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稳健扎实、厚重精警的力作——评徐礼节教授新著《张籍王建诗歌研究》
2015-03-19吴振华
吴振华
(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唐诗研究历来成为显学,可以说唐代诗人中稍有成就者都早已被发掘完毕,很难发现新的研究对象。只有一些曾经被广泛研究而不够深入或不够系统的作家像中唐时期的张籍、王建等,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但是要将前人或时贤的研究向前推进一步,如果没有沉潜数年或十几年品味细绎作品的功夫,那么想要在唐代文学研究领域有所创获,是绝对不可能的。当通读完徐礼节教授五十万字的新著《张籍王建诗歌研究》(以下简称徐著)(黄山书社,2015年1月版)后,我感到非常震撼。这是一部稳健扎实、厚重精警的力作,对推进中唐文学研究乃至整个唐代文学研究都有一定的贡献,对推进中唐乐府诗的研究也有重要参考价值。我认为这部专著有下面几个鲜明的特点。
1 注重文献发掘,考辨精审
古代文学研究首先要重视对文献的校雠和整理,要重视新发现的材料或对已有材料进行新的阐释,因为对文献的校勘和整理虽然看起来细碎琐屑,但却具备“通大义、有系统”的意义①台湾著名学者王叔岷先生认为校勘古书有四种作用:“(1)是一种小学问,可以帮助研究大问题;(2)是一种支离破碎的小工作,可以帮助通大义、有系统的工作;(3)是一种绣花针的工作,可以帮助大刀阔斧的工作;(4)是一种枯燥无味的工作,却有一种无味之味。 ”王叔岷.慕庐论学集(一)·校书的甘苦[M].北京:中华书局,2007:52.。徐教授在追随安徽师范大学著名的已故唐诗研究大家余恕诚先生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及此后教书的十多年时间里,一直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先后对中唐著名诗人张籍、王建的诗歌文本进行了细致的校勘和整理,已有九十万字的《张籍集系年校注》(上、中、下)(中华书局,2011年 6月版)问世。正是他长期焚膏继晷的悉心研读与爬梳,钩玄提要的归纳和概括,才有现在的这部宏著。
徐著最显功夫之处就在文献整理和生平考证方面,文献整理方面的成就已经在《张籍集系年校注》(获2011年度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二等奖)中有全面体现,本书则是在此基础上的进一步概括提升,生平考证是徐著最重要的成就,除了张、王生卒年的考辨能够给人拨开迷雾见青天的豁然开朗之感外,最精彩的是对张籍生平中“两次南游”的发掘和考辨,徐著在潘竞翰《张籍系年考证》(载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和李一飞《张籍行迹仕履考证拾零》(载《中国韵文学刊》1995年第2期)的基础上,通过对张籍诗歌的细致辨析梳理,得出结论说:“张籍南游应有两次。第一次始于贞元九年(793),历今鄂、湘、赣、岭南一带;第二次在贞元十二年(796)夏秋间,历湖州、杭州、剡溪一带。”(第26页)并结合张籍的具体作品,将这两次南游的具体细节及南游目的清晰地描述出来,令人信服,厘正了张籍行迹中模糊不清且相互矛盾的作品系年错误,可以说是一个突出的贡献。又如对张籍两次入幕的考辨,除了考明张籍在贞元十八年至十九年入泾原节度使刘昌幕外,还利用很少为人们所注意的李贤等《明一统志·安庆府》的材料,考出张籍约贞元六年(790)秋或冬在舒州幕这一为前人不曾了解的经历,复按徐著所引用材料及其考证经过,结论可信,发前人之所未发,这一成就也是徐著的亮点。再如对张籍患眼病时间的考辨,也颇显功力,徐著针对自古至今的一些说法,联系张籍的交往和作品内证,交互发明,得出结论说:“张籍眼疾当始于元和六年(811)春夏间,十三年(818)春以后才痊愈,历时七年多。”