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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洋房好读书

2015-03-19郑健

上海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花园

郑健

关于徐元章和上海宝庆路3号,比较集中的报道是在怀旧风很盛的本世纪初,当时这幢著名的法租界花园老洋房常组织舞会,名流荟萃,让怀旧小资的媒体人眼热。再次成为话题是七年前,宝庆路3号被拍卖,据说拍卖所得的一点八亿元被屋主也就是徐元章外公周宗良的一百多位继承人分走,徐元章不但一分未得,还必须迁出他住了五十多年的祖屋,搬到田林小区仅五十五平方米的安置房里去。

2014年12月3日,徐元章先生仙逝。一时间,有关这位命运多舛的沪上“老克勒”和宝庆路3号这一幢神秘兮兮的花园洋房,再一次成为热门话题。

一晃七八年过去,他竟然远行了。我还是写一写徐元章和宝庆路3号吧,再不写,有些细节将永远湮没于无形。

七八年前,我在MSN上开了博客,那时我也曾经想来写一写宝庆路3号,为此还做了不少案头工作。都知道徐元章先生为人谦和,但骨子里,他真正瞧得上的人还真不多。

由于很特殊的原因,几乎所有关于宝庆路3号的报道我都看过。恕我直言,其中只有程乃珊的文章算是基本准足,这大概是徐元章比较接受程乃珊的缘故。同为沪上“颜料大王”,程乃珊丈夫的外公吴同文以及他在铜仁路上的“绿屋”,应该不比徐元章的外公周宗良和宝庆路3号逊色。

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我妹妹的短信:“赶快打开电视,徐元章上了《心灵花园》。”我内心的感觉,一下子就不好了。我理解徐元章,他多半是为了影响舆论,让这幢百年花园洋房有个好的归宿,不惜抛头露面,到那样的平台去游说。

但我还是很生气。当然,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指点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是生我自己的气,他去了《心灵花园》,将来我再回忆起他来的时候,从小到大,他在我脑子里的形象就变了呀。

第一次踏进宝庆路3号是1958年,那年我才六岁。我踏进的不是它的正屋和大草坪,是将近五千平方米的大花园的西北角,也就是图中最靠左边的那扇小门,再过去就是变电间。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西北角是他家的辅屋,一个一层的花房(或称暖房、温室),一个两层的储藏室(图中建筑物即是,但那时是有百叶窗的),还有一排两间平房,估计以前是下人住的。

一条斜斜的竹廊把这些辅屋以及一个小花园与园中其他建筑隔开,但竹廊的镂空围栏仅一米高,中间还开有矮门。若要穿过去,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之所以那么熟悉,是因为这几间辅屋和小花园就是我的小学,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六年。那间只是一面有窗的花房是我的教室,那个储藏室的底楼是另一个教室,楼上堆满了杂物,现在想来,大概是从这几间辅屋里清理出来的似乎还舍不得就扔掉的物品吧。

两间下房就是办公室,里面有三四个老师,一个语文老师和一个数学老师还兼班主任,都是大花园隔壁弄堂里读过几年书的居民。另一个数学老师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失业青年,和我同姓,算我本家。就是他,在四年级的时候,带着我战胜了所有公办学校的参赛选手,成为了徐汇区的少年速算冠军。音乐老师、绘画老师和体育老师都没有专门的办公桌,他们只是上课的时候来,还有一个校工。那个音乐老师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她年轻又漂亮,烫头发,穿旗袍,还涂口红,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弹风琴和唱歌都特别的嗲。

多年后,家母告诉我,几乎所有民办小学的音乐老师都是附近富人家的子女,民国年代家里请得起私人教师教钢琴,结了婚便安心相夫教子,闲来无事,便到民办小学来兼兼课。这个当年只招了两个班级的小学就是我的母校——上海市徐汇区新乐民办中心小学二分校,离我家一百米还不到。

1950年代初,政府鼓励“光荣妈妈”,即鼓励多生育,算是对多年战争后人口锐减的补偿。这一政策很快形成了一波生育高潮,我们这一代同龄人里,兄弟姐妹平均就有四五个,弄堂里小六子小七子小九妹比比皆是。

