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2015-03-18青禾
青禾
谁都知道,落叶是秋的使者,在秋天,会有许许多多的落叶像仙女一样飘落下来,但在春天,也会有许多落叶的。
——徐志摩
一
一个女人在街上踽踽独行。
女人姓叶,名彩萍,今年36岁。刚到本城时,经一位老乡介绍,她来到本城最高也是最豪华的酒店——华侨饭店的停车场,当一名洗车工。水枪、拖把、抹布,清洁剂、棕扫帚、竹扫帚。清晨四点半起床,为到省城的早班客车清洗外观,打扫清理“内务”,也就是车内的座位和地板。这是昨晚十点到达的车子,今天五点半再开往省城,一天来一天去。洗完开往省城的车,吃过早饭,接下来洗开往深圳的豪华客车。这是进口车,日本丰田,高大威猛。早上九点发车,晚上到深圳,第二天早上从深圳开回来,晚上到本城,第三天早上再开深圳。洗完车子,再打扫车场,抽空,她还把候车室也清理一下,这不是她的任务,不为别的,就为她自己看着舒服。做完事,她就坐在候车室休息,看车场上来往的车辆,看在那里等车的旅客,想,什么时候,自己也像他们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先坐在候车室里等,再提着行李排队上车,坐在干干净净的车上,开到省城开到深圳,开到哪里都行,看一路的风景,等着到车站迎接她的人,什么人呢?男的吧,最好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这样想着,她就偷偷地笑了一下。白日梦。她对自己说。
有一天早上,叶彩萍坐在候车室里做白日梦,突然感到两束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和胸上扫来扫去,就像她的竹扫帚在车场上划来划去一样。她抬起头,发现坐在对面的一位老华侨正盯着自己看。这位老华侨最近经常在这里上车,目光相遇,对她笑一下。这位老华侨总是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系红底白点领带。她奇怪的是,她怎么会感觉到他的目光,难道他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会发光发热,要不,她怎么会感觉得到呢?她也朝他笑了一下。他向她点了点头,好像想说什么,却听得有人喊,到深圳的,上车了。
他对她摇摇头,站起来,走出候车室。他没行李,只有一个皮包,皮包是黑色的。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出候车室,跟到车前。他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脸热了一下,低头划动手中的竹扫帚。一直到车开走了,她都没有勇气抬起头。
这位老华侨有五六十岁了吧,却不显老,不显老怎么就说他有五六十岁了呢?她说不清,也想不明白。他身上有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再次见到他是一个星期之后的晚上。不知怎么的,那天晚上,她就是想在车场转悠。转着转着,他的车就到了,不是他的车,是他乘坐的那辆大巴到了。他从车上走下来。她躲在凤凰树下,不想让他看到她,不想让他以为她是在这里专门等他。其实,当她看到他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明白了,自己不是凭白无故地在车场转悠的,她在等待他的出现。躲在凤凰树下的她,心跳不已,脸颊发烧。
他站在车下向四周环顾着,马上就要看到她了。可是,就在这时,好几辆三轮车向他围过去,他坐上其中的一辆,走了。
该死的三轮车!
