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难与离校
2015-03-19龚斌
从1974年3月开始,由市委写作组头头朱某策划和操纵的围剿开始了。这是大象对蚂蚁的攻击,用大炮轰击蚊子,用牛刀杀鸡,用集团军搜捕一个散兵游勇。
也难怪朱某要用大炮轰击我,这位“文革”的新贵,“四人帮”的得力干将,上海思想界和文艺界的总管,“复旦”的太上皇,素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他看来,一个小小的工农兵学员,抬举到了市委写作组,不仅不知感恩,反而以吟李白的诗以示傲骨,骂自己和主子为“文霸”,这还了得?这不是“右派言论”吗?岂不是脑后长了“反骨”!
突然而至的打击,连做梦也没想到。“批林批孔”,居然批到了一个无名的学生头上。整整两个月,“复旦”中文系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心任务就是“联系实际”,批一个普通的工农兵学员,宣称这是一场意义重大的斗争。
现在五十岁以下的人,对“批林批孔”可能并不了解。可是在当年,“批林批孔”是一场掀起滔天大浪的政治运动。1973年9月,毛泽东在接见外宾时说:“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第一个有名的皇帝,我也是秦始皇,林彪骂我是秦始皇。中国历来分两派,一派讲秦始皇好,一派讲秦始皇坏。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历史上究竟多数人讲秦始皇好,还是多数人讲孔夫子好,其实早有定论,这里不作讨论。原来称作是毛泽东“亲密战友”的林彪,在1971年9月13日摔死在温都尔汗。孔夫子讲克己复礼,拨乱反正,希望回归周公的礼治,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批他干什么?说穿了,“批林批孔”的真实意图是批现代周公——周恩来总理。多年“文革”,把国家搞得千疮百孔,难以为继。为了坚持“文革”的错误,借孔夫子克己复礼那么一点由头,悍然发动一场意图阴暗、影响也非常恶劣的政治运动。
我等子民当然不知道最高领袖的“深谋远虑”。几十年来,人民群众的存在价值体现为“坚决拥护”。不管什么运动,照例坚决拥护。1973年8月下旬,过完暑假回校,学校已作“批孔”的动员报告,要求学员积极参加运动,写大批判文章。我同样坚决拥护,积极响应,据《史记》中《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传》两篇,写了一篇小说,讥嘲孔夫子克己复礼,遭遇种种碰壁与尴尬。实在想不到嘲笑孔夫子半年之后,我自己也成为工农兵学员中“复辟倒退”的代表。
1974年3月初,课已停止,快要毕业分配。虽然不知道分配的结果,但我很乐观,以为凭政治条件和学习成绩,不到北京,也可能会留校。突然而来的事件,证明我的自我感觉不啻是梦想,分配给我的几乎是一顶“反动学生”的帽子。
古谚云:“山雨欲来风满楼。”但事实上,山雨欲来之前,几乎没有风。大祸快要袭来,我是浑然不觉。这年二月,我还给女友写信,问她,你们那边“批林批孔”紧张吗?希望你能跟上形势。真是莫大的自我讽刺!自己一步步走向悬崖时,根本无意识前头就是万丈深渊,还天真地勉励女友要积极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呢。
好像是三月初,市委写作组的Y老师不知为什么找我谈话。这是一个行事稳重、态度谦和的中年人。我只听过他的一次讲座,平日接触很少。谈话的地点在我所住的“复旦”第六宿舍走道西边的尽头,窗子开着,外面悄然已是初春景色,树枝天天吐出新叶。谈话的具体内容也已忘记,仅仅问问我的近况,没有提醒,也无警示。等到出事后,才觉得Y老师找我谈话,大概就是山雨欲来的预兆。可能Y老师知悉朱某要整我的内情,但又不能明示我。当然,即使他明确告诉我大祸将至,我也无法逃脱朱某的魔掌。
朱某是搞政治运动的老手,打倒一个学生易如反掌。他以“批林批孔”须联系实际为名,向下面煽风点火说,学生中的“右派言论”也要批。他的话在“复旦”等于圣旨,谁敢不执行?中文系派人调查、收集我“复辟倒退”的言论,连芝麻大的都捡起来,然后锻炼罪名,准备开动学校广播台造声势,刷大幅标语、大字报“振军威”,逼我“交代问题”。如果态度不好,则开除党籍和学籍,遣送回乡。
从3月15日开始围剿,批判会、“帮助会”、检查会接踵而至。偌大的“复旦”中文系,不批林彪和孔夫子,就批我这个“中文系复辟倒退的典型代表”。恐怖笼罩着我,笼罩着我周围的同学,笼罩着中文系。系总支领导、“工宣队”师傅、创作专业老师,个个神色紧张,看到我则神情严肃。平日与我谈得拢的几个同学,都不言不语,心事重重。我眼中的同学,绝大多数都以异样的眼光躲避我。自“文革”以来,我在中学、在农村,即使算不上叱咤风云,也算是个入流人物。进“复旦”之后,学习、写作不落人后,也名列前茅。不意一夜之间,昔日的“革命小将”,成了革命的对象,面对老师与同学的揭发批判。变故居然如此迅速,岂能不令人费解?
