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我性”与“和而不同”的伦理方法——蔡元培国际化视域中的中国大学制度选择
2015-03-19尚洪波
尚 洪 波
大学的“我性”与“和而不同”的伦理方法——蔡元培国际化视域中的中国大学制度选择
尚 洪 波
【摘要】中国大学现代化的进程和国际化的努力,是由前辈学者不断探索和实践的结果。在这些探索者的身影中,我们无法绕开蔡元培。检视蔡元培在中国大学的诸多尝试,比如从他对人的个性发展以及文化选择、大学制度的选择等方面的探索中,我们都能够体悟到在“取人之长”的同时,唯有发扬“我性”,才能不为同化。蔡元培以“和而不同”的伦理方法对中国大学现代性进行了独特的诠释,这对当今正推进国际化战略、以国外高水平大学为师、力争跻身世界一流的中国大学来说,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关键词】蔡元培和而不同大学“我性”国际化
社会的转型变革,常以文化变革为先,教育变革又与文化变革相生相伴。在这些变革中,大学都发挥着特有的作用。因为大学既是各种文化碰撞、交锋、拣选进而交融、创造、传播之地,又是各种教育观念和大学理想物化为规制、践行于运行管理以及育人的实践之地。从“师夷长技”到“思想启蒙”“国民之养成”,从国家争立“一等国之林”到大学争进“国际一流”,中国大学现代化的进程和国际化的努力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同步,也是由无数无畏的探索者和实践者推动的结果。在这些探索者的身影中,我们无法绕开蔡元培。检视蔡元培在中国大学的诸多尝试,比如从他对人的个性发展以及文化选择、大学制度的选择等方面的探索中,我们都能够体悟到在“取人之长”的同时,唯有坚持“和而不同”、发扬“我性”,才能不为同化。只有让大学更具有“我性”, 找到“适合自己的鞋子”,才能走出自己的成功之路。这对于当今以国外高水平大学为师、力争跻身“世界一流”的中国大学而言,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一、发扬“我性”:国际化过程中大学文化的个性选择
一个国家现代化进程的发生往往源于一系列冲突和变革,或对外部刺激、压力的一系列反应。19世纪40年代以来,洋务运动、维新改良和辛亥革命在器物和制度层面进行的一系列改革,标志着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萌芽。在这种社会潮流中,中国教育也在学制、教学内容等方面迈出了现代化改革的一步。然而,这一切努力并没有将中华民族从落后挨打的局面中挽救回来。中国的思想家们开始意识到,若非以国民思想变革为基础,政治、经济领域的变革将徒劳无功。从此,人们开始主动学习西方文化,试图从民主和科学角度重估中国传统,并致力于文化变革与思想启蒙。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新文化运动开启。文化的变革要求中国教育进行改革,因为教育既有传承传统文化的作用,又要肩负起建设新文化之责,能为新文化变革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参见向蓓莉:《中国教育现代化与五四文化传统》,载《清华大学教育研究》1999年第3期。中国大学教育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开始了向现代化的艰难探索。
清末民初,西学东渐成为这一时期文化以及教育现代化的主要思潮。民主、自由、博爱等西方文化精神,伴着“中体西用”“兴学储才”“自强图存”的诉求,而在中国的土地上逐渐落地生根。蔡元培既修习中国古典旧学,又游学欧陆深谙西学,因此,作为思想家、教育家,他能够做到中西兼通,古今相融。诚如蒋梦麟所说:“当中西文化交接之际,而先生应运而生,集两大文化于一身,其量足以容之,其德足以化之,其学足以当之,其才足以择之。”*原载《扫荡报》,1940-03-01,转引自陈洪捷:《蔡元培的办学思想与德国的大学观》,载《高等教育研究》1994年第3期。蔡元培以开放的视野、包容的胸怀,凭着深厚的学养、才识和对传统文化的自信,开启了容之、择之、化之的西学之旅。作为后来民国教育部的执掌者、北京大学的主政者,蔡元培的西学之旅远超个人意义,对中国大学在国际化视域中推动变革,影响深远。
在欧洲游学期间,蔡元培涉猎广泛,对德法文化由衷地叹服。他1907年赴德国,入莱比锡大学哲学系。他选修课程内容涉及哲学、历史、文化和文明史、心理、美学、自然科学、民族学等方面。*费路:《蔡元培在德国莱比锡大学》,见蔡元培研究会编:《论蔡元培——纪念蔡元培诞辰120周年学术讨论会文集》,第460—465页,旅游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在这里他开始了第一次对西方文化的系统学习。此外,蔡元培赴欧美考察教育时曾经到访法国。他还曾携家人一起,于1913年9月至1916年10月在法旅居三年。
