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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对云南傣族水文化变迁的解读

2015-03-20

贵州民族研究 2015年7期
关键词:恢复力系统管理可持续性

谭 平

(贵州大学,贵州·贵阳 550025)

引言

人类社会从采集狩猎时代到农耕时代,再到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人与自然的关系经历了多种变迁。工业时代之前,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共生关系,工业时代之后,随着化石燃料的使用,人类的目标是要征服自然,认为自然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开始凸显。随着电子技术和生物技术的发展,工业时代对自然的破坏可以得到一定程度上缓解,但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社会系统和生态系统之间日益深刻的危机。这使得人类对自身的发展模式必须进行反思,关注经济、社会、自然的可持续发展、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已成为一种必然。

在这一背景下,以Holling为首的斯德哥尔摩恢复力研究中心提出了“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所要解决的问题正是人类在使用自然资源的过程中,如何平衡与生态系统的共生关系,在满足人类自身需求的同时,又能保持生态系统恢复其正常服务功能的弹性,从而使社会-生态系统具有良好的可持续发展能力。

一、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

恢复力(resilience)的最初概念源自其拉丁文resilio,指跳回或返回这一动作。韦氏字典里对恢复力的解释是物体收缩过程中,受到压力产生变形后,恢复至原本大小和形状的一种能力,或物体从不幸状态及变化过程中进行恢复、适应的一种能力。生态学家Holling于1973年第一次将恢复力概念应用于生态学研究领域,将其定义为生态系统吸收干扰后能继续维持其系统功能的一种能力[1]。之后,恢复力概念逐渐被运用到社会系统的研究中,指人类社会承受外部压力、干扰及危机,并能从中恢复的能力[2]。2001年,Gunderson和 Holling将恢复力概念正式应用于社会-生态系统,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指系统承受干扰的过程中,能维持其基本特征和属性的能力[3],Carpenter和 Walker在此基础上,将其定义为社会-生态系统面临突然迅速变迁,系统需要做适应性转型之前,系统可以承受的干扰量大小;Walker进一步将之定义为社会-生态系统承受一系列打击和干扰之后,在新的环境之下通过恢复或自组织形式,继续维持和发展其基本功能、结构、身份和各种反馈的一种能力[4]。生态系统和社会系统越来越成为相互关联的一个整体系统,对二者的研究进行整合,将它们视为一个整体的互动体系,是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研究的必然趋势。

社会-生态系统所拥有的恢复力总量与干扰的量级相关,若干扰量级过大,则能从根本上摧毁系统,并使系统发生灾难性变化,从而进入另一系统状态,这一全新的系统状态则受控于不同的过程设置。恢复力的下降会提升系统对较小干扰的脆弱性,这种较小的干扰在恢复力下降之前,系统是可以应对的。但干扰程度一旦越过阈值水平,则会激发突然的系统反馈,使系统处于丧失恢复力的高风险之中[5]。恢复力的失去会使系统向其边界靠拢,从前那些干扰系统以及使之再度恢复活力的因素,如疾病、社会或经济动荡、政策变化、自然灾害等,会使这个脆弱的系统进入到一个带有全新运动变化轨迹的不同状态,这一过程被称之为系统管理的转化。这样的系统变迁会彻底改变随之而来的各项生态系统服务,并改变那些连接人与社会的各种生计与健康幸福的标准。很明显,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是资源机构体系中最基本的一个特征,这个体系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变迁,因而基于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去阐释文化的变迁过程,在生态民族学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

社会-生态系统变迁过程中,系统恢复力要实现两个目标,一是将系统维持在特定状态或特定系统调适结构中,该状态或结构能够持续不断地生产系统所需物质及各项服务(即阻止系统进入一种不受欢迎、不合需要的调适状态之中,这样一种系统调适状态要么难于恢复,要么不可能再恢复);二是使系统从不受欢迎状态中进行积极转型,避免系统在遭遇变迁和危机时的崩溃,从而维持社会-生态系统的恢复力和可持续性。实现上述两个目标,需要进行社会-生态系统适应性管理,并在必要时进行积极的系统转型,防止退化系统的崩溃。

生态民族学研究关注人与环境的关系,文化在对环境的适应过程中不断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反过来又会对环境产生影响,这一过程被称为文化变迁。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能够很好地解释文化变迁过程。下面以郭家骥先生对云南西双版纳傣族地区曼远村的研究为例,在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的理论视野下,对其水文化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进行解读。

