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主体化的谬误
——由《耻》引发的生态伦理思考
2015-03-20赵荣荣
赵荣荣
(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泰州 225300)
一、《耻》中对待动物的矛盾态度
库切的《耻》①本文所用的译文主要由笔者提供J.M.Coetzee,Disgrace Random House,1999 年翻译,同时参考了中文译本(库切《耻》,张冲,郭整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该版本的译文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和思维习惯。作者为了讨论著作的学术思想,在忠实于原文的基础上,对该译文稍作改动。从卢里教授的视角出发,集中展现了当代南非社会的各种冲突。小说中,卢里教授常到贝芙的动物诊所去帮忙。贝芙没有固定资金来源,艰苦地维持着这个诊所。诊所既给动物治疗疾病,也给流浪动物注射安乐死。一开始,卢里有点瞧不起贝芙,也瞧不上她的工作,但经历很多事情后,卢里慢慢地开始尊敬这个女人,尊重动物。卢里在诊所认识了一只流浪的公狗,因为瘸了一条腿,没人收养,所以很快就要被注射安乐死了。这只狗“似乎”和卢里心灵相通,总是呆在卢里身边,卢里欣赏音乐时,它“好像”也被迷住了。每当卢里拨动琴弦时,狗就坐直了身子,昂起头,聆听着。每当卢里哼起特蕾莎的歌词,哼唱充满感情(他的声带好像在变厚:他能感觉到血液在喉咙口一阵阵的冲击),狗就会舔舔嘴唇,似乎马上也会唱出声来,或是嚎出声来。[1]
卢里从心里喜欢这条狗,贝芙也以为卢里会领养它,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卢里却亲自给它注射了安乐死。这个情节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悬念:为什么喜欢它却还要杀死它?要理解卢里的做法,我们就不得不涉及到动物伦理问题,也就是人类该如何对待动物。
二、人类对待动物的两种态度
历史上,人类对待动物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认为动物是客体,是他者,没有伦理地位,它们是人类认识的对象,也是被征服和屠杀的对象。这种观点有史以来就一直广泛存在。到了近代,以“主客分离”为特点的理性认识更强化了这种思维定势。近代哲学的鼻祖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奠定了这种认识论的基础。紧随其后,康德与黑格尔都强调理性认识,认为人是理性的主体,自然(包括动物)是人认识和改造的对象。在这之后,胡塞尔虽然曾尝试将西方哲学从这条歧路上拯救出来,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这种主客分离的认知方式广泛存在于对动物的认识中,成为了大规模虐待和屠杀动物的哲学基础。
在20 世纪70 年代,随着动物解放运动在西方兴起,人们开始从伦理学角度思考动物的伦理地位问题。赋予动物主体地位成了解放动物的主要手段之一,其具体做法就是恢复动物被压抑的声音,用语言表达动物的利益,从而使它们的利益被人类认同。彼得·辛格在《动物解放》一书中就认为,如果黑人不能为自己说话就不能获得平等权益,因此,动物不能为自己说话,人类就必须站出来替动物说话。通过这种方式,动物从客体进入到主体范围,伦理关怀的对象自然也就由人扩展到了动物。
发展动物的主体地位和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发展密切相关。在英美历史上,自由主义思想的传统源远流长。洛克的伦理学体系对其做了准确的阐述。他认为,在社会与国家产生之前,人处于自然状态中,所有的人在上帝和别人面前都是平等和自由的。每个人,仅仅由于他是存在的,他就享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天赋权利。这种权利包括:生命、自由、健康和财富等。天赋权利的第一次扩张是英国《大宪章》的颁布。它把只有国王才拥有的权利扩展到了贵族阶层。从此,逐步扩展这种天赋权利成了自由主义传统令人鼓舞的一个特点。天赋权利的每一次扩展都给世界带来巨大的变革。1776 年在美国,《独立宣言》发表,它强调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天赋权利的第二次扩展,白人男性由此获得了这种平等的权利。之后的历次扩展包括解放奴隶的《解放宣言》、解放黑人的民权运动、反对歧视妇女的《宪法第19 修正案》等等。伴随着自由主义的扩展,所有人,包括黑人、妇女、少数族裔等等,都能够沐浴在伦理学的阳光之中。20 世纪70 年代,动物解放运动首次提出将动物也纳入伦理关怀的范畴,并且这种观念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支持。这是自由主义思想的一次伟大进步,伦理学对象第一次由人类扩展到非人类存在物。
三、动物主体化与人类中心主义
以往的历次解放运动,不论是民权运动还是妇女解放运动,赋予被解放者主体地位是它们共同的目标和手段:民权运动赋予了黑人主体地位,妇女解放运动则赋予了妇女主体地位。上述这些运动,毫无疑问,都取得了一定成功。那些曾经被认为是客体的人或多或少都获得了主体地位,曾经沉默的客体都能够在社会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能够为自己争取合法权益。在这些运动中,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就等同于获得主体地位。受到这个经验的启发,一些动物保护主义者认为,要想解放动物,就要使它们获得主体地位;要使它们获得主体地位,就要恢复它们被压抑的声音,让它们“说出”自己的权益。然而,备受争议的问题也随之出现了:一、动物自己不能说话,谁能真正代替它们说话?二、动物主体地位的获得就等于伦理问题的彻底解决吗?这两个问题是本文接下来要深入探讨的。