蔡元培通过对世界大学特别是欧洲大学的考察发现,大学的独特和强盛与民族精神、民族力量的强壮之间直接相关。“一个民族或国家要在世界上立得住脚,——而且要光荣的立住,是要以学术为基础的。尤其是,在这竞争剧烈的二十世纪,更要倚靠学术。所以学术昌明的国家,没有不强盛的;反之,学术幼稚和知识蒙昧的民族,没有不贫弱的。”*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79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他认为德意志之所以能在欧战时力抗群强,就在于科学程度特别优越、建设力强,而这都有赖于大学的发展。在德国的考察和学习,使他坚定了“偏于高等教育”*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经验》,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8卷,第508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的兴趣。因此,蔡元培主张以教育救国。他坚信,只要能像德国那样办好大学、繁荣学术,中国就会富强起来,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光荣地立”着。于此同时,他始终提醒自己和其他游学他国者,“各能发达其特性,毋使归于同化”。
在清华学校高等科的演说词中,蔡元培说道:“分工之理,在以己之所长,补人之所短,而人之所长,亦还以补我之所短。故人类分子,决不当尽归于同化,而贵在各能发达其特性。”他提醒“吾国学生游学他国者”,“不患具科学程度之不若人,患其模仿太过而消亡其特性”。“所谓特性,即地理、历史、家庭、社会所影响于人之性质者是也。”他认为:“进化最高级为各具我性,次则各具个性。能保我性,则所得于外国之思想、言论、学术,吸收而消化之,尽为‘我’之一部,而不为其所同化。”
在这里有“个性”“特性”与“我性”三个不同的概念。前两者区别并不严格,几可通用,主要是强调基于不同地理、历史、家庭、社会环境的“特殊性”与“差异性”,而“我性”强调的更多的是“选择的能动性”“选择的主体性”。这里的“个性”与“我性”不仅意指学者的个体属性,也是对民族文化的关照、对学术的关照;此外,还可引申到蔡元培关于“办什么样的大学、怎样办大学”的理念。发达大学之“我性”,便是其中应有之意。“我性”虽然没有直接和大学在文字上直接连起来表述,但却贯穿于蔡元培人才培养和大学治理等诸多实践的全过程,并在“和而不同”的伦理方法上得以印证。
二、仿其形与得其神:中国大学现代转型的国际化之途
作为后发型现代化国家的大学改革,若要走国际化之途,借鉴国外大学的先进经验几乎是不二之选。在学与鉴的过程中,学他人之“如何”,得其形,简单而直接;而知他人之“为何”,得其神,并能以一方水土因地而制宜,则须“改良水土”方能得良效。此处,形,为大学之规制;神,乃大学之理念。蔡元培对外国大学学习和借鉴的主张往往神形兼备,这与他对中国大学“望、闻、问、切”之余,能够善思敢为、找准症结并对症下药不无关系。
蔡元培游历欧洲时,在德、法留学和生活的时间最久,对于德、法大学的了解最多,印象最为深刻,这对其在中国大学的现代化实践中影响最著。以德国大学为例。当时德国大学的办学实效令世界称奇,并为后发现代化国家所艳羡并争相效仿。兴大学、健国民,而兴社会、强国家这一思维逻辑也“水到渠成”地为蔡元培先生所尊崇。在其对北大进行改革时,强调学术自由、学术研究与大学教学并重,提倡重学术、轻技术的办学理念等等,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他“仿德制”的思想印痕。
首先,去学术专制之积习,倡自由于学术与学习。当时德国大学普遍认为,科学即探索,探索并无科学以外的限定和限制。科学研究是自由的,同时学习也以自由为条件,因此教学和学习都应是自由的。蔡元培曾对此评价道:“德意志帝政时代,是世界著名开明专制的国家,他的大学何等自由。”反观之,“吾国承数千年学术专制之积习,常好以见闻所及,执一孔之论”。*蔡元培:《〈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52,450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以此为鉴,他把创造德国大学般自由的学术环境,作为北大改革的重要目标,力倡“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主张“凡物之评断力,均随其思想为定,无所谓绝对的。一己之学说,不得束缚他人;而他人之学说,亦不束缚一己”。“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命运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蔡元培:《答林琴南的诘难》,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576页。蔡元培不仅力主教师自由教学和自由研究,还推进学生自由学习,使之在学习中“有自由选择的余地”。为此,蔡元培在教学制度方面进行了改革,如实行选科制、增开选修课程、扩充图书馆,允许学生自由听课、为学生自由地学习和研究创造条件,等等。④陈洪捷:《蔡元培的办学思想与德国的大学观》。
