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牡丹
2015-03-19苏眉
苏眉
范有仪第一次被抓的时候,是我去保释的,他是楼下朱先生的房客,朱先生在小女儿离异后,举家回到了常州乡下老家,空出来的房子,就租给了范有仪。而我觉得奇怪,像他这样的外企精英,高级白领,却选择这古旧的老城区来住,挑这样一个幽僻的弄堂。
他是因为嫖娼被抓。
我在一个深夜接到警方的电话,听明了原委后,关了店,带了五千元现金去保释他,在此之前,我们仅喝过一次茶而已。
一盏寡淡的白牡丹。
那天也是深夜,微雨,茶馆里寂静无人,我一人在窗边,泡了一壶白牡丹,时值夏日,我畅饮这暗香流转的茶汤,出了一身轻汗,倒也好生痛快,喝到差不多的时候,狭窄的木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缓步上了楼,亦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老板,来壶茶。他说。
我见他昏沉沉的样子,俨然酒醉,颓然似有心事,就将我的一套茶盏托了坐到他面前,说,将就着喝我的吧。
好。他拈起我斟的茶,一饮而尽。
这茶很清爽,他说,我不懂茶,只觉得好喝。
尽管酒醉,讲话的样子还是礼貌斯文,十分儒雅。
这茶叫白牡丹,适合在夏季品饮。我说。
白牡丹?我不晓得原来牡丹还可以做茶。他隐隐有笑意。
不是,我倒真笑了,白牡丹是白茶的一种。
那,为何叫白牡丹?
我告诉他这白牡丹的传说,大约在西汉时期,有位名叫毛义的太守,清廉刚正,因看不惯贪官当道,于是弃官随母去深山老林归隐。母子俩骑白马来到一座青山前,只觉得异香扑鼻,于是便向路旁一位鹤发童颜、银须垂胸的老者探问香味来自何处。老人指着莲花池畔的十八棵白牡丹说,香味就来源于它。母子俩见此处似仙境一般,便留了下来,建庙修道,护花栽茶。一天,母亲因年老加之劳累,口吐鲜血病倒了。毛义四处寻药,万分焦急、非常疲劳地睡倒在路旁时,梦中又遇见了那位白发银须的仙翁,仙翁问清缘由后告诉他:“治你母亲的病须用鲤鱼配新茶,缺一不可。”毛义醒来回到家中,母亲对他说:“刚才梦见仙翁说我须吃鲤鱼配新茶,病才能治好。”母子二人同做一梦,认定是仙人的指点。这时正值寒冬季节,毛义到池塘里破冰捉到了鲤鱼,但冬天到哪里去采新茶呢?正在为难之时,忽听得一声巨响,那十八棵牡丹竟变成了十八棵仙茶,树上长满嫩绿的新芽叶。毛义立即采下晒干,说也奇怪,白毛茸茸的茶叶竟像是朵朵白牡丹花,且香气扑鼻。毛义立即用新茶煮鲤鱼给母亲吃,母亲的病果然好了,她嘱咐儿子好生看管这十八棵茶树,说罢跨出门便飘然飞去,变成了掌管这一带青山的茶仙,帮助百姓种茶。乡民为了纪念毛义弃官种茶,造福百姓的功绩,建起了白牡丹庙,把这一带产的名茶叫做“白牡丹茶”。
原来如此。他又饮一盏:那么这个毛义,还当真是个孝子呢。
他口渴至极的样子,将剩下的牡丹茶喝得干干净净。
临走时,他留下一百元钱,悄无声息地放在柜台上,自此没有上来过。后来在窗口陆陆续续看到他独自上班下班,才晓得原来朱先生的房子是租给他住了。
大约一周后的深夜,我冒雨去警局保释了他。
这次他非常清醒,却不像上次那样与人亲近,穿一件墨绿T恤,干净的板寸头,眼神很有力。
下着雨,凌晨的街道已经打不到的士,我和他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天渐渐放晴,旷远的天际呈现神秘的淡青色,挥之不去的假想的云。
回到茶馆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已经没有睡觉的必要,索性与他走到楼上窗边,静静一坐。
再来一壶白牡丹吧。他说。
那是我们第二次一起吃茶。
我素来不喜过问他人事,但是渐渐地,却知道了他全部的故事。
他叫范有仪,知名学府高材生,本市一家知名外企的销售经理,做得好的时候,日入万金不成问题,现在他住在我楼下,老城僻静的旧弄堂里,一个人。
还是先从他的母亲说起吧。