尽管民国时期的上海有全国最充裕的教育资源,但还是不敷使用,1958年,当局想出了一个“鸡毛飞上天”的计划,就是利用民间资源,大办民办小学,解决“就学难”的问题。

所谓“鸡毛飞上天”,就是把进公立小学的孩子比作泰山,而把像我这样进民办小学的孩子比作鸡毛,但民办小学也可以让孩子成才,像鸡毛一样飞上天去,比如速算冠军什么的。

民办小学又称“弄堂小学”,因为校舍大多是弄堂里大户人家让出来的。我们的一分校就在淮海大楼后面,教室好像是原来的花房,只有一个班级。总校则在华亭路的一处花园洋房,有三个班级及校长室、教导处。那里至今还是一个幼儿园。

1957年,徐元章的母亲已去香港奔丧,估计宝庆路3号的这些辅屋是他父亲同意让出的,其间是否遭遇动员、胁迫,已不得而知,但这件事徐家从未谈起过。十年后,我告诉徐元章,我的小学就是在你家后院读的,他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哦,是吗?”

其实,徐元章是1951年他七岁的时候才跟父母一起住进这座花园洋房的。早年她母亲不顾家庭反对,毅然出走嫁给自己的家庭教师,几乎是断了六亲的。1940年代末,周宗良举家移居香港时,既没有带走这个任性的女儿,连花园洋房也宁可空关而不给她住。后来,据说是女儿写信求父亲,与其空关,不如由她帮着看屋吧。在征得周宗良的同意之后,一家数口才非常低调地入住了宝庆路3号。

六年后,周宗良在香港去世,徐元章母亲去奔丧后再也没回来过,只听说她在法国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这很可能是徐元章没有这座花园洋房继承权的原因。外公从未说过她母亲可以继承,她母亲更是一句也未向徐元章提及过这房子的归属,最后失去了联系。

小学天地虽小,却也趣味十足,有假山和小池塘,花房前面有一块水泥地,我们每天做体操玩游戏都在那里。还记得我们经常玩的那个游戏叫“香蕉苹果马铃铛”。据说这是民国时沪上外国小朋友的游戏:两个小孩拉手撑起如门,其他孩子鱼贯穿过,一边钻,一边嘴里还要唱,音乐停止,做“门”的孩子的手就会突然放下,谁正好被扣住就算输,下一轮去做“门”,赢的孩子则加入边钻边唱的队伍。那音乐的调如“56 54│34 5│23 4│34 5│56 54│34 5│2 5│31 1?襓”。一直不明白香蕉、苹果和马铃铛这三样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后来学英文,才知道原歌词应是“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伦敦桥将要倒塌啦,我高贵的淑女!)这才叫“神一样的翻译”呢。

印象最深的是北墙那边,当年是徐汇公安分局,再早则是法租界巡捕局,它的看守所正对着我们的操场,每天下午我们可以看到犯人放风的情景。

一进学校,老师就反复告诫我们,千万不要穿过那条竹廊,随便打扰人家的生活。男孩子总有好奇心,有时候下午老师早离校,我们就趁校工不备,穿过竹廊去探个究竟。现在还能想起来的是,也许在孩子的眼睛里,这花园实在太大了,每次都不敢太深入就跑回来了,连主人居住的屋子都没正眼瞧过一回。

宝庆路3号的东面连着“上方花园”的第四条横弄堂,俗称“煤屑路”,其他横弄堂都铺了水泥。“煤屑路”比较宽,我们男孩子放了学就经常在那里玩。路尽头的那段篱笆里,就是宝庆路3号花园,趴在篱笆上往里看,可以看到一排两层楼的平房,灰不溜秋的。后来才知道,周宗良当年很喜欢德国人的做派,像电影《音乐之声》里的那位奥地利上校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实行军事化管理,便特意修了这排兵营式的儿女宿舍。

