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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的碑

2015-03-19于建明

上海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长天工作

于建明

1982年12月底,我从北京基建工程兵部队转业到上海航天局宣传处工作。报到的那一天,宣传处长老张向我介绍处里的同志,轮到赵长天,特别加了一句:小赵还是作家。我们紧紧握手,不是礼节性的,能感觉得到他的热情和真诚。他笑着说:“我也当过兵,上个月刚调到处里来,前后脚,我们都是新兵。”一句话就化解了我的拘谨和紧张。在部队里,新兵见老兵,要立正,要敬礼,就像新媳妇见公婆,矮一截,要熬。初来乍到,心里没底,有他帮我一块儿垫底,我心就定了,对他有了亲切感。

那时的长天,人很瘦,个高,皮肤白皙,天庭饱满,双眼炯炯有神,身着深藏青色呢中山装,蓝军裤,三接头式皮鞋,精气神十足。这是我最初对长天的记忆,深深的、挥之不去。尽管随着岁月的流逝,看着长天皱纹爬上额头,开始掉发了,谢顶了,落牙了,后又患了牙周炎,牙全拔了,装了整整齐齐的假牙,白白的,也挺好看。他写过一篇《牙祭》的短文,不过瘾,又写了《牙祭》续篇。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岁,表达了中年人的一种复杂、无奈和豁达的心境。他年纪长我几岁,可能是天天上班在一起的缘故,相互看顺眼了,仍然觉得还挺年轻。他坚持游泳,锻炼身体,外出开会、参加活动,带上游泳裤,条件允许,就会下水不停歇地游上半个多小时。只要身体好,会来日方长。

那多结婚的那天晚上,长天从医院请假来到儿子的婚礼现场,他和夫人相伴着,满面笑容走到我们作协朋友的桌边,抱拳致谢,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婚礼场面很隆重,很热闹。我远远看着长天夫妇站在典礼台上,为容光焕发的儿子祝福,内心很是感动。我们热烈鼓掌,为那多祝福,也为长天祝福。

婚礼仪式圆满结束后,长天又走到我们这些老友身边,他再次抱拳致谢并告别,有些恋恋不舍。有段时间没见到长天了,心里惦记着,但又不便经常去看他,打扰他,想让他静心养病,期待他能早日病愈出院,继续共事。看着他白发苍苍、消瘦苍老的脸庞,和转身缓缓离场的背影,我内心一阵凄凉,鼻子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尽管那是个喜庆的场面,那多要为父亲尽孝,想为父亲冲喜。长天很疼爱儿子,但流露出来的疼爱方式和常人不一样。记得那多小的时候,局里举办文娱活动,长天就会带他来玩。他很调皮,大楼里到处跑。长天不太管,最多说一句,轻一点儿。有时另一位同事也带儿子来,年龄要比那多大一点,就让他们下象棋玩。那位同事老是站在旁边看,关键时刻,还要帮儿子指点一下。那多下棋很认真,有时会抬头扫一眼长天,但好像不太理会和计较输赢。长天远远坐在办公室的另一角看着,偶尔会冲儿子笑笑,很随意、很温馨。我们有时聊天,长天说到儿子小时候很顽皮,老师要告状,让他们操心的事,口气很轻松,好像不太在意。但有两件事他讲起来却津津有味:一件是,家里清理废旧报刊杂志要当废纸卖,儿子却悄悄拎到小区路口摆地摊,一本本卖。另一件是,儿子在海关学校读书时,在一次班会上大谈金庸、古龙和武侠小说,把同学们和老师说得目瞪口呆,镇住了。儿子很兴奋很得意,人开始有了重大变化。长天说,这是刻意教不来学不会的事。如今儿子长大,子承父业,又完成婚姻大事,懂得关心体贴父母,长天应该放心了。那天,长天西装革履,显得很高兴,但我真的感到了他无可挽救的衰老。

1980年代的上海航天局坐落在外滩15号大楼。20世纪初建造,最早是华俄道胜银行大楼。1990年代,被置换成上海外汇交易中心。那时宣传处的办公室在三楼朝东,隔着中山东一路就是黄浦江。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长天常站在窗前,一边聊天,一边眺望着黄浦江上穿梭往来的船只。海关大楼的钟声定时在耳边敲响,深沉而悠远。

