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改造国民性与建设公民社会
2015-03-20柯平凭
柯平凭
(同济大学 中国文学中心,上海 200331)
再谈改造国民性与建设公民社会
柯平凭
(同济大学 中国文学中心,上海 200331)
一百年以前鲁迅先生提出改造国民性、进而达到由“立人”到“立国”的主张,至今依然还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对鲁迅毕其一生奋力去改造的“国民性”,我们习惯于认为那是旧时代的问题,似乎新时代已然没有这个问题了。最近六十年,国人的精神面貌确已发生巨变,自然与鲁迅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毋庸讳言,价值观扭曲、道德水准下降、人性良知丧失、物欲私心膨胀等等,又已发展成为新的隐患,严重阻碍科学发展与国家现代化。故而,人性的改造与重塑,即“改造国民性”,始终是事关国家民族兴亡的根本问题。“改造国民性”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它涉及文学、哲学、史学、社会学、政治学、民俗学、心理学、人类学等众多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
改造国民性;立人;立国;文学的核心价值
一、三华人在世界不同地方几乎同时发声
2013年6月,北京。中国著名作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梁晓声,在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他的又一本新作《忐忑的中国人》。这本书封面的广告词颇有些吸引眼球:“著名作家梁晓声,再次发‘声'/剖析中国当代社会各阶层忐忑心理/直面力陈中国社会的根本问题/郁闷的表情 忐忑的心态/这就是中国人/从普通老百姓的忐忑心态,到中国人的人性劣根,/再到国计民生的献计献策,/每一句都是梁晓声的思想闪光、肺腑之言!”
在此之前,2013年4月,梁晓声在《中国人,你缺了什么》(中华书局2013年4月版)一书中主要讲述了中国人一百余年的求索,半个多世纪的动荡,三十年的改革摸索及中国从何处来向何处去的历程;社会急剧变革中的中国人,该如何认识自己,把握自己。一言以蔽之,就是“思考国家责任,呼唤社会良知”。梁晓声在该书第一章“公民的底线”中题为《文明的尺度》一文中指出:“中国也大,人口也多,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口,其实还没达到物质方面的小康生活水平。腐败、官僚主义、失业率高、日盖严重的贫富不均,这些负面的社会现象,决定了我们中国人的文明,只能从底线上来培养。”[1]由此可见,梁晓声凭着自己的生活观察、人性体验以及艺术直觉,在某种程度上,同鲁迅形成了深层的沟通与呼应。
2013年4月12日,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邓晓芒教授,在武汉大学“素质教育讲堂”作了题为《当代中国的第三次启蒙》的演讲。邓晓芒认为20世纪80年代启蒙的失败,就是因为知识精英眼睛朝上,疏于反省政治之外的国民性等深层问题。邓晓芒说:“反思二十世纪中国的两场启蒙运动,也许是受到中国传统知行合一的影响,启蒙思想精英几乎每人都想借助思想文化观念解决现实社会中的问题,尤其是解决政治上面的问题,有一种政治实用主义和急功近利的倾向。五四运动的启蒙先驱有这种倾向可以原谅,因为他们面临民族危亡,确实是每个中国人的头等大事;到了八十年代,启蒙精英仍然用同样的心态,造成轰动效应,而疏于反省政治层面下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文化心理问题、国民性和人性问题,最终造成一种误导。”[2]
中国是否面临“第三次启蒙”,不是本文讨论的话题。但是,邓晓芒认为当代中国的第三次启蒙若要取得成功,不可“疏于反省政治层面下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文化心理问题、国民性和人性问题”,倒是提醒我们,一百年以前鲁迅先生提出改造国民性、进而达到由“立人”到“立国”的主张,至今依然还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2013年6月6日,美国科罗拉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前所长、旅美学者刘再复,在《四星高照 何处人文》一文中写道:“研究过美国的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的作者),在他的另一部经典著作《美国的民主》中提出一个重要论点。他认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其面貌都是被他的婴儿时期所决定的……‘人的一切始于他躺在摇篮的襁褓之时。'这是托克维尔的论断。《美国的民主》论述的正是美国后来的命运是被他的婴儿时期所决定的。我们暂且放下对美国的政治评价,只面对托克维尔揭示的理念,那么可以说,托克维尔关于婴儿时期决定一切的理念,乃是真理。”[3]刘再复指出:“关于这一点,产生于20世纪的我国思想家鲁迅也有同样的看法。他在《上海的儿童》一文中断定:‘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他如此说:‘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3]
