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诗歌的语言特色——以两首叙事长诗为例
2015-03-19程雪芳
程雪芳
(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上海200092)
莎士比亚诗歌的语言特色——以两首叙事长诗为例
程雪芳
(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上海200092)
[摘要]莎士比亚的两首叙事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和《露克丽丝遭强暴记》是他早期的重要作品,不仅展现了诗人高超的诗艺和炉火纯青的修辞技巧,还体现了诗人对人性、对社会的思考。然而,两首长诗华丽的修辞语言对当代读者欣赏它们构成了巨大障碍。实际上,莎士比亚高度修辞化的诗歌语言是诗人探索人生图景的利器。在他笔下,丰富的词汇不仅仅在句法层面上描述现实,而且在声音、词形、词义等多个层面突破语法束缚,互为呼应,产生了极为丰富的意象和浓稠的意蕴,使描述的现实血肉丰满、纤毫毕现,具有让读者感同身受的现实魅力。
[关键词]莎士比亚;叙事长诗;语言特色
莎士比亚的两首叙事长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和《露克丽丝遭强暴记》分别出版于1593年和1594年,是最早出现莎士比亚署名的出版物,问世后大获成功并一再重印。莎翁同时代的作家弗朗西斯·梅尔斯对之赞不绝口:“奥维德甜美机智的灵魂在悦耳动听、蜜语甜言的莎士比亚身上重生,他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以及甜蜜的十四行诗就是证明。”[1] 35然而自18世纪以来,这两首叙事长诗渐渐为人忽视。莎士比亚诗歌语言华丽、修辞繁复也为今天人们阅读与欣赏它们构成了很大的障碍。
莎士比亚的作品虽已属于现代英语范畴,但他的语言无论是词汇还是节奏仍让当代读者感觉十分遥远。英国作家罗兹·麦考利就曾说她绝不会把自己小说的背景设置在19世纪之前,“因为他们使用的语言与我们截然不同,甚至连日常对话听起来都有造作之感”[2] 44。当代读者对那个时代语言的不适应,在于“在我们的文化认知中,语言是个标准化的书写系统,它是缺乏变化性的,跟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相比,我们对语言中的变化要敏感得多”[3] 4~5。莎士比亚时代正经历剧烈发展变化的英语与今天经历过标准化后的英语似乎是两种介质,前者享有极大的创造力和自由度,在语汇层面上彼此呼应,有着内在的生命力。
莎士比亚的这两首叙事诗尽管都有一两千行,但故事情节却非常简单:在《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中,女神维纳斯爱上了凡间的美男子阿多尼斯,竭尽所能向他求爱,后者却不为所动,一心想去打野猪,最终被野猪杀死;《露克丽丝遭强暴记》讲述了贵族之妻露克丽丝遭暴君之子塔昆强奸后自杀的故事。同样涉及情欲,二者却创造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维纳斯与阿多尼斯》活泼、明亮,表现人的合理欲望;《露克丽丝遭强暴记》严肃、沉重,思考人的道德价值。这两个世界之所以能够鲜活地呈现在读者眼前,极大地得益于绚丽的诗歌语言。正如伊格尔顿所言,“诗歌语言符号的悖论在于,作品的语言肌质密度越大,所指的内容就越丰富;但这种语言密度又使语言符号本身成为精妙的存在,使它脱离了与现实的联结而单独凸现出来。再者,由于语言符号的声音、肌质、节奏和音调是实实在在的,它更容易与周围的语言符号产生联结,进而产生丰富意蕴,而不是直接意指某个外在事物。把语言符号‘聚集’起来就使得所指‘消散’,又同时矛盾地更加凸显了所指”[4] 37~38。因此,莎士比亚华丽的诗歌语言使其作品与当代读者产生距离,让人误以为它们是言过其实的浮夸文章,但若仔细品读,就能领悟到作品的深义,感叹莎翁的用笔之妙。
一、音相应
莎士比亚诗歌语言符号间的巧妙联结是在语音、词形、语义、句法、潜文本等多个不同层面上进行的,使得他的作品中的词汇紧密交织、互为呼应,因而意蕴丰富,表现力强。诗歌词汇在语音层面上的联