其次,去沿袭求新知,倡研究与教学并举。在德国的大学中,大学即科学研究的机构。“教师既是学者或科学研究者,也是科学的传授者”,“只有一名好的研究者,才是一名好的教师”。*陈洪捷:《蔡元培的办学思想与德国的大学观》。研究与教学统一,加强大学的研究功能,变教学为引导学生参与研究的过程。反观之,国内大学“教者以沿袭塞责,而不求新知;学者以资格为的,而不重心得”*蔡元培:《学术演讲会启事》,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271页。实在令蔡先生忧心。他疾呼:“所谓大学者,非仅为多数学生按时授课……实以为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⑥蔡元培:《〈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52,450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蔡元培在北大改革中,提倡“教学与研究并举”,效仿德式大学,“延聘纯粹之学问家,一面教授,一面与学生共同研究”,使师生为科学而共处。他还计划在北京大学各科中设立研究所,但因经费问题决定只建立4个综合性研究所,即国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和自然科学研究所(自然科学研究所后未能建立)。⑦陈洪捷:《蔡元培的办学思想与德国的大学观》。
第三,去重术轻学的实用之风,倡学术至上保持大学之纯粹。在德国现代大学之父——洪堡的眼里,“教育不应该是为维持生计和为复杂的文明机构作准备,而应该是理想主义的教育”。*[德]彼得·贝拉格:《威廉·冯·洪堡传》,第72—73页。转引自费迎晓、丁建弘:《洪堡与蔡元培教育思想比较研究》,载《世界历史》,2004年第4期。大学是“年轻人在进入社会生活之前用几年时间专心致志地进行科学思考的地方”,“国家决计不能把大学当作高级中学或特殊学校来对待,决计不能把高等学府当作技术或科学代表团来使用,从整体来说它决不能索取任何东西。”洪堡对学生和国家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即:大学就是一个研究学问、进行科学思考的地方,其他任何一切急功近利的目的都应该被排除在外。*费迎晓,丁建弘:《洪堡与蔡元培教育思想比较研究》。
清末民初, 中国重术轻学的实用之风盛行,蔡元培对国内大学的学为求职、紧盯升官发财的现状十分痛心。他强调:“今人肄业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如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8页。他也认为大学是纯粹研究学问、探讨学理的场所,不应涉及应用性和职业性知识。
对于德国大学理念的借鉴及使之本土化的实践,使蔡元培的北大改革成为民国初年中国大学现代化探索的成功案例,百年来一直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再以法国教育模式的移植为例。蔡元培对法国的历史传统和文化教育有过比较深入、全面的接触和了解,对之充满了推崇和钦羡。他认为,在世界各国中,法国文化与我国最合,因此,也最适于输入。*参见周谷平:《蔡元培与法国教育管理模式的移植及其启示》,载《高等教育研究》2005年第2期。蔡元培在《华法教育会之意趣》的讲话中着重论述了“灌输法国学术于中国教育界”和“以法国教育为师资的理由”。在《〈华法教育会丛书〉序》中,蔡元培又概括了法国文化特别适合于我国的五个方面,即:道德之观念;文学、美术之臭[嗅]味;信仰之自由;习惯之类似;俭学之机会。总之,“法人之思想自由,甲于世界。既无崇拜官僚之风,尤少迷信宗教之迹,不尚繁文,最富美感,勤俭而善居积,与吾侪同”。*高平叔编:《蔡元培教育论著选》,第528页,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转引自周谷平:《蔡元培与法国教育管理模式的移植及其启示》。
蔡元培注意到,19世纪初, 法国建立了自上而下的一整套教育管理机构,系以公办学校为主体的学校系统。在行政管理方面实行中央统一领导、分级管理的政策,其机构分为中央、学区和省三级,设帝国大学为中央教育行政管理机构,系全国最高教育领导机关。学区(又译大学区)一级的机构主要包括服务和运作两大类。学区委员会兼具审议与咨询功能,由学区长任主席,成员包括学区所辖各省的学区督学、大学的校长、大学教师选出的代表、中学校长代表、不同专业不同职称教师选出的代表、部长任命的省市议会的代表、学区长任命的私立学校代表等。此外,中央一级的其他协商机构在学区也大多有自己的建制。*参见邢克超:《法国教育》。转引自周谷平:《蔡元培与法国教育管理模式的移植及其启示》。