长天1968年参军,是大凉山上的空军雷达兵,和我一样曾当过副指导员,后被调到“空成指文工团”任创作员。1976年复员回沪。那时部队干部转业要等指标,复员不用,但选择复员就意味着前功尽弃,放弃干部编制,放弃金饭碗。长天说,那时他父亲重病缠身,母亲身体也不好,需要照顾,他要尽孝。他还说,他姐姐叫秋水,名字是父亲从唐代王勃的《滕王阁序》中选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有一位才智情商很高的父亲,他很得意。

回沪后,他进了上海有线电厂,从工人做起,以后重新转干,当过车间主任、支部书记和宣传科长等,后被调局宣传处当干事,提副处长。那时,他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发表过不少小说,还得过奖,也属于青年干部培养对象,很受同事们的尊重,但他始终保持平常心,保持普通一兵的本色。上班早到办公室,就忙着擦桌扫地泡开水,里里外外忙上一阵。

在宣传处我兼管图书采购工作。除了选购宣传工作需要的政工类学习参考书籍资料外,很想再买一些经典的文学类书籍,但又担心有人会说闲话。我与长天商量,他说:“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干部,看些文学类的书,这也是务正业,有益无害,没什么问题,我陪你一起去。”于是趁中午休息,我们常去逛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商量选购书籍,他帮我一起兴冲冲拎回办公室。单位离书店不算远,走快点儿十来分钟就能到。为了多挤点时间逛书店,又不耽误下午上班,有时中午不去机关食堂排队吃饭,路上随便买个面包垫一下——我知道他是用行动在支持我。

我们都喜爱文学,又都当过兵,情趣相投。我曾写过评论他的文章,他很愿意跟我谈论文学话题。他有了创作想法,常会找我聊,就是讲故事,听意见和建议,我们也是文友。那时期创作的《市委书记的家事》、《老街尽头》、《天门》、《苍穹下》和《冬天在一座山上》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珈蓝梦》等,已充分显示出他很高的思想、文化和艺术素养。他对政治、经济和社会敏感问题的热情关注和独特思考,对题材、内容和人物的挖掘、处理和表现方面,均有建树,可圈可点。

在1980年代的上海文坛中,他应该是一位很有创作特点,值得重视的作家。他擅长工业题材的创作,挖掘和讲述发生在工厂、企业和机关里的故事,塑造生活在那个天地里的各色人物,特别是知识分子和政工干部的形象。他笔下的人物常常会处在一种两难境地:从个人的主观良好愿望出发,充满着工作热情,却往往在现实生活中四处碰壁,显得无可奈何、力不从心,在结尾处理上又透露出一线希望的曙光。充分表现了人物面对现实生活而产生的困惑、矛盾心理和被强烈的责任感所唤起的伸张正义、追求真理的内心冲动。其中,或多或少会感觉到有长天的影子,文如其人。

1985年5月,他被选调到上海市作家协会担任党组副书记、书记处常务书记,协助作协党组书记、主席团常务副主席、书记处第一书记茹志鹃老师工作。茹老师长者风范,很信任和支持他,除重要事项由她拍板决定外,作协的日常工作放手交由他主持,给他压重担。他与其他三位书记处书记张军、宗福先和李楚城一起,积极组织开展工作。那年他三十八岁。据说,是上海宣传系统内最年轻的局级干部。后因工作需要,他向茹老师推荐,调我到作家协会任党组秘书,那是1985年8月份。此后二十八年共事,他一直是我的领导,文友,但我更认他为我的兄长,他的人格魅力始终感染和温暖着我。我敬重和佩服他。

当初,航天局是不愿放长天走的,好不容易从基层选拔上来,人才难得,正想培养重用他,却要被外单位挖走。1980年代的航天局为市里输送了不少中青年干部,如市委常委、市建工委党委书记孙贵璋,市委组织部部长赵启正,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孙刚等。如果长天不去作协,留在局里,那么他的仕途前景可能会另一番景象。征求他本人意见,长天选择了作协。这是至关重要的决定。因为他太喜欢文学,去作协工作,对他的吸引和挑战太大了。现在回过头看,长天当初的选择有得有失,得大于失。毕竟因他的到来,曾给上海作协带来青春气息和清新之风,使上海作协的工作有过一段精彩的记忆。时间也许是最好的见证。