结主要是通过同音、头韵、腹韵、尾韵等方法达成的,这一系列的修辞方法能够起到强调与突出所指的作用。以《露克丽丝遭强暴记》中的一个诗节(第176—182行)为例:
His falchion on a flint he softly smiteth,他用月牙刀在燧石上轻轻敲击,
That from the cold stone sparks of fire do fly,敲得冷冰冰的石头火花飞迸,
Whereat a waxen torch forthwith he lighteth,用火花他点燃了蜡做的火炬,
Which must be lodestar to his lustful eye,那便是北极星,指引他的眼睛,
And to the flame thus speaks advisedly:他对火焰说的话表明他的居心:
'As from this cold flint I enforced this fire,“连这冰冷冷的石头我也敲出火花,
So Lucrece must I force to my desire.′[5]我便能叫露克丽丝乖乖听话。”[6]
由文中用黑体标出的部分可见,整个诗节中读音/f/反复出现,这样多以/f/发音开头的词形成头韵或半头韵,使得这些词前景化,突出表现了塔昆火一般的欲望(fire)、铁石的心肠(flint),以及对露克丽丝用强的冲动(force/enforce)。塔昆用利剑在燧石上敲出的火花点燃的不仅是火炬,更是毁灭一切的熊熊淫欲之火。由文中用斜体标出的部分可见,另一个贯穿全诗节的发音是/s/(或/z/),如形成头韵或半头韵的softly、smiteth、stone、sparks、lodestar、speaks,以及其他不那么明显的his、waxen、must、lustful、thus、advisedly、as、this、enforced、so、Lucrece、force以及desire。在塔昆敲击燧石引燃火炬的过程中,我们仿佛听到火花迸发、火焰燃烧的嗞嗞声;在他对着火焰说出险恶居心时,我们又似乎听到了由撒旦变身的毒蛇吐着信子发出的嘶嘶声(后文就有把露克丽丝喻为白鸽、把塔昆比作毒蛇的诗句)。在整个诗节中,重复出现的声音一方面使一些词语前景化,突出了这些词语所表达的含义,点出了它们所包含的意蕴;另一方面,通过制造声音效果,渲染了诗歌的情绪与氛围,使人读来如临其境。
二、形相合
除了声音层面,两首长诗中由词形与构词引起的词汇联结比比皆是。创造性的词语使用不仅使得莎士比亚的诗歌语言异常生动,而且起到了凸显所指、突出重要意象、深化诗歌主题的作用。合成词的创造性使用是莎士比亚两首长诗的一大特色。合成词就是把两个或更多词语组合在一起形成新的词汇,各个组成部分相互呼应、互为作用,产生了比单个词语叠加更丰富的意义。两首长诗中出现得最多的合成词是形容词性的合成词,它们提供了“认识已知事物和概念,以及它们的行为和特征的新的途径”[7] 90。《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的第一节(第1-6行)使用了四个此类合成词:
Even as the sun with purple-colored face太阳刚露出他紫红色的脸盘,
Had ta′en his last leave of the weeping morn,最后告别了眼泪汪汪的破晓,
Rose-cheeked Adonis hied him to the chase.玫瑰面颊的阿多尼斯忙去消遣,
Hunting he loved,but love he laughed to scorn.他一味喜欢打猎,对爱情总嘲笑。
Sick-thoughted Venus makes amain unto him,神魂颠倒的维纳斯已匆匆赶来,
And like a bold-faced suitor′gins to woo him.[5]像一个涎着脸的恋人要向他求爱。[6]