集权与自主之间的冲突和制衡成为法国教育行政管理模式的鲜明特点,这一制衡机制启发着蔡元培。他深感,在中国这样一个具有长期的封建专制和中央集权传统的国度中,大学的自治、办学的自主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他在《教育独立议》中认为,为使教育超然于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应把教育事业完全交与教育家。他提出:“教育机关要有统系。即取法国大学区制,由各省设立大学,即由大学办理全省内教育事业。”“欲改官僚化为学术,莫若改教育部为大学院”。*蔡元培:《关于设立中华民国大学院的提案》,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6卷,第39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这种制度设计体现了民国时期影响广泛的“教育独立思潮”,体现了教育、大学与国家之间互相制衡的关系。但是,由于在操作过程中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利益分歧, 与原有的教育体制也有颇多冲突,更为重要的是与南京国民政府加强对教育控制的政治需求相抵触,使得这一改革最终归于失败。*朱庆葆:《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民国高等教育的转折与演变》,载《学海》2014年第6期。
从蔡元培主导大学改革的“大事件”中可以发现,他提倡由国内大学及教育体制的积弊入手,借鉴国外大学理念、教育体制、管理制度,以国际化之途推进中国大学现代化。
三、“和而不同”:国际化视阈中文化融通与大学制度构建的方法路径
大学之道的借鉴,不仅在规制,更重在理念、在制度背后的伦理精神。现代性不仅是一个标识人类文明发展不同阶段的历史概念,与此同时,它还兼具伦理属性。“现代”是相对于“前现代”而言的,从伦理的视角来看,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是否具有以“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为标记的现代伦理关系及其精神。由于西方现代化的“先发”特征,因此现代化又常被看做是西方的、西化的。但事实上,“现代化”的伦理精神绝非仅仅归西方所有,它是全人类的。蔡元培立足于东方中国的传统语境中,以“和而不同”作为重要的伦理方法,以“中和”为据,处理异质文化,保持文化以及大学的“主体性”,倡导文化和大学的“我性”。
其一,持“不同”之“和”,方能兼具世界之眼光,化为民族立身之本根。《论语·子路》中,孔子有云:“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而不同”作为多元之间的选择,首先在人际关系层面上展开,继而在不同文化观念、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层面延展。在蔡元培看来,近代的中国社会正处于东西文化融合,“全世界大交通之时代”, 而“创造新文化,往往发端于几种文化接触的时代。”*高平叔编:《蔡元培教育论著选》,第335页。“西洋之所长,吾国自当采用”*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72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有识之士均应“放开世界眼光”,“与一切人类各立于世界分子的地位,通力合作,增进世界之文化”。*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335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蔡元培是知识世界主义的持有者,他的眼光是世界的,它的胸怀是“全人类的”,但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立足点则是“中国的”。一国伦理精神的塑造、文化品格的构建,当以本国、本民族的文化作为立身之本根。他强调,交流不在于去异求同,而是要“和而不同”。“这就是不守旧、不盲从的态度。”蔡元培坚持“和而不同”,“和”,要有开放的视野和包容的胸怀;“不同”之“和”,则保持了选择的主体性。这一理念与方法,贯穿于他文化选择以及大学制度构建的探索,成为探析蔡元培精神世界的钥匙。