范有仪的母亲叫香桃,是南方一个小镇上最为美丽的女人。所以当范有仪的年轻的父亲从大城市插队到这个小镇,一眼就爱上了她,并且很快有了肉体关系,这个关系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他自己都始料不及。然而他事先并不知道,香桃为当地的一个暗娼所生,据说当她还应该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赚的钱就比她同样美丽但是早衰的母亲要多。
香桃的母亲知道她也在偷偷接客的时候,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她用的是窑子里惯用的那种私刑,即不破脸面但是又能让受刑的人痛不欲生。香桃的母亲把她当作一个小狐狸精一样嫉妒和提防着,自从香桃微微具备少女的身形开始,来她那里的客人就开始心神不宁,他们的目光越过她逐渐开始松弛的眼袋和乳房,在她女儿蜜桃一样的身体上游走。香桃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的母亲,她的衰老她的惶恐,她永远无法再次取得的自信和优越感,她所有付出的徒劳的一切,她那些虚弱无力的挣扎,以及那遥远的令她人生幻灭的爱情。她被时间的激流越冲越远,终于几近癫狂。
香桃在被她母亲死命打过几次以后变乖许多。但这并不代表着她从此收敛了。她只是做得不动声色,不让她母亲知道罢了。
香桃是一个天生的妓女。小镇上几乎每一个人都这么说。其中不乏光顾过她的男人。
当范有仪的父亲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当时香桃已经有了身孕,范有仪的哥哥就是这样糊里糊涂被生下来的。在做过了诸多痛苦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范有仪的父亲还是和香桃结了婚。在那个年代,想要甩掉一个怀着你孩子的女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更何况,和所有试图挽救烟花女子的男人的心理一样,范有仪的父亲认为香桃会因为自己而改变。毕竟他一开始对香桃是非常真心的。并且,他是那么迷恋她的肉体。
香桃确实因为范有仪父亲的到来而改变许多,他是一个英俊出色的男子,在镇上肉联厂的宣传队里当干事,是下任团支书的不二人选。然而和香桃的结合成了他政治生涯上的一个污点,组织上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到乡下的一所小学去教书。香桃跟随他住到了村里的一所小学。有一阵子,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她“从良”了。连香桃自己也觉得是这样。那是香桃最好的几年岁月。村里民风淳朴,她的院子里种满各种鲜润漂亮的菜蔬,丈夫的学生们定期给她的院子浇水施肥,有些女学生甚至帮她打理家务带孩子。他们隔三岔五地带来各色时鲜瓜果,有时候也会是一包浑圆金黄的玉米,或是村妇自制的一串赤豆粽子。村里面杀了猪,最好的一块肉除了给村长,剩下的就是给范先生夫妇。他们是讨人喜欢、受人尊敬的一对璧人。香桃被这样的生活熏陶得温婉体面,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娴静的女子。在温暖的春日或是夏天的初晨,香桃穿月牙白的布衫在碧蓝的湖边洗着衣裳,因为肤色洁白,她的姿容里有一种冰清玉洁的纯净之美,安静的时候像尊美丽的佛像。这也是范有仪父亲打算信任她的一个原因。她是那么地讨人喜欢。