这几个合成词的表层结构均为adj.+noun+ -ed,其中-ed结构意指“拥有”。相同的结构使这几个词语前景化,促使读者思索所描述对象的特点和相互关系。这一诗节前两行中朝霞灿烂、晨露渐稀的景象被拟人化了。Purple一词既指绯红的颜色,又暗含帝王之气,因此太阳就好像一位颇具阳刚之气的恋人,在一夜尽兴后绯红着脸离开了含泪的女人。与太阳的阳刚之气相反,阿多尼斯的面颊是玫瑰色的,这种颜色常被用来形容女性姣好的面容,由此点出莎翁笔下的阿多尼斯是个有着女性化阴柔之美的男子,他鄙视男欢女爱,只希望通过狩猎这一貌似男性化的活动来实现自我,殊不知自己正是被追逐的对象,成为了维纳斯女神的猎物。维纳斯虽是女神,用于形容她的词汇却颇富男性色彩。与娇羞的传统女性形象不同,维纳斯充当着追求者的角色,她为阿多尼斯“神魂颠倒”,“涎着脸”向他求爱。这四个合成词的前景化突出了人物的主要特征和相互关系,点出了整篇诗歌的主要矛盾。除此之外,rose-cheeked与sick-thoughted都处于行首,使第三行和第五行在结构上形成对仗关系,从而使人们很容易将第三、四行里描述的阿多尼斯与第五、六行里叙述的维纳斯进行对比。在传统的彼特拉克式爱情关系中,一位男子苦苦追求一位美丽女子而不得,因而痛苦焦虑。这首叙事诗彻底颠覆了这种爱情关系——维纳斯因单恋阿多尼斯备受
煎熬,而阿多尼斯则反应冷淡、不为所动。因此,诗歌开篇合成词的相互关联突显了别具一格的人物对立关系。
派生或词缀添加也是莎士比亚常用的增强语言表现力的方法,即把自由词素和词缀组合起来构成新词。在莎士比亚的两首长诗中,派生词常常发挥着修辞的功用,如《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第211行采用了词尾重复(homoioteleuton)的修辞手法,诗中维纳斯对阿多尼斯说“Fie,lifeless picture,cold,and senseless stone(哼,没有生命的图画,冷冰冰的顽石)”,由于后缀-less的重复,lifeless与senseless之间形成了对仗结构。Lifeless与senseless的呼应使人清晰地意识到,在维纳斯看来,爱是宇宙的生命之源,阿多尼斯由于厌恶情爱而缺乏生机与活力。他们之间的冲突根植于对情爱截然不同的态度:维纳斯是本能与冲动的,而阿多尼斯是理性和恪守道德规范的。在这首长诗中维纳斯是绝对的主角,她的情感变化是诗歌发展的主线,而阿多尼斯持续保持冷淡,他作为对立面促使维纳斯的爱神形象得到了极致的展现。
与词尾重复相对应的还有词根重复(polytoton),如《露克丽丝遭强暴记》第20和21行中:
That kings might be espoused to more fame,他说帝王家尽可能有更高的荣誉,
But king nor peer to such a peerless dame.[5]却难主宰与匹配这样无双的佳丽。[6]
以及第1723和1724行中:
Even here she sheathed in her harmless breast说到此她把杀人刀捅进无辜的胸膛,
A harmful knife,that thence her soul unsheathed.[5]让灵魂从那儿抽出,有如抽出长剑。[6]
第一个例子中peer和peerless因词根相同而前景化了,揭示出一个事实,即促使塔昆犯下强奸罪行的并不是露克丽丝的美貌,而是“peer pressure”,即与同侪竞争的心理。塔昆不能容忍一个地位比自己低的人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一个美丽而又贞洁的女人。在第二个例子中,通过sheathed与unsheathed,以及harmless与harmful的对立,揭示了发生在露克丽丝身上事件的矛盾性,一个纯洁的女人要为别人的罪行付出生命的代价,似乎她只有消灭自己的肉体,灵魂才能得到救赎。
三、义相呼
在莎士比亚作品中,一个词语通过与其他词语的呼应获得更加丰富的意蕴。在语义层面上,最常见的词汇呼应是通过扩喻手法实现的,即由多个比喻构成,横跨若干诗行,用来描述某种情境的隐喻。这种由此及彼的语义跳跃创造了大量生动意象,使得诗歌肌质丰盈,以别开生面的方式揭示了事物间的相似性,从而生动高效地说明某个道理。两首长诗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比喻之一就出现在《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的第229-240行。在这个扩喻中,维纳斯把自己的身体比作花园,把阿多尼斯比作在花园中徜徉的小鹿:
`Fondling',she saith,'Since I have hemmed thee here“傻孩子,”她说,“我既已把你困住,
Within the circuit of this ivory pale,困在个象牙色的麋鹿的苑囿之间,