二、西双版纳傣族水文化变迁

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勐罕镇北部的曼远村是一个相对闭塞、受外界文化冲击较少的村寨,较完整、真实地代表了郭家骥先生做研究时大部分傣族村寨的情况,其文化体现了傣族传统的稻作文化和水文化。

曼远村的水文化是指对自然环境的认知与适应过程中,对水资源进行利用和管理的方式方法,包括与水资源相关的技术和制度两个方面的有机整合[6]。

首先,在水利技术方面,由于傣族传统稻作农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人工水利灌溉设施,故曼远村的稻田灌溉除了依靠天然降雨之外,还依靠“卫乃”、“卫达”、“卫蒙”三条小河,同时自己也在田地中修建了人工沟渠,将河水和森林地表径流引入稻田。这一技术虽简陋,但却体现出因地制宜的文化与环境的相互适应。

其次,在水资源管理机制方面,传统的水资源管理机制表现为:(1)具备严密的垂直管理体系:从召片领到召龙帕萨(内务大臣、水利总管)、到板闷龙(正水利官)和板闷囡(副水利官)、再到“叭”“鲊”等管理官员,自上而下地行使管水权;(2)有组织地定期维修水利设施:每年傣历6、7月,在雨季到来之前,各级水利官员会组织村民挖渠以在雨季蓄水,并检验沟渠是否修建合格;(3)水资源的合理分配:根据各户村民水田的面积、位置和与主水沟距离的远近,在水利官员、村社头人和田主的一致协商下,确定每一块农田的用水量,并严格执行;(4)保护森林提高蓄水量和蓄水能力:曼远村薪炭林和竹炭林的大量种植有效减少了森林砍伐量、对建房用材的有效管制约束了村民的乱砍滥伐行为。(5)该村万物有灵的传统宗教信仰对森林保护和水源涵养起到了重要作用。

20世纪80年代以前,曼远村的水文化变迁一直是缓慢而不明显的,固守着传统的文化适应方式。但80年代之后,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对曼远村产生了强烈的文化冲击,其文化适应方式及其可持续性管理均受到了严重影响。

20世纪70年代末,曼远村基本上还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森林,随处可以找到修建房屋梁柱用的粗大树木。但1983年开始的“两山一地”经济体制改革,将农村的自留山、责任山和轮歇地承包到户,农民自行管理土地,曼远村开始了橡胶的大规模种植,对该地区的森林资源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地方政府对每一亩橡胶种植提供50元无息贷款的支持,村民在利益和致富愿望的驱使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毁林种胶,全村除了水库区域水源林、村社垄山、防护林和黑心树林之外,森林均被砍伐而代之以橡胶种植。

20世纪90年代末,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中的曼远村开始使用液化气燃料、并使用橡胶林中的自然产生的枯枝作生活能源之用,家家户户种植的铁刀木也被砍伐殆尽而代之以橡胶树种植。橡胶的大规模种植,造成了曼远村及西双版纳地区生态环境的严重破坏:加剧了地方水土流失;导致了地方气候变迁;天然资源不断减少;生物多样性遭遇严重破坏。[7]

三、从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看曼远村水文化变迁

从上述案例可以看出西双版纳曼远村水文化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面对迅速的社会-生态变迁,曼远村社会-生态系统要维持可持续性,需不断调整系统管理机制,促进系统的多样性特征。恢复力理论认为在恢复力下降之前,系统能够应对较小的外界干扰,保持系统的可持续性能力。当系统面临的干扰量级过大时,系统可从根本上被摧毁,发生灾难性变化,很难恢复到之前的平衡状态,从而进入另一全新的系统状态,最终转化为质量上与先前系统状态完全不同的另一社会-生态系统[8]。而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潜在的、缓慢变迁的变量。

