孔子撰《春秋》,上遵周公遗训,下明将来之法。司马迁继承华夏哲人以史垂鉴的思想,不仅强调“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2]878,即“志古”能够“自镜”,“往事”可为“居今之世”资鉴;而且指出从所“述往事”中,“来者”应该不断吸取教益,得到治国理政的鉴戒。从《史记》的内容中,可以体察司马迁对前人以史垂鉴思想的继承与超越。
孔子“因史记作《春秋》”,“辞微而指博”[2]3115,别善恶寓褒贬,昭示纲纪伦常,彰明君臣大义,成为司马迁以史为鉴思想的核心。司马迁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而瞩目未来。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春秋》并非垂空文以断礼义,而是以“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的史实,“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2]3297-3299,垂鉴千秋后代;“有国者”与“为人臣者”都必须深察《春秋》之义,从中不断地得到启示与教训。这些论述反映司马迁对孔子的景仰,说明孔子对司马迁思想的深刻影响。司马迁认同《春秋》的大义,理解孔子以史为鉴的思想,决心传承孔子的事业,总结历代盛衰并编撰史著,为后人立身行事留下历史鉴戒。
汉初思想家陆贾、贾谊的历史总结,与司马迁以史为鉴的思想有着密切关系。秦亡汉兴的历史巨变,对汉人形成极大的思想震撼。因为反思“八年之间,天下三嬗”[2]3303,所以汉初出现喜言秦事的现象,形成以秦为鉴的社会思潮。陆贾亲身经历秦汉之际的政权更替,其总结“秦所以失天下”,汉“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2]2699等问题,为刘邦治理天下提供历史的鉴戒。陆贾称:“上陈五帝之功而思之于身,下列桀纣之败而戒之于己。”[12]主张对前人的总结应该与现实相比较,对过去的追溯必须与当今相联系,这样才能发挥历史的资鉴作用。贾谊深刻感受到了汉初疮痍满目之痛,揪心于天下民不聊生之苦,忧患秦朝二世而亡的悲剧重演,写《过秦论》总结秦亡的教训,批判秦“繁法严刑”的暴政,以“过秦”而求“戒汉”。他称:“明鉴所以照形也,往古所以知今也。”[13]陆贾的《新语》与贾谊的《新书》,贯穿以史为鉴这一思想核心。司马迁称“述往事,思来者”,继承了汉初思想家以史为鉴的思想。
司马迁“述往事”,不是沉迷于陈年往事,更非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察盛衰兴替之迹,述成败得失之事,资鉴当世并垂戒“来者”。因现实为历史发展而来,未来则是现实的不断延续,故据前人经验教训,不仅可以“志古”“自镜”,而且可为“来者”提供鉴戒。在《秦始皇本纪》的史论中,司马迁引述贾谊《过秦论》之语,把以史为鉴与因时通变联系起来,指出:“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则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2]278这些言论虽然出自汉初思想家贾谊,但也反映司马迁以史为鉴的思想,包含三层涵义:一是君子治理国家应该观察上古的鉴戒,历史总结必须与当今社会相互验证;二是结合当今天下的现实,察究盛衰兴亡之理,选择那些顺应时势的施政举措;三是不可拘泥常例,不必遵循常理,“有序”“有时”随机通变,谋求社稷的长治久安。
司马迁“述往事”,重点在“切近世,极人变”[2]3305。“近世”与现实联系在一起,“切近世”即关注“近世”的历史,考察“近世”有助于认识现实;“极人变”为探究“近世”的巨变,思考其变化的原因与教训。秦亡汉兴乃司马迁关注的“近世”,汉朝在秦亡以后继之而起,汉初统治者对秦的暴政及其灭亡认识深刻。司马迁一方面以秦汉为《史记》记载重点,有关秦汉的内容占到全书一半以上,故班固称“其言秦汉,详矣”[1]2737;一方面聚焦秦亡汉兴的原因,大量收载汉人论秦之语,反思秦二世而亡的惨痛教训。《郦生陆贾列传》载陆贾对刘邦称:天下可以“马上得之”,却不可以“马上治之”。“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2]2699《秦始皇本纪》引述贾谊之语曰:“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2]278“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因“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故其亡可立而待”[2]283。《张耳陈余列传》引武臣之语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致使“财匮力尽,民不聊生”[2]2573。《平津侯主父列传》载徐乐之语称:“向使秦缓其刑罚,薄赋敛,省徭役,贵仁义,贱权利,上笃厚,下智巧,变风易俗,化于海内,则世世必安矣。”[2]2958《史记》引述汉人论秦之语甚多,大都指责秦的法令严酷、赋敛繁重而民不聊生。这些言论反映出西汉前期以秦为鉴的社会思潮,显示出司马迁对秦亡原因的深邃思考,并从中得出两条重要的教训:一是“取与守不同术”,不能以“得天下”的方法“治天下”;二是治理天下,不能如秦那样“酷刑法”,而应该“行仁义”。以秦为鉴对汉初统治者拨乱反正,避免重蹈秦朝短命而亡的覆辙,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司马迁“述往事”,颂扬仁君的德政,抨击昏君的暴政,称道爱民恤民,斥责残民虐民,蕴涵以“往事”比照当今之义:在夏、商、周三代的本纪中,突出禹、汤、文、武的道德仁义的深远影响,揭露桀、纣、幽、厉的荒淫残暴的严重后果。《夏本纪》称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汤修德,诸侯皆归汤”[2]88。