其二,“参酌兼采”“致中和”,则“和”而有据。蔡元培的“和而不同”,常以“中和”为据。鸦片战争后,中西文化的交融与冲突愈演愈烈,而关于中西文化的论战在“五四”前后达到了顶峰。如何对待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以及如何建构新文化成为争论的焦点。在文化的选择与构建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激进论者常持“矫枉必须过正”的观点。有学者曾指出:“百余年来历史上的每次改革都以失败告终……这些不断更迭的改革运动,很容易使人认为每次改革失败的原因,都在于不够彻底,因而普遍形成了一种越彻底越好的急躁心态。”*王元化:《清园近思录》,转引自修建军:《蔡元培“中和”思想评析》,载《齐鲁学刊》2005年第6期。一时间,“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文化”,“打倒孔店”“重建文化”之声甚嚣尘上。蔡元培则持“允执厥中”观点,他认为:“中华民族, 富有中和性”。“中和的意义, 是‘执其两端,用其中’。”*高平叔编:《蔡元培政治论著》,第330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转引自修建军:《蔡元培“中和”思想评析》,第34页。《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他以“和而不同”的理念,设计了吸收—消融—创造的新文化建构方案。主张“兼容欧化”:“第一,以固有文化为基础;第二,能吸收他民族之文化以为养料。”*蔡元培:《旅法〈中国美术展览会目录〉序》,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5卷,第279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蔡元培:《复何炳松函》,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4卷,第14,14,14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主张保存国粹的,说西洋科学破产;主张欧化的,说中国旧文明没有价值。这是两极端的主张。”他赞同孙中山先生的观点,认为“中国要恢复民族的地位,要把固有的道德、固有的知识、固有的能力先恢复起来”,同时认为“恢复我一切国粹之后,还要去学欧美之所长”,“我们要学外国,要迎头赶上去,不要在后跟着他”。*高平叔:《蔡元培教育论著选》,第331页。他主张文化选择与构建的方法务实而有效,认为“现在最要紧的工作,就是把善的、与不善的……这些对象分别列举出来,乃比较研究何者应取,何者应舍。把应取的成分,系统的编制起来,然后可以作一文化建设的方案。”⑥蔡元培:《复何炳松函》,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4卷,第14,14,14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在取舍编制之间,蔡元培始终没忘提醒人们,最终要看“中国的特征尚剩几许”。⑦蔡元培:《复何炳松函》,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4卷,第14,14,14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蔡元培所提出“文化消化论”,“参酌兼采”之法,较之当时的“文化本位”论与“全盘西化”论,更加适应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也更符合文化发展的基本规律。*修建军:《蔡元培“中和”思想评析》。
其三,“融合创新”,“和”而“生”,方得“和”之精义。西方话语中的概念,在东方中国的传统语境中同样可以找到相同相近的意涵——这也是一种发现。这种发现非学识眼界高远卓然之士断不可为。蔡元培即是发现者之一。他强调:“研究也者,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蔡元培:《〈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50页。在蔡元培这里,法国革命时代所标举的自由、平等、友爱三项,可用古义证明说:“自由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古者盖谓之义。平等者,‘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古者盖谓之恕。友爱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古者盖谓之仁。”*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经验》,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8卷,第508页。这仅是他由“和”而“生”、众多“融合创新”的一例。他用传统话语解读现代理念时的那两种意近形异的表述,究竟是两种文化本身的契合,还是蔡元培自己创造性的发挥,后人已经很难辨断了。自由、民主、博爱这些原本来自西方的伦理价值观念作为“舶来之物”,却由蔡元培以“和而不同”的伦理方法加以诠释并进行了创造性的发挥,使之既成了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立足的根基,也实现了本土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化的接榫。