I′ll be a park,and thou shalt be my deer:我要作一座花园,你便是我的小鹿,
Feed where thou wilt,on mountain,or in dale;在这里觅食吧,在幽谷或是在高山,
Graze on my lips,and if those hills be dry,先在我的唇上吃草,若是那丘陵已干,
Stray lower,where the pleasant fountains lie.便不妨信步下去,下面有欢乐的流泉。
'Within this limit is relief enough,“在我这苑囿里面你可以随意游荡,
Sweet bottom grass,and high delightful plain,芳草萋萋的幽谷,景色秀丽的高原,
Round rising hillocks,brakes obscure and rough,浑圆丰隆的丘陵,深幽结实的丛莽,
To shelter thee from tempest,and from rain:可供你遮风蔽雨,再不怕风云变幻:
Then be my deer,since I am such a park.作我的鹿儿吧,我是这样的鹿苑,
No dog shall rouse thee,though a thousand bark.′[5]不会有猎犬惊扰,一任它千声叫喊!”[6]
这个比喻的本体和喻体在引文的前三行已交代清楚,维纳斯伸出洁白的臂膀一把搂住阿多尼斯,告诉他自己是一座花园,希望他安心做花园里的一只小鹿。接着维纳斯向他描述这座花园的美好,里面有“幽谷”、“高山”、“丘陵”、“泉流”、“高原”及“丛莽”,这些景物构成了一幅秀丽丰饶的自然画卷。这里的描述明显具有撩拨读者的情色意味,“鹿”(deer)和“亲爱的”(dear)同音构成双关,“在我的唇上吃草”这一
隐喻暗指接吻,而花园里的“丘陵”、“丛莽”和“高原”等景观让人自然联想到维纳斯的乳房、阴毛和臀部等女性身体部位,使人感觉仿佛探索一张性爱地图。这样的表达一虚一实,戏谑幽默又充满智慧,是维纳斯向阿多尼斯求爱的手段,一方面含蓄地以肉体的欢愉诱惑他,一方面又许之以温馨的庇护,同时体现了维纳斯的爱欲与母性。若更深入来看,莎翁词汇使用上的匠心让人叹为观止。比如,除了feed、graze和stray这些描述小鹿日常活动的词,还有relief和rouse这样用于打猎活动的词汇,更不用说景物的描写完全符合英国乡间的特征。打猎是英国贵族们常进行的活动,有自己的一套用语——relief指的是“进食或寻找食物”,rouse指的是“把猎物从隐蔽处驱赶出来”。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们认为,小动物在觅食的时候是最容易捕获的[5] 187。所以通过使用这样一些词汇,在花园与小鹿的意象之外又引入了打猎的意象,暗示了外面世界的凶险,更突出维纳斯温暖舒适温柔乡的可贵。
另一类词汇间的呼应产生于一系列语义相关的词汇构成的语义场。以《露克丽丝遭强暴记》中的一个诗节(第1814—1820行)为例:
But now he throws that shallow habit by,但现在他已扔掉了那浅薄的伪装
Wherein deep policy did him disguise,——他一向用它把深沉的谋略隐藏,
And armed his long-hid wits advisedly,为了让柯拉丁不再继续啼哭悲伤,
To check the tears in Collatinus' eyes.他审慎地施展出长期深藏的智慧。
'Thou wronged lord of Rome,'quoth he,'arise.“受欺负的罗马大人,”他说,“你且起立
Let my unsounded self,supposed a fool,听我这没人懂的人,世人眼中的白痴,
Now set thy long experienced wit to school.'[5]给你这阅历丰富的才子增加点知识。”[6]