本文不涉及究竟是“四星高照”还是“五星高照”,也不涉及究竟“何处人文”。不过,刘再复借用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与我国思想家鲁迅的论断,认定改造国民性须“从娃娃抓起”,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既有趣又耐人寻味的重要启示。
二、今日再论改造国民性是必须的
培育具有健全人格的现代社会公民,应当是教育的重要使命。这不仅关系到青少年的成长,也关系到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再者,“数十年来的鲁迅研究已经证明,深入而无情地解剖和批判国民性,进而达到由‘立人'到‘立国'的目的,正是贯穿着鲁迅全部文学和社会实践的一条基本线索。”[4]
中国“国民性”改造好了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们对有目共睹的社会现状,由于近年来已经司空见惯,不是见怪不怪,就是归之于“社会转型期”。似乎渡过这个“转型期”,天下自然也就太平无事了。
对鲁迅毕其一生奋力去改造的“国民性”,我们习惯于认为那是旧时代的问题,似乎新时代已然没有这个问题了。果真如此吗?且容我试举三例:那些往牛奶里添加过量三聚氰胺的农民,那个自设简易流程合伙制作冰毒获取暴利的海归女化学博士,那些在基层村委会主任民主直选试点过程中大打出手甚至自相残杀的村民,难道不仍然是鲁迅眼中的愚昧无知吗?只不过时代变化了,国民性之劣根性也变换了表现形式。2008年奶粉添加三聚氰胺的丑闻至今仍在发酵,中国人“抢购奶粉战”波及港澳甚至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德国等地。鲁迅如果活在今天,恐怕不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应当是“哀其不幸,怒其乱争”。
2013年国庆长假,全国各地风景名胜旅游点所发生的乱象触目惊心,就是眼前的实例。《人民日报》2013年10月5日第1版《今日谈·让“不文明”更少些》写道:
国庆长假,国人出行,赏美好风光,沐厚重文化,享休闲之乐。然则其间又或有一些不文明行为,让人甚觉遗憾。
长假第一天,苏州玄妙观入口处,一游客攀爬银杏树采摘银杏。河南焦作影视城,几个游客争相爬上景观雕塑留影。淮安周恩来故居,照壁上、树木上留下多处涂鸦刻画。更有甚者,几名小朋友在家长的托举下,攀爬南京明城墙。而在天安门前,11万观看升旗者,留下5吨垃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5]
最近60年,国人的精神面貌确已发生巨变,自然与鲁迅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毋庸讳言,价值观扭曲、道德水准下降、人性良知丧失、物欲私心膨胀等等,又已发展成为新的隐患,严重阻碍科学发展与国家现代化。故而,人性的改造与重塑,即“改造国民性”,始终是事关国家民族兴亡的大问题(当然也是“新世纪的鲁迅作品教学”的大问题)。今天的中国,正处在伟大复兴的历史关头。然而,任何国家的成长与壮大,都是在不断发现问题、正视问题、解决问题的困局中走向成熟的。盛世危言、未雨绸缪,本是知识分子的责任。
我们今天所追求的和谐社会,应该是现代化的公民社会。如今的中国,经过三十余年改革开放的巨大进步,已经具备了走向公民社会的物质条件和心理基础。中共“十七大”政治报告第一次提出了要“加强公民意识教育”的问题。“加强公民意识教育”与鲁迅先生关于改造国民性、进而达到由“立人”到“立国”的目的,在理论表述上虽然有差异,其思想实质是完全一致的。现代公民社会政治伦理和道德伦理的文化价值基础,就是以人为本,注重个人本位的独立、尊严和价值。
鲁迅先生1907年在《文化偏至论》一文中主张“立人”,他说“我们要把人立起来”,就是思想解放、尊重个性、健全人格。他认为如果这个国家没有经过启蒙,没有建立健全的个人人格,只有奴隶或臣民,没有公民,那么这个国家不能叫“人国”,而叫“沙聚之邦”。试想,如果我们不能建立并健全公民社会,没有稳固坚实的社会基础,还侈谈什么政治体制改革和民主政治呢?同样,如果我们不能建立并健全公民社会,没有稳固坚实的社会基础,也谈不上中国社会文化真正的发展与繁荣。
历史一再昭示我们,只有经济建设,没有相应的道德建设和文化建设,最终不可能建成现代化的和谐社会。显而易见,改造国民性是长期而艰巨的历史任务,是建设公民社会的必由之路,也是中国社会文化发展的必由之径。
三、改造国民性与建设公民社会是复杂艰巨长期的系统工程
2013年10月下旬,北京的大街上发生一起不幸事件:一个26岁女子的脖子卡在两根护栏之间,旁观者采取了越来越广为人知的恶劣做法:坐视不管。监控录像画面显示,有十几个人打量过这名女子,还拍了照片。她无助地在北京熙来攘往的街头待了半个小时,才有人施以援手。警察解救了她,并把她送往医院,但终因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而不治身亡。
