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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化与当代乡土小说写作*——以莫言的《蛙》为例

2015-03-19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民间文化莫言

高 欣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宝山 200444)

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脉络中,民间扮演着一个不可缺失的角色,并参与到当代小说的写作中。在描写民间乡土的作家中,莫言成为独树一帜的风景,他因为对于高密东北乡的人、物、事乃至精神意义的独特阐释,把塑造一个民间传奇经典变成了可能。20世纪80年代,中国经济发展遇到转折,城市社会从各个方面冲击着乡村,作家的敏感使民间文学受到高度关注,在此背景下,贾平凹、张炜、莫言、韩少功、刘震云等作家,激发了读者了解民间的热情和阅读民间小说的兴趣。我们看到“乡土民间”在知识分子这里,不单纯的是与社会问题和政策紧密联系,更是形成了独特的文学描述。

一、什么是“民间文化”

讨论“民间文化”就要先界定什么是“民间”,而在“民间”中,“民”又是什么?

关于“民”的讨论自古有之,由于我们需要讨论的是当代范畴的小说,我们不妨从五四时期说起。五四时期的民族危机和反殖民斗争的背景,使中国学者将西方 (如格林兄弟)所讨论的“民”,理解为“民族全体”或“国民”,而在中国这样一个农民占总人口绝大多数的国家,“民”的意义便被转化为“农民”。但是,这一概念的含义绝不仅仅是今天人们认为的那样,即“民”是平民化、底层化以及待启蒙的民众,反而是“也包含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自我想象和自我认同的形象,同时还混杂着‘民族全体’的意义指向 (至少在精神象征上被认为是如此)。这至少说明,在中国现代民间文学或民俗学的话语体系中,‘民’、‘民间’或‘民众’并非含义透明而单纯的概念。”[1](P129-130)

在“民”和“民间”被赋予了这种概念以后,周作人和胡适等人号召进行白话文写作,对平民文学的讨论,以及后来收集民歌的实践尝试,都使得现代作家对“民间”有了更确切的说明,即“‘民间’这意义,本是指多众不文的民众。”[2]“五四”的文学研究者们意识到,“民”的这种数量众多和缺少文化的特点,恰恰是进行政治和革命动员的主体对象,通过对“民”的研究和启蒙,有助于中国革命队伍的壮大。而在这种为了革命胜利的愿景中,知识分子也就将其自身对启蒙、自由甚至国家的概念和追求放置在文学研究以及创作中,这一思想和脉络甚至延续到新中国建立。在建国初期,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提到的“民间”,有一个广泛的群众团体:工农兵。知识分子不仅要去描写民间,更要进入民间,去吸收贴近生产与生活的创作灵感,创作出反映劳动和建设的具有民间风格的文学作品,而这次《讲话》将民间与文学写作更进一步地联合在了一起。

在当代写作和文学研究中,“民间”通过“民间文化”的转变融入到小说创作,尤其是乡土小说创作中,并表现出多种分支。包括:民间风俗、民间信仰、民间仪式、民间歌曲、民间舞蹈、民间传说、民间歌谣等。这些分支因为被作家们更加娴熟地运用在乡土小说创作中,而变得更加具有地域独特性。但“民间”和“民间文化”所代表的意义不是固定的、铁板一块的,当西方的“现代性”和“时间”观念引入到中国当代小说创作和分析中,“民”和“民间”的概念又与“本土”发生了关系。在西方现代化还未完全进入和影响中国的时候,“民”和“民间”经常被用来区分平民与贵族;而当“现代”的概念引入后,“民”又象征了“传统”与“过去”,甚至“被想象成现代性的反面,并且在它与现代性构成的否定关系中获得界定。”[1](P110)