以辛格为代表的动物解放论流派强调动物的权利,认为:第一动物应当和人类一样享有伦理地位,受到道德与法律的保护;第二因为动物无法说话,所以人类有必要替动物说话。通过这种方式,人类可以赋予动物伦理学地位,使动物获得道德关怀。关于动物应当享受道德关怀,笔者表示强烈赞同。然而,当辛格认为人类要代表动物说话时,就不敢苟同了。究竟谁能代表动物说话?谁能保证自己的代言能够真正代表动物的利益?语言是否是一个可靠的工具呢?在辛格看来,语言是他拯救动物的工具。然而,在哈拉维看来,语言不过是一个“文本化”的世界,是一种“编码”而已。最为关键的是,在语言的世界里,隐藏着一场“知识和权利”的游戏,对手之间相互攻击并瓦解对方,以达到权利的目的。从前,语言世界是白人男性的权力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占据着主导权。虽然后来这种权利慢慢扩展到了女性和黑人,但白人男性的绝对统治地位并没有得到改变。因此,哈拉维认为语言所承载的知识并没有所谓的客观性;相反,它具有等级属性。哈拉维把这种属性称为“等级序列”。尽管“等级序列”在语言中无所不在,但它却隐藏很深,很少能被人查觉。为辨清它的广泛性和隐秘性,可以分析一下“动物”这个常用的简单词语。人本身其实是一种动物,然而在日常语言中,我们却将人类动物和非人类动物放在了一个二元对立面。我们将人称为“人”,而将其他非人类的动物笼统地称为“动物”。“人”是一极,“动物”是另一极;“人”象征理智与进步,而“动物”则象征落后与野蛮。从这里,就可以发现语言其实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语言这样一种信息编码,多少年来一直维护着统治阶级的特权和统治地位。在指出语言的“等级”属性的基础上,哈拉维进一步认为,语言作为知识的载体,具有将知识简化的功能。所谓简化就是将知识进行翻译,转换成人类能够理解的编码,这一过程就如同金钱在资本主义兑换秩序中所担任的角色一样。通过翻译和转换,语言在思想世界里所产生的最终结果就是“只有一个等式”。在看待语言的问题上,人们通常会犯错,他们把语言表征的世界误认做客观世界本身,从而忽略语言本身的翻译过程,忽略了语言的人类为中心主义。我们通常认为的真理并不具备客观性,它是由语言翻译与转换得来的,是由在话语体系中占统治地位的群体——人类创造出来的。在人类的话语体系中动物是没有地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哈拉维宣称真理是创造出来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鉴于语言的人类中心主义与功利主义,墨菲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非要找一个主体为客体代言,而在于把客体的影响忠实地“展现”出来。人类可以通过艺术作品中的某个角色进行表达,也可以在文章中就问题直接讨论。墨菲试图克服语义传递途径的缺陷,寻找一种可靠的表达方式,忠实地传递他者的本意,避免人类的误读。然而,墨菲忽略了另一个本质性的问题。埃里克·托德·史密斯认为,即使解决了意义表达准确性的问题,赋予动物主体地位这一做法还是存在缺陷的。不管人类把多少被压制的客体从主体中解放出来,主体与客体的对立状态都不会根除,主体与客体间的巨大空缺永远存在,我们的认识也永远停留在二元论的思维定势之中。
四、主客体分离的二元论痼疾
受到其他社会运动启发,动物解放主义者和一些生态学家提出将动物也包括进人类的道德共同体中。最早提出这一主张是美国野生动物生态学的开创者之一奥尔多·利奥波德,他提出了道德的共同体这一概念并要求把动物也包括进去。他指出,他的大地伦理学目标就是扩展共同体的范围,使它的对象包括河流、空气、山谷、动物和植物等等。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美国人受约翰·洛克的社会契约论的深刻影响,很容易把共同体理解成充满强烈伦理色彩的概念,一旦某个对象被认为是共同体的成员,要否认它的权利就很困难了。许多生态保护主义者认为,除了动物以外,无生命的存在物,如高山、河流、山谷,甚至地球,也应该拥有主体地位。塞拉俱乐部曾经代表一片山谷起诉了美国内政部长莫顿;“地球优先”组织的口号就是“毫不妥协地保卫地球母亲”。在这些生态保护活动中,无生命的存在物都被当成了拥有权利的主体来对待。塞拉俱乐部的观点是如此奇特,一位打官司的律师曾用诗句写下了自己复杂矛盾的心情:每一个动物只要愿意/都将找到诉讼的理由。/被从四面八方涌来打官司的生物挤得水泄不通的法庭/还将堆满大部分土地提交的诉讼状。/啊,不过,报复将是甜蜜的/因为彼此都会互谅互让。/我将及时地起诉我邻居的树/因为它的树叶遮住了我的阳光。