然而“文化大革命”席卷到这宁静的乡村的时候,香桃还是没有能够逃脱命运,尽管她已成为了一个温柔的妻子、贤良的母亲。她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戴着高帽子套上破鞋游街示众,在夜晚的火把下被绳子勒得严严实实,曲线毕露,把众多的男人看得血脉偾张,被村里所有的女人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一次,香桃被一个愤怒的女人当众扯下了一把头发,抓花了脸蛋和胸脯,还被她用挂在脖子上的破鞋狠狠地刮了好几个耳刮子。理由是,香桃让她的男人“没了魂儿”,她男人在梦里叫香桃的名字,恐怕他在和她相好的时候都想着香桃呢。呸!你这个千刀万剐的狐狸精!臭不要脸的破鞋。那个虎背熊腰的女人啐了香桃一脸。
香桃在脱胎换骨、彻底从良后,因为历史原因,又一次被定性为“狐狸精”和“破鞋”。讽刺的是,当年年幼的香桃为了向她的母亲示威,勾引无数男人,为的就是糜烂的名声。她破罐子破摔地作践自己,就是为了报复她的母亲,她恨自己是这个死要面子的妓女的女儿。她母亲做着暗娼,却总是自诩良家妇女,她生了她,却从来不曾好好地爱她。她要让自己烂成一块腐肉,因为这块肉是从她母亲身上掉下来的。
范有仪父亲的出现让香桃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个女人,而非性交工具。她从一群男人堆中无比艰难地爬出来,诚惶诚恐地靠近他,他让她的生命有了光彩。她在他面前禁了声、收了手,不再爆粗口,不再打情骂俏,她甘心为他成为一个恬静的哑巴,或是一具优雅的艳尸。她在他面前应了张爱玲那句描写男女情致的经典之言:自从见了他,她就变得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然而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香桃的花开了不过几年,就被“文化大革命”打破了。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永远只能是个破鞋了,无论现在这双鞋是多么雅致,多么干净。人家说你破,你就是破,这双鞋被扔进了茅坑里,不但破了,还臭,并且还要让丈夫孩子跟着一起臭下去。
香桃在第一次批斗回来的夜里服了毒,她穿上那件月牙白的布衫安静地躺在被月色覆盖的院子里,她的泪水一颗颗渗出空寂哀绝的眼睛,淌过她洁白的脸庞和肌肤,与夜晚的露珠混合在一起。她的丈夫睡在屋里,死一样地悄无声息。她有贴近他的欲望,但是她没有那样的勇气。她用手指抚着自己的胸,像她丈夫经常对她做的那样,她头顶上圆圆的月亮像个冰凉透明的水蜜桃。
然而香桃安然无恙地躺到了第二天清晨,她吃下的是一包劣质鼠药,里面只有干燥的炒麦粉和少许熟石灰。香桃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没有感觉到丝毫庆幸,有的人寻死也许是一时冲动,但是香桃那晚寻死的心却是异常坚定。她被舆论扒光了最后一层衣服,她己经无法面对自己的生活和爱情。像她这样的女人,所能拥有的爱情只能像空房间里糊的窗户纸,颤巍巍地维系着最基本的温暖和脸面,捅破了就永远不会再有第二张。她打了个哆嗦,在那个水蜜桃一样的月亮下想到了自己冰冷妖娆的母亲、她胆战心惊的童年、她第一次的被迫失身、她撕心裂肺的叫喊、她面对过的无数气喘吁吁扭曲变形的男人的面孔、她在千百个夜晚如死般的恐惧。她躺在湿漉漉的菜地里,在皎洁的月光下泣不成声,她胸口压着死一般的悲戚,她丝丝地憋着气哭着,铺天盖地的怨与恨几乎把自己埋葬。
在那个晚上,一个香桃死了,另一个香桃回来了。
她是个认死理的人,从某个层面上来说,也可以说是个心地纯真的人。香桃心里铭记着那些古老的道德操守,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早已被推到了贞洁牌坊外,连给自己竖块小砖头的资格都没有。即便她貌美如花,她的母亲令她生而不懂自己的价值,自卑像一个巨大的伤口随时准备吞噬她。别人给她画个无形的圈她就得乖乖地钻进去,别人的舆论就是她的枷锁,她痛到极至就扒开伤口给自己洒盐,让自己带着伤口跳舞,最终痛到麻木或者就这样死去。她被永远地推回了早年的黑暗世界。