在一次一次的“帮助会”、批判会上,一些老师和同学怀着“批林批孔”的“革命激情”,揭发、批判我。我视X为兄弟,一起深入渔村,一起构思作品,一起讨论修改,亲密无间。高压政治胁迫他站出来批判我,不久“火线入党”。“文革”中,妻子揭发丈夫,儿子揭发老子,司空见惯。亲情尚且粉碎如斯,何况友情?这些我都理解。杭州Z,也是我的好朋友,则低着头,若有所思。若不发言过不了关时,就来几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女同学M,没揭发我什么,只是“帮助”我,要我吸取教训……
政治暴力在中文系肆虐。平日与我观点相似,交往较多的上海同学C、浙江同学C,也受我的牵连。中文系党总支、支部不断向上海C施压,要他作所谓旁证。C不愿写,上面硬逼着写,并以不写就不能入党相威胁。C向原单位党委领导汇报这种情况,党委鼓励他如实反映情况。于是C写了一份平日和我交往的情况以及关于我的言论的证明。结果,系总支还是不满意,批评他立场不对头,同党离心离德。最后分配,C那里来那里去,在“复旦”走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1978年5月,上海C来信,问我的问题解决了没有。他在信里回忆四年前的风波,依然愤愤不平,说在“四人帮”横行的日子里,“好人受气受冤,坏人神气欺人”。“你被审查、被批、被处分;我被歧视、被歪曲、被赶走”。
浙江C是另一受牵连者。我一直认为,他是评论专业业务水平最好的几位之一,思想敏锐,敢于发表自己的观点。因之,我俩谈得来,合作写过两篇文章。我出事后,党总支当然不会放过他,要他作旁证,写检查。具体内情虽不详,但他分配回老家的结局,清楚地表明他也是受害者。在我看来,他是应该留校的,他才够留校教书的水准。“文革”结束后,我同他见过几次面,每次都觉得有一种歉意。城门失火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殃及他,使他终生不得志……
3月26日,终生难忘这一天。这是一个晴天的上午,寒意虽未消退,春光却已洒满校园。主干道旁的梧桐树枝条上长出了毛茸茸的叶子,生物楼前的冬青树的新叶,在春光的抚爱中绿得发亮。然而,这个春天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只有黑暗和无望。我在队伍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心滴着血,去接受批判。
生物楼的大教室里坐满了人。中文系的全体师生以及全校各系的师生代表,大约有三四百人,围成一大圈。会议议程是先由我做检查,然后接受批判。此时,我已完全清楚朱某是指挥者,校方、系总支是执行者。会上,最主要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我,因言论罪受批判。一个是N,坚定的“革命派”,在小本子上偷偷记录了我的“反动言论”。今天,积极分子终于亮相,公开他那个机密本子,接受“路线斗争”的考验了。N戴了一副琇琅镜架的眼睛,今天显得特别时髦且神气。会场上,唯有他最慷慨激昂,把笔记本的材料有力地抛出来:某月某日,在场的有某某、某某。某月某日某地,又说过什么。真是精确至极的打击,我虽忍受过多次,但每次都感到不寒而栗。在场的数百个师生,对N的慷慨陈词和坚定的革命立场,刮目相看,印象深刻。谁能对背后偷偷记录他人言行的勾当不感觉恐惧?