《太史公自序》称:夏代“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夏桀淫骄,乃放鸣条”,殷代“维契作商,爰及成汤;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说,乃称高宗;帝辛湛湎,诸侯不享”,周代“维弃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实抚天下;幽厉昏乱,既丧丰镐;陵迟至赧,洛邑不祀”[2]3301。故“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2]3305?《周本纪》引述祭公谋父谏穆王之语,称周的“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之务利而辟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先王“时序其德,遵修其绪”,“奕世载德,不忝前人”,“事神保民,无不欣喜”,“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2]135。《商君列传》虽然肯定商鞅变法的历史功绩,称“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但又以赵良之语指责商鞅,“相秦不以百姓为事”,“残伤民以骏刑”。又引《诗经》之语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又以《尚书》之语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2]2231-2235《秦楚之际月表序》言:“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2]759《汉兴以来诸侯年表序》言:“形势虽强,要之以仁义为本。”[2]803这些言论说明,司马迁根据历代理政的得失,“稽其成败兴坏之理”[1]2735,从正反两个角度探求治道:一方面强调只有行仁义德政,国运才能够兴盛持久;一方面指出君主暴虐荒淫,社稷必然崩溃灭亡。既警戒汉统治者,又提醒后世君主,时刻铭记史鉴,施行仁政德治,不可恣意妄为,不能残民以逞,将历史的批判与现实的批判融为一体。
司马迁“述往事”,忧心天下的兴亡。他赞扬“贤相良将”为“民之师表”,于“贤者记其治,不贤者彰其事”[2]3304。又言:“国君强大,有德者昌;弱小,饰诈者亡。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无之。”[2]1351又称:“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退。”[2]1990这类总结“往事”的言论中,渗透着深沉的忧患意识。“往事”展现历史延续的惯性,预示向前运演的趋势,从“往事”中能洞察未来的趋势;“往事”寓含深刻的经验教训,既能针对现实“志古”“自镜”,又可龟鉴后世与启迪“来者”。“思来者”显示出对当今的怀疑与无奈,表现出对现实的悲观与失望,故而寄希望于后世,深信“来者”必能体察其意。司马迁以史垂鉴的思想超越前人之处有二:一是其“述往事”,纵览古今而综观天下,在时间跨度上纵贯数千年,在空间地域上纵横数万里,搜集史鉴的范围扩大了;二是其“思来者”,不谋求一时之鉴,不限于当今之人,而是着眼长远而瞩目后世,期待“来者”从“往事”中得到永恒之鉴,以史为鉴的对象扩展了。
总之,司马迁“述往事”,远绍周公、孔子以史垂鉴的思想传统,近承汉初陆贾、贾谊等以史为鉴的治史旨趣,以秦亡汉兴为考察重点,总结上古以来的盛衰成败,以秦亡汉兴作为考察重点,为治国兴邦提供历史的鉴戒。从史鉴搜集的范围来说,在时间上跨越数千年,在空间上达到数万里,扩展到前人尚未涉及的领域;从以史为鉴的对象来说,不仅为当时之人“志古”“自镜”,而且期待“来者”得到永恒之鉴,将鉴戒时人与垂鉴“来者”结合起来。这说明司马迁以史为鉴的思想,大大超越前人而达到新的高度。
三、把握宏观,“原始察终”,“见盛观衰”
华夏哲人将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视为彼此联系而相互影响的统一体。《易传》言:“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14]82又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14]77又曰:“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4]86华夏哲人推天道而言人事,视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为一体。司马迁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1]2735;又言:“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2]3319根据《史记》的内容,分析这些论述,司马迁“述往事”之法有三:一是天人与古今相结合,探讨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关系,总结古往今来的盛衰成败,此为从宏观上把握历史的方法;二是把重要的人物与重大的事件,置于历史延续的过程中,展现发展脉络及前因后果,究明与前人及社会环境的内在联系,此为考察具体历史问题的方法;三是在察历史变易中观盛衰之变,在观盛衰转化中察历史过程,指出盛衰兴亡互变的必然性,此为揭示历史趋势的“见盛观衰”的方法。这些方法是司马迁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对毕生治史之法的概括与总结。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为从宏观上把握历史的方法。