叶彩萍百无聊赖地在车场上走来走去,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漫长与难挨。有人叫她,她听到了,却假装没听到,加快步伐,走出车场。
叫她的是她的河南老乡,也是介绍她到这里来打工的人,叫冬明。冬明也走出车场,紧上几步,与她并排走。上街啊?他说。随便走走,她说。你的耳朵好像有问题,每次叫你你都听不到。你叫我了?她看了他一下。是啊。哦。她的哦,意思含糊,好像是承认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又好像不是。他也不计较。他们走在街上,逛街不像逛街,散步不像散步,没滋没味。他说,你饿了吗?她说,刚吃过饭的。吃卤面怎么样?卤面是本地特色小吃,也是她喜欢和经常吃的早餐。我不喜欢吃卤面,她说。你不是常吃吗?你看见了?听说的。瞎说。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往回走,他也跟着往回走,进了车场,各自回自己的宿舍。在楼下分别的时候,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她回到宿舍,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像田里长着荒草。睡不着,干脆起来。看时钟,还不到十点。这么早呀,时间过得真慢。同宿舍的工友们还没回来,她们都去找“朋友”,或被“朋友”找走了。这里有六张床,每张床都空着。房间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荡荡的,在闽南春天的夜晚。
那个冬明怎么样?她问自己。不怎么样。她摇了摇头。他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深蓝的西装,黑色的皮鞋,大红的领带。你疯了,他可以当你爷爷了。叶彩萍再次感到脸颊发烫。她拿起桌上的小镜子,凑近灯光。红,这个红啊,像老家的红牡丹。这个红啊,让她显得很漂亮。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漂亮的,她很一般。可是现在,她很漂亮。她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又笑一下。不害臊,不要脸!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这是十六年之后,他的第四个小姨子说的话。怕也是代表了他家小姨子们对她的评价吧。
有一个可以例外,就是那个最小的,老七,还有她丈夫,那个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有一次,他们来,看到她在床边喂他吃药,就说,谢谢你对姐夫的精心照料,谢谢!
那时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等他们走之后,她趴在他的身边,放声哭了好一阵子。他拍着她的后背,摸着她的头发,什么也没说。等她哭够了,才从床头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她不接,撒娇。他就帮她把眼泪拭去。
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是被同宿舍工友的嬉笑声吵醒的。她们个个像打了鸡血,兴奋不已,急切地,争先恐后地说着,交流着,炫耀着,暗中比拼自己的男友。她把睁开了的眼睛闭上,静静地听着,想,除了年轻,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没得比啊。气质,这是她从工友们的话语中听到的一个词,这个词让她豁然开朗,是啊,就是气质。他就是有气质。老是老了些,可是,有气质。
二
再看到他,是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这次,他走得太久了,她等得几乎失望了,绝望了,他却出现了。
他从深圳来的那辆大巴上走下来,后面还有一只大箱子。她连忙跑过去,帮他把箱子提下来。这是一只大红的拉杆行李箱。
他说,这箱子是给你的。
给我?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笑着说,是的,是给你的,我在香港专门为你买的,里面还有一些衣服和女孩子用的东西,你看看恰意不恰意,要是不喜欢,再买。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看着他。他说,你很辛苦。他看了看车场,又说,这么大的车场,还要洗车,还要洗候车室。她很感动,感动得差一点眼泪掉下来。她对于自己的辛苦没有自觉,她原以为这是她应该做的,人生来就要劳作,有劳作才有饭吃,在她家乡,甚至有了劳作还吃不饱饭,还饿死人。
我,我不辛苦。
他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
她看着他,在昏黄的灯光中,他显得格外慈祥。此时的他,更像是老人,一个对人关怀备至的老人。可是,她与他素不相识,凭什么?她的心头一热,也许,他喜欢她。她的脸红了,烫了。红,他看不见,烫,她自己知道。知道归知道,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拿去吧,花不了多少钱的。
他说着,把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便走了。她呆呆地看着他离去。当他消失在大门口的时候,她真想冲过去,说声谢谢,却没有动脚。
叶彩萍回过神,捏了捏手中的东西,是一个小纸团。她愣了愣,拉着箱子到灯下,把小纸团展开,是一组数字:54677。她急匆匆地把箱子拉回宿舍,按数字转动密码圈,“叭”的一声轻响,箱子开了。她正想看看里面的东西,却听到门外的人声,连忙关上。门开了,进来一对男女,是一个室友和她的男友。他们看着大红拉杆行李箱,大惊小怪,哇塞,哪来的洋箱子?