他对我的精确打击,诚然让我很受伤,但我受伤一时,他却受伤终生。因为他精确打击了我,同时也精确摧毁了他自己的人格和品德,把人性中恶的一面暴露无遗。“四人帮”粉碎后,轮到他“说清楚”了,要他说清楚与朱某及其他“四人帮”余党之间的关系。这是后话。
我挡不住朱某的大捧,只能作“深刻检查”。回想去年五月,也是在这大教室里参加中文系的赛诗会,我当场作诗一首,还得了奖。仅隔一年,却在这儿领受奇耻大辱。我悔恨自己言论不慎,不管对象,不论场合,率口直言,师心以遣论。悔恨自己为什么在市委写作组待了这么长时间,早该见机而退啊。可是,这是领导领我上的这条船,我能自主吗?
会后,有几个同学偷偷告诉我,朱某是发了慈悲的,本来要开全校批斗会。后来查下来,我出身贫农,家里母子三人都是共产党员,以前又没犯过错误,加上认识态度比较好,才缩小了会议规模。知悉内情的人更是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要是你到国棉二十一厂写中篇小说,就根本不会有搞你这件事。”后来,中文系总支和创作专业的老师几次向我吐露:“搞你的是朱某,不是我们。”我知道,朱某不能容忍,以至大发雷霆的只有一条,就是我不仅不识抬举,而且傲视市委写作组,不愿为他们折腰,甚至骂他们是“文霸”。其余言论,皆属次要。他们自诩为“革命左派”,认为真理掌握在他们手里,丝毫不能容忍异议,也绝不容许“逆鳞”之人。我这种漠视权威,不肯且鄙视人云亦云,信口直言的性格,不碰上朱某,也会碰上其他对头。躲得过初一,逃不过月半,总有一天会因言获罪。
这次批判大会之后,中文系取得了联系实际“批林批孔”的伟大胜利。我则被丟在一边,责令认真修改检查书。检查书已经改了多遍,但总是不深刻,总不能令他们满意。什么文章最难写?恐怕是昔日中国的检查书最难写。与检查书比起来,论文、小说、诗歌简直小菜一碟。因为你必须有自戕的勇气,必须把自己涂黑,黑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什么实事求是,自尊自爱,全是写好检查书的大敌。写好检查书最大的诀窍是“遵命”,领会权力者的提示或点拨,不能偏离他们的思路。说穿了,检查书是特殊的命题作文。向政治施暴者就范,是检查书过关的唯一通行证。
我独个儿坐在宿舍里,对着书桌上的一堆报告纸发呆,下意识地看看手中的圆珠笔,竹制的笔杆被手指磨得油光锃亮。报告纸上的每一页都涂改得面目全非,自己辨认也觉吃力。我究竟犯了什么天条,罹此大祸?现将我的言论罪行写在下面。为保持历史真相,抄录我在1976年11月给驻上海中央工作组的申诉信:
一,所谓攻击“文化大革命”。我曾在宿舍里和同学议论:“‘文化大革命已经七八年了,有些地方还在武斗,看来政局不稳。”又说:“现在的批判文章是千篇一律。”
二,所谓攻击、贬低“样板戏”。我说:“‘样板戏不过是百家中的一家。”“三突出实际上是一突出,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三,所谓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某同学在宿舍里说:“江青同志在文艺上不一定都懂。”我马上接着说:“江青同志是不一定都懂么。”
除上面三条之外,我还讲:“过去的干部是枪杆子打出来的,现在的干部是笔杆子摇出来的。”暗指张春桥、姚文元、“梁效”、“罗思鼎”之流文化打手。
以上便是我的言论罪的主要“罪状”。上述这些言论,其实许多同学都说过,我仅仅是更敢说,一直说到市委写作组而已。而且,就这么几句言论,根本不具有系统性和深刻性,与遇罗克言论的石破天惊相比,简直是小儿语。如上文所说,我质疑“样板戏”,质疑江青的“三突出”,质疑她的“文化旗手”的光环,完全是阅读和思考的结果。凡是真正的文艺经典,必定给人智慧,给人悟力,给人美感,给人正义,激发人的良知,教导人辨别是非善恶。总之,给人全面的精神营养,不知不觉中帮助他形成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思想。没有人教唆我,说江青以无知充深刻,“样板戏”不过尔尔,“文革”政局不稳。这都是我读书、行走和思考的结果,仅仅表示一点怀疑,决不是“攻击”。江青是何许人?我岂敢“攻击”?