(第43页)这看起来是对传统说法的更进一步细致化的矫正,实则不然,因为张籍很多诗歌的系年于此紧密相关,由此可见著者在前人和时贤成果基础上,追求精益求精的求实精神。王建的生平相对于张籍来说要简单一些,但是仍有很多令人疑惑之处,像李一飞 《张籍王建交游考述》(载 《文学遗产》1993年第2期)、迟乃鹏《<张籍王建交游考述>商榷》(载 《文学遗产》1998年第3期)等重要成果,均认为王建有出使淮南的经历,徐著在细读王建作品基础上,认为“王建当另有一次吴越之行,即由运河经汴州、扬州、苏州(或常州、杭州),南至台州,……其时间,据有关历史背景及以上诗歌推断,当在贞元十六年(800)秋和冬。”(第55页)还有对王建出使江陵的辩正,徐著在细辨作品基础上,又考出王建除元和六年(811)或七年出使江陵外,“另有一次鄂、湘、岭南之游”,并认为“王建游岭南在(张)籍过访之后,或缘于籍之激励,故时应在贞元十三年前后”。(第58-59页)再如对王建任“侍御”一职的考辨也很精彩,在细辨传统说法无法解释的矛盾之后,认为“(王)建任‘侍御’在离陕州司马后,即大和三年(829)四月至四年春之间”。(第69页)结论可信。此外,徐著对张王二人的交游与唱和,从 “十年同窗”到“别后重逢”,再由“相聚京城”、“同朝为官”到“暮年重聚”,将张籍、王建一生的交友历程描述得清晰可信;对张籍王建与于鹄、孟郊、韩愈、白居易等著名诗人之间的交游与唱和,也考辨得有理有据,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原了历史的真相,让人们对张王的人生与创作有一个立体网络的印象。因为所有的考辨都建立在翔实可靠的材料和对作品细致辨析的基础上,故征实可信。像著者这种凭几分材料说几分话的求实精神,当下是非常难得的。通观全书,总共有1420条注释,我仔细检阅,未发现任何错误,而且几乎全部注释均选用原书,很少转引的材料,仅此一点,就可以看出著者深厚的文献功底,也正是这样的苦功夫保证了徐著内涵的精审,所以能给人厚重信实之感。
2 注重比较研究,多有创获
比较研究是徐著重要的研究方法,也是其重要特点。将张籍、王建作为研究对象,本身就是采取比较研究的视角。像绪论部分,开宗明义就从文学史上作家“并称”的内涵和意义谈起,认为二人均以乐府诗著称,并且有共同的审美倾向,然后引用历代诗话中的评论予以证实,在此基础上著者认为“不唯乐府、律诗,张、王的思想、品格、审美趣味、创作作风等,同样有很多相似之处,且二人平生交往密切,唱和频繁。这些都不免把二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笔者认为,皆可视作‘张王’并称内涵的补充。”(第4页)并认为“立足现存作品,结合有关文史资料,将张、王联系起来,在唐诗发展的大背景下,对二人的生平,思想,审美理想,诗歌艺术的特征、成就与影响,作较为全面、系统的考察和分析,非常必要,也是学界的期待。”(第7页)清晰地从比较研究的视角,确定了全书的内容框架和逻辑结构。
全书的所有章节都采取了比较研究的视角。不仅考证张王的生平如此,而且研究各自的创作也是如此。前者如考证张王之间的交游,对张王十年同窗的时间地点、地域、同游洛阳、分别的时间和地点等进行考辨,就是运用张籍王建诗歌提供的内证与各种史料的旁证来加以比较分析,得出一些重要的结论,认为“张王等求学‘鹊山漳水’,与河北地区崇尚儒学、诗赋之风,‘汉化’程度较高有很大关系,”(第88页)“河北藩镇延辟人才,不仅使得中唐初登科第和落第者竞趋河朔,而且吸引了‘四方’青年学子,”(第89页)“中唐的人才选拔制度亦或是重要原因”。(第89页)并认为“张、王‘众体’皆善,尤长于乐府和律诗;早期皆大量创作乐府,且诗风相近;这与他们十年同窗均有很大关系。二人在‘鹊山漳水’的广大地区,广泛而深入地了解藩镇统治之下的广大平民生活,切身地感受到下层百姓的痛苦,这对于他们早期乐府反映民生疾苦、积极干预现实,无疑有重要影响。”(第90页)这不仅跳出了专门考证作家生平的狭隘视野,而是通过考辨把作家创作的内在驱动力发掘出来,显示出一定的深度。