“究天人之际”把天道与人事结合起来,根据天人关系,探究人间事变。董仲舒言“天人之际,合而为一”[15],视天与人为一体。司马迁对天道与天命虽然存在某些怀疑,但却在整体上服膺天命的存在,以天为天下万物的主导者。他根据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强调天不仅关注人间,与人的行为相互感应;而且决定天下的盛衰兴亡,国家命运与朝代更替皆为天意。司马迁认为:“天之与人有以相通,如景之象形,响之应声。故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恶者天与之以殃,其自然者也。”[2]1235星变“与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未有不先形见而应随之者也”[2]1349。“八书”按照“究天人之际”记载历史,指出“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与“天人之际”密切相关,说明“承敝易变”[2]3319的必要性,体现典制的变迁必须顺应天人关系。《天官书》围绕“天人之际”这一中心,运用相关历史事例,将天与人相互联系,通过大量穿凿与比附,以天象为天对人的行为,尤其是对君主行为,表达谴告或赞赏的形式,体现天与盛衰成败的关系。故人们必须关注天象,从中洞悉与理解天意,按照天意规范自己行为;君主更应该注意天象,体察并遵循天意,做到“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2]1351,顺乎天意以治国兴邦。“究天人之际”既为司马迁考察天地万物的宇宙观,还与他治国兴邦的政治理念有关,又是他从宏观把握历史的史学方法。
“通古今之变”指贯通从古到今的过程,考察盛衰兴替与历史变迁。古今终始为绝对与相对的统一,从往到今,再到未来,虽然永无休止、连绵不断;但对于某一朝代、某一时期来说,又是相对的、有条件的。因为后人总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活动,人的行为通常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所以现实乃历史运行的产物,而未来是现实发展的结果。人们只有深刻地总结过去,才能真实地认识现在;只有把握过去与现在,才能预测并洞察未来。如果不能“通古今之变”,就不能站在历史的高处,洞察未来运演的大势。《易传》通观从庖牺到神农,再到黄帝、尧、舜、禹的过程,喻含“通古今之变”的深意。司马迁则在《易传》基础上,明确地提出“通古今之变”,从宏观上把握历史。他上观轩辕而下迄天汉,审视古往今来的历史变迁,上下求索以总结成败得失,彰明其兴替成败与盛衰转化的脉络。“通古今之变”把从古到今的历史,看成持续向前的、连续不断的过程,当成不可割裂的、有机联系的整体,以班固之语来说,为“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1]2737,呈现历史向前延续的轨迹,反映盛衰兴亡的原因与经过。“通古今之变”展现历史过程的无限性与一维性,有助于探究历史运演的因果联系,引出治国兴邦的经验教训。“通古今之变”既与司马迁的历史认识相关,又与他以史为鉴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又是他从宏观上把握历史的史学方法。
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都是从宏观上把握历史的方法,表现出宽广的视野与磅礴的气势。然我们分别考察“究天人之际”与“通古今之变”,侧重点颇为不同:如果说“究天人之际”把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联系起来,侧重融汇天人考察社会变迁的轨迹,旨在从横向说明天下万物的密切关系;那么“通古今之变”则把古今作为无限延续的过程,侧重贯通从古到今以反映历史传承脉络,突出从纵向展示兴亡成败的跌宕起伏。“究天人之际”与“通古今之变”虽然不是司马迁首倡,但在前人基础上将两者结合起来,并运用于“述往事”中,结构出经纬交织、纵横交错的立体网络,则是司马迁对中国史学的贡献。
“原始察终”为考察具体历史现象的方法。所谓“原始察终”,即推原其“始”,察究其“终”。华夏哲人认识事物,重视穷原竟委,注意把握始末。从《易传》《庄子》到《礼记》,都强调追根溯源,主张把握终始。因为只有考察终始,才能得出完整的认识。《易传》称:“《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惧以终始”[14]90。庄子曰:“穷则反,终则始”,“时有终始,世有变化”[3]173-174。《礼记》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16]司马迁总结历史,看到天下万物的存在,都要经历从始到终的变化周期:从出生到参与社会活动到去世为人的周期,从起始到发展到结束则为事件的周期,某一朝代或者阶段从始到终也是一个周期,无数从始到终的周期汇成历史延续的过程,如同永无休止不断向前流淌的河流。如果“述往事”只看到某物某事之“始”而不察明其“终”,就不能体察其盛衰兴替的来龙去脉,更不能探究历史向前运演的内在逻辑,必然陷于片面甚至走向极端。在继承前人重视“终始”的基础上,司马迁关注历史现象的“终始”,考察其“终始之变”的过程,形成了“原始察终”的方法。