知道此处可以通宝庆路,弄堂里的男孩子当然不会放过,很快竹篱笆就有了个洞,我也钻进去过,因为他们说可以直通学校操场。但每次都是偷偷摸摸,还是一次也没看清过正屋等建筑,园中树木密匝当然是另一个原因了。

我们只知道,这个大花园里没住几个人。经常能够看到的是,放学时分,女仆模样的人牵着一个大孩子的手从大门进来,穿过竹廊,往花园深处走去。那大概就是徐元章了。但他从来不朝这边看,因为那块地方不再属于他们家。

直到1967年,我才第一次从大门进入宝庆路3号,在徐元章的陪同下,穿过竹廊,往花园深处走去。那时候,徐元章成了我大哥的同事,他们同在里弄加工组上班。

我大哥因为身体原因从上海中学退学,一直待在家里;徐元章则是因为读到初二不想读了而退学在家。“文革”年代,坐在家里吃闲饭是可耻的,人人都要参加劳动,于是他俩都被动员去了里弄加工组,干一天给七毛钱。

我因为是“逍遥派”,哪派也不参加,哪派也不帮,便不大去学校。因从小与大哥走得近,百无聊赖中,便跟着他去上班。里弄加工组也没啥制度,给个小板凳坐在一旁。

加工组在新乐路52号,对面就是襄阳公园,斜对面就是著名的东正教教堂。这是一幢联体花园洋房,虽然花园小些,也有三四十平米。主人可能在“文革”初期被扫地出门了,空房子就用来做加工组。这个加工组开始是绕线圈做“方棚”(沪语:“镇流器”)的,后来很快就改做玩具了。至少我去的时候已经不绕线圈了,但名称一直没变,叫“新乐线圈组”,所以很多写徐元章的记者都以为他一直在绕线圈。

加工的玩具叫“六面画”,一个正方体的积木,六面都贴上彩纸图案,九块积木翻来翻去可以拼出不同的图案,类似后来的魔方。

徐元章真是一个大少爷,连这样剪剪贴贴的简单活也不会干,他做出来的玩具几乎都是次品。他也毫无时间概念,几乎每天“困失寣”(沪语:“迟到”)。但他的人缘真的很不错,加工组的阿姨妈妈们不但不批评他,反过来还去帮助他,一开始帮他返工,后来几乎把他的活全包下来了。他迟到来不及吃早饭,她们还帮他到襄阳北路的大饼摊去买大饼油条。当然,这大饼油条也不能白吃。吃了大饼油条,他上班的唯一任务就变成了讲故事。他从小博览群书,口才也不错,记性也好,他看过的小说,尤其他喜欢的,他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

后来我有机会见识了他家的书架,必须承认,这是少年的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量的私人藏书。而且每本书都包了封皮,都盖上了自家的藏书章。

他的故事不但阿姨妈妈们爱听,我大哥等一些同龄人也爱听,我也哪儿都不去玩了,每天跟着我大哥上班听故事。很快,加工组的小青年里,我大哥,还有一对程氏姐弟和徐元章成了比较要好的一群人,大家听了故事不算,还缠着问他借书。

他借书很谨慎,而且诸多关照,比如只能摊开看,不能卷,不能折角,哪怕用电车票来当书签,当然更不能在书页上画画写写了。

那些书是绝对不敢带到加工组来的,他担心觉悟高的阿姨妈妈会揭发。于是十四五岁的我就有事做了,做通信员,大家轮流看,都由我居中流转,每个人手里最多停留两天,大家都靠熬通宵赶着看完。因为他们是大人,我是小孩,所以有的书我也有一两天期限,来不及就把我的时间缩短甚至卡掉,有些书我只能见缝插针地翻翻。