大概在四月初,创作专业又开了一次批判、“帮助会”。记得在第六宿舍的一间房间里,四张书桌拼在一块,同学、教师十来个人围坐着。其中,有国棉二十一厂的姑娘J。我很纳闷:为什么她也来了?是有人邀请她来,还是她自己要来?是要她来见证我糟糕至极的处境,还是让她来受一点教育?实在弄不明白。
看到她,我觉得无地自容,百感交集。
J是我在国棉二十一厂认识的纺织女工,一个要求上进的积极分子。她很漂亮,白净的皮肤,白净的脸,鼻梁旁有一颗浅浅的痣,笑容迷人,妩媚又端庄。以后,她常常来“复旦”,要我给她借书。这样,她和我及其他的同学逐渐熟悉起来。我与她交往已有三年了。记得在1973年,我收到她一封信。信里说,自己的年龄也大了,不少人关心她的终身大事,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后面是省略号。我明白,她把我当作知心朋友,向我透露最私密的心事。我回信说,我也在恋爱问题上碰到过烦恼云云。我想,我们彼此都读懂了对方。说心里话,我喜欢这个姑娘,她的美丽与我的恋人难分伯仲,但只能做我的朋友。
大约在我出事之前的一星期,照几天前和她约定的时间,我到曹家渡送书给她。三月初的上海街头,寒气还重,我在弄堂口等她。约定的时间过了,不见她人,我再等,在弄堂口徘徊,过几分钟就向弄堂深处张望。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最终都看不到人影。我怏怏而归,始终不解她为什么爽约,让我白等了几乎一个下午。
此刻,J出现在本来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且,出现在我重重摔倒的时候。她看到了我的伤口。我羞愧异常,自尊心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我红着脸,烦躁地检查我的错误,害怕J看我,却也希望她哪怕给我短暂的一瞥,毕竟我们是好朋友。然而,她如一尊雕像,低头看着桌面,沉默到底,始终不看我一眼。
她的不该出现的出现,使我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那天我在曹家渡等她这么久,为什么她却始终没有出现。起于青萍之末的风,唯有我浑然不觉。我真是太笨了!