赋予动物主体地位,从情感角度来看是好的,但从伦理学角度看,这种做法值得商榷,因为,不管人类把多少客体转化成主体,主客之分仍然是存在的,二元论的思维定势也没有改变,而现代社会很多问题正是来源于二元论。针对这一古老的思维定势,拉图尔指出,纯粹的主体与客体在现实中并不存在,在现实中存在的只有“杂合体”。杂合体是介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实体,兼有主体和客体的身份,它们由知识、利益、争议和权利混合而成,拉图尔把它们也称为“拟主体”和“拟客体”。当我们用二元论来界定这个世界时,我们无形中就把这个世界分为了两极,忽略了其间存在的大量的杂合体。拉图尔列举了一系列例子,从空气污染到政府环境政策的制定,从科技发展到大公司的利益争夺,说明了纯粹的主体和客体的虚假性,证明了世界上的所有存在都相互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不可分割,它们都是杂合体。每一个存在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既影响其他存在,又受到其他存在的影响。现实就是在这样一个相互冲突,相互较量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然而,二元论将真理简单地理解成主体对客体的单向认识、理解与控制,认为真理是绝对的、超验的,人类所要做的就是认识它而已。真理的确是超验的,也不因人类意志转移,但构建真理的过程却内在于人的活动中。这个过程充满了人的意志、感情、立场和冲突等因素,因而,真理同时具有内在性。拉图尔以波义耳和霍布斯的争论为例,对二元论进行仔细分析。他指出,人类(波义耳)在实验室构建出了自然,然而当人们的构建完成时,作为人类构建物的自然却具有了超验性。[2]同样,尽管人类(霍布斯)构建出了社会,但社会却又必须是超验的,否则社会就将失去其合法性。我们的建构物,不管是自然还是社会,都内在于我们的行动中,但它们却又是超验的,并且无限地超越我们。现代人类在这个问题上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取消了建构物的内在性,只保留其超验性。这样的做法实现了现代制度的分离:主体与客体分离,自然与社会的分离,并进而造成了知识的纯化。纯化产生了一系列纯粹且互相没有关联的学科分类,如化学、政治、经济等等。现代制度的分离导致了人类对世界的单向认识和控制,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后果:预期的繁荣理想没有实现,得到的只有冰冷的科学和了无生气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关于真理的争论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被科学教条化了的客观规律。由二元论所导致的人性物化与社会物化问题成为了我们当代社会最严重的灾难之一。[3]
当动物解放主义者试图赋予动物主体地位时,他们也忽略了动物和我们之间的种种复杂联系和相互作用。动物不纯粹是人类认识和保护的对象,也不纯粹是和人类一样的道德主体,它们和人之间有着复杂的联系,但又有着深刻的不同之处。人与动物之间的交往过程塑造了人性,也塑造了动物性。两者之间的相互影响不仅涉及到政治,还涉及到经济、文化、历史、自然环境等各方面因素,这些复杂因素仅仅用二元论是无法详细解释的。针对现代社会的这种弊病,拉图尔提出我们应该从“中间王国”出发来考虑问题。所谓从“中间王国”出发,就是放弃纯粹的主体与客体,转而面对现实,去发现和探索生活中不断繁衍增殖的拟主体和拟客体。因此,人类有必要对现有认知模式进行改造。我们必须放弃纯粹的主体和客体,把目光转向人与动物之间的无限增殖的杂合体。这些杂合体不仅仅包含人和动物,还包含了其他各种因素。这些因素和人、动物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不断增殖、不断变幻,共同构成世界的发展。坚持二元论只会造成一种僵硬的生态关系,人冷冰冰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动物的伦理道德高谈阔论,而在人类世界以外,动物还要忍受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对那些我们无法控制的环境,我们永远无法接纳它;对于那些曾经被我们屠杀的动物,我们也无法真正理解它们。[4]
《耻》中的卢里教授命运悲惨。他被迫从大学辞职;女儿在农场被轮奸;自己也几乎被烧死在洗手间;女儿最后甚至决定嫁给黑人农民佩特鲁斯,做他的小老婆。在小说中,弱势人物不停地被强者代言。这些代言看似充满了道德与正义,然而实质上都是强者个人意志和利益的体现,替弱者说话的过程变成了权利争斗的场所。弱者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尊严,也没有地位。看透了问题的本质后,卢里不想重蹈覆辙。在面对流浪狗的时候,他放弃了用自己的情感和价值观来代替狗的意愿,放弃了用人类的语言来替狗“说话”,放弃了赋予狗所谓的地位。正如拉图尔所呼吁的那样,主人公放弃了二元论的虚假幻想,回归到了现实本身。用卢里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从哪里带你来,就带你回哪里去。”摆脱主客体的分离,走向现实中的杂合体,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1]Coetzee,J. M. Disgrace[M]. London:Random House,1999.215.
[2]布鲁诺·拉图尔. 我们从未现代过[M]. 陈鹏,安涅思,译. 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149-162.
[3]罗德里克·弗雷泽·纳什.大自然的权利[M].杨通进,译.青岛:青岛出版社,2005.140-186.
[4]唐娜·哈拉维.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自然的重塑[M]. 陈静,吴义诚,译. 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173-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