乡村和民间自由、远离政治以及丰富的传统背景和广泛的包容性,使民间在传统、非现代色彩之上,成为更具有原生态意味的文学土壤。90年代,陈思和先生在讨论文学的时候,将民间纳入到文学史内部,使其作为一个对象来讨论,认为它联系着现实的民间文化,也饱含着知识分子对于民间的价值立场与态度。“知识分子的‘想象民间’和‘民间想象’是有区别的。‘想象民间’是知识分子从自身角度对民间的想象,包含着知识分子自身对民间的认识、感悟与理解;‘民间想象’则更多的体现出依据民间自身的文化特点、心理逻辑对于生活的想象。”[3](P47)对于莫言而言,一面是高密东北乡——生他养他的故土,一面是自己的文学身份:与故乡产生距离的知识分子,所以,他对于“民间”范畴的领悟包含着“想象民间”的同时,也包含着“民间想象”的成分。正是这样的情感,使他的文学内核扩大到对现代社会人的精神感悟上。正是有他这样的渲染与写作,才让今天的“民间”书写变得更加重要。

在莫言描写乡土的系列小说中,“民间文化”的引入主要围绕着以下几个内容:民间文学、民间神话传说、民间风俗、民间信仰与民间仪式。他对高密东北乡的理解始终都可以用一种“酒神”精神来阐释,即他所描述的民间乡土是高度自由的。如果说《红高粱家族》是对于酒神精神的崇尚与向往,那么,《蛙》则是对酒神精神的怀念与追溯,甚至是借助描述“酒神”精神被国家政策所困囿,来表达个人在民间所遇到的困扰以及民间在当下社会中面临的生存困境。“从民间的价值立场来说,就是理解、尊重、承认民间的完整、自足,并依据民间固有的价值原则去理解民间的生命与生活。”[3](P6)在莫言这里,民间本土的文化复杂性突出了地方性特点和多种人性的矛盾并存,并呈现出一种无法用道德和法律评判的方式进入民间内部,支撑着民间中的人。《蛙》中最为集中的是对“计划生育”的表达:在一个以道德伦理和血缘宗法所组织的乡土社会,一方面是如何落实国家政策,抑制宗法社会的人口扩张;另一方面,生命的繁殖与繁衍又是作者对于民间内部的一种膜拜与信仰。

在《蛙》这部文学作品中,“民间”上演着国家政治政策和传统之间的冲突,它不仅仅是作家笔下的“世界”,更是作家回应政治的一种途径。

二、《蛙》中的民间内涵及其与政策的冲突

“民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造、传承和享用的生活文化,民间文学则是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口耳相传的语言艺术。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民间文学’是一个社会群体集体拥有,世代相传的文学传统,是这个群体的集体记忆。”[4](P1)在陈建宪这里,民俗成为了民间文学的核心和精髓,更是群体记忆的重要载体。而《蛙》延续了莫言一贯的写作风格:用高密东北乡特有的民间风俗来刻画一个复杂的生活群体,并在这群人中建立奇特的民间想象。

《蛙》的描写总是动态的:动态的人,动态的民俗节日,动态的生长与死亡……这种“酒神”一样的狂欢,渗透到胶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壤和每一立方空气当中:

“那个坐在麒麟上的女子,面如银盆,目若朗星,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 “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古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升宣呼:皇天后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5](P235)

民间风俗和信仰植根于民间乡土上,当它被政治、政策所打压和抑制的时候,会表现出能屈能伸的特征:

“此地原有一名为‘娘娘庙’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庙,村因庙而得名。我幼时曾随母亲到这小庙烧过香,虽事过多年,但印象犹存。那座小庙在‘文革’初期即被夷为平地,新建的娘娘庙,殿堂巍峨,红墙黄瓦。庙前甬道两侧,挤满卖香烛、泥娃娃的摊位。”[5](P183)

这里的民间,跟政治、政策形成了冲突,却没有因为政治、政策甚至革命运动的风起云涌而默不作声、偃旗息鼓;而是在这场冲突中,通过躲避政治政策的“出击”,巧妙寻求自身在民间建立的信仰根茎,最后生长出新的信仰对象。可以说,在这场民间与政治、政策的对抗中,民间无疑是胜出者。