香桃在经历了冒牌鼠药的水蜜桃夜晚后俨然变了一个人,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成是恢复了当年的“神采”。她在台上不再羞怯退缩,悲痛欲绝,而是变得活色生香,风情万种。她很快让造反队长穿了破鞋,然后是副队长、记录员、替补记录员,以及捆绑她、押解她上台的造反小喽啰。香桃渐渐不在批斗中吃到苦头,有时在夜间做审讯的时候还能吃到黑市上的水果罐头。她在少女时代已经懂得如何勾引男人,等到长为一个绝色少妇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体去驾驭男人。她在审讯室里泛着懒洋洋的微笑,用一种沙沙的甜蜜蜜的声音讲述自己的破鞋史。她的破鞋史就像是一部现代女版的《玉蒲团》,被她讲得丰饶有趣,活色生香,到关键时刻往往戛然而止,引得别人火烧火燎,一声声地询问细节问题。每到这个时候,香桃就柔媚地抱着双臂,跷起二郎腿,朝那人投去娇嗲的一个白眼。她衣襟上的扣子松松垮垮,里面的曲线若隐若现,坐在对面审讯桌上的男人口干舌燥。香桃复又是一颗香香的水蜜桃。只有在台上例行“表演”的时候,她会很配合地说:“我是破鞋,我是旧社会的狐狸精,我不配生在万象更新的社会主义,我对不起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该死,我有罪。”
香桃再也不让她的丈夫碰她。
故事到这里,才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讲小桃。
小桃是香桃的第二个孩子。
她出生在小镇附近的一个叫净水庵的尼姑庵里。这个庵在“文化大革命”中备受冲击,许多佛像法器被砸毁,现在已变得破败不堪,只剩一位无处可去的老尼姑住在那里,她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在布满灰尘的佛堂发现了大腹便便的香桃。当夜,她便产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婴。香桃胡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小桃。
小桃出生的那个夜晚,月亮巨大而皎洁,它笼罩在破庵的上空,洁净、冰凉。
香桃睡在一张胡乱铺在稻草堆的席子上,衣服被汗水浸透,漆黑长发黏在脸颊上,在月光的阴影里,面容凄厉。她身边一个年老的尼姑打来一盆温水,为她的孩子做简单的擦洗。
一年后,范有仪的父亲来到尼姑庵,接走了香桃和小桃。那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前夕。
时隔不久,范有仪的父亲意外获得了返城的机会,并且与香桃解除了婚约。香桃没有哭闹一句,显得非常配合。当时小镇上的人们对此纷纷猜测不断,有人说这和香桃有关。她在一次审讯中神秘失踪了,而后,她五岁的儿子在一次集体劳作中因无人看管被耕牛踩断肋骨,在医院里疗伤的时候,因为无人看管而下落不明。一年多后,香桃大腹便便地回来,当时范有仪的父亲因为是资产阶级后代的关系,已被打成牛鬼蛇神,自身难保,对她也无暇顾及。香桃在流浪了数周后,被净水庵收留。谁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里在香桃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小桃的父亲是谁。他一定是个人物,有人很肯定地推测说,所以范有仪的父亲很好地利用了这次机会。
范有仪父亲走的时候,香桃又有了身孕。在走之前,他为腹中的胎儿取名,他告诉她,如果是男孩,就叫有仪,如果是女孩,就叫嫣然。他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香桃似乎也没有动过去找他的心思。她觉得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多余。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任何额外的索取。