曼远村传统的水资源管理机制表现为具备严密的垂直管理体系;有组织地定期维修水利设施;水资源的合理分配;保护森林提高蓄水量和蓄水能力;传统的傣文记载的习惯法和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发挥着管理和持续利用水资源的重要作用。新中国成立以后,西双版纳傣族地区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新的水资源管理机制也随之进入曼远村,主要有直接的水资源管理制度、地方法律和村规民约对水资源管理和使用发挥了有效的制约作用。同时,曼远村关于水的认识与信仰也处于不断的变迁过程之中。傣族人民长期以来对水有一种虔诚的崇敬感和神圣感,认为水与土地、森林和粮食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社会-生态系统整体观,认为人既是自然的产物,又与自然和谐共生。上述曼远村村民对水资源的使用方式、相关的水资源管理政策、气候条件、森林资源、土地使用、营养储备、当地住民价值观等要素即是当地社会-生态系统潜在的缓慢变量,这些变量的变迁在这一时期是可持续的,当地环境能不断满足村民的各种用水需求,其社会-生态系统具有良好的弹性和可持续性。

但随着工业化、现代化的发展,经济体制改革和“两山一地”政策的实施,曼远村传统的水文化开始发生变化。这一时期,曼远村社会-生态系统潜在的缓慢变量变迁开始遭遇危机,这些缓慢变量的变迁会对系统恢复力和可持续性产生重要影响,尤其是在农民自行管理土地后,曼远村开始了橡胶的大规模种植,单一作物的种植使得当橡胶的需求或价值发生变迁时,系统具有较高脆弱性,同时对该地区的森林资源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加剧了地方水土流失、导致了地方气候变迁、天然资源不断减少、生物多样性遭遇严重破坏。曼远村开垦大量水田和梯田的行为改变了原有的生态环境、其在轮歇耕作过程中引进新品种、使用化肥和除草剂也加剧了土壤退化。曼远村面临的环境变迁、地方价值观及信仰的改变以及不具灵活性且封闭的制度规定。这些缓慢变量变迁导致了系统恢复力降低,造成了资源的不可持续使用,使系统在生产过程中面临着大量变迁和危机,同时,也使自然系统本身固有的恢复能力在应对干扰时不断降低,尤其是系统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和传统圣林崇拜的瓦解,阻碍了曼远村功能性作用的发挥。与此同时,曼远村的系统资源管理也未能很好地形成系统管理的决策机制、促进系统的学习与创新、提高其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可见,曼远村的社会-生态系统在面对现代化冲击的时候,系统多样性不断弱化。传统的系统管理机制、资源分配方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习惯法等,在面临改革开放和现代化造成的经济影响、社会剧变和外来文化冲击之时,系统多样性逐渐丧失、脆弱性不断提升,增加了系统迅速退化的可能[9]。曼远村的发展过程中面临着一系列社会-生态变迁,传统的社会-生态资源和生计方式也在不断调整自身去适应和模塑变迁,但这一过程中,系统管理方式发挥着重要的关键作用,具有恢复力的资源管理方式能促进曼远村社会-生态系统的正向发展,反之,则会使系统面临崩溃的危险。如何权衡经济利益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如何平衡短期利益与长远可持续性之间的关系,是曼远村水文化变迁过程中面临的一大挑战。

所以,曼远村在应对迅速的方向性变迁时,地方社会-生态系统管理需做出相应的变化,要适应变迁、模塑变迁、为积极的社会-生态系统转型创造机会。在上述案例中,地方资源管理并非仅是获取森林资源、水资源或保护地方物种,还应更多地关注基于当地社会和经济可持续性的管理机制,尤其是在社会-生态迅速变迁的情况下。要促进曼远村等地社会-生态系统的可持续性,就要减少系统被动退化的可能性,因为被动退化有可能导致破坏性的社会管理转型。但曼远村面临的迅速的方向性变迁虽然是系统管理的巨大挑战,但也为地方系统管理的创新和繁荣发展提供了机会。

系统面临的变迁有时候是渐进的、可预测的,有时候又是迅速的、无组织的、因意外情况而混乱的。在应对渐进变迁和突然变迁的互动过程中,如曼远村传统的水文化变迁和改革开放、现代化的互动过程中,橡胶种植等降低适应性能力的行为会使系统越过阈值,加速系统管理转型。具备恢复力的生态系统中也存在着阈值,但是提高恢复力就能降低越过阈值的可能性。曼远村的社会-生态系统过程中,由于水资源、土地和森林等缓慢变量的变迁、改革开放相关经济、政治政策的影响和环境管理机制的变化等因素,使得系统无法对变迁进行预测并维持系统的稳定和可持续性,从而面临系统崩溃的危机。在这样的危机面前,系统管理应关注的是创造系统转型阈值,促进积极的社会-生态系统转型,使转型过后的曼远村社会-生态系统具有可持续性。