送书还书大多在晚间进行,书也从不拿在手里,怕被巡逻的工人纠察队发现。都是用报纸包好后,插在前裤腰或后裤腰,再用上衣遮住。有可疑的人靠近,立即撒腿狂奔。

一开始还书,我只是说好时间在宝庆路3号大门外等,徐元章按时出来,见四周无人,便迅速交接,俨然地下党做派。

其他书我没看成,我似乎也不甚懊恼,但那部上中下三册的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因为实在太好看了,大家看了还要议论,弄得我心痒痒的,很不好受。我便鼓起勇气在还书时私下央求徐元章宽限些时间。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算了吧,就算我再给你几天,你看完了,哪怕多出半天,你也会借给你同学的,而我又不好意思老是催,这样的话,这书就得再在外面兜一圈,弄不好就回不来了,我不放心。但是既然你这么想看,我决定成全你。这样吧,你到我家来看。”

那段时间,他正逢微恙在身,请着病假呢。他便叫我每天下午两点钟等他睡好午觉再来。于是,就有了我按门铃,他领我穿过竹廊走向花园深处的一幕。

但我还是没有机会见到正屋。他带我来到一个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对沙发,长长的百叶窗下有个圆桌,墙根墙角堆着些杂物。他把书从别的屋拿来,交给我,说:“你就坐在沙发上看,我在窗口画画。”

于是,他开始临摹他的静物,我开始看我的《大卫·科波菲尔》。渐渐地,太阳光斜过去了,沙发放得太靠里面,坐在那里光线太暗,我就干脆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看。

多少年后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好日子。梦幻般的下午,阳光懒懒地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却不带进一丝外面的腥味,毕竟,这是“一月革命”后风雨飘摇的1967年啊。

我们几乎不交谈,静得像在另一个世界里。

直到夕阳西下,再也看不清书上的字了,我才依依不舍地夹上带来的电车票,把书恭恭敬敬地还到他手里,再沿竹廊走出去,回家,心里总是充满莫名的惆怅。

有时候,他会问,“小爱米雷见到了她的舅舅吗?”“大卫的姑妈还没出现啊?”后来我知道,他是不希望我错过任何一段精彩的篇章,未到时忍不住要提醒我一声,等过了以后又热烈地向我谈论那些精彩。这样的导读真是让我终生受益。

也许是看我孺子可教吧,我后来在他家的那个小屋子里不但读完了三卷本的《大卫·科波菲尔》,还读到了十多本其他世界名著。

徐元章也终于放心地把我带到了正屋,就是后来频频举行舞会的那个面朝大草坪的客厅。其实家具很简单,而且都是他外公离开大陆时留下的,但一看就让人觉得整洁、气派。

我当年最关心的就是那几架书,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像是几十年没被翻乱过。我曾经为此问过我大哥,覆巢无完卵,何以经历了1966年夏天的狂风暴雨,他家的书能保存下来呢?大哥说,徐元章的父亲(作家徐兴业,长篇小说《金瓯缺》曾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当年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工作,巧在他既是党员,又非当权派,人缘又好,住的又是丈人家,造反派也许师出无名。

宝庆路3号就这样躲过了看似完全躲不过的一劫,也许它是上海在“文革”中唯一没有被查抄过的花园洋房。

那天,徐元章的兴致似乎很高,他打开落地窗,带我走出正屋,沿着篱笆在这个大花园里散了一圈步,谈的当然还是小说里的精彩。花园里也很简朴,好像不记得有什么名贵树木,只是一些冬青、黄杨、无花果、夹竹桃等等。

就是那天,我告诉他,我在他家后院上了六年小学。我还告诉他,东边篱笆上的洞是我们弄堂里的小伙伴们扒开来的。他突然攥住我的胳膊,瞪着眼说:“原来就是你这个‘野蛮小鬼啊!”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尽管如此,还是吓得我不轻。

我一直很困惑,徐家放着那么漂亮的正屋不住,却老是住在那几间小屋里。后来有人告诉我,一开始是因为以看屋的名义入住,也许是怕周宗良留在上海的亲戚来“贼差”(沪语:“突击检查”),所以不敢贸然放肆。这个说法是真是假,已无法稽考。再后来“文革”来了,徐家又要自觉地表现得艰苦朴素一些,虽然未抄家,群众监督还是真实存在过的。

所以,徐元章在这座花园洋房里真正有了些主人的感觉,可以大办舞会,频繁社交,恣肆风流,还是在本世纪初。而在当年,徐元章几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