从此之后,我与J不通音讯二十年。再见到她,已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了,于我来说,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次批判、“帮助会”开过之后,系里常派人来看着我。我说,你们一直看着我干什么?他们说,防止出意外,你不要想不通。我微微一笑说,不用守着我,你们放心,我不会自杀。他们大概认定我绝不会轻生,以后就不来了。这样,我获得了行动的自由,在漫无方向的走动中疗养心中的伤痛。
苦闷难以排遣,但总须排遣。众人都说香烟是解闷的佳品,无聊的伴侣。我也开始抽烟。不过,初次接触香烟,就觉得十分难闻,非常苦涩,也根本提振不起精神。抽烟,实在是苦闷至极的无聊举动,烟于我毫无不可舍离的亲密。一天不过三四支,吸的时间少,让其自燃的时间多。凝视袅袅的青烟,觉得前途如烟一般缥缈。多数同学远离我,孤身一人,像海上一叶孤舟,在恶浪间颠簸。
快要毕业离校了,同学们都在做准备工作,我却不能毕业。苦闷把我赶出校园,免得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当年,“复旦”校园除邯郸路的南大门之外,只有一个后校门,位于校园的东北角,出门是国定路。从后校门出来,沿着国定路向北走,过横贯东西的铁路,再往北就冷落了。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远处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基本是乡村的样子。从三月中旬至五月中旬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这偏僻的一隅,成为我的“流放地”。这里没有大批判文章,没有“批林批孔”的标语,没有唯恐避我之不及的同学,也没有看着我的异样的目光。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晚,有时走,有时停,有时清醒,有时迷茫,如一个孤魂。当年屈原放逐,彷徨山泽,见楚国的先王之庙,画着天地山川神灵,以及古圣贤和怪物,在壁上抒写他的愤懑。屈原又遇见渔父,回答渔父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我呢,既不见山川神灵、贤圣怪物,无壁可书愤懣,也不遇渔父。没有人指点我,应该“淈其泥而扬其波,哺其糟而歠其酾”。为什么要“独清”呢?为什么要“独醒”呢?“独清”、“独醒”者,有几个好下场?何处卜居?何方远游?只落得个“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夜晚,越过农田,独坐在小河边,忘记了时间的流动,如一个幽灵。白天,看着路边的杨柳,长出嫩叶,又飘落了杨花。轻雪似的杨花,多么洁净,最后落在路上,被人践踏,化作了泥土。夜色中,杨柳下再有依偎的恋人吗?没有了。这里不是华东师大丽娃河边,只有在那里,才有美丽温存的她依偎在我的身边。然而,即使是丽娃河边的情景,也成了不可复得的梦。她在故乡,我连信也不敢写给她。以前,三天两天就要写信。现在写什么呢?告诉她我在这儿受难?告诉她昔日赋诗作文的我,如今流着泪写检查书?告诉她前途已经毁灭,给她幸福的保证已经无法兑现……还是拖一天算一天吧,忍着心中的痛,不到万不得已别告诉她。
我不希望她来,害怕她来。但她却来了。
我的女友来了。她来看望我两次。
四月初,收到了她的来信。一开头就问我:“好久没有收到您的来信,不知您近来身体可好?学校的‘批林批孔一定很忙吧?为何终不见您的来信呢?甚念。”我一读就百感交集。都是无法回答的问题。读到信的最后,知道我“犯错误”的消息,已经在故乡的小镇上议论开来了。免得她挂念,我回了一封短信说,详细情况,请问我的姐姐。
过了几天,她来到“复旦”第六宿舍。这是一个下午,“工宣队”和W老师还在帮助我,同我谈话。有人进来通报:“龚斌,你的女朋友来了。”还没等我站起身,W老师却站起来快步迎出去。等我走到走廊里,见W老师已经满脸堆笑地同我的恋人说着话。他挡在我前面,弄得我反而不知道怎样和她说话。
“工宣队”告诉她关于我的问题的全部,并一再安慰她。
人人都可以安慰她,唯有我却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她已经知道了一切,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曾经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男朋友,如今背负“复辟倒退”的罪名,与“反革命”仅有一步之遥。一直鼓励她争取入党,想不到自己快要被开除党籍;勉励她站在“批林批孔”的前列,结果自己倒成了“批林批孔”的活靶子。莫大的自我讽刺,罕见的黑色幽默。我如何向她解释这些:何以我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何以我以前很红,现在很黑?何以如物质的裂变,如此突然和迅速?我没法解释这些,自己也不懂,我只是想,自食其果,苦难该我忍受。难道也要她承担我造成的后果?她有这个义务吗?
