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兰香》的世情内容

尹顺民

(西北师范大学，甘肃 兰州 730070)

《林兰香》是一部反映中国封建宗法社会家庭文化的典型之作。通过对明初开国元勋之后耿朗家族史的描写，反映了一个封建官僚家族百余年间的盛衰荣枯。全书六十四回，所涉及到的人物达三百多，“举凡内监、大僚、侠客、高士、僮仆、丫环、妓女、艺人、奸商、恶棍、妖人、流氓……，从各自的身份和行事中编织成一个比较全面的社会网。”耿朗之妾燕梦卿短促、悲剧的一生是整部小说的精魂。［1］《林兰香》的作者虽不可确考，但编辑者为巾帼的悲剧所发出的哀叹和呐喊在小说中得以尽情展示。

《林兰香》主要从明初开国元勋之后耿朗的家庭生活、饮食大欲、恋爱婚姻、家庭人伦关系、家族兴衰历史写起，映照出了当时社会的人情世态。如第十八回中这样写道:

早饭后各回本室，汀烟便向彩云道:“昨夜若非二娘教我们扶过来，今日还不知大爷要怎样耍笑。”彩云道:“怪得二娘昨夜只劝我早睡。”方说着，香儿走进来道:“今日正节，谁许你早睡?”彩云道:“那个要睡?是汀烟说，夜来若不亏二娘，咱两还不知被他如何戏弄。”香儿道:“好个呆人!昨夜若非二娘劝酒，咱两必不至醉。醉是他教醉，他人作好人，这到不必。他本来有些好处，只是遇着眼浅的，便作泰山北斗样看成，连大娘也同他撺掇着。二月内请甚么公秀才、季秀才，才来几天，三月间又要拜扫他父亲坟墓。他又比不得无势力穷人家，偏有许多作兴。”彩云听罢，不住点头，这且不提。

四娘香儿，五娘彩云在一块儿谈起昨夜饮酒耍乐之事，香儿背后批评梦卿:“昨夜若非二娘劝酒，咱两必不至醉。醉是他教醉，他人作好人，这倒不必。”并且借题发挥:“他本来有些好处，只是遇著眼浅的，便作泰山北斗样……三月间又要拜扫他父亲坟墓。”这段话表现了香儿的心胸狭窄，显现出十足的小肚鸡肠。就像作者在第四回设定，借宣安人之口讲出来的女子典型:“有一等说两头话，行半截事，作善作不到家，为恶亦为不到家，器小易盈，徒资轻贱，是为下等。”至於彩云，原本认为梦卿劝她早睡是好意，不料听罢香儿这段攻讦之后，反而“不住点头”称是，这也符合宣安人提到的另一个典型:“又有一等东说东去，西说西去，人说好他亦说好，人说歹他亦说歹，一味悠忽，毫无主见，亦属平常。”小说写到耿朗妻妾，以云屏、梦卿、爱娘为一组，描些其相敬、互重、友爱、平和;写香儿、彩云互通声息，背地里诋毁别房(尤其梦卿)的不是。十八回的后半段，写香儿、彩云在公公忌辰仍旧凝妆倩服，映照爱娘一笑置之、梦卿无可奈何的反应、春畹被几个老妈妈毫无保留的赞美，耿朗一夫多妻的问题也凸现出来。然而这一回的重头戏要属公明达、季狸来家作客这一段，虽说耿朗决定每房妻妾各主中馈一日，不过小说单单着重描写梦卿负责的场景:

梦卿命春畹、鼎儿调和了三碗九酝解酲汤，一碟巨胜奴，一碟贵妃红，一碟儿风消，一碟金乳酥，四色点心，……少刻，梦卿又命海氏烹了三杯龙团胜雪茶，……辰刻梦卿命进早餐，羹则有剪云羹、冷胆羹。饭则有青精饭、月华饭。肴馔则有邺中鹿尾、青州蟹黄。他如白龙臞、红虬脯、凤凰胎、逡巡酱等物，不一而足。……正午到卧游轩，梦卿又命海氏烹了玉叶长春茶，著青猿送来。玉燕早奉梦卿之命，焚起十里九和五枝百濯香，三人在轩内博观古画……午后三人小酌，梦卿命春畹热了绛雪春，玉露春，竹叶春，梨花春等酒，并真定凤栖梨，安邑骈白枣，西域玳瑁壳，南省赭虬珠，宜都柑，华林栗，五敛子，橄榄糖等果，三人漫饮清谈，微醺即便撤去。未刻再步些时，至申刻腹内觉饿，梦卿又命春畹、鼎儿预备晚餐……有胹熊蹯，炙驼峰，羊头签，土步鱼，三脆羹，五珍脍，八仙盘，二色茧，诸般异味。