上海作协第四届主席团是在1984年7月选举产生的,离上届换届大会整整二十二年。因“文革”等历史原因,造成了正常换届时间延误十八年。这届主席团规模庞大,人数最多,年龄也最大。这是“文革”十年后,拨乱反正的产物。主席团的平均年龄高达六十八岁,但二十位主席团成员都是上海文学界的领军人物,德高望重、不可或缺。其中,小说家六位:王西彦、师陀、吴强、茹志鹃、哈华、菡子;诗人三位:王辛笛、肖岱、罗洛;剧作家四位:于伶、艾明之、杜宣、柯灵;散文家一位:孙峻青;文艺理论家三位:王元化、徐中玉、蒋孔阳;儿童文学家一位:陈伯吹;外国文学翻译家两位:包文棣、草婴。此外,还有五位德高望重的主席团顾问:许杰、朱东润、伍蠡甫、钟望阳、赵家璧。作协主席是1930年代初就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工作的老剧作家于伶。

主席团一年要开好几次会议,审议和决定一些重要事项。会议的具体筹备工作主要由长天负责组织协调。于伶先生主持会议,话语简短,尽量请大家多说。茹志鹃老师介绍作协工作情况,提出需要主席团重点研究解决的问题,简明扼要、言简意赅,不添油加醋。赵长天列席会议,代表书记处汇报工作,就显得详尽细致谨慎多了。记得那时开会讨论问题,审议工作,有时大家会各说各的话题,偶尔还会为一个问题争论得很激烈,甚至还出现过相互拍桌子的场面,难以形成统一的思想和解决问题的意见,结果是议而不决。

尽管如此,工作要继续开展,任务要尽力完成。作为晚辈,长天还要上门拜访,耐心说明情况,开展自我批评,做好思想工作,以求谅解和支持。那时的党组、书记处坚持既开拓进取,又小心谨慎,努力处理好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矛盾,尽心尽力做好团结、联络、协调和服务工作,并取得显著成效。一路走来,确实不易。当然,难免还会出现一些不同的声音,反对的声音,甚至是责难攻击。对此,他都能容忍,一笑了之。

一笑之间,他从青年干部变成了老同志,但他的心不老,思想依旧敏锐活跃。他热情、认真、务实的工作作风和谦虚谨慎、委曲求全、不计个人荣辱得失的胸襟,始终如一,深得人心。现在看来,长天到作协工作,坚守了二十八年,将人生最重要的时间都奉献给了作协,是时代历史的一种选择,偶然中又透出必然,是一种缘。

长天为人处世大度豁达,心胸宽广悠远,像他的名字。他柔中有刚,敢于担当,再难再大再重的事都能自然以对,从容化解。特别是曾经经历的那场风波,他毅然主动站出来承担作协的主要责任之举。记得事后据说有一位领导说了一句话:作家是感情型的,容易冲动,情有可原。言外之意是帮作家们说了一点话。但有人告状,抓住不放,因此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他态度很坚决,很坦然,但私下作好了各种准备,甚至坐牢……可见他内心忍受的压力和痛苦有多大。后来,他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被免去党组副书记,但保留了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兼秘书长一职,继续协助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罗洛老师工作。他没有情绪低落,没有消极对待,继续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努力工作。

有时我们私底下聊天,为他抱不平,但是,他总是笑笑说:“算了,让它去。”要是真能算了,都能放下,也就好了,不至于那么累。记得在2012年初的一天,几位好友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饭局气氛挺好。长天也喝了一些酒,他不善喝酒,脸有点红,我坐在他的边上。大家天南地北地瞎聊,不知聊及了什么,他突然转脸对我说:“建明,可能因我的原因,影响了你们。” 长天过去叫我小于,记不得什么时候改叫我建明了。他看着我摇摇头,笑笑,“没办法了”。我心头一紧,鼻子一酸,一时无语,也只能对他笑笑。长天说,算了。可在他的心灵深处究竟还有着哪些无奈的记挂呀?!真能算得了吗?在1997年作协第七次换届大会上,他是当选理事中获得票数最高的一位。算作是别样一种告慰吧。