其四,和而不同、“中和”之理体现了大学治理之道。这些理念不仅成为蔡元培衡量是非、判断曲直的标准,更成为他商国是、理教育、治大学的依据。具体而言,学术自由、兼容并包、囊括大典、教授治校、五育并举而培养完全人格等,在这些为世人耳熟能详的理念背后所蕴含的伦理精神,正是大学之所以成为大学的伦理依据。“和而不同”以及“中和”的精神在蔡元培这里体现在他对大学的期许中。在大学内部治理中,“和”体现为大学的包容性。不同的观点方法、不同思想的碰撞恰恰是新知产生生长的重要途径。蔡元培说,“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足以形容之。”①蔡元培:《〈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第451页。“精神界之科学,尚非人智所能独断。人我所见不同,未必我果是而人果非。”②蔡元培:《中学修身教身书》,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第131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蔡元培主政的北大,以“兼容并包”,尊重思想和精神自由;以教授治学,推进民主管理,使大学成为“宽容之所”“学术自由之所”。在处理大学与外部关系中,蔡元培以“中和”之理,力图划清高校与政党、与宗教的界限,使之保持在持中合适的距离。蔡元培主张“教育是应当立在政潮外边”,应超然于各派教会以外。他认为:“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份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的。所以,教育事业当完全交与教育家,保有独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③蔡元培:《教育独立议》,见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4卷,第585—587页,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其五,“和而不同”,彰显大学“我性”的主体性意涵。“我是谁?”“我应做些什么?”的康德式追问,永远摆在我们面前。对于一个人、一个民族如是④高兆明:《民族文化传统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个真命题》,载《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10期。,对于一所大学又何尝不是如此?根据黑格尔的看法,只有具有自我意识、自由意志精神的,才能够被称之为真正的主体。“人间最高贵的事”就是成为具有自我意识、自由意志精神的“人”。 “一个民族,……是否能够成为真实的文化主体,取决于这个民族是否有自我意识,……是否能真正在时代、时代精神的意义上把握自己。”⑤高兆明:《民族文化传统在何种意义上是一个真命题》,载《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10期。对于国际化进程中后发型现代化国家的大学,“和”体现了虚心向学的态度,“和而不同”体现着大学作为主体存在的自我意识、批判精神,“由和而生”体现了大学积极向上,兼容创新的精神。凡此种种,作拟人化的表述,就是大学应具“我性”,即具有宽容、开放性,具有主体意识、批判性,具有创新精神、创造性。
对于中国大学的现代化而言,国际化既是一个显著标志,又对现代化的进程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当年,蔡元培对西方文化和大学之道,以“和而不同”的伦理方法,“容之、化之、择之”,使之“尽为我之一部”,让学者、大学更具“我性”的努力,对于当今正以国外高水平大学为师,力争跻身世界一流的中国大学来说,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责任编辑:王建平;实习编辑:童想文】
作者简介:(尚洪波,江苏连云港人,法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研究员。)
【中图分类号】G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455(2015)05-0054-06
【收稿日期】2015-06-20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民初‘国民性改造’教育思想的伦理研究”(13JYB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