这里的he指的是优尼乌斯·布鲁塔斯(Junius Brutus),一个为了躲避政治迫害而装疯卖傻的贵族。第一行中habit一词既可以指“外在举止”又可以指“衣服”,与第二行的disguise(伪装)一词呼应,也是前文第1809行“Began to clothe his wit in state and pride”中clothe(衣服)意象的延续。布鲁塔斯抛弃他疯癫的外在假象就像丢弃(throw)一件衣服一样容易,这充分展示了他的老谋深算。散布在诗节中的词语shallow、deep和unsounded在语义上互相关联,都用来表示水的深度,构成一个语义场。而“unsounded”一词又可作“without sound”(没有声音的)解,进而使人联想到“Still water runs deep”(静水流深)这一谚语,突出了布鲁塔斯这一形象的表里不一、深藏不露。露克丽丝的死被布鲁塔斯操纵了,为了除去最大的敌人,布鲁塔斯卧薪尝胆,装疯卖傻,终于抓住这个机会,号召罗马人民推翻了塔昆家族的独裁统治。在塔昆家族被赶出罗马后,布鲁塔斯担任了新共和国的第一任执政官。诗节中的词汇呼应突出表现了布鲁塔斯真实自我与社会形象的巨大差别。而“表里不一”是《露克丽丝遭强暴记》的一大主题。比如,诗人在描述塔昆时(第91行)写道“Whose inward ill no outward harm expressed(那客人也未曾流露丝毫险恶居心)”。
除此之外,词汇呼应还可以产生于以潜文本为基础的词义契合。它不受句法限制,仅在词汇层面上发生作用,产生字面描述形象之外的统一意象,使得句法层面和非句法层面相互作用产生张力。布斯把这种张力称为莎翁语言的“能量”(energy),“就像两个物体互相摩擦碰撞产生热量一样”[8] 25。以《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第979-984行这一节为例:
Whereat her tears began to turn their tide,她眼中的泪便因此掉转了方向,
Being prisoned in her eye like pearls in glass;如珍珠盛入酒杯,被关锁到眼里;
Yet sometimes falls an orient drop beside,只偶然有晶莹的泪滴洒落在一旁,
Which her cheek melts,as scorning it should pass面颊却把它融化,不愿它往下滴,
To wash the foul face of the sluttish ground,怕它把土地那荡妇的脏脸冲洗——
Who is butdrunken when she seemed drowned.[5]那荡妇倒恨不得她被泪水淹死。[6]
选段第一行的tears(眼泪)既在选段第一行中被比喻成tide(潮水),又在第二行中被喻为pearls(珍珠)。但这两个比喻并不就此打住,而是在整个诗节中持续,形成了彼此交融的两个扩喻,塑造了两组彼此独立而又互相加强的意象,使得整个诗节的内容远远超出了表面的故事叙述。Pearls这一意象在第三行中由orient(东方的)修饰,因为伊丽莎白时代的人们认为来自东方的珍珠是最珍贵的。第二行中pearls放在glass(酒杯)里,又在第四行被维纳斯的面颊融化(melts)。Glass一词又与最后一行的drunken(喝醉
的)呼应,因为它们是行为状态和所用工具的关系。这一系列的词语使人联想到古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欧洲以自己为中心,将埃及视为一个东方国家。古罗马作家普林尼所著《博物志》中记载,克莉奥佩特拉曾当着古罗马统帅安东尼的面将一颗来自东方的珍珠溶解在一杯醋里并将溶液喝下[9] 119~121。在莎士比亚戏剧《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克莉奥佩特拉被描写为一个拥有无穷多面性(infinite variety)的女人(Act 2,scene 2,232-237),而淫荡(sluttish)就是其中一面。第五行中的sluttish一词有两个意思,既可以指“肮脏的”,用以修饰ground(土地),又可以指“淫荡的”,继续暗指克莉奥佩特拉这一人物形象。同样,同一行中的foul face既可以比喻肮脏的地面,又暗合克莉奥佩特拉的淫秽形象。而与tide这一意象呼应的词语有第五行的wash(冲洗)和ground,以及第六行的drowned(淹没),因为潮水既能冲刷地面,又能使人溺水而亡。由此可见,同样是泪水引出的比喻,pearl、glass、orient、melt、foul face、sluttish以及drunken这一组跨越词组、句子和诗行的词语共同暗示克莉奥佩特拉这一人物形象;而tide、wash、ground和drowned词义上彼此关联,表现了汹涌的泪水和悲痛的情感。