长天对自己要求严格,不擅长为自己谋取私利。他与人交往,重情重义不重利,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对官场那套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的习气很不以为然。他在官场待了那么多年,却没有学会溜须拍马、投其所好的“本领”。上级领导到作协来开会、调研、视察工作,他总是实事求是汇报情况,谈工作、谈问题,不会说好听的话、讨好的话,奉承的话。迎送领导、客人,他会做得很周到,很得体,又很随意,这是他的为人之道。太过分的热情举止他是不会想,不会做的。有一次,一位领导来作协调研,因大家比较熟悉,会开得较为轻松。时间长了,领导内急,起身出来上厕所,就见陪同的一位下属领导跟了出来,小跑两步,赶在领导的右前侧,微微低头,举手引领,守候,又跟着回来。长天看着,微微摇摇头。后来我们私下当笑料说。他说,这种事我是做不出来的。他是那种很重名节操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

长天在作协当领导这么多年,单凭他的创作成就,为他举办创作研讨活动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事,更不用说近水楼台了。我作为作协创作联络室主任,组织这事也是分内的工作。我曾经向他提过几次,他都婉言谢绝。1994年,长天在《收获》杂志第六期发表了长篇小说《不是忏悔》,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5月出版了单行本。小说描写了人到中年的知识分子曲折的人生经历和困惑、矛盾和复杂的内心情感世界,是一部有特色的好作品。我提议开作品研讨会,由创联室组织,不用他操心,他谢绝了。2003年8月,文汇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长篇传记文学《孤独的外来者——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赫得》,用作家的眼光和笔触,真实记述了中国近代史中一位外国人赫得的奇特人生轨迹,社会反响也很大。我又提出过开研讨会,但他又谢绝了。理由就一条:我是领导,还是算了吧。

他不太为自己的事向人开口,但单位的事、同事朋友的事却会认真对待,不图回报。他会充分利用和调动个人的影响力和资源,努力帮助解决问题,甚至开口求人。

1994年,作协成立四十周年,在福州路当时的市府大礼堂举办了一场大型庆祝活动,请了不少上海和外地的文艺名家前来庆贺演出。上海电视台负责演出拍摄和播放任务。可是,预算缺二十多万。筹备工作在推进,钱还没落实,大家都很着急。最后还是长天说动了老同学,一位企业老总,慷慨解囊,作为宣传广告费一次性得以解决。为了节省开支,有人提议演员出场费分三六九等,大牌的多点。长天很不以为然,他说:“我们都是文艺圈的朋友,应该真诚相待,一视同仁为好。他们不是为了钱,都是冲着作协来的。钱多了拿不出,少了也对不起朋友,每人一千元,作为友情演出的车马费补贴,要提前讲清楚,不要勉强。”最后文艺演出很成功,圈内圈外的反映都很好。

后来,他到《萌芽》杂志社当主编,把主要精力放在《萌芽》杂志的发展和创新上,团结《萌芽》全体同仁,把“《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搞得风生水起,使《萌芽》杂志再创辉煌。为了办好“《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他通过各种途径,不厌其烦地找过国家教育部领导,找过上海市委领导和宣传部领导,找过市教委领导,找过很多国家重点高校的领导,还联系聘请很多著名专家、学者和作家来出任评委。他还亲自到全国各地的有关中学讲课,推介此项大赛。

长天骨子里就是个文人,为官多年,文气未变。他率性坦然优雅,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君子坦荡荡。他坚守自己的独立思想和人格,不会随波逐流。他平时不太爱说话,不善应酬,更不会溜须拍马钻营之术,也不太喜欢那种吹吹捧捧、嘈嘈杂杂的闹腾场面。他喜静,看书,喝茶,思考,写作,上电脑,也练书法,偶尔也会和三五知己眉飞色舞地乱侃神聊一下。他正直诚恳,没有架子,不会摆谱,待人谦和、友善,善于倾听。有时候下属会找他诉苦,请他帮忙办点事,也不会推脱,耐心倾听,尽心尽力帮着办,办成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一声,就过去了。外出参加活动时,他很会体谅和关心人,拎包、让座很随意,别人占了他的座,他就会往后面走,随便找个座就坐下,没有半点儿不悦,和他相处很轻松。