曼远村的社会-生态系统是一个不断调适、平衡危机的动态演变过程。这一过程中,环境不断对人类活动进行适应并发生缓慢或迅速的变迁,人类也在不断调整其行为方式,去适应环境变化和资源使用方式的变迁。曼远村村民在对水资源的利用与适应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生计知识和传统经验,社会-生态系统在互动过程中不断得到强化,但超越地方层面的相关政策影响和经济刺激,使系统的可持续发展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在这样的变迁面前,如何应对危机、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是系统面临的最大挑战。

曼远村社会-生态系统在应对变迁过程中,系统退化的原因在于生态系统服务能力和恢复力的持续丧失,如改革开放之后水资源利用和橡胶种植等过度的资源服务消费提高了对系统服务的需求,加速了地方系统功能的退化。在这样的系统退化过程中,地方资源管理者通常有一系列可选择的方式去稳定当前系统,但当变迁超过系统所能承受和应对的范围时,就应探索系统进入新的社会-生态状态的转型,促进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从整体上来看,社会-生态系统进程相互作用,在互动过程中不断产生适应,并以变迁的方式进行表达。面临迅速的社会-生态变迁,曼远村的传统生计方式变得越来越脆弱,其可持续性能力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这也意味着这样的系统需要积极转型才能提高它应对风险的能力和可持续性能力。恢复力理论认为当系统无法应对外来危机,系统脆弱性增强时,要做好系统转型的准备,并创造系统转型阈值,提高学习能力,促进积极的社会-生态转型。

当系统遭遇不可逆的社会-生态变迁之时,需要判断系统的退化阈值,并创造不合适状态转型的阈值。例如对未来变迁的合理假设,可以提供一个基点来探索可行性政策,从而降低系统负向变迁的可能性。曼远村社会-生态系统多样性的丧失和生态系统服务的下降,破坏了该系统的生计能力和幸福指数,越过了系统的临界点,若不具备转型为一个全新的社会-生态系统的条件,就只能面临系统崩溃的危机。但在系统管理机制中,“少数例外”个体有可能发挥重要作用,促进系统管理越过阈值,转化为一种新的状态。有的特殊个体能调节组群影响系统惯性、改变系统管理行为和管理者的世界观。具体到上述案例中,为了避免系统的彻底崩溃,就需要充分发挥系统中“少数例外”个体(如可持续资源使用方式、管理机制等)的功能,使系统管理能越过阈值,以全新的系统管理机制适应系统的变迁,并在适应过程中实现系统的积极转型,从而避免系统恢复力和可持续性的丧失。

所以,曼远村水文化系统的多样性构成了强化它们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的重要资源。当这些系统面临迅速、未知的巨大变迁之时,将恢复力的社会资源、生态资源和经济资源进行整合,不仅能为系统提供恢复力种子,还能促进社会-生态系统的积极转型,使之转入一个全新的、受欢迎的系统状态。从而在社会-生态变迁中,维持系统的可持续性。

四、结语

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要解决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在变迁面前维持自身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全世界极少有地方会不受到全球化的影响,在这一语境下,地方文化的可持续性也必定会受到来自区域、国家和全球层面的影响,就如同上述案例中曼远村水文化在应对外来干扰时发生的变迁一样。只有具备了积极的适应性系统管理措施,当外来干扰超过系统阈值水平时,促进积极的系统转型,避免系统的被动退化或崩溃,地方社会-生态系统才能维持其可持续性能力。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恢复力理论对生态民族学研究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提供了一个多元视角,不仅强调人对环境的被动适应,更强调这一适应过程中人的行为对环境造成的影响,以及二者在互动耦合过程中,又是如何积极应对外来干扰,缓解社会-生态系统危机,或是在系统遭遇迅速变迁和严重危机时,如何促进社会-生态系统的积极转型,防止系统的彻底崩溃。在全球化、可持续背景下,社会-生态系统恢复力理论扩大了生态民族学研究的视野,将人、自然、社会视为一个互动的整体,从系统的观点来关注人与自然、社会系统与生态系统的耦合关系。

[1]尹绍亭,秋道智弥.人类学生态环境史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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