《参考消息》转引美国《华盛顿邮报》麦克斯·费希尔10月24日的文章《中国的旁观者问题:人群漠视危境中的女子》指出:“社会学家早就发现,如果基本资源匮乏,生存是一种竞争,那么人往往会变得比较自私,展现出更加反社会的行为。另一种常见理论是,现行的一些东西容易把中国社会引向不利于好心人的方向。特别是1992年之后,中国经济进一步转型,经济成功被放在首要位置,就催生了一种超级资本主义竞争。”[6]
社会学家的言论,可供文学研究者参考。鲁迅始终坚持文学家的身份、立场、眼光,强调文学推动现实斗争和社会改革的责任,这在当下尤其难能可贵(中国至今没有出现第二个鲁迅是不争的事实)。因此,现在讨论“鲁迅与中国社会文化发展”,“改造国民性与建设公民社会”必然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议题。不过,“改造国民性”虽然只有短短的五个字,其内涵与外延却无比深邃与丰富,涉及文学、哲学、史学、社会学、政治学、民俗学、心理学、人类学等众多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显然,这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
虽然笔者认为“改造国民性”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但是并不认为文学家可以逃避文学推动现实斗争和社会改革的责任。尤其是鲁迅研究者,更应当担当起这个责任。2013年9月23日,在上海召开的“鲁迅与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学术研讨会”暨“中国鲁迅研究会第九次会员代表大会”上,上海大学哈九增教授告诉笔者,他在提交给会议的论文中,也提及“改造国民性”这个议题。
四、谈鲁迅与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就必谈改造国民性
中国社会文化的发展绕不开改造国民性的问题,否则,无异于空谈误国。笔者在“鲁迅与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学术研讨会”的分组会上就此问题作了简短发言,会议主持人也在当天分组总结时特别肯定了“改造国民性”议题的重要性。可是次日大会总结时却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个议题。“鲁迅与中国社会文化发展学术研讨会”,居然不谈“改造国民性”。“社会文化发展”难道不是为了达到理性精神层面的人性自由与完善(实现个人本位的独立、尊严和价值)即“改造国民性”的目的?为什么要回避“改造国民性”这个议题?笔者至今仍然困惑不解。
人性是文学永恒的主题。鲁迅先生提出“改造国民性”,正是从根本上抓住了文学的核心价值,着力推动人类文化和社会进步,推动中国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这是鲁迅的伟大之处。本文开篇不厌其烦地介绍海内外三位华人学者近期发表的对人性或改造国民性的观点与论述,就是想抛砖引玉,点燃思想火花。并且,也是昭示学界应当从多学科、多视角来看待“改造国民性”这个议题。
当然,笔者不认为一次启蒙运动,就可以解决中国悠久历史长期形成的惯性和遗留的问题;也不认为改造国民性可以立竿见影、一蹴而就达到理性精神层面的人性自由与完善,从而实现个人本位的独立、尊严和价值;更不会天真到认为一次研讨会就可以解决这些大问题。因为不同时期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环境因素的诸多制约与影响,使得人性的改造与重塑,即“改造国民性”,注定是复杂、艰巨、长期的系统工程。正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一样,通过启蒙、改造国民性、建设公民社会,促进中国社会文化的发展与繁荣,必定也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如此看来,“启蒙—改造国民性—建设公民社会—社会文化发展—再启蒙”,理应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良性循环轨迹,应当也是中国社会文化发展的良性循环轨迹。
五、说不完的鲁迅,讲不尽的改造国民性
一个民族有一些关注天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
社会实践一再提醒我们,鲁迅的人学思想仍然没有过时,“改造国民性”在21世纪的中国仍然不失其指导意义。然而,鲁迅没有系统论述中国国民性的宏篇大著,他对国民性弱点或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主要通过小说或杂文的样式来展现。鲁迅写阿Q,就是要“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鲁迅杂文的形象性虽不同于小说,但意旨比小说更明显,表达也更直接,所以他的杂文大都与中国国民性问题有关。