“原始察终”以人物或者事件为整体,以纵向的发展的眼光,审视从“始”到“终”的过程,洞察其前因与后果,追溯其“变所从来”[2]1777的脉络。《史记》言及“终始”之处颇多,为理解“原始察终”提供了材料。如《十二诸侯年表序》说:“儒者断其义,驰说者骋其辞”。因为“不务综其终始”[2]511,所以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六国年表序》说秦统一以后,“世异变,成功大”。有人因为没有纵览历史的大局眼光,以其“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2]686,这实在是可悲的事情。《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称:“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2]878《惠景间侯者年表序》说“咸表始终”[2]977。《天官书》言“终始古今,深观时变”[2]1351。司马迁一方面批评他人不知“终始”,一方面标榜自己把握“终始”。这些言论针对的环境与对象虽然不同,但都强调考察人物或事件,不能顾首不顾尾,不可知终不知始,更不应以偏概全,而是必须全面认识,关注其“终始之变”。
司马迁以“原始察终”的方法“述往事”:十二本纪按照朝代传承或君主在位顺序,记其起始兴衰的经过,对其经历的过程“原始察终”。十表根据上古、近古、今世三个阶段,及五帝三王、东周、战国、秦汉之际、汉兴以来五个时期,“表见《春秋》《国语》学者所讥盛衰大指著于篇”[2]511,反映不同阶段或者不同时期的变迁,对其兴亡更替的过程“原始察终”。八书记礼、乐、律、历等典制,对这些典制的建立及其沿革“原始察终”。三十世家记传世诸侯及辅拂股肱之臣的业绩,对这些诸侯及大臣的盛衰过程“原始察终”。七十列传记各类人物的人生轨迹与生平业绩,或者叙述周边民族的历史往事,对有关人物或周边民族“原始察终”。司马迁对每一朝代、每一制度,或者每一事件、每一人物,都根据“原始察终”的方法,考察从“始”到“终”的过程,追溯其“终始之变”的线索与轨迹。
司马迁不仅“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从宏观上把握三千年的盛衰兴替与沿革变迁;而且将各阶段与各朝代,重要的人物与重大的事件,置于接连不断的历史长河中,推原其“始”而察究其“终”。对宏观历史过程的把握,显示司马迁的大局眼光与整体观念;对具体问题的“原始察终”,说明他关注历史现象的前因后果。一方面在把握宏观历史过程中,考察具体的历史现象;一方面通过记载具体的历史现象,反映宏观的历史过程,历史的连续性与发展转化的阶段性结合起来,构成前者包括后者而后者体现前者的关系。“原始察终”的方法虽继承了华夏哲人关注“终始”的传统,但将其运用于“述往事”则是司马迁的贡献。
“见盛观衰”为揭示历史运演趋势的方法,蕴涵深沉的理性与辩证思维。司马迁看到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充斥精彩纷呈的“盛衰之变”:如人生命运的跌宕起伏,个人事业的成功失败,政治势力的此消彼长,朝代或国家的兴盛衰亡等。从黄帝“法天则地”,到周“洛邑不祀”;从“五霸更盛衰”[2]3301-3303,到战国七雄先后崛起;从秦灭六国统一天下,到楚汉相争与刘邦兴汉。这类事例说明,盛衰兴亡并非凝固不变,而是必然向其反面转化;衰极必盛而盛极必衰,常盛不衰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故古往今来无终盛之国,亦从未有不亡之国。在继承前人对盛衰兴亡认识的基础上,司马迁贯通古今考察“盛衰之变”,以盛衰转化的眼光看待一切,指出“盛衰之变”的普遍性与必然性,形成了“见盛观衰”的方法。
司马迁“见盛观衰”,从不同角度考察“盛衰之变”,反映出黄帝以来到汉武帝在位的太初、天汉年间的盛衰兴亡:本纪作为总纲记载各个朝代、各个帝王盛衰转化的轨迹;世家侧重于记载各传世诸侯的继承与递嬗、各股肱之臣盛衰兴亡的过程;表则列举出某一特定的时期或者特殊的阶段中,重要诸侯或者重要人物兴亡成败的概貌;书则重点考察治理国家的相关典制建立与沿革的过程,突出这些典制与历代盛衰的密切关系;列传作为主体着重叙述从先秦到汉武帝时期,各类典型人物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中,人生的际遇及其行为与建树的业绩,以及周边民族的兴衰及与中原王朝之间的关系等。司马迁之所以记载从上古以来到西汉中期数千年的沧桑巨变,就是为了展示“盛衰之变”的接连不断,突出治乱盛衰的交替与兴亡成败的相互转化,超越了前人观一世一时“盛衰之变”的局限。
司马迁“见盛观衰”,根据历史事例,说明有盛必有衰,既有从衰到盛,又有由盛到衰。《秦始皇本纪》记其继位以后,平定嫪毐等人的内乱,重用尉缭、李斯、王翦等人才,“并海内,兼诸侯”,统一天下,“南面称帝”;然而因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2]283,所以由盛极一时而顷刻瓦解!《项羽本纪》载其于秦末天下动荡、纷扰崩溃之际,把握时机并顺势而起,“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然而因为“奋其私智而不师古”[2]338-339,有勇无谋恃力而行,所以由盛而衰走上了败亡之路!《越王勾践世家》记其于攻吴失败以后,“苦身焦思”,卧薪尝胆,“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2]1742;在国力得到恢复以后,“终灭强吴”,“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2]1756。在一代代传承与延续的过程中,“盛衰之变”遵循自身固有的逻辑运行,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司马迁“见盛观衰”,既重视“见盛”,也注意“观衰”,并非只看到一个方面而无视另一方面。《平准书》记从汉兴至武帝之初的发展,说明司马迁对“盛衰之变”的观察与思考:汉朝建立之后,天下残破而疮痍满目,万物萧条而民不聊生;经过六七十年的休养生息,社会逐渐恢复而走向繁荣。在武帝即位之初,到处呈现出兴旺景象:“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这种盛世景象是汉兴以后从衰到盛逐渐转化的结果。然在天下走向兴盛的过程中,潜伏着转向衰败的种种问题:如“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2]1420。汉兴以后从衰败逐渐走向兴盛之际,亦即重趋衰败的各种因素孕育与增长之时,盛衰转化是不可抗拒的。