有学者认为,“一个作家如果善于学习民间文学,善于在作品中表达和传承自己的族群记忆,无疑更容易获得族群的共鸣与拥戴,也更容易引起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的兴趣。”[4](P1)如果说,文学自 “五四”以来从未放弃过承担启蒙的作用,那么到了莫言这里,尤其是从他80年代以后写民间文学开始,他的作品便不再依附于启蒙,不再过多受限于政治意识形态,而是转向一种文化的、情感的、生命的民间书写。庙会的“狂欢”寄托着人们在乡土社会中,对于生命和传宗接代的重视和崇拜,并通过信仰神灵来使这种生殖期待神秘化,幸福化。在民间乡土社会里,血缘宗法成为维系家族甚至村落正常发展和繁衍的重要依据,而生殖是维系家族命运的唯一正统的方式,家族中的每一位成员都将其作为义务和责任,并发自内心地去完成和实践。但当国家层面的政治影响或干预到这种乡土传统时,人们的情感受到伤害,道德良知体系遭到动摇。莫言恰恰是发现了在乡土中展开的关于民间与政治之间的张力与博弈,他试图利用作家对于民风习俗和民间传统的认知,来表达自己对于乡土社会最崇高的繁衍的敬畏;另一方面,也试图站在国家权力的角度,进行论争:

“计划生育是国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质量难提高,国家难富强。我万心为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献出这条命,也是值得的。”[5](P107)

《蛙》的核心人物是执行计划生育的乡间医生万心,对莫言所塑造的万心的人性大家是众说纷纭。在民间与政治的博弈中,万心的形象是分裂的,甚至是扭曲的,因为她既对生命饱含尊重,又对即将成为生命的胚胎心狠手辣,甚至不惜逼死孕妇。万心的工作精神和对于党的忠诚使得她不得不抛弃原有的民间风俗和民间传统,她为了自己的政治信仰和国家政策,接受着民间乡亲们的审视与憎恨,民间的传统和对生命的赞美在她这里已经变得一无是处。然而,作为乡土社会中的一员,她始终无法摆脱自己在“民间”生长的“根”,她的情感和精神归宿,最终也要回归到这片土地中来:

“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姑姑上完香,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小跑,狮子,你们来的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孩子,各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领我们逐格观看,一一对我们讲解着他们或她们的去处……。”[5](P270)

在莫言这里,民间与乡土的意义战胜了国家政治,当万心结束了自己的工作以后,她又回归到对生命的向往与生殖的崇拜之中。民间和政治之间的博弈在她这里形成了妥协的同时,民间在精神上也最终战胜了国家政治。

作家自己曾说:“我想人类最早面临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人类的生育、繁殖、种族的延续。所以‘蛙’很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种生殖崇拜的对象。”[6]莫言回归到了人类所面临的最初问题,即生命的传承与延续,在现代“民族—国家”中,政治成为维护和支撑人类共同体运转的有形的程序,但莫言却告诉读者,内在于精神的信仰与崇敬,贴近民间的传统与积淀才是人类共同体得以维系的内核。正如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所表达的情感一样,当自己的行为对得起祖先留下的信仰的时候,自己的心才能平静与安详,而在民间以外的一切,早已变得不值一提,毫无意义。在这里,现代社会和国家政治并不为作者所抹杀、蔑视,而是以此说明在精神层面,民间比国家政治更能支撑个人自由、自在地生存下去。

在《蛙》的后半部分,万小跑所看到的是畸形的生殖场面,由于越来越多的人为了繁衍后代和满足生育需求,商业化的“代孕”行为渐渐出现。而对生殖崇拜的万小跑面对今天的生育方式却感到“恶心”,并且报以抨击的态度,就连自己所做的“代孕”行为,也觉得应当被唾弃。莫言通过陈眉看似发疯的举动,来控诉那些脱离甚至违背了原始民间繁衍以及对于生殖崇拜的本真诉求的人和群体。我们说虽然万心在工作中做出了违反信仰和崇拜的行为,但此时这些看似追求生育和生殖的人,背后所蕴含的是更为丑陋的人性和沾染铜臭的道德沦丧。在作者看来,他们的行径已不配让他们驻足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了,这时,民间在与现代社会产生的冲突中,又一次成为了胜利者。