不过,鲁迅没有系统论述中国国民性的宏篇大著,终归是中国文化史意义上的一大缺憾。这个“缺憾”,在21世纪应当由我们在追寻“中国梦”的过程中来完成,以填补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的这个空白。而且,这也是“中国梦”的题中应有之义,是增强中华民族软实力的题中应有之义。
一个民族要站在科学的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如上所述,“改造国民性”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它涉及文学、哲学、史学、社会学、政治学、民俗学、心理学、人类学等领域。为此,笔者目前正在准备联合全国中青年人文学者,编纂一套《“改造国民性”与21世纪的中国》大型丛书,试图多学科、多视角全面、深入地研究和探讨国民性问题。那么,这篇文章也就是名副其实的引玉之砖了。
[1]梁晓声.中国人,你缺了什么[M].北京:中华书局,2013:23.
[2]邓晓芒.底层向知识精英发出呼吁 第三次启蒙正在发生[EB/OL].[2013-04-19]//http://news.ifeng.com/exclusive/lecture/special/dengxiaomang/.
[3]刘再复.四星高照 何处人文[N].东方早报,2013-09-30(艺术评论).
[4]古耜.“张看”鲁迅[N].文汇报,2009-05-17.
[5]刘杰.今日谈·让“不文明”更少些[N].人民日报,2013-10-5日(1).
[6]麦克斯·费希尔.中国的旁观者问题:人群漠视危境中的女子[N].参考消息,2013-10-26(8).
(责任编辑:张群喜)
On Reforming the Nationality and Establishing Civilian Society
KE Pingping
(Chinese Literature Center,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331,China)
Five scores ago,Lu Xun put forward reforming our nationality so that cultivating the people and founding the nation,which still remains a heavy topic.We are used to considering that Lu Xun's lifelong efforts to reform our nationality is a task of old age and seems to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the new era.In the past 60 years,the mental outlook of our compatriots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age of Lu Xun;however,distorted values,degenerate morality,loss of human conscience and materialistic expansion have also developed in to a new hidden trouble,which is a serious impediment to the scientific development and national modernization.Therefore,transforming and reshaping human nature,namely,reforming the nationality is always a matter of national rise and fall.Human nature is the eternal theme in literature,and the idea of reforming our nationality put forward by Lu Xun just grasps the essence of literature.Reforming the nationality is a huge systemic project,involving such many different but related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as literature,philosophy,history,sociology,political science,folklore,psychology,anthropology.
reforming the nationality;cultivating the people;founding the nation;essence of literature
G912.69
A
1674-9014(2014)06-0047-04
2014-11-05
柯平凭,男,上海人,同济大学中国文学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