作为作协领导,他上下班单位安排车接送。有几位同事住在他家附近,想搭搭便车。长天说,顺便带带没问题。他经常要外出开会、办事,有时不能按时赶回单位,就会反过来打招呼,不好意思地说明情况。时间长了,同事们也真难为情了,便主动退出了。

长天给人的印象是沉稳、内敛,不喜张扬,其实他内心的情感是浪漫、热烈、丰富多彩的。这要分场合。比如,长天口才很好,表达力强,开会发言,文学演讲,从容不迫,娓娓道来,有思想有观点,机敏犀利,又实事求是,讲到兴起时,神采飞扬,妙语连珠。长天偶尔也会在一些联欢的场合一展歌喉,音色浑厚圆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等是他的保留曲目,他神情专注,唱得抒情还带点儿忧郁,略显拘谨但很投入。

长天为人低调,但不是韬光养晦的权宜之计。他在做人,与人为善、厚道待人,善为自然天性的流露。这是做人的很高境界。不仅如此,他还善解人意。他与人交往或处理事务,很在意他人的感受,善解别人的思想和举动,细微之处的理解和体恤,分寸感极好。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得理让人,吃亏即福。这是做人的更高境界。记得我刚到作协工作,作为秘书帮他起草些文件材料是分内的事,可能体谅我初来乍到,情况不熟,也许他习惯了自己动手,内心就觉得应该自己写。机关的公文写作与文学创作要求不一样,是两种语言、思维和表达系统,好在长天当过多年宣传干部,对此驾轻就熟。他写得很快,也写得很好。有时反过来还让我看看,帮着修改修改——担心我会产生边缘化的不安感觉。后来养成习惯,涉及他自己的工作和想法的有关文字材料,只要有时间,都由他自己亲自动手。

长天懂得轻重缓急,懂得平衡兼顾,懂得协调统一,工作从容不迫,应对自如,有着举重若轻的气质。我记得,曾任作协党组书记、主席的老诗人罗洛说过,作协的工作要“无为而治”。长天没有说,但肯定是认同的。他身体力行地推行和坚守着,不急不躁,顺其自然,有所为有所不为。无为,不是不作为,而是强调实事求是,抓大放小。抓大,就是要团结和引领广大作家,努力营造适合社会发展要求,又符合文艺创作规律的和谐宽松的创作环境,围绕多出优秀人才、多出优秀作品服务。放小,就是对文学创作的具体事尽量少指责,少干预,特别是有违作协性质特点和文学规律的事,少管或不管。作协要去掉官僚衙门之气,力戒“假大空”、反对形式主义和虚假浮夸之风,无用功的事要尽量少做不做。这么多年来,作协就是这么脚踏实地走过来的,风清气正,和谐宽松,尊老爱少,人才辈出。新时期,新气象,这与历届作协党组、主席团领导的开明大气、谦和睿智的大家风范有关,与坚持实事求是、开拓进取的精神风貌有关,与薪火相传、抱团守望有关,也肯定与长天的奉献有关。

长天走了,离开我们远行了。记得2012年的春末,长天要到云南去看病。行前的一天,在作协那个经常相遇的楼道里,他从四楼的办公室下来,正好碰到,我们并肩一块儿走,聊了几句。他说要去云南看病。我担心地问:“你气色蛮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吧?”他笑笑说:“我也感觉没什么问题。”他仍然很淡定,乐观。回来后,他就住进医院,再也没出来。一晃快一年了,长天真走了。一直到现在我心里总觉得有点空,有时候坐立不安,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在作协大院里久了,年纪也大了,我感觉到了时间的飞逝。一个时代正在逝去,当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一代青年,已与那个年代渐行渐远。恍惚间,已物是人非。留下更多的便是回忆。人已远逝,这个大厅,和厅外的风景,依旧,但我相信人的灵魂和精神是不灭的。长天还活着,他的气息还在上海市作家协会这个大厅里,我感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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