三、个人写作与民间文学

以莫言为代表的一批民间文学作家,通过自己对民间故土的感知与理解,不断地将故乡的神秘和未知升华,虚幻却不乏真实。他们越来越习惯于以一种分散的零碎的,近似于口头传播的文字方式,将民间区域刻画在文学史的版图上。莫言说自己的创作故乡——高密东北乡,“这个从这个地方 (指访谈所在地高密县城。——编者注)往东北方向— —高密县城的东北方向的几十个村庄,我们习惯就叫做高密东北乡……我也要把‘高密东北乡’安放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在世界地图上可能很难找到这个地方,但是在世界文学地图上,应该有一个‘高密东北乡’。”[6]的确,他的创作给民间提供了一种正规进入文学史的机会和可能。

中国文学曾在一段时间里极为重视国家建设和个体内心,一些作家虽对民间有偶尔的关注,但并未形成气候。一直到寻根文学思潮出现后,文坛才有回归乡土民间的趋向,并一直延续至今。其实,民间文学是现实主义文学的一种,甚至比其他方式的文学更贴近人民生活,更贴近人们生存、生长的精神根脉。但由于城市化、全球化等社会进步促使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包括来城市里谋生的农民们,越来越远离了民间乡土的土壤,读者中形成了一种以阅读乡土民间小说作为“拓宽视野”的现象,而这恰恰是本末倒置的。因为每一位所谓的“城里人”,追根溯源都是农民,都会在某一处民间地域中找到自己的精神之根。而现在越来越严重的城市意识,使得现代本已精神虚无的个体更失去了方向:龌龊、迷惘、漫无目的、满身被束缚……这些看似是民间蕴含的“疾病”,何尝不在城市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当类似《蛙》这样的当代乡土小说展开关于民间社会的写作后,才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寻求自由的机会与可能。甚至说,它通过对于原始生命的诉求与敬仰,讽刺了今天被金钱和权力所泯灭的人性与人的本心,而这正是莫言在高密东北乡这片土地上极力呼唤和召回的宝藏。莫言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能在叙述“民间”的同时,不单一专注于“民间”本身,而是伴随着自己作为现代人的立场去看待民间和当代社会。在这层意义上,民间文化的价值不仅仅是中国当代小说众多分支的一支或一个简单的组成部分,它更是填充和重构了一个新时代语境下,中国社会的另一种面貌以及中国人在当代所表现出的精神状态。莫言个人的写作经历紧紧围绕着高密东北乡,他尽可能挖掘这片土地上生长和孕育出来的民间文化,尤其是可以唤醒人民大众的那种“本土的”、“原始的”精神内涵。他实践并始终相信,中国民间的文化力量可以在今天的中国社会营造出一块纯净、原始、鲜活的土壤,来充实和改变人们空洞的内心与萎靡的思想。

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不仅需要反映当下人们所需要的关于物质的向往以及对社会政治的态度;同时,也应关注并关照中国土地上广袤的民间地域以及地域上的共同体。民间提供给世人的,应该是一种不同于西方的“民族—国家”的存在方式,它更是一种还原中国传统社会的具有精神纽带和血缘支撑的联合体。民间与政治不应该成为对立的双方,而应该成为相互支撑的两极,一面承继中国本土的民间精神,一面接洽全球化所带来的新观念。民间尤其是民间文化,它内在蕴含的民间风俗、民间神话和民间信仰,都应成为当代文学写作所吸纳的成分,这样才能还原给读者一个完整的民间。就像莫言的乡土小说一样,充斥着民间的味道,并试图寻找回归的途径,来解决今天看似艰难的生存和精神问题。如果我们单一地去叙述、指定民间的一个区域,虽有精湛的写作手法和灵敏的感知,仍会将民间写得大同小异,缺少独特性、传奇性。因为现在摆在民间文学作家面前的不仅仅是如何写好民间,而且更是在写好民间的基础上,如何写出一个独特的民间。

[1]户晓辉.现代性与民间文学 [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2]周作人.中国民歌的价值 [J].歌谣周刊,1923,(6).

[3]王光东.民间的意义 [M].吉林: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

[4]陈建宪.口头文学与集体记忆—陈建宪自选集 [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5]莫言.蛙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6]莫言,刘琛.把“高密东北乡”安放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莫言先生文学访谈录 [J].东岳论丛,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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