她说,天上掉下来的。
不会吧。
一个朋友寄的。
她不能说是送的。
室友们陆续回来了,她们围着这只大红拉杆行李箱,看了很久,说了很久。她们不相信她说的话,什么朋友有这么大这么洋气的行李箱啊,不会是哪个香港客落下来的吧!言外之意,是她拾的,或偷的。她很生气,却说不出话来。说是一个华侨送的?鬼信。鬼也不信。
第二天,趁没人的时候,她把宿舍的门反锁了,悄悄地把箱子打开。乖乖!夏天的连衣裙、秋天的套裙、冬天的羽绒服、风衣……全是街上流行的最时髦的款式。还有,画眉毛的笔、口红、香水……天啊,他是想把我打扮成妖精啊。还有两只女式挎包,一只红的,一只黑的,各装着一千元人民币!还有还有,四条红色的三角裤和四副淡黄的乳罩!这个老色鬼啊,她的心跳了,越跳越快,越跳越欢。
她快晕了,真的快晕了。
不晕不行。在商场里,在别人的身上,她见过的,羡慕的,私下里想要的,睡觉时梦见的,全在这个红色的拉杆行李箱里,她能不晕吗?
她没有时间细细欣赏,更来不及陶醉,有人回来了。她连忙把箱子关上,锁好。她看了一下手中的数字,默默地记住,然后把字条揉碎,放在掌心,从窗口吹出去。碎片飘散,这个数字却很好记,54677,我是你亲亲。这一定是他特意设置的。这个老色鬼,真是个老色鬼啊!她的心里甜丝丝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那只大红箱子那么惹眼。一天早上,叶彩萍被叫到饭店保卫部。部长坐在一张很大的老板桌后面,说:
听说,你偷了一只旅客的行李箱?
不是偷的。
部长平时总是黑着脸,现在却微笑着,而他的笑,让她感到十分恐怖。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不是偷的,那就是捡的喽?
也不是。
不会是人家送的吧?
是的,就是送的。
这么大方啊,那个人叫什么?
她说不出来,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她是想问的,可她还来不及问,或者说,不好意思问。
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啊?
里面的东西,不能说,说出去羞死人;再说对他也不好,会影响他的名声。她摇了摇头。
部长拍案而起,好大的胆子啊,你刚来没多久,就如此放肆!我问你,一个你不知道名字的人,会送你一只空箱子吗?
不,不是空箱子。
既然不是空箱子,那你告诉我,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的脑子里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她感到很虚,身子有点摇晃,想抓点什么,四周都是空的。
把箱子交上来。你被开除了。
她想叫声冤枉,叫不出来,她想走出去,走不动。
正在这时,她听到一声“报告”。部长说,进来。
进来的是冬明。冬明说,报告部长,叶彩萍的箱子的确是一位老华侨旅客送给她的,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还有谁看见了?
很多人。
谁?
旅客下车时都看见了。
部长笑出声来,旅客吗,在哪里?都走了是不是?这不等于没有吗?也就是说,除了你,没人能证明,是吗?
是的,他们都走了。车场上是空的,最后,那位老华侨也走了。
你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吧?
是的。
我记得她是你的老乡,是你介绍进来的,是吧?
是的。
那好,从现在起,你也被开除了。
箱子被拿到保卫部,她和冬明被开除了。冬明很快就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活,而她,却什么也不做,每天都到华侨饭店的车场,等他。她不是干等,她一边干活一边等。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不拿钱,没人赶她。
那些日子真难熬!
她不放过任何一部进出的大巴车,她明明知道,他只有在从深圳回来的车上才可能出现,而她却把视线拓展到广州和上海穿梭的大巴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就是没有他。那个慈祥的老色鬼仿佛人间蒸发了。
就在她接近绝望的时候,他出现了。她看到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那里。他走过来,说,想我了吧?
她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眼泪就跟着簌簌地掉了下来。
那些东西还恰意吧?他说。
她知道他说的是那只大红的拉杆行李箱和箱子里的东西。被没收走了。说着,她便哭出声音来。他把她带出车场,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那地方是酒店对面的一个街心花园,有一组石头桌凳。他让她坐下来慢慢说,她就把这些日子的委曲细细地说了。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明天去找那个部长,把东西讨回来。
第二天,他们来到酒店保卫部。部长很客气地接待他们,说,我知道您迟早会来的。部长说的“您”,不是她,是他。他说,部长,那行李箱是我送给她的。部长笑了笑,说,有人举报,我不得不公事公办。这是误会,我们也是为了饭店的安全……部长还没说完,他就带着她拉着箱子走了。
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到哪里,但她知道,从此她要过另一种生活。
可惜了,她说。
什么?他停住脚步。
那些工资应该补回来的,白白扫了二十多天车场。
没白扫,要是不扫,我能找到你吗?她想,也是。
他把她带到一个叫水仙花园的小区。水仙花是本市的市花,水仙花园是本城当时最好的住宅小区。他把她带进18幢6楼,打开一个门,然后拉过她的手,把一串钥匙放在她的手心,这房子从今往后,归你了。
这是一套小套房,一房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她到处转了转,坐在房里的新床上,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太像电视剧了,她就是女一号。
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走?