后者如对张、王唱和的研究,不仅细分前期同学与后期为官的题材、诗体等方面的区别,而且将唱和的特点分为“由‘和意’到‘和韵’”的不同,还细化到“主旨和艺术表现皆相似”、“立意相同,但艺术表现不同”、“立意相近,各有侧重”、“立意互补,彼此关联”、“组诗式地展示同一社会事件”、“立意不同,各呈姿彩”等方面,可谓精细如发,令人叹服。又如对张、王思想品性与诗歌创作的异同也区分精细,最精彩的当数“审美理想”的论述,抓住“崇古”和“提倡‘大雅’、‘正声’”两个核心,结合张王诗歌与时代风尚内外两个方面,认为“张、王的文艺主张无疑受到‘复古’思潮的影响,且与其后的元、白比较接近。张、王乐府有古题,有新题;有古体,有律体;既呈现古乐府民歌的艺术风貌,又有‘新’、‘奇’的特征,同时具有现实讽喻性。这表明二人主张复古而不泥古,强调的是继承《诗经》汉乐府民歌的‘乐府精神’,‘复’而能‘变’。 ”(第 146 页)
徐著对张、王乐府的比较研究,可以说是对中唐乐府诗研究取得的重要成果,用第四、第五两章的篇幅,不仅从张王乐府的界定与创作年代、张王乐府的讽喻性和平民性、张王乐府的“本色”特征、张王乐府的新变等内容作了广泛深刻的论述,而且对张王乐府的审美特征、张王乐府的审美差异与局限、张王乐府的艺术渊源与艺术地位、张王与元白新乐府创作的关系作了前所未有的广泛论述,可以说达到了这一论题的最新高度。如认为张王乐府的新变表现为“大量创作‘新题’、鲜明的现实性写实性、向平民内心世界开拓、咏史讽今、吸纳文人抒情诗之长,富于情韵、卒章多样化、众体兼备、组诗创作”等八个方面;又如张王乐府与元白新乐府创作的关系,通过细密的辨正得出一些令人佩服的结论:“张、王创作新乐府在‘元白’之前,认为张、王受‘元白’影响显然不合事实,”(第262页)“‘元白’在创作新乐府之前,与张、王缺少诗艺上的交流切磋,也未深入研读张、王作品,······双方的创作大体是各自独立的。”(第268页)“张、王与‘元白’的新乐府,不仅创作年代、动机、路线、方式不同,而且诗体概念、艺术渊源、艺术风貌都有差异,其间关联并不大,各成体系。说‘元白’曾影响张、王,明显与事实不符;说张、王曾影响‘元白’,也没有足够的依据。”(第276页)这显然是辩证通达的有说服力的结论,可以说是对中唐乐府诗歌研究的重大推进。值得指出的是,徐著得出这些很有分量的论断都是建立在强大的文献考辨和诗歌文本细读基础上的,也是运用比较研究的成功范例。
3 注重接受史视角,定位精准
由于徐著非常重视文献资料的搜集,特别是在笺释具体作品的过程中,往往采取穷尽资料的集注方式,所以掌握了历朝历代对张籍王建作品的评点笺释材料,针对具体作品或作品群都能处处采取接受史视角,因此徐著的所有结论或论断都是在详细分辨历代各种分歧意见的基础上,采取融通的态度,作出通达的解说,故对张、王的诗史定位非常精准。
如第六章研讨张籍的七律,这是学界一直比较薄弱的环节,徐著概括出张籍七律具有“稍步趋大历”的特点,先列举南唐张洎《张司业集序》、明代许学夷 《诗源辨体》认为张籍律诗表现为“变”而清人乔亿《剑溪说诗》则认为张籍“步趋大历”两种相互矛盾的看法,然后评论说二论“看似矛盾,实则相通。张洎等主要着眼于艺术,立足于‘变’;乔氏则主要着眼于题材与气格,立足于‘通’。二者是张籍律诗艺术风貌的不同方面”。(第278页)接着追根溯源,指出张籍律诗步趋大历与其少年时代在苏州生活受刘长卿、韦应物等大历诗人影响有关,并引用胡应麟、李怀民等人的说法予以证实。然后将大历诗歌所具有的“内容收缩内敛”、“气骨顿衰”、“追求高逸的情韵”、“语言省净”等四大特征与张籍律诗一一对应,既引用作品,也引用历代的评论,完全从接受史的视角,将张籍律诗的特点发掘出来。这样的方法在论述张籍五律的艺术特征与艺术渊源、张籍五律对中晚唐诗坛的影响时,表现得更加突出。如张籍对朱庆馀、姚合、贾岛的影响,就是完全在排比历代诗话著作评点的基础上,印证相关诗作得出结论。