香桃的性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练就狂躁泼辣的性格,她不再是一个流丽婉转的女子,容颜迅速褪去往日的洁净秀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粗俗的美艳,她开始发胖,开始对什么人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在产下范有仪后不久,她拒绝劳作,房里开始频繁出现男人的身影。她坦然地走上了和她母亲一样的道路。
唯一不同的是,和她母亲对男人的讨巧截然相反,香桃表现出对男人极大的愤恨。她仇视一切男子,虽然他们是她赖以为生的。她对待男人犀利而泼辣,她羞辱着到她房里来的男人,用言语奚落他们,用指甲掐他们,用手指拧他们,她源源不断的骂声从她紧闭着的门窗里像水一样流淌开来,在空气里慢慢蒸发掉,滋养出一个个潮湿迷乱的春梦。有时候她的骂声是热辣快活的,这也许成为她吸引男人的一个原因。那些被她的泼辣和怪异的性格吸引的男人每每对她欲罢不能。她逐渐成为一枝饱含毒汁的花朵,在阳光下散发出刺目的腐朽的妖冶来。
香桃对待两个孩子的态度很极端。对于范有仪,她表现出了极大的欢喜与溺爱,她把对第一个失踪的儿子的爱也投注到他的身上,似乎他能唤起她对于她残缺的人生里唯一一段美好生活的回忆。她曾经有过的纯白的过去。但是对小桃,她却充满厌恶和仇视。她在夜间不许小桃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她逃避小桃,就像逃避她所有不愿面对的一切。她粗暴地对待小桃,仅给她勉强可以果腹的食物,如果小桃和进入这个房间的男人说话,之后便会遭到一顿痛打。有时候香桃会搂着满身是伤的小桃泪流满面。仅是暗夜里微小的一瞬。香桃在对她母亲的复制里日渐崩溃。
然而范有仪和小桃却是很要好。有时候范有仪拿了母亲给的钱偷偷拉上小桃去杂货铺里买糖渍的梅子吃,或是用青草汁和糯米粉做成的一种廉价的糕点。小桃有着和她母亲一样出众的眉眼,然而她的乖巧和早熟却是香桃远远不及的。她在和母亲的对抗中早早地学会了如何去保护自己和弟弟。她生而知之这个世界的不公和缺失,她有着超出她这个年纪的忍耐力和生命力。她忍受着她母亲对她的折磨,蹲在檐下用细小的胳膊搓揉她们全家的衣裳,她携弟弟甜甜地叫唤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有时候她会被赠与一些微小的食物或是小玩意,她仰起小脸,让别人知道她的感激和欢喜,她从小知道被人喜爱的重要。她不会是永远被爱遗弃的小孩。
小桃在七岁的时候被香桃送了人。那天家里来了两个黝黑的山里人,穿着草鞋,腰间缚衣服的腰带也是草绳,身上散发出大蒜和牲畜的味道。香桃给小桃草草收拾了个小包裹,也没留那对夫妇吃饭,她把包裹往小桃身上一推,说,去吧,妈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跟了他们,至少不会走歪路,也能吃饱肚子。算是不错了。她从小桃身边扯回死活不肯撒手的范有仪,在两个孩子凄厉的哭声中掩上了房门。
现在,叙述完了两个漫长的引子,故事开始了,然而仿佛,也不见得像有什么故事,只是,范有仪很会讲故事,他在与我接触的极短的时间里,用一次漫长的散步、几壶白牡丹,就道尽了一段人生,这么快,又那么慢。我诧异于他对我的坦诚,但是当有一天我得知他失踪的消息后,便觉得什么都不奇怪了。
当范有仪长到七岁的时候,她母亲染了重病。她躺在床上,整个身体散发出群居动物巢穴里的那种腥膻之气。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变得安静无比。她不让范有仪靠近。有一天她从枕边扔出袋装的一沓钱币和写在信封上的一个地址,她说,等我死了你就带着这些去找你爸爸。她疲惫地转过头去。她对这个世界心生厌倦。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她的身上逐渐长出红色疮点,不久后很快死去。