有千言万语要和她说,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我先开口:“一起到外面走走。”仍旧出后校门,往“流放地”走去。两人都沉默不语,低着头往北走。过了铁路,再向左,沿着隆起的路基往西走,在四下无人之处停下来。左边不远处,是自东至西绵延的“复旦”校园,一大片的灰黑色,特别难看,看了就感觉压抑。我站在她面前,该说什么?我应该自责,应该向她表示深深的歉意。我俩未来的美好憧憬已粉碎,如今,甚至比没有憧憬更糟。这种后果,全因我造成。
自责之后,真希望她大声指责我,骂我,或者打我。可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轻声细气地开导我、宽慰我:“事情已经这样了,把自己的错误向‘工宣队、系总支讲清楚。要想开一点,毕业即使回崇明也没有什么,过普通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听着,内心五味杂陈,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眼泪夺眶而出。世上竟有这样心地善良的姑娘!当我遭受人生的苦难时,只有她伸出温暖的援手。没有责备,没有讽刺,只有安慰。如果换了别的姑娘,也许赶紧逃之夭夭了。我再次感到,选择她是多么正确。我毕竟还是幸运的。我要感谢命运。
1974年4月,“复旦”第一届工农兵学员毕业。系里宣布了分配方案:有几个留校,有几个到北京,大多数“那里来,那里去”。回到原来所在的省市,由当地有关部门再分配。只有我,“待分配”。这个结果,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的问题还未处理,还在写检查。前面说过,检查书最难写。其实,写检查书是一种高明的折磨,一种精神绞杀。
据我出事之前听来的隐约的消息,我很有可能留校或者由国家统配。我认为,如依据学业的优劣,让我留校或去北京,理所当然,恰如其分,不算优待我什么。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将我的预期及自负击得粉碎。是非早已颠倒,黑白不再分明,邪正已经易位。顺我者赞之为优,抗之青云之上;逆我者斥之为劣,抑之深渊之下。老乡N,靠了那本记录别人“反动言论”的小本子和批判会上的出色表演,经受了路线斗争的“考验”,终于得到厚报——得到了北京某部委的位子。如果没有这场因我而起的“考验”,他很可能“那里来,那里去”。我则苦苦等待发落,祈祷不要给顶“反革命”的帽子,哪怕回乡种田务农,过一辈子清贫但太平的日子。
公布分配方案的会议刚结束,系总支正副书记和一年级的支部书记工宣队员康师傅找我谈话,问我对分配方案有什么想法。我有什么想法呢?有权利有想法吗?能允许有想法吗?有想法能让自由表达吗?我说:“没什么想法,希望尽快处理我的问题。”他们说:“我们也很急,希望你不要反复。”所谓“不要反复”,意思是不要翻案不承认错误,免得事情更复杂。这半是警告,半是安慰。泰山压顶,我被压得动弹不得,还有力量“反复”吗?
说句公允话,在朱某迫害我的两个多月里,除绝个别出于不可告人意图的告密者,中文系的大多数学生和教师,多多少少怀有一份同情和恻隐之心,其中包括“工宣队”、系总支。上海柴油机厂来的工宣队员系总支书记庄师傅、工宣队员葛师傅,支部书记Y老师,暗中都在保护我,甚至不动声色地抵制朱某。
四月初的一个午后,拍毕业照了。春阳明媚,校门对面的南操场北端的草坪新绿竞出。拍照之前,同学们三三两两说着话,笑容阳光般的明丽,只有我游离于众人之外,一脸阴霾。3月26日批判检查会的情景,挥之不去。拍照时,我拖着沉重的双腿,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回到宿舍,有人来统计需要毕业照的人数。我答道:“不要。”我不要“复旦”的毕业照,这张照片已经深深地刻录在我的脑海中,抹也抹不去。要它干甚?
