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词中之“气”
2015-03-19关茂
关 茂
(西藏大学 文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一、贯穿中国古代文化的“气”
“气”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说它是我们文化的一个根,是贯穿于传统文学的一条主线。在中国古代先民看来,“气”是世界的本源,因此“气”在中华文化中可谓源远流长,最早在《易经》中就有记载。如《易·系辞上》所载“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郑玄给“太极”的注解是:“淳和未分之气。”孔颖达疏:“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罗钦顺认为《易》中的太极就是“气”的本义,并且指出气是自然界万物的本体。这可以说是关于气的最早记载。后人也对气从各个角度时有论述:《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孟子·公孙丑》:“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管子·心术下》:“气者,身之充也”《淮南子·原道训》:“气者,生之元也”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刘勰《文心雕龙·养气》:“钻砺过分,则神疲而气衰,此性情之数也。”葛洪《抱朴子·至理》:“身劳则神散,气竭则命终。”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李果《脾胃论》:“气者,精神之根蒂也。”王文禄《诗的》:“故曰‘作诗不可有烟火气’”。李调元《雨村诗话》卷下评江西诗派:“以其空硬生凑,如贫人捉襟见肘,寒酸气太重也”李渔《窥词管见》:“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可见,历代关于“气”的论述均比较普遍,发人深思,因而,我们从这一视角来考察苏轼词中之气,其意义与价值不言而喻。
二、苏词之气
苏轼对词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是词学发展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对其词的研究一直是各个时期词学研究中的热点,前人从各个角度,用各种方法对其进行了研究,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也有许多不足,如关于苏词风格的问题,有人说他的主导词风是豪放,有人说是清旷,争论了这么多年,至今仍无定论,笔者在这里并不敢否定前人的研究,只是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好多研究者并没有从一个根的角度去分析。这个根就是我们所说的贯穿于整个传统文化的“气”。
前人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虽无深刻的论述,但也偶有提及,如蔡宗茂《拜石山房词序》:“词盛于宋代,自姜张以格胜,苏辛以气胜,秦柳以情胜。”郭麐《灵芬馆词话》:“(词)至东坡,以横绝一世之才,凌厉一代之气,间作倚声,意若不屑,雄词高唱,别为一宗。”蒋兆兰《词说》:“自东坡以浩瀚之气引之,遂开豪放一派。”如果我们深刻的把握住了他词作中的气,那么好多问题便可迎刃而解。笔者在本文中将苏词归纳为统摄于他一生的豪放之气下的浩气、郁气、清气等三大类气。
(一)浩气
苏词的浩气首先表现为儒家的“学而优则仕”的济世安民的责任意识。苏轼从小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熏陶,“少抱有为之志”(苏辙《为兄轼下狱上书》),希望成为贾谊、陆贽那样的儒学大师。“比冠,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好贾谊,陆贽书。”(《东坡先生传》)并希望能像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那样,在政治上做出一番成就。初入仕途他就积极进言,怀着经世济民、辅君治国的政治理想,为仁宗皇帝出谋献策,希望“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策别》第八)。他根据当时朝廷面临的政治形势,深刻地分析了原因,写下了《二十五策》《御试制科策》以及《思治论》等来系统地反应他的革新主张。
但好景不长,因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受到排挤,无奈之下,只能请求出任地方官——通判杭州,虽在这段期间,在职轻无事的情况下发出了“老病逢春只思睡,独求僧榻寄须臾。”(《瑞鹧鸪》)“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清平调》)的慨叹,有一些心灰意冷,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年少时的“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的凌云壮志。在移知密州后,虽环境很艰苦,但他还是发出了“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沁园春·赴密州早行》)的呐喊,为当地做了好多实事,如组织百姓消除旱灾、逐捕盗贼,并且“盘量劝诱米,得出剩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与朱鄂州书》)熙宁八年(1075)冬与官兵打猎时他将自己为国家分忧的那种感情表露无遗:“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密州出猎》即使在经历了“乌台诗案”的冤狱被贬黄州身心经历那么大的挫折打击后,他还是没有忘掉国家,“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与滕达道书》)。