司马迁“见盛观衰”,从盛衰相辅相成与不断转化中,探求其彼此互变的动因。在事物内部存在积极与消极两个相互对立的方面,当积极方面居于主导地位,事物处于兴旺发达的态势,而消极方面则被压制着;当消极方面成为主导因素,事物即呈现衰败没落的状态,而积极方面则趋于隐微。在历史延续的过程中,盛衰之间不断转化,“盛”则必“衰”而“衰”则必“盛”:当从“衰”转“盛”之际,亦“敝”积累并加深之时,其不断发展而达到极至的境地,走向“衰”的过程又开始了;在由“盛”向“衰”的过程中,转而趋“盛”的因素也在孕育,其滋长积聚并发展成势,在“衰”极之后则“盛”必然到来。此乃盛衰转化之常道,故危机与转机总是如影随形。人们应该根据这一常道,于衰中切实“见盛”,于盛中着力“观衰”,关注盛衰互变的转化趋势。那些高瞻远瞩的统治者,综观时变而深谋远虑,顺乎盛衰转化之势,趋利避害而开创新局。他们在“承敝”之后因势利导,待机而动并因时“易变”,主动摆脱各种积“敝”,引导危机走向新的转机。这就是司马迁对刘邦在兴汉以后,以秦为鉴,拨乱反正,“承敝易变,使人不倦”[2]394,大加肯定和称道不已的原因所在。
司马迁认为,“物盛则衰,天地之常”[2]2783。又言:“物盛而衰,固其变也。”[2]1420又以李斯之语称:“物禁太盛”,“物极则衰”[2]2547。又引蔡泽之语曰:“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因为“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所以“天下承而不绝”[2]2422。从天地自然到人类社会,盛衰转化为万物存在的常态,一切事物无不有盛又有衰,无时无刻不处于盛衰互变中,故“盛衰之变”兼具普遍性与必然性。“见盛观衰”的方法反映司马迁对未来命运的深邃思考,隐含对当时现实的不满与批判,对观察社会现象与历史变迁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终始之变”为从始到终而逐渐转化,“盛衰之变”为衰极而盛又盛极而衰。因为“终始之变”与“盛衰之变”通常交织在一起,所以“原始察终”与“见盛观衰”又密不可分:“原始察终”为“见盛观衰”的前提,“见盛观衰”以“原始察终”为基础;只有全面考察“终始之变”,才能深刻理解“盛衰之变”,进而预测与顺应历史趋势。司马迁引贾谊之语称:“见终始之变,知存亡之机。”[2]284又言:“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2]1442“原始察终”与“见盛观衰”,虽然彼此相通而相互联系,但其内涵有别而存在差异:从相通之处来说,都把历史视为盛衰相互转化的过程,将整体考察与历史变易结合起来;都反对切断历史的联系,强调考察人物或者事件的过程;都重视探求历史运演的内在逻辑,从中引出自己的结论。从差异之处来说,前者注重追源溯流,对终始进行考察,后者突出盛衰转化,对历史辩证分析;前者根据“终始之变”,展示因果联系,后者围绕“盛衰之变”,关注必然转化;前者重视过程,考察来龙去脉,后者强调变易,力求总结规律。“原始察终”反映司马迁的整体思维与全局观念,“见盛观衰”体现司马迁的通变思维与哲学智慧。
总之,司马迁“述往事”,一方面“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从宏观上把握历史,展现其一维性与传承的轨迹;一方面将重要的人物与重大的事件,置于历史的过程之中,察其来龙去脉,明其前因后果,示其“终始之变”。他视盛衰为相辅相成并不断转化,以“见盛观衰”揭示历史趋势,指出“物盛而衰”乃“天地之常”,说明“盛衰之变”的普遍性与必然性。司马迁将从宏观上把握历史与考察具体史实,及揭示历史趋势结合起来,对后来史学家的研究,形成了示范性的效应;对中国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推崇“立德”,强调“立功”,发愤“立言”
华夏哲人崇尚立德、立功、立言。《左传》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11]1979“立德”指完善自我,铸造君子人格,担当天下责任,造福苍生百姓,树立后世楷模;“立功”为创建不朽业绩,扭转乾坤而开创新局,改变天下而彪炳当代,超越前人而垂名史册;“立言”乃著书立说,提出独到的见解,发前人之所未发,留下珍贵的思想遗产。“立德”注重“德”对天下及后世的影响与作用,“立功”重视“功”在历史进程中的贡献,“立言”关注“言”在历史传承中的精神价值。这三者的关注点虽然不同,但都重视人生的意义,珍惜生命的价值,刚健有为并自强不息,铸造辉煌而扬名后世,成为“来者”景仰的典范。司马迁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总结者,继承了传统的人生价值观。他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17]又言:“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1]2727司马迁“述往事”,“惟藉人以明史”[6],根据“立德”“立功”“立言”,记载评述各类人物的生平事迹,指出他们在历史上的贡献及其个人局限。我们从《史记》对人物的记载与评价中,可以反观司马迁对于传统人生价值观的继承与超越,进而体察他“成一家之言”[1]2735的治史旨趣。
司马迁推崇“立德”。如黄帝“修德”[2]3,颛顼有“圣德”[2]10,帝喾“其德嶷嶷”[2]13,尧“能明驯德”[2]15,舜“厚德”[2]38。舜禅位于禹,“舜之德可谓至矣”[2]1586,禹“其德不违,其仁可亲”[2]51;“光唐、虞际,德流苗裔”[2]3301。汤“德至矣”[2]95,帝太甲“修德”[2]99,武丁“修政行德”[2]103。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皆有令德”。古公亶父“积德行义”[2]112-113。吴太伯以天下利益为重,不计个人的地位。太伯及其弟仲雍,皆为周太王之子,王季历之兄。因为“季历贤,而有圣子昌”,所以“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太伯与仲雍二人“乃奔荆蛮”[2]1445,让国于季历及其儿子昌。司马迁引述孔子之语赞叹道:吴“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2]1475。司马迁言“德”并非仅仅指个人高尚的道德与人格,而是超越了局限个人品德的范围,强调对天下的神圣责任及勇于担当,推崇为世人所称道、为“来者”所景仰、垂名千秋万代的大德。