4月26日,大礼堂(即相辉堂)里召开全校第一届工农兵学员毕业生欢送大会。会议结束,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在会场的走道里等党委书记侯某。侯书记由台上走下来,我忙迎上去:“侯书记,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侯书记猜到我要跟他谈什么,回答:“现在没时间。你的毕业稍微等一段时间,我们还会找你谈的。”
确实,他们已经找我谈过了。在中文系公布分配方案那天,系总支找我谈过之后,Y老师也到宿舍找我谈话:“党委对你的问题很重视,我们支部还要写个关于尽快搞好你毕业分配的请示报告。你心里不要太急,稍等几天。”又说,“党内也许要处分,也许校党委研究后认为既然认识了,也就算了。”
校党委、系总支究竟如何研究处理我,当然非我所知。到了“四人帮”粉碎,余党朱某被审查,通过Y老师的揭发,我才知道底细。原来,朱某迫害我后仍不歇手,不放我走,说等运动结束后再处理。又说,等请示徐景贤(“四人帮”余党,时为上海市委副书记),“等他点头”才能放人。对于朱某的做法,中文系总支、支部及许多教师很反感,进行一定程度的抵制。他们一致认为我出身好,学习好,历史清白,为人正直,这样对待一个入世未深的年轻人,太过分了,于是千方百计想办法,把我尽快从“复旦”放出去。
三十六年后,到了2010年的春天,在海南三亚海边的一栋楼房里,女同学J在我面前回顾了校党委、系总支处理我的一些内幕:她作为学生代表,结合进了系领导班子。在中文系研究如何处理我时,代表学生发了言,大意是:龚某的言论主要是对江青同志、对“样板戏”有看法,就这么几条材料。议论的场合多数在宿舍,有的是范围很小的讨论会上,说不上是“散布”,所以不产生实际影响。他出身好,学习很努力,治病救人,不要过重处理。最后我被从轻发落,与当时的系总支、“工宣队”的保护有关。我对他们不仅没有怨恨,甚至心怀感激。在危难时刻给我帮助的老师和同学,至今仍记得他们。
5月10日晚上,支部召开会议,宣布处理决定:给予党内警告处分。这是最轻的党纪处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之前,我估计也得准备接受留党察看或严重警告处分。至此,我进一步意识到,校党委、系总支还是“手下留情”的。我庆幸没有成为“反革命”。至于我为什么会遭到迫害?深层的社会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得了处分还要心怀感激?为什么可以随意把稍有不同见解的人说成“错误思想”?可以利用权力动员群众整他?法律依据何在?人有没有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的权利……所有这些问题,我当时不可能思考,更不可能达到深入思考的水平。那是一个不让人思考的时代,独立思考是有罪的。
离开“复旦”进入倒计时。整理衣物和书籍时,从壁橱中拿出了厚厚一叠手稿,大概有数百页,有的发表过,有的未刊。看着这叠稿子,不由悲从中来。这是我三年的心血,一笔一笔,一字一字写成。几多日日夜夜,无数清晨夜晚。我的激情、学识、才华,都凝结在上面。以前,我以有这许多稿子自豪、自负,遍观年级中的同学,绝少有人写过这么多。可是,这堆稿子给我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纸“党内警告处分”的决定,还有精神上的伤害。我又想起一个多月之前在“帮助会”上支部转告的朱某的意见,称为了帮助我,在编辑中文系首届创作专业毕业集子《新课堂》里,抽去我发表与未发表的四五篇作品,目的是彻底消除我的“影响”,并且说:“这样对我有好处。”听了这道指示,我觉得悲哀。我的几篇文章在《新课堂》里印出来,难道真有恶劣“影响”,而非得统统抹去不可?说对我有“好处”,什么“好处”?为什么有“好处”?我骂他们“文霸”,他的作风,是不是像文霸呢?想到这件事,更坚定非要烧掉稿子的决心。这堆稿子不是我的光荣,而是耻辱,也是整个创作专业的耻辱。《新课堂》里抽去了我的文章后,不是变得纯洁了吗?说白了,抽去我的文章的“好处”,就在于证明他们整我是对的。既然如此,留着这堆稿子何用!看见它,会永远刺痛我的心。
第六宿舍三楼绝大多数的房间都关着门,只有我的房间门窗洞开。我捧着文稿走出房门,楼道和楼梯上空无一人。大概上午十点钟光景,一堆文稿堆放在宿舍东边的树下。这天天气真好,五月的阳光暖洋洋的,楼舍之间绿地上的乔木新叶繁茂,万物无不欣欣向荣。只有那堆丢弃在泥地上的文稿,发出惨白的光。我忽然感到,文稿就是我命运的象征。此刻,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毁灭。
我蹲下身子,掏出火柴划出火焰。火苗舔着文稿,快意非常。看着肆无忌惮的火焰,不由想起《红楼梦》中黛玉焚稿的情节。那个柔弱的女子,临死前把她心中的爱,把她的才情毁灭了,了断了她的痴情。形柔性刚的姑娘,世间的奇女子!那些多情的诗句,不要给俗人看,让它们伴随着她去要去的地方。我焚稿,是另一种了断。了断刚开始的创作生涯,了断“遵命文学”,了断完全多余的激情,了断稀里糊涂的歌颂。把我的诗、散文和小说,统统烧光!在他们消除了我的“影响”之后,我再自己消除对自己的影响。我比他们做得更彻底。烧吧,烧吧!