我得回家。
你有家?
看你说的,我这么老了,能没有家?有家有老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有四个孙子。
他就这样走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那套房子里。
这里应有尽有,厅里有沙发,有电视,房里有床有衣柜,床头还有张梳妆台,一面大镜子,几个小抽屉,厨房里有冰箱,有各种厨具,卫生间里有毛巾牙刷卫生纸,也有一面大镜子,还有各种化妆品……她对着镜子站了许久,反反复复地抚摸着,拍打自己的脸颊,不是白日梦。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饿了,打开冰箱,鱼、肉、青菜、香菇、木耳……她又一次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她想不出他对她如此眷顾的理由。她再次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把自己审视了很久。说来惭愧,和街上见过的女孩子相比,她实在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她想不通,她要问他,问个明白。
晚上,他没有来。
一天,两天,三天……他一直没来。开头她不敢出去,怕他来了找不到她,慢慢地,她就在房子里待不住了,毕竟还年轻,她得到外面去透透气。
三
有一天晚上,她在街上闲逛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看到窗户亮着灯光。三步五步上得楼来,开了门,果然是他!
她跑过去,倒在他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了。他的勇猛,不亚于年轻人。
她出血了,十分害怕,他却哈哈大笑,说,我看人历来很准的。
你看过很多人,很多女人吗?她怯生生地问。
他说,我阅人无数。
她有些不高兴了。她的不高兴写在脸上,写在嘬起的小嘴唇上。
他说,我是个花花公子,从小就是。
他告诉她,他曾经是个少爷。在一个遥远的山村,他们家拥有一大片田产、茶园和一幢小洋楼。在香港,在南洋,他们家族还有许多他说不清的产业。在本市,他们家在台湾路有一片房产。当然,他对他们家的财产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家里的财产给他提供了无数快乐的日子和许多他喜欢的女人。后来,解放了,他也结婚了,一切都改变了。
当不成贾宝玉了,他说。
什么假宝玉?她一脸茫然。
哦,你不知道《红楼梦》。他摸了摸她的脸颊,那就不说他了。
就这样,他有时来,有时不来,来与不来都不定。仿佛是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他每个月给她两千块钱,说,阿叶,你想出去做工也可以,不想也可以,随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住在这里,不能让我找不到你。
叶彩萍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他带她去了一趟北京。
在北京,她玩得很开心,但让她感到不爽的是,每回到旅馆,那些服务员都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她。他对人们说,她是他的孙女。鬼信,鬼也不信。他无所谓,用他特有的慈祥的微笑迎接别人探寻和挑剔的目光,把那些目光中刀子一般的尖利化为不自然的有点慌乱的躲闪。这就是他的从容和老到。她却很不自然,第一次体味到那种叫“尴尬”的处境,却不知道如何运用这个词。
以后她的每一个生日,他都和她在一起,大都带她外出旅游,泰山、华山、衡山、恒山、嵩山、黄山、峨眉山、九华山、五台山、普陀山、雁荡山……她是山里长大的,对山不感兴趣。他说,别的山不去,我们就去莫干山,莫干山可是当年蒋介石和宋美龄度蜜月的地方。蒋介石,反动派!不去。他苦笑了一下,只好带她玩城市,上海、南京、西安、成都……最让她兴奋的是开封的包公祠,在众多历史人物中,她只对包公有印象。在包公祠,很虔诚地点了一炷香之后,她问他,为什么这里的包公和戏台上的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这里的包公额头上没有月亮。他哈哈大笑,说,这里是真包公,戏台上的是假包公。你胡说。她第一次反驳他。因为小时候母亲告诉过她,包公额头上的那弯月亮是照妖镜,所以他能断出别人断不了的案子。我胡说,我胡说!他说,有胡子的人就喜欢胡说。她笑了起来。那一天,他们在一家面馆吃阳春面。开封城里好东西很多,她就喜欢吃阳春面。他依了她,出门,他什么都依他。他说,你是我的主子,我都听你的。她知道他哄她,可是她十分高兴。多可爱的老头啊!