总之,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的内心深处从未忘记自己的政治理想,这正如张爱玲所说:“辅君治国,兼善天下,永远是他心摇情迷的“床前明月光”,而那强作洒脱和达观的退隐,却总是那胸口抹之不去的‘朱砂痣’。”[1]
苏词的浩气还表现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正气。关于“浩然之气”,苏轼本人也给我们做了很好的解释:“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於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2]11-12。他不仅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他的一生正是对“浩然之气”的最好解释。我们从他早年读《范滂传》时对母亲所说的:“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的这一细微举动就其实已经能够窥测到他的骨子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一生之中他会怎么展现自己。在初入仕途的种种言行更是将他那种为了真理可以以死想抗争的刚正品格完全展现了出来,“今陛下承百王之弊,立于极文之世,而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绳之以法度,考之于有司,臣愚不肖,诚恐天下之士,不获自尽”(《苏轼文集》上),甚至敢在《策略一》中列举各种情形来证实“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3]。神宗朝,他连续上书《上神宗皇帝书》和《再上皇帝书》全面批评了神宗皇帝赞同的王安石变法主张,认为王安石变法“创法新奇,吏皆惶惑”“物议沸腾,怨仇交至。”(《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当然他这样的做法使王安石非常生气,也给一些钻营的新党成员加害他提供了机会,“安石大怒,其党无不切齿”“谢景温首出死力,弹奏臣丁忧归乡日舟中曾贩私盐。”(《杭州召还乞郡状》)无奈之举,他只能请求出任地方官。哲宗即位后,旧党得势执政,他有幸被召回朝廷,很快职位也很高,但他又因反对司马光等尽废新法受到旧党程颐等的攻击。之后又先后出知杭州、颖州、扬州、定州,晚年被贬到惠州、儋州。
苏轼一生经历了宋朝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他的一生始终站在真理的一边,新派的迫害和旧派的排斥都未能都耿介坦诚的美好品行,他更不会为了自己的仕途荣耀而随波逐流、阿谀奉承导向新派、旧派的任何一边,所有的这些如果没有浩然之正气是完不成的。
(二)郁气
苏词的郁气表现为人生坎坷、怀才不遇、屡遭打击的悲慨之气。苏轼出生于一个“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答任师中、家汉公》的书香门第之家(父亲苏洵是个大文学家,饱读诗书,母亲程氏为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很有文化修养),良好的文化氛围,再加上苏轼本人天资聪慧,使他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个全能才子之一,诗、词、文、赋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成名之早,名声之大,没有几个人能匹敌,在生前生后,得到了无数人的盛赞。22岁的时候就以《刑赏忠厚之至论》在礼部考试中名列第二,后“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4]。参知政事欧阳修看完试卷非常惊喜的对梅圣俞赞叹:“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5]宰相韩琦建议:“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6]宋仁宗读到他的制策甚至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7]不光如此,在嘉佑六年的制科考试中“又以贤良方正直言进谏取入第三等(《小学给珠·名臣类下》),这是宋朝科考的最高等级,整个北宋取入第三等的仅有四人。宋孝宗在《苏文忠公赠太师制》中感慨道:“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南宋理学家朱熹曾说:“二公(王安石、苏轼)之学皆不正,……东坡初年若得用,未必其患不甚于荆公。”(《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天才,却屡经坎坷、仕途不顺,经历了悲剧的一生。嘉佑二年(1057)刚中进士不久母亲就去世,返川守孝三年,嘉佑六年任职凤翔,但初仕的苏轼职轻言微,只是处理一些简单的官府事物。“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南歌子·雨暗初疑夜》)凤翔任期结束后的苏轼已到而立之年,回到京城本应是个大展身手的开始,可是妻死、父丧等接踵而来的不幸之事又一次使他远离政治,只能再次回到四川赴丧。早年丧母,中年丧妻丧父,人生的三大最不幸之事已降临他两次,这对他该会是多大的精神打击。就这样他最黄金的十多年间在亲情离异的痛苦中度过,他早年在《进策》和《进论》中设想的政治理想也成了一纸空文,无法去具体实施。我想这样的事情即使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更何况是从小就抱负不凡的苏轼。我想一个人的生命当中在经历过一连串的不幸之后,幸运之神应该会眷顾吧,但是苏轼的人生证明了我的这个想法是不正确的。熙宁二年(1069)丁忧结束回到京城应该是他施展政治抱负的一个开始了吧,可是历史又开了他一个玩笑,神宗支持了和苏轼政见不一的王安石变法,苏轼因反对王安石的变法主张,受到其党人的排挤,在无奈的情况下只得请求出任地方官。之后约八年多的时间远离朝堂在杭州、密州、徐州等度过。所以在这一时期他虽在地方也积极为当地百姓做了好多实事,但掩饰不住的郁积于他内心深处的更多的是是深深的悲哀和无奈。“魂断,魂断。后夜松江月满。”(《如梦令·题淮山楼》)“未尽一尊先掩泪,歌声半带清悲。”(《临江仙·夜到扬州席上作》)“分明绣阁幽恨,都向曲中传。”(《诉衷情·琵琶女》)