范有仪被公社里的人送到了他父亲所在的城市。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惶恐和震撼,巨大的火车站台,高耸入云的建筑,那么多陌生的交错的脸。最后他被带到一个弄堂里,他被命令站在一个生锈的铁栅栏外。那时候已是初秋,夜晚颇有凉意。他腹中饥饿,只穿着薄薄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衣,肮脏的一双回力球鞋,一张眉目分明的脸,尽管幼小,依稀可以看到他父亲的影子。他在门外独自站立许久,始终没人出来。一阵秋风吹过,寒意顿起,许多枯黄叶瓣落下,飘落这个男童一身一脸。隔壁窗间透出温暖鹅黄灯光,更映出他孤单瘦小身影。在那一瞬范有仪心中陡生恨意,禁不住放声大哭。
范有仪自此在这个城市留下,登记了户口。他第一次被人唤作“范有仪”。他开始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他感觉隆重而欢喜。以前所有的人,包括母亲和小桃,都唤他“小安”。那时范有仪的父亲已经另外娶亲,第二任妻子是一个普通纺纱厂女工,高颧骨,一双吊梢三角眼,身材高大,越发衬出他的单薄瘦弱。他在返城前就患上严重胃病,虽然持续吃药,身形依旧日渐消瘦。上面有哥嫂,以及他们生育的一双儿女。底下还有一个尚未出嫁的大龄妹妹。三世同堂一起居住。住房面积十分拮据。一个原来用作会议室的房间被分成许多格,三家人的起居、漱洗以及烧煮烹饪全在其中。范有仪的到来使得这个庞大家庭的空间显得更为捉襟见肘。范有仪的床被安排在祖父母房间里。一个原已十分狭小逼仄的空间。他睡的地方原来是一个书柜,现在这个陈旧的橡木柜子被搬走,磨光了漆面的花梨木地板留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崭新印记。用两条长凳架起一张木板,板下垒满从书柜里撤出的各色书籍。
祖母慈祥仁爱,为他铺设半旧温暖被褥。晚上做简单洗漱后随老人早早上床。房间里漫溢着老人独有的暮年气息,夜壶和痰盂就放在床边,散发出淡淡尿骚气味,和床头柜纸包里吃剩的桂花糖云片糕的轻微香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扑朔迷离的网,使得他一下子不知道身在何处。洗到干硬的棉布床单触到他幼小身体,散发出晒干的硫磺香皂气味。他感觉到陌生的熨贴温暖,和惴惴不安的惶恐。黑夜漫长。三家人只隔薄薄板壁。深夜偶尔传来隔壁暧昧声响。年幼的范有仪在床上睁大眼睛,脑中浮现故乡种种影像。他对母亲没有深刻的情感,唯独对从小依偎相伴的小桃念念不忘,她是他的姐姐,亦是他亲密的伙伴、心理上的母亲,他回忆中温暖的家。
他梦见小桃站在故乡的开满花朵的桃树下,一遍又一遍叠着那个小包裹里的衣裳。衣裳叠好了又散开来,散开又叠上。她不断地叠着叠着,范有仪奔跑着,竭力想走近她,但是怎么走都没有尽头,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盖住她全身,范有仪眼看着小桃渐渐被花瓣淹没,他张开嘴叫起来,但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亦梦到自己的母亲。在灰暗的老屋里,她母亲坐在她的床上,穿着臃肿整洁的冬衣,却光着一双脚。他夹在一大群男人中间窥视着香桃,他们站在她床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光着脚。
刚学字不久,范有仪便给小桃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一幅铅笔画,两个小孩携手站在一起,边上有小小的房子和云朵,画的空隙里被他画满了各种想像中的食物。他将这副画视为珍宝,小心地叠进信封,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小桃收。