这两个意象在诗段最后两行通过把sluttish ground比作foul face,以及drunken和drowned押头韵而联系起来。因此在读这段诗的时候,读者读到的绝不仅仅是对维纳斯美态的描述以及她停止流泪这一行为的叙述,而是一个更加丰满鲜明的人物形象。一方面,维纳斯是个失去爱人、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可怜女人,似乎遭受了没顶之灾;另一方面,通过克莉奥佩特拉这一人物形象的叠加,一个美艳的荡妇形象呼之欲出,而这也是长诗前半段求爱情节中维纳斯的主要形象。实际上,维纳斯与克莉奥佩特拉的相似之处早已为人关注,“神仙维纳斯的欲望、激情和变幻莫测都在一个地地道道的凡人克莉奥佩特拉身上体现了”[10] 122。
四、结语
在这两首长诗中,莎士比亚把对词语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词汇不仅仅在句法层面上描述现实,而且在声音、词形、词义等多个层面突破语法束缚,互为呼应,集结成一张张细密的网,产生极为丰富的意象和浓得化不开的意蕴,使描述的现实血肉丰满、纤毫毕现。丰富的词汇使原本家喻户晓的简单故事具有了宏大的格局,使读者从中读到了人性、社会、人生中的普遍性因素,因为这些语言符号不仅仅叙述文本中的故事,其本身就是精妙的存在,由于也被运用在其他语境中而带有丰富内涵。这些符号在作品中联结在一起,引入了更大的视野,使得“特殊的事件变成了一个人类社会的缩影,小小的天地中包含了无垠的世界”[4] 83。文学语言是莎士比亚表现微妙复杂人生图景的利器,爱默生把这个利器喻为奔腾的骏马,而缰绳一直被莎翁牢牢握于手中[11] 520。也许正是因为年轻的诗人有了这样高超的诗艺,才能在后来的戏剧作品中微言大义,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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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拉尔夫·爱默生.爱默生散文选[M].上海:上海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
[责任编辑:黄文红]
“中国文化的生成机制”笔谈
编者按:中国文化史学科已经诞生一百年。20世纪初,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表示有心撰写一部规模宏大的中国文化通史,可惜天不假年,其生前面世的只有《中国文化史:社会组织篇》、《中国文化史目录》等少数篇什。20世纪30、40年代,出版了多部有影响的文化史著作,如柳诒徵《中国文化史》(1932年)、陈登原《中国文化史》(1937年)、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1947年),嘉惠学林,功不可没。20世纪80年代以后,文化史研究渐呈“热”态,相关著作林林总总,异彩纷呈。以上诸多文化史著述,多详于史事梳理,而对于中国文化的生成机制,或语焉不详,或付诸阙如,令学界深感遗憾。中国文化的生成机制,是中国文化的命脉所系,是中国文化史研究的核心理论问题。冯天瑜教授在数十年研究的基础上,于新著《中国文化生成史》中,对此问题作了深入、系统的学理探讨,新见卓识,殊为难得。由之激发的关于中国文化生命特质、未来走向的思考,对于当今中国的文化建设,尤具现实意义。为此,本刊特编发笔谈一组,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程雪芳(1981-),女,湖北黄石人,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英国古典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01-22
[中图分类号]H05;H31 G210
[文献标志码]A A
[文章编号]1001-4799(2015)06-0137-05 1001-4799(2015)06-014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