在此之前虽政治失意,人生理想没法施展,但是之后面对苏轼的却是两次意想不到的重大的人生打击。首先是发生在元丰二年(1079)的“乌台诗案”,这次事件苏轼死里逃生后被贬谪黄州,过着近似流放的生活。刚到黄州以后,他极度彷徨和不满,一首《卜算子》就是他当时心境的最好反应:“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缺月挂疏桐”写出了自己本来像月亮一样表里澄澈,希望在广阔的天空中用自己的光芒普照大地,现在却像挂在树上的月亮一样连最起码的自由也失去了(政治的失意,人生的打击),因此夜深人静时候,他难以入眠,独自一人徘徊于院子里。思考自己满腔的报国之志皇帝不但不理解,反而听信小人谗言被无端下狱,受尽凌辱,我就像是一只孤鸿一样,有谁能理解我的这片苦心呢?恐怕没人理解吧。真可谓是“东坡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东坡之做《卜算子》,盖自怨生也。”郁闷之情,无法言表,只能寄丹心与深夜。在他之后的有生之年中经历了一个极短暂的春天(先后被朝廷任命为登州知州、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之后,第二次打击很快到来,他的人生又再次跌入更低谷,一直被谪,最后被贬往海南。直至徽宗即位,大赦天下时他才被赦,可是却在返回的途中病逝于常州。这就是他悲剧的一生,真是令人不忍闻之。
(三)清气
苏词的清气表现为面对打击能随缘自适的放旷之气。元丰二年七月到十二月的“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重大打击,这次打击他没有颓废,更没有倒下,而是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乌台诗案”后苏轼九死一生,元丰三年二月初来到黄州,黄州不比杭州,生活条件极其恶劣,而且刚到黄州的他由于政敌的打击,只能住在定惠禅院,所以他贫病交加,穷困潦倒,惊恐不安、孤独无助,作者笔下的孤鸿正是他当时实际情况的真实写照,“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虽然关于这首词的解读,尤其是“幽人”、“孤鸿”歧义颇多,但笔者在这里认为,只要结合作者当时的处境不难理解:刚被贬到黄州,连个合适的住所都没有,作者一家只能住在这个几乎没有人烟的寺庙里,夜深了,家人都睡了,而作者却难以入眠,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回想自己的曾经,发出了“谁见幽人独往来?”的疑问,不是说“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周易·屡卦》)吗?(幽隐的人只要坚持正直就能够得到吉利吗?)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自己的影子,所以说在这里“幽人”、“孤鸿”都是指自己,幽人指的是自己有着美好的品质,孤鸿指自己本来像鸿鹄一样有着高远的理想,现在却孤独无依,只有和自己的影子相依为伴。
“乌台诗案”确实让自己吃惊不少,想到自己满腔热血,为国分忧,可是皇上却不理解,这份遗憾和谁去诉说呢?最后作者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虽然经历这么大的打击,我不会向任何一方区服,还是会坚持做我自己。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作者虽有些许遗憾和怨恨,但是作者很快的走了出来,有点享受黄州的一切,他说:“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8]他甚至有在黄州度过余年的打算:“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江神子》)
苏轼是一个面对人生挫折能够随缘自是的人。面对“乌台诗案”如此不白之冤、人生打击,他却能够超然视之、自得其乐:贬谪黄州,没有官俸,几乎是过着半软禁半流放的生活,甚至勉强填饱肚子都只能靠在团练营的东坡开荒来维持,他非但没有怨天尤人,却给自己取了一个雅号:“东坡居士”。由于东坡的土地过于贫瘠,所以他到黄州东南三十里的沙湖买田来维持生计,不巧途中遇雨,和他一起的人都狼狈不堪,只有东坡心定气闲,杖篱徐步,写下了《定风波》一词来表达自己虽身处逆境,但仍然保持着旷达的心胸,淡然面对的处世态度:“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纵观上文,“气”是贯穿于苏轼一生的一个根,词是他豪气统摄之下的浩气、郁气、清气的最好体现。其人虽离我们很远,但其“气”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
[1]杨汉瑜.论苏轼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情结[J].重庆石油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6):60-62.
[2]徐中玉,陈谦豫.文气·风骨编——中国古代文论理论专题资料丛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3]苏东坡.苏东坡全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6.卷46.
[4][5][6][7]脱脱.宋史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刘祥.千古江山千古情[J].高中生之友,2006,(4):3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