我的老相册里,有很多我大哥的照片,让我想起当年我们经常一起去游园,去拍照,也经常一起去淮海路吃小吃,但就是找不到一张有徐元章的合影。再仔细回想,那些活动,他确实几乎都没有参加。他是那种严格执行“keep your distance”的英国规矩的绅士作派,永远群而不党。

我还记得他为不想和大家一起拍照而找出的一条理由,他说他长得不漂亮,就不要吓人了。他细眼尖鼻薄唇,确实很独特。当年我们都开玩笑说他像林彪,后来林彪摔死了,我们又说,林彪就是因为眼睛太大,破坏了五官的和谐而死于非命,而他五官皆细,应是大福之相。

徐元章就是这点好,拿他开玩笑,从来不生气,永远只是笑笑。从认识起,大家相互之间都直呼其名,只有他们叫我的小名健健,因为我比他们小六七岁。由于我们都极其喜欢那部《大卫·科波菲尔》,我们还给他起过一个绰号,就是书中八面玲珑的管家李德默先生。他不但不生气,还补充说,“什么李德默,应该是徐德默。”

我们大家说他大福之相,其实也是有所指的。

那几年,他正在热恋中,他结婚那年,正是“九一三事件”发生那年。关于他妻子的情况,都是他自己亲口告诉我们的,比如有四分之一日尔曼血统啦,比如漂亮的狮子鼻啦,又比如是跟她学画的学生啦,再比如为什么名字叫“亨义”,其实是英文“honey”的音译。这音译也真是译得古朴大气,搁现在,准是“哈妮”什么的。

在我们面前,他称她为“阿拉honey”。一口一个“阿拉honey讲的”,“阿拉honey不会的”,加工组的阿姨妈妈们几乎要被肉麻得昏过去了。

我终于有机会见到过两三回“阿拉honey”。我们两家相隔不到一百米,因此从加工组下班,徐元章和我及我大哥是同路。我们总是一起从襄阳路转淮海路朝西,有时“阿拉honey”就会从华亭路斜刺里走出来,然后跟他一起回宝庆路3号。见了我们便大方地打一声招呼,然后分道扬镳。我必须说,“阿拉honey”是真漂亮,身材也惹火。无需多笔墨,想像一下香港歌星甄妮吧,区别是“阿拉honey”的脸更圆些。

加工组的小伙伴们以及阿姨妈妈自然要他不断地交代“恋爱过程”,他也从不拒绝,用阿姨妈妈们的话来说,徐元章是出了名的“皮厚”。但我听得出,他多数时候是在当场胡编,比如什么第一次“香面孔”(沪语:“接吻”)啦。

当然有时候也有真话。

有个礼拜一,徐元章又被问到:“昨日休息,你们两个人在一道做点啥啦?”“真的没做啥呀,”徐元章不胜委屈,“早上么睡懒觉,吃好中饭,拿本书,坐在草地上,我一句一句读给她听。”

阿姨妈妈们哄笑起来,都说他俩有“神经病”。

“哪能不带她出去荡荡马路啦?”

“哪能不请她去吃吃生煎馒头牛肉汤啦?你怎么这么‘刮皮,像只‘铁公鸡喏。”

“电影么总归要看一场的呀,电影院里黑洞洞,一开场么你们又好‘香面孔  。”

“哈哈哈哈——”

但我和几位他的同龄人听得无比艳羡,我甚至当即暗暗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谈一回“花园读书”这样的恋爱。

那一年,我十八岁,徐元章他们也不过二十五六岁。

可惜好花不常开。

认得徐元章两年后我去外地插队,再三年我大哥病故,程氏姐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于是,我回沪探亲,也只是与程氏姐弟见几面聊聊天,间接听到一些关于徐元章的消息,比如他生了一个女儿,像她妈妈,如此而已。