司马迁言“德”兼具私德与公德双重涵义:私德为个人之德,即经过长期修养,不断提高个人素质,形成良好的道德;公德乃天下之德,指恪尽职守而造福百姓,奉献国家并担当天下。他一方面称“德者,人物之谓也”[2]3272,指出“德厚者位尊”[2]1157,进“德”才能修业。汉初韩信、卢绾等人,“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虽然“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但“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1]2642。一方面认为,君主地位至高无上,其“德”悠关天下;君主“一人有德,天下赖之”[2]1071!君主治理天下,应该如孔子所言,“导之以德,齐之以礼”[2]3131,顺民之心而为民谋福,集私德与公德于一身。禹“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撬,山行乘撵。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2]51,禹任劳任怨治理天下,殚精竭力而一心为民,堪称万世楷模的圣人之君。故“虞、夏之兴”,乃“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2]759所致。汉文帝在位期间,顺应民心,轻徭薄赋,“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2]433。“临天下,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灭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故从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德至盛也”[2]436-437。司马迁主张的“立德”,既指以“德”为立人之本,以“德”为标准论评人物,以“德”为根本立身天下;更指君主立天下之德,广施厚“德”,以“德”治国兴邦。
司马迁强调“立功”。所谓“功”不是一时一事之“得”,而是扭转乾坤而名震天下的不朽业绩:如治国兴邦的突出成就,保全社稷的伟大贡献,统一天下的显赫战功,救民危难的英雄壮举等。如周公辅助武王伐纣,周初不就封而“留佐武王”;在武王去世而成王年幼之际,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乃践柞代成王摄行政当国”;在管、蔡、武庚发动叛乱时,周公奉成王之命“兴师东伐”,平息叛乱而稳定了天下;在成王年长“能听政”以后,周公“乃还政于成王”,“北面就臣位”;为“诫成王”铭记殷亡的教训,周公作《多士》《无逸》,又为周确立了礼、乐等制度[2]1515-1521。司马迁立《鲁周公世家》,记载周公对周初建政及巩固天下的卓越贡献。管仲治理齐国,“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在管仲的治理下,齐国迅速崛起,“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时期的首霸。此后“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晏婴相先后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他为齐相,“进思尽忠,退思补过”[2]2131-2137。司马迁立《管晏列传》,记管、晏治国兴邦之功。如田单为齐国名将,在燕国大军攻齐,“齐湣王出奔”,齐国山河破碎,社稷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他“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又巧“纵反间于燕”,并以火牛阵大败入侵燕军,恢复国土并保全了齐国。司马迁立《田单列传》,赞扬田单用兵“出奇无穷”[2]2454-2455,记其保全社稷之功。如白起、王翦乃秦国名将,对秦统一天下建功甚伟。司马迁在《白起王翦列传》中称:“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王翦为秦将,“夷六国”[2]2342,称道他们的赫赫战功。如陈涉、项羽在秦“失其政”、赋敛无度、民不聊生、刑戮相望于道、天下陷于绝境之际,奋起反抗暴秦,救民于水火之中。陈涉首举义旗,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2]3310。项羽在“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之际,“乘势起陇亩之中”。他叱咤风云,气壮山河,勇往直前,“将五诸侯灭秦”,为“近古以来所未尝有也”[2]338-339。司马迁立《陈涉世家》及《项羽本纪》,肯定他们对推翻暴秦的贡献。这些人物以卓越才能与非凡胆识,把握机遇而建万世之功,在历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司马迁一方面肯定前人彪炳史册之“功”,一方面如实反映他们的局限与过失,做到“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18]。