吃完阳春面的那个晚上,她突然萌发了回家看看的念头。也许是街上以河南起头的单位门牌唤醒了她的某种记忆,虽然家里没人了,但童年的记忆还在,父母的坟头还在。可是她记不清她家的地名了。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买一张当地的大地图。他用放大镜找了许久,最后说,找不着。
在洛阳,在龙门石窟,他在卢舍那大佛前停留了很久。她说,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尊石菩萨吗?他说,这尊石菩萨与众不同,他是佛不像佛,更像世间人,那么庄严,又那么慈祥,微笑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芸芸众生,看着我们。
她于是很认真地把这尊大佛从上到下看了好几回,最后目光停留在大佛的脸部,突然说,我想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呢?是菩萨叫她这么说的,还是菩萨让她想起了母亲?
他愣了一下,说,不是找不到吗?要是知道在哪里,我一定带你回去。
是啊,那个时候真傻,跟着老乡走,一路转了几次车,把自己转晕了。可是,母亲是不希望自己回去的。母亲会说,回来做什么?回来还不是饿死!哪里有饭吃,哪里就是你的家。
她说,我不回家,你就是我的家。
他用灼热的目光看着她,要不是在这神圣的地方,他一定会把她抱起来,死命地亲。
四
一个夏日的夜晚,叶彩萍独自坐在客厅里,听电风扇的吱吱声,看对面楼房窗内的灯光,和灯下依稀闪动的人影,实在无聊。她想,他不会来了。那些窗灯亮了灭了,那些闪动的人影现了没了。她坐在梳妆台前,把自己的眉毛画了,口红点了,穿上墨绿的连衣裙,挎上黑色的坤包。她毕竟是个年轻女人。
在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一个胖男人盯上了。胖男人跟得很紧,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喘气声。这里太暗了,危险。她想。其时,他们正走在一条林荫道上,几乎所有的灯光都被茂密的树叶挡住了。
小姐,小姐!后面的男人说,开个价。她站住,转头说,走开,我不是那种人。胖男人在她身边绕了一周,从头到脚把她看了一遍,笑嘻嘻地说,你是哪种人?走开!她大声喊。婊子!还装什么正经。胖男人轻蔑地说,离她而去。
她想追过去给他一巴掌。想想,算了。
回到家里,坐在梳妆台前,叶彩萍把自己仔细地看了很久。她审视镜子里的自己,眉毛太细,嘴唇太红,的确有点风骚模样。她双手掩脸,不敢再看了。
也许,每个女人的骨子里,都有风骚的欲望。
那天早上,她把房子清理干净之后,打开电视,手中的遥控器按来按去,按得心烦。她有点气急败坏地想,还是找点事情做吧。
她知道延安西路新开了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叫如意。她没什么技能,只能做家政,给人家打扫房子看看孩子。她到如意公司,找了一份工作,护理一位女病人。当天下午,如意公司的工作人员把她领到台湾路的一户人家,单门独户,三层楼,前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很有气魄。这家的女主人病了,躺在床上,一家人忙得团团转。女主人姓石,人称石先生,原来当过教师。本地闽南话“先生”一词与姓合称,听起来就像一个单字的“姓”,比如,石先生,说起来就是“石姓”,姓石的先生的意思,不分男女。
由于病,石先生的脸色十分苍白,但五官依然透着清秀与文雅。她站在床边,石先生的女儿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叶彩萍,阿萍。病人微笑着说,辛苦你了。她想,还没做活,谈不上辛苦,太客气了。嘴里说,应该的。
石先生的女儿叫阿娟,已经买好了下午去深圳的车票,要回香港。阿娟一一交代注意事项之后,便把这个家交给了她。临走,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说,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