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元章也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1984年,我考进电台当新闻记者。当时我们新闻部和文艺部都在北京东路2号的三楼。有一次我去找文艺部的同事聊天,没想到徐元章正好也在那间办公室。后来我知道,他与《立体声之友》节目有联系,经常给节目组推荐一些外国最新的曲目和卡带之类的。

我当然要跟他打招呼的了。

“哎,这不是徐元章嘛,你怎么也到电台来了。”

没想到他很矜持,只是欠了欠身,说了声,“哎,你好呀。”

我看得出他眼睛里的意思是别张扬我们之间的关系。当年我跟他那么熟,我当然是不会看错的。于是我就很识相地借故走开了。

大家都称徐元章为画家,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个文学鉴赏家和音乐鉴赏家。他对文学和音乐的感觉和看法都是一流的。至于绘画,这是他从小习得并终生练习的。在我的记忆里,他的绘画才艺好像只出过一次风头。那好像是1967年初吧,那时的淮海中路汾阳路口,有三四块宽四五米高十来米的特大广告牌。音乐学院围墙外有一块,面朝东北;教育学院的墙外好像有三块,面朝西北,它们的对面就是那家著名的意大利餐馆天鹅阁。

“文革”来了,广告牌上当然要画宣传画,时称“红海洋”,而且必须是领袖画像。为此,当年徐汇区会画画的几乎都被找来挑选,哈定来了,认得出哈定是因为哈定的画室当年就开在我们中学的围墙外,几乎每天放学都会经过。徐元章也被挑中,他负责画音乐学院墙外的那块,是个著名的“八一八”侧面招手像。我记得我还在长长的竹梯下为他递过颜料板等家什呢。

前些年,陈丹青的哪本书里好像也提到过这件事,他说他和陈逸飞都参加了当年汾阳路口的作画。但当时我只认得哈定和徐元章。我至今还记得的一个细节是,在画快要完工的时候,他对我说:“这颧骨上的一点是最后一笔,也最难,因为它是全画最亮的地方,几乎要用白色颜料。但点在哪里要精准,如果是在地面上,我一定会得站在离画一米多的地方,端详良久,然后‘啪一记点上去。可惜这里太高了,竹梯子离画面又那么近,站在梯子上眼睛离画只有一尺多,只好凭感觉了。”

当年圈内是怎么评价这几幅画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当年汾阳路口作画也算是个大事件,每天都有很多人围观。三四个人同时作画,也确实有当场比拚的气氛和味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对文学和音乐的感觉比对绘画的感觉还要好。我大哥告诉过我一件事。有一次他们几个一起偷偷地听老唱片,好像是贝多芬的交响乐。放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的时候,只见徐元章突然站了起来,跟音乐一起律动,并对他们说:“你们哪能坐得住的啦,听这种音乐么要站着听的呀。”众人愧甚。改革开放了,他来电台为音乐节目帮忙,我觉得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我们在北京路大楼里好像又见到过几回,相互就点点头。我了解他的苦衷,他多少有点担心我的口风不够紧,我毕竟知道他太多。其实,直到今天之前,我都没怎么说起过他。

本世纪初,怀旧风最甚,因而宝庆路3号也貌似最红火的时候,我也没讲什么。我只是对少数挚友提起过,徐元章无论如何算个人物。写写他拍拍他对你们自己有好处。而且,徐元章毕竟是有恩于我的,他教会我读书,我会一直记得他,但我再也不会去打扰他了。

我一直希望他的日子能过得好,尤其是听说“阿拉honey”带着女儿去了美国之后。

背地里默默关注着徐元章和那座花园洋房的人很多。我妹妹其实跟他没有过任何交集,只是当年听我和大哥老是说起他,竟也一直关注着他。前不久,我又接到她的短信:“徐元章走了。”

现在大家都说徐元章是上海滩上的“老克勒”。我想,徐元章内心深处恐怕是不会认同的,我也觉得他还不能算是。他们这一代,目睹了上海滩大户人家被逐步地赶尽灭绝,上流社会的垮塌,贵族气息的消亡,徐元章心里是很清楚的,早在他认识我之前,上海的“老克勒”已经日薄西山,复兴无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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