秦、汉之际为天下一大变局,动荡喧嚣而战争惨烈,纲纪伦常遭到破坏。司马迁记刘邦与麾下的布衣将相,因时顺势于乱世崛起,角逐群雄而定于一尊,既突出其政治智慧及历史贡献,又反映其道德瑕疵与个人局限。刘邦为汉朝的创建者,年轻时“好酒及色”,“不事家人生产作业”[2]342-343,在楚汉战争中为了逃命,甚至将其儿女推于车下;然其足智多谋而善于权变,广揽人才并发挥其作用,最终“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2]392,创建了西汉王朝。陈平为刘邦的重要谋士,年轻“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他“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甚至被视为“反复乱臣”[2]2054。然其投奔刘邦以后,深受信任而得到重用,才能得以实现,“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在刘邦死后与周勃合谋,“卒诛诸吕,立孝文皇帝”[2]2062-2063,为刘邦夺取天下,以及汉初安定天下,作出了重要贡献。《史记》对刘邦君臣以匹夫起事,反映出“其君既自布衣,其臣亦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19]。即使对一往无前而勇猛无敌的项羽,司马迁虽然称道其英雄气概,赞赏其将诸侯“灭秦”之功;但又指责其“自矜功伐,奋其私智”[2]339,并引述韩信之语,斥责其“所过无不残灭”,“天下多怨”[2]2612而众叛亲离,最终落得自刎乌江的悲惨下场。这类事例说明,司马迁理性务实,“不虚美,不隐恶”[1]2738,不因过而没人之功,也不因功而掩人之过,显示出有关人物的复杂人格,其历史认识中包含着深刻的批判精神。
司马迁赞赏“立言”。所谓“言”不是普通叙事之语,更非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之言,而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提出独到的见解主张,阐述深刻的思想认识,发前人所未发之言。“立言”服务于君主治国兴邦的事业,为后世留下不朽的精神财富。这是思想传承与创新的神圣事业,历来是先哲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如孔子整理典籍,传承古代文化,创立儒家学派。司马迁立《孔子世家》,称赞其“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书传》《礼记》自孔氏”。“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三百五篇孔子皆弦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2]1935-1937孔子“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2]1943。“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2]1947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2]2141。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其“著书十余万言”,“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讠此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2]2143-2144。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2]2146-2147。孟子针对“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2]2343。驺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2]2344。荀子“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2]2348。司马迁所称“立言”为以言垂后,既是自成一家而垂名后世之言,又是垂鉴后人并启迪“来者”之言。
司马迁特别赞许逆境之下的“立言”。这些“言”乃先哲于困厄之际“意有所郁结”的真情流露,凝聚他们平生苦苦求索并在艰难时刻得到深化的思想成果。如:“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髌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2]3300这些先哲不屈从恶劣的环境,奋起与凄惨的命运抗争,写下对天下万物的独到思考。他们登高望远而瞩目后世,发愤“立言”以传后世,期待启迪“来者”的思想,在历史长河中实现人生价值,成为司马迁发愤著述的榜样。在这些先哲中,司马迁尤为推崇屈原的“立言”,称其“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虽然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但“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其著《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屈原生活于战国晚期的楚国,因政治黑暗而壮志难酬,悲叹“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述“忧愁幽思而作《离骚》”,“虽与日月争光可也”[2]2482-2486。司马迁生活于天下一统的西汉,因李陵之祸而报国之志破碎,幽于缧绁而“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1]2730,隐忍苟活而撰著《史记》。司马迁与屈原虽然间隔近二百年,所处的环境迥然不同,但直言致祸的悲惨遭遇相似,精神压抑而痛不欲生相类,忧愁填膺而发愤著书相通,“立言”垂后以待“来者”旨趣相同。司马迁深深理解屈原的满腔哀怨,对其悲凉的心境感同身受,因而将自己的感情与思想,寄托在对屈原的称道中,倾注在《史记》全书内容中。鲁迅称《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20],将《史记》与《离骚》相提并论,既指出了屈原对司马迁的影响,又肯定了司马迁“立言”的价值,这是符合事实的。