特别是对姚、贾的影响还与考证相结合,通过张籍与姚、贾的交往的考辨,再结合姚、贾在审美理想上“崇尚大历”、追求“平易新奇”、“淡远”的特征,联系历代评点,加上具体作品印证,使结论坚实可靠,徐著引用了丰富的诗话材料,构成一条文学史的接受链。最后得出结论说:“不过,作为过度者,其风格特征没有其上——‘王孟’、大历诗人鲜明,也没有其下——姚合、贾岛凸显。因此,其诗史地位并不引人注意,在宋以后的影响也不够显著。‘王孟’自不可比,贾岛泽被‘晚唐体’、宋末‘江湖诗派’、明末‘竟陵派’乃至晚清‘同光体’,张籍也是无法企及的。”(第408页)这是站在辩证的立场上对张籍律诗的文学史地位作了精准的定位。对王建的律诗论述也是如此。此外,像对张籍王建的绝句的研究、对王建宫词的文化艺术考察都是从接受史视角进行考辨和分析的。由于掌握的材料丰富翔实,分析论述又辩证通脱,所以徐著处处给人允当恰切的感受。
4 注重艺术分析,细致入微
徐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注重对文本细读,重视艺术分析,因为张籍、王建诗歌之所以在唐诗史上有较为重要的位置,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的作品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著者的业师余恕诚先生最重视细读作品,余师的唐诗史研究,可以简单概括为“以作品细读为基点作通观的文学史概括”,其经典作品《唐诗风貌》、《唐诗与其他文体关系研究》等,都是这一研究方法的结晶。著者追随余先生二十多年,加上平时教学又开设唐诗史和唐诗赏析的课程,所以徐著在进行作品艺术分析时,具有乃师的风范。
如对王建百首《宫词》的解读,就体现了徐著细致品读的功夫,对于这样一组规模庞大的绝句,徐著除了考证其创作时间外,还从组诗中表现的人物、地点、内容三个方面展现出中唐时代纷繁绚丽的宫廷图画,指出其运用直赋其事的写实手法,并且通过叙写典型小事、描写心理活动、描写宫女的细节动作等方面的细致入微的品读,概括出组诗具有含蓄蕴藉的艺术特征,再进一步探讨其中包含的讽喻意义,体现在对宫女悲剧命运的描绘和对帝王荒淫腐朽的揭露和批判上。著者并未就此止步,而是继续展开对组诗形式与歌唱关系、宫词兴起的文化因素的深入探究,得出结论说:“相对宽松的政治文化环境、宫禁逸事外传渠道的增多、民众对宫禁的好奇心、宫怨的前导,以及求新求变的时代风尚等,是中唐宫词兴起的主要原因。”(第386页)还有像对张籍名作《秋思》的品读(第347页)、对王建《朝天词十首寄上魏博田侍中》包含的史料的辨析(第351-353页)、对张籍王建绝句具有含蓄蕴藉共同特征的论述(第356-357页)等,都体现出细细品读作品的功力,正是由于深刻地把握了作品的内涵,所以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绝句题材的开拓上,如果说王维的贡献在于表现自然美和哲理,王昌龄在于揭示士卒的内心世界和妇女的命运,李白在于抒发政治情怀和描写日常生活,杜甫在于反映社会政治内容和以绝句论诗,那么王建的贡献则在于关注宫廷,尤其是广大宫女的生活和命运。这也是王建绝句的成就之一。”(第353-354页)这是在更广阔的范围内运用比较研究对王建绝句的成就及其诗史价值作出精准的定位。
以上便是对徐著反复阅读之后的一些粗浅看法,当然,徐著也存在一些小的问题,提出来以供参考。从总体上看,徐著考辨内容几乎占了一半,相对而言对艺术的研究显得薄弱,其中像对张籍五律的艺术概括:“字清”、“意远”、“工于匠物”、妙于章法等,似乎只是对前人看法的一种证实,自己个性的阐释还不够鲜明。有些章节特别短,给人未能尽兴之感。另外,校对方面,第242页顺六行“妾身虽存如昼”的“昼”字后缺一“烛”字。
总之,徐著是一部视野宏阔、考辨精审、叙述清晰、见解深刻的力作,不仅是唐代文学研究的重要收获,也必将成为著者学术生涯中的一座重要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