我捡起一根枯枝,挑拨火焰。火焰从焦黄的纸层中有力地舔进去,往上直蹿。脸明显感到灼热,让它灼热吧,别后退。呆呆地看着风挟着纸灰,在阳光下飞旋,飞旋。我想喊,想哭,想笑……
别了,我的大学!别了,“复旦”!别了,校园北边的自我流放地!
我不再是我。我已经一分为二,分裂成两个“我”。从前的我意气风发,在人生道路上高歌猛进,今天的我身心憔悴,跌进了黑夜的深渊。从前和今天之间没有过渡,政治可以任意让你裂变,革命与反革命没有界限。“文革”以来,我亲眼所见好人转瞬成了坏人,革命家成了叛徒,领袖成了阶下囚。在我是“红卫兵”的时候,也批判过别人。现在,轮到我自己了,轮到“革命左派”变成“右派”了。这难道是报应?刚才红得发紫,转瞬黑得可怕,连我也认不出“我”了。
虽然前景大大的不妙,但毕竟熬过了两个多月可怕的日子,获得了行动的自由。我从魔掌中逃出来了,可以回到老母亲身边,回到恋人身边。赶快走吧,不要有一刻的停留。悄悄地走吧,祈祷不要碰见熟人。离开这块伤心之地,离开折戟沉沙的大学。
5月17日中午,终于离开“复旦”。同学早已在上月底走完了,只有总支书记庄师傅和W老师在第六宿舍,能与之告别的就这两个人。送我的是好朋友郁尚高。他是1967届高中生,“文革”初期在中学贴大字报,我起草,常常由他抄写。四月的最后一天,他来“复旦”看我,我留他在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是“五一劳动节”,我到他的工作单位散散心,也住了一晚。以后几天,他多次来看我,给我很大的精神安慰。现在,只有他来陪我,陪我回到故乡。随我回家的还有上大学时买的银灰色的衣箱,里面自然没有归乡的锦衣,只有几件穿旧的衣服,穿上要见“江东父老”。此外还有一只纸箱子,装着几本马列著作,几本读书笔记,几十封女友的来信。
在我对行李作最后清点的时候,郁尚高跑过去问庄师傅:“龚斌究竟有多大问题,为什么把他弄到崇明去?”庄师傅回答说:“没什么大问题。”我的朋友半信半疑地跑回来,帮我将行李装上三轮车直送车站。
下午一点钟,两人踏上了吴淞开往崇明南门港的轮船。望着万顷江波,回想三年前也是在这条航线上来“复旦”,何等踌躇满志,而如今凄凄惶惶,五味杂陈,最后伤感似波浪,层层叠叠。
回到崇明,在县城内的姐姐家里住了几天,等待县里给我分配具体工作。
几天后,我拿着“复旦”党委组织部接转关系的介绍信,来到县委组织部,经办人给我开报到单位的介绍信,信上赫然一行字:堡镇崇明化工厂。两个月来为分配忐忑不安,现在靴子终于落地。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毕业后做了工人,“那里来,那里去”,并且还收获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命中注定我要当两年半的工人,让我再尝尝人生的艰辛,再吃吃中国政治的苦头。
劫难的第一幕总算结束。莫测的苦难正在前头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