阿娟一走,房子显得空荡荡的。床上的病人没有一点声息,是睡着了,还是不做声?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见病人的眼睛闭着,正想退出去,却听得一个微弱的声音说,我想吃点水。声音游丝一样飘进她的耳朵。好的,石先生。她给病人倒了水,试了水温,想找吸管,没有。便说,石先生,我喂你吧。病人微笑点头。她就坐在床边,喂她。吃了几口,病人摇摇手,不吃了。她坐在床边不动,一会儿,就听到微微的鼻息声,病人睡着了。她轻轻地退出卧室,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知道要做什么,怕弄出声响,搅醒病人,只好什么都不做。
这房子真大。一楼有一个大厅、一间厨房、一间储藏室、一间客房,二楼也是一厅带三房,三楼只有三间房,却有个临街的大阳台。阳台边上摆着几盆花,说不出名字,由于得不到照顾,零零落落,不成样子。石先生住在二楼的一间卧室,为了方便照顾病人,她就住在隔壁。
屋里安静得能听出时钟走动的声音。墙角有座跟人一般高的大钟,那左右摇摆的坠子,让她想起他身上的一样东西,不禁微微地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她突然感到,这屋里荡漾着一种气息,亲切而陌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呢?似曾相识,又依稀缥缈。
就这样,在这种亲切而陌生的气息中,她小心翼翼地侍候着躺在床上的病人。无事时,就想他,想他的同时,就希望见面给他一个惊喜。什么惊喜?她一天能挣五十块钱。每天她都会回家两次,白天是利用上街买东西的机会,晚上是在石先生睡着之后。她在家里做了许多记号,只要他一回来,她就知道。他一回来,她就立即辞去工作,陪他,哪怕只有几天。
有一天,喂过药,石先生突然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死鬼,也不回来看我。她脱口问,谁?石先生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恩断义绝,恩断义绝了。正说着,听到门声,石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进来的是一群女人。她们围到床边叫大姐,七嘴八舌,好些了吗?吃药了吗?吃得下饭吗?睡得好吗?其中一个转头看她一眼,说,这是新来的保姆吗?石先生说,是的,来几天了,叫阿萍。石先生转而对她说,这些都是我的妹妹,这是老四。老四对她说,是萍水相逢的萍吗?她点了点头。哪里人?河南。河南哪里?她摇摇头,说不清。能看看你的身份证吗?阿萍说,我是如意公司介绍来的,他们验过了。我再看看。她只好回房间拿身份证。老四对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了许久,掏出手机,把它拍下来。然后把身份证还给她,笑着说,现在假的太多,请你理解。还习惯吧?她说,还行。老四又说,你要尽心,做得好,我们会奖励你的。
在姐妹们围着大姐说话的时候,老四在房里四处看,还把冰箱打开来,说,冰箱里不要放太多东西,最好都买新鲜的。吃的方面,不要省,大姐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当然,医生交代不能吃的东西不能给她吃。她频频点头答应着。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吗?她想起石先生女儿阿娟临走时交给她的电话号码,便说了个号码。老四说,这就是我家里的电话,有事就打这个电话。她点了点头。
老四交代之后,就到房里和大姐说话。这时从房里走出另一个妹妹,和其他人相比,同一个脸形,同一个身材,却显得清秀一些,苗条一些。她微笑着对她说,大姐精神不错,谢谢你啊。她突然有一种感动,说,没什么,我会尽心的。
姐妹们走后,叶彩萍突然想,他说过,他家有许多小姨子。
起风了。街上不明不白地传来嘭的一声响,吓出她一身冷汗。有几片叶子从窗外飘过。有小孩在下面唱歌,唱的是本地闽南方言:
人插花,伊插草;
人抱婴,伊抱狗;
人哩笑,伊哩哭。
人未嫁,伊跟人走;
人坐轿,伊坐畚斗;
人困红眠床,伊困屎■口。
石先生说,把窗子开大一点,很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儿歌了。她把窗户全打开,下面的孩子却不唱了。她探出头去,下面没人,唱歌的孩子跑了。石先生说,可惜了。她说,石先生,什么歌那么好听,你也会唱吧?会的,小时候唱的,很小的时候,有五十多年了吧。于是石先生就躺在床上轻轻地唱,唱完之后,还把歌词的意思一句一句地给她讲了一遍。
她听得目瞪口呆。这是在说她吗?不,不,不可能。是她自己多心了。