谈到中国饮食文化，许多人会对中国食谱以及中国菜的色、香、味、形赞不绝口。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所以，如果要从比较的角度来探讨饮食文化，就要把握住中国饮食文化的精髓。中国饮食文化，也是指中国人的饮食生活方式。［2］众所周知，中国的饮食有朝野之分，有贵族与平民的等级区别。但历代的宫廷饮食和贵族的饮食，一方面不断吸纳民间饮食文化的精粹，另一方面又影响着民间饮食习俗的变化。这一回写耿家宴客时的饮馔用度，就规模而言，足以比拟《金瓶梅》宴会的铺张与奢华，就精细而论，甚至超越《红楼梦》宴会的富贵豪华气，这正是《林兰香》经典的饮膳场景之一。重要的是，这里不见西门庆和他帮闲朋友的拨天撒漫，反而有贾宝玉及大观园的风雅韵藉，反映出缙绅世家所营造的生活美感。至于平常居家饮食内容，也很精巧讲究，如写耿朗、云屏、爱娘、彩云一同用饭:

耿朗呷了几口燕窝汤，吃了几块蒸鸭肉，几片细蜂糕，几匙香粳饭，放下箸了。……恰遇耿岳页的母家送来榆次西瓜十个，云屏爱娘彩云各令人切开一个来尝，真是其大如斗，其黄如金，其肉如砂，其甜如蜜。……申刻，耿朗独自一个吃粥，几碟下饭，无非是些火腿、风鱼、糟鸭、熏雀之类。晚间祀月之时，春畹令人送来酒肴五碗，与耿朗的两碗，一样是糟蒸桃花吐铁，一样是酥炙黄食鹌鹑。其余三碗，一碗是云屏爱吃的南煎十香豆腐，一碗是爱娘爱吃的北焖五料鲜鱼，一碗是彩云爱吃的京式百果猪肚，潞酒汾酒各一瓶。(《林兰香》第五十四回)

这一回写到了一家和乐生活的闲适与快意。这种闲适，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它强调的是对身外名位、功利的淡忘，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温馨，它呼唤的是对人性善与美的追求，期待爱情与亲情的回归。而不像《金瓶梅》之醉翁之意不在酒，美食香醪只是下一场性爱的催化剂。

作者对于饮馔之事显然十分在意，春畹从婢女变成耿朗钟意的美妾，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每每写到相关场景，从不吝惜笔墨，入木三分地交待各式佳肴美馔，充分展现出作者对饮膳烹调的心得，这更是生活闲适与快意的彰显。如写到众夫人为了帮梦卿育婴保产，纷纷送了补品来家，这个可大可小的细节作者没有放过:

棠夫人送人参酒，荆夫人送莎木细粉，合夫人送桄榔白面，肤夫人送香糟茭白，康夫人送蜜饯决明，胥夫人送白鸽卵，林夫人送野鸡蛋，宣安人送酥烹水刁鸭，楚二娘送细煮乌雄鸡，冉安人送天津鲜鲤，青州大枣，杨安人送南海雌雄郎君子。(《林兰香》第三十四回)

如果说这里只是表现人情世故和罗列美食的话，下面就是对美食的鉴赏了。这种鉴赏，是富足生活的表现，是闲淡平和生活的反映。小说写到耿家婆媳一同用膳，正在吃饭中间:康夫人道:“这黄花鱼往年三月末才有，今年来得太早。初吃时肉细骨软，作好了也到有味。”爱娘道:“去年银鱼亦好，只好亏冬笋平常。今春正月，面条鱼亦好，但作汤吃必须如腊月铁雀肉作法方妙。……”(《林兰香》第三十九回)

除此之外，《林兰香》写食物时也常一语双关，如写到彩云手内托著一块松仁鹅油月饼让耿朗尝，结果，爱娘道:“官人是老病，不似你少年人，才病起就吃这硬头货。”彩云笑着便让爱娘，爱娘道:“这团圆饼姨娘吃多了，让你罢。”耿朗听了，亦觉好笑……彩云用箸托了一段八宝香肠，送在爱娘的碗内，道:“这个不是硬头货。”爱娘吃着，便道:“硬虽不硬，只是好几个月未曾尝他，如今亦不爱。”(《林兰香》第五十四回)

众所周知，“双关语”一般指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利用词的多义和同音的条件，有意使语句具有双重意义，即言在此而意在彼，可使语言表达得含蓄、幽默，而且能加深语意，表现弦外有声、隐晦曲折，达到有一石三鸟、指桑骂槐的功效。［3］这段对话中的“硬头货”(男性生殖器)“团圆饼”(女性乳房)“八宝香肠”(男性生殖器)俱是双关。这一场戏谑乃是爱娘借着食物消谴彩云，说她才刚病愈就动床笫之思。但更深层次的意义甚或是想借食物的双关之意，哭诉在封建礼教束缚之下，女性悲惨生活情境，虽有锦衣玉食，但却少了“爱恨情仇”，自我调侃和戏谑他人，是女性“阴暗心理”外在表现，大户人家妇人的情感不被重视可见一斑。至于双关的例子还有很多，如:

爱娘令人将新鲜莲子、菱米、胡桃、荸荠都剥得干干净净，用冰拌匀，大碗盛着送了来，说:“这四件是刚才在树上池中采取的，知六夫人这里有现成女贞酒，今日天气亦热，正好用些甜酒，将这凉物解一解烦暑。”(《林兰香》第六十回)

时令新鲜的水果被精致地搭配，再上些甜酒用来解暑，饮食上的精致化、典雅化在富贵之家的日常生活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暗示的企图更明显。几天之后爱娘来访，春畹也拿出新鲜的白莲藕来。爱娘道:“来日苦少，去日苦多。就如此莲，自今以往，叶益大，根益长，子渐老，花渐凋，香亦去矣!”春畹道:“花虽凋，子虽老，幸宿根尚在，灵窾犹存，再来面目，香色依然，终不似桃李之一谢无余也。”爱娘道:“灵根所钟，香自不绝。”(《林兰香》第六十回，第463页)

这里双关的文意是，贞女宜借人世间本有的自然之物，以解长夜漫漫无处话衷肠的哀婉相思情怀，爱娘、春畹两个守寡的妇人分别很有技巧地借着“莲子”(怜子)与“女贞酒”，为对方也为自己寻求一种心灵甚至包括肉体的安慰。真可谓“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眷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更加真切地道出了爱娘、春畹对青春易逝的感叹，对真挚情感的追求，将妇人思春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关于耿家日常生活的描写，饮食的部分的书写比例比较高，既有彰显富足生活的奢华之宴，也有反映闲适生活的居家饮食。但通观全篇，其他日常世情内容的表现也不少。如小说虽不经常提到服饰，但小说却借婢女涣涣之口，道出了耿郎妻妾的装束风致:

涣涣道:“……二娘爱梳垂云髻，……二娘喜画却月眉，……二娘好点露珠儿，……二娘常作晓霞妆，……。莫不各极其妙，然又总以本来面目为主。若论二娘当属第一，其浓妆淡抹，无不相宜。我娘须以二娘为准。”(《林兰香》第二十六回)

由于涣涣建议彩云“须以二娘为准”，所以彩云“一日三换”，虽然作者意在借彩云之“东施效颦”来凸显梦卿的婀娜多姿，但客观上却让读者领会了耿朗家眷的妆扮格调和情调。这是寻常百姓家无法比拟，更是无法实现的。

此外《林兰香》在住房部分也摹画得相当仔细，第十四回耿朗娶了彩云，初步搭起一妻四妾的家庭规模之后，读者于第十五回一面看到，康夫人重新分配屋舍，交待耿家的厅院，楼阁，厢房，廊轩，并屋内大大小小或贵或重的摆设，对细节事物的描是一丝不漏。尤其梦卿所住的东一所:

梦卿所住东一所之南，一带假山，山洞中有小门两扇，可以开闭。山前翠竹千竿，遮住洞门。竹林北曲曲折折的鱼池，水内一亭，便是九皋亭。亭西花厅三间，香兰四绕，便是九畹轩。轩北回廊一座，来回九折，足以迷人，便是九回廊。九回廊之西是东角门。九回廊之北，朱扉双启，花墙数曲，里边是梦卿住房。那鱼池从东而北，直通葡萄园中、有小桥二架，一通假山洞门，一对九畹轩，有小船一支，以渡九皋亭。朱扉内正房五间，中三间前有抱厦，后有庑坐。三间的中一间，靠北有屏风一架，大床一张。从左边转过屏风，出后门便是往爱娘房内去的穿廊。穿廊下樱桃树两株，玫瑰花数丛。三间的左右两间，俱作里屋。西里屋内有北套间一间，东里屋内有东套间两间。抱厦西边，有紫荆花一树。东套间窗外，有芭蕉十数本，山石一座，高下向背。(《林兰香》第十五回)

这一回中园林与建筑的描写，恰巧是江南园林与建筑的表现，布局洒脱、自由灵动，亭台楼阁空灵飘逸，不讲究建筑的对称与方正，而是将假山、穿廊、亭轩、鱼池等运用起、结、开、合、承、转、并、幽的手法进行巧妙安排，因地制宜，巧于因措，悉心雕琢，小巧典雅，再配以自然的花草，给人无限的审美享受。虽然此回的园林建筑描写所费工夫比不上《红楼梦》，但由于耿家宅院的规模远不及贾府及大观园，所以这般描写已经称得上是精细有余了。

作家对主人公世俗生活细节及社会风情的描写，主要是想体现封建社会家庭制度的流弊及婚姻制度的宿命，让读者看到夫妻貌合神离、妻妾争宠竞丽、主仆矛盾猜忌等情况。这幅世俗百变图，反映出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文化以及社会现象。

［1］于植元.林兰香(校点本)［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85.

［2］王增斌.明清世态人情小说史稿［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452.

［3］王凯旋，李洪权.明清生活掠影［M］.沈阳:沈阳出版社，2002.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