他被送入附近的街道小学就读。天资聪慧,成绩优异。年年都有三好学生奖状和各类竞赛奖品捧回家。祖父母对他甚为疼爱。他亦乖巧伶俐,从小经历波折,未进城前在同伴鄙夷声中长大,小小年纪尝遍人情冷暖,深知自己在这个大家庭里不讨巧的角色。所以做事谨慎,学习察言观色,耳聪目明,也不随便说话。后母心有不甘,有几次鸡蛋里挑骨头,刻意为难他,他亦不多作辩解,从此尽力避免与她接触。老处女姑姑性格怪异,对谁都是冷言冷语,有时刺到他,范有仪也不是特别放心上,依旧礼貌相待。伯母倒是心胸宽厚,有时赠他堂哥穿下的旧衣和学习用具,或是零星吃食,他也坦然收下,对伯母更是尽心孝顺。
后来生活渐渐好转。几家人陆续搬离原来住处。范有仪从初中开始读寄宿学校。后母始终严厉刁作,不肯分担任何费用。父亲已经被生活完全消磨掉原来的英气与锐气,变成一个灰扑扑颓唐孱弱的中年男人。有时候他避开妻子来到范有仪的学校,在学校走廊里放下一包食品罐头和饼干水果,还有不多的几张纸币。他知道父子之间隔阂深远,对范有仪始终心有愧意,放下东西很快低头走开。范有仪将东西放到寝室,依旧上课看书,晚自习后绕着操场跑步。夜间的风一阵阵扑面而过,传来同学朗朗欢声笑语。这时候他感觉心中酸楚,泪水不自觉淌满脸颊。他为此感到羞耻,等心情平息后拭干泪水若无其事回到寝室。与同学分吃水果零食。谈论男生感兴趣的一些话题,也再适当地适合说些体己话。在能力范围里为同伴恰当处理一些棘手事务。他十分懂得同龄人的心理,在学校拥有极高的威信和荣誉。成绩出类拔萃,生活上克己自律,是老师学生心中的一等模范生。因为表现出色,范有仪所在的公司又主动向他抛出橄榄枝,他也不负众望,一直做得顺风顺水。在别人眼里,他始终是真挚而快乐的。
后来,他就遇到了贝拉瑞。
贝拉瑞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比他大不少,但是朱颜未改,容貌似同流动的风景,一笑一颦里都有玩味在,言谈间有一种跨越年龄的老成和优游。
范有仪将她当作前辈尊敬,他和所有公司里的人一样,唤她英文名字Julio,然而在他心里,却很想叫一声“贝姐”,他的童年经历让他对于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抱有好感,其实他是有些恋母情节的,虽然他极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说,他看到贝拉瑞,就会想到小桃,一想到小桃,他就冲动不已,他必须把牙冠咬紧才能够抑制住自己扑上去抱住她的冲动,像孩子抱母亲一样的抱,像父亲拥抱女儿一样的抱,像恋人一样的拥抱。他蓬勃的爱意,令他痛苦不堪。
在很多时候他感觉到深刻的孤寂,便去廉价的洗头房寻求安慰,在那里仿佛放置着他的童年,感觉熟悉温暖,却又无比憎恶。他却不曾想到那是因为他的母亲,一个叫做香桃的女人,美丽而粗鄙地,混合着激烈的爱与恨,她仿佛一只鲜艳阴毒的蘑菇,长在范有仪内心最柔软的夹层里。她随时随地在他的梦里跳出来破口大骂,亦会把范有仪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紧紧地抓着他,仿佛离了他,她就要溺死。她把范有仪训练到如此镇静。他无法控制她,无法忘掉她,就像无法抹煞她生养他的这个事实一样。她是范有仪一辈子的疮疤,他梦中永远不会消失的痛。
他的最后一个梦,是这样的:
范有仪孤零零地站在一棵桃花树下。香桃在远处看着他。她阴沉着脸,面容清丽,依旧带有一种肃杀之气。她光着脚。他感到心中悲戚,又变成上海弄堂里路灯下那个无助的少年。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桃花瓣一片片落下,很快盖满他一身,小桃亦从花瓣丛里钻出来,紧紧地依偎着他,就像他们小时候在乡下的小屋里相拥着睡去。他们谁也离不开谁。
三天后,有关缉拿范有仪的通缉令布满了全城。他的罪名是:强奸以及一级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