她的脸红一阵,又白一阵。石先生唱完歌,似乎还处于兴奋之中,脸颊发红,不停地喘气。她说,石先生,您要不要水?石先生说,那就吃一点吧。吃了水,石先生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恢复死白的模样。她看到石先生眼里一片模糊,而且很快就闭上了。
主人睡着了,这房子就是她的天下。她突然想,来了这些日子,居然没有细细地看看这房子。她老实本分,坚持家政公司交代的原则:该看的看,该听的听,该说的说;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不该说的,就不看不听不说。然而现在,她忽然恶作剧般地想,偏要仔细看看,人家不是把你的身份证看得很仔细吗?还拍了照!于是,她从一楼到二楼到三楼,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走过,慢慢地看,慢慢地闻,像狗一样。能打开的橱子,一个个地打开,打开关上,关上打开,像顽皮的孩子。她想起电视剧里办案的警察,手里还牵着警犬,更乐了,偷着掩嘴笑。
三楼三间房,一间是阿娟的,一间是阿娟弟弟阿伟的,还有一间,阿娟说,是我父亲的房间。她打开房门,那种似曾相识的气息突然浓重起来。她的心突突突地跳起来。她退出来,感到很害怕,仿佛他就在里面等她。她走到阳台,大口喘气。那几盆花当中,居然有一盆开了,三五朵,粉红的小花,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日日红。这花什么时候开的?来的时候没开,她也没工夫去浇水。阿娟没交代,石先生更从不提起。这是被人遗忘了的摆设。她走近日日红,用两根手指从底下托起花朵,单薄的柔嫩的花瓣贴在她的手指上,一种从来未有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鼓起勇气,重新走到那个房间门前。正要推开房门,听得二楼咣当一声。她匆匆返身下楼。
她惊奇地发现,石先生坐在床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她连忙过去扶住她,把她放躺下去,给她吃药。同时给老四打电话。
石先生很快被送进医院。
不知不觉中,病人的床前,已经围了一大堆人,从老二到老七,还有她们的丈夫。老七站在外边,指着她对身边的男人说,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阿萍。那男人很斯文很有礼貌地朝她点点头,说,辛苦了。弄得她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又来了一堆人,是从香港赶回来的,石先生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内孙外孙,大大小小七八个。老四问阿娟,你父亲没回来?阿娟无奈地摊摊手。石先生说,他不会来,我在,他不敢回来。他是在等我死。我偏不死,我不能让他太快活了。
老四说,姐夫没那么坏,他身体也不好。
石先生的身上插了好几根针,吊着瓶,医生说,还在危险期,病人的情绪是不能激动的。
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奶奶。石先生的脸上就有了亲切的笑容,伸出那只没有插针头的手,将他的小手捏住,说,你啊,将来一准也是个小花花公子!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叶彩萍有时很怕对着石先生的眼睛,怕石先生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有时又很想对着石先生的眼睛,想从石先生的眼里看出一点什么。她想到“做贼心虚”这个从小就经常听说的词。可是,不是她找的他,是他找的她。她什么也没偷,是他主动送上来的,白送,还倒贴。花花公子,他自己也承认。她笑了一下,花花公子,该死的家伙,等他下次回来,一定不能饶他。
然而,她又退一步想,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想想不觉好笑。
可她还是想找个机会,到三楼的那个房间去看看,就像办案的警察,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
五
叶彩萍没有取证的机会,几天后,石先生在医院猝然去世,她的看护工作就此完结。她的行李是在老四的陪同下拿出来的。老四要回了大门钥匙之后,给了她工钱和奖金,然后很客气地把她送到门口。她很想再看看老七和她的丈夫,和他们道个别,可惜他们没跟着来。
她回家的第三天晚上,他来了。看样子轻松愉快,不像是刚死了老婆的男人。她想法