列传为《史记》的主体,记载“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2]3319的各类人物。这不仅说明司马迁以“立功”作为评价人物的标准,而且反映他追求“立功”的人生理想。在入仕为郎中以后,司马迁精神振奋,踌躇满志,“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1]2729。其渴望“立功”、报效君主之意,溢于言表。然而父亲司马谈于临终之际告诫他:“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并将毕生“所欲论著”嘱托于他,命其不可“废天下之史文”,担当起“论载”史实的责任,如孔子著《春秋》“立言”于后世。在父亲临终告诫与嘱托之下,司马迁承诺“悉论先人所次旧闻”[2]3295,从意气风发追求为经国济世“立功”,到转而效仿先哲为后世“立言”,对人生理想的追求改变了,对人生价值的认识深化了。因为父亲的临终嘱托尚未实现,担心“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草创未就”而“惜其不成”;所以“立言”于后世的人生理想,使他忍受腐刑这一奇耻大辱,“就极刑而无愠色”,终成《太史公书》,以“偿前辱之责”[1]2733-2735。司马迁谨嘱此书“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2]3320,对“来者”满怀信赖。他坚信“后世圣人君子”必有公论,将从所“述往事”中不断吸取教益。
综上所述,司马迁在先秦至汉初思想家考察历史的基础上,利用“天下遗闻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2]3319之便,广泛搜集上古以来的各种史料,以人物为中心而“述往事”,总结从黄帝到太初、天汉年间的历史,创立中国古代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司马迁推崇名垂千秋万代之“德”,赞扬名震天下而彪柄史册之“功”,称道自成一家并启迪来者之“言”,根据“立德”“立功”“立言”,记载与评价各类人物的生平与事迹。“思来者”表露出司马迁完成《史记》以后,陷入多重复杂心态交织的困惑中:一是对现实感到悲观,对生活充满失望,对自己无怨无悔,孤立无助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态;二是以豁达的胸怀面对后世,以坦荡的态度对待人生,以长远的眼光看待生命的意义,在历史长河中实现自我的心态;三是“立言”不为一时,不关注短期效应,而是追求以言垂后,深信此书必将传之不朽,藉以此书名垂后世的心态。“述往事,思来者”说明,司马迁对所撰史著的思想价值,对自己在历史上的地位与影响,有着强烈的自信与自豪。我们应该根据《史记》的内容,理解“述往事,思来者”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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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 皓)
On Sima Qian's“Recording the Past and Viewing the Future”
PANG Tianyou
(Department of History,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Zhanjiang 524048,China)
After finishing Historical Records,Sim a Qian has repeatedly claim ed“recording the past and viewing the future”,which indicates his purpose of writing history and his reflection on his history research.And these concise words contain profound thoughts.Historical Records offers us a source to observe Sim a Qian's inheritance and transcendence of predecessors,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recording the past and viewing the future”and grasp the ideological and academic value in Historical Records.
Sima Qian;“recording the past”;“viewing the future”
K207
A
1674-9014(2015)01-0051-11
2014-11-18
庞天佑,男,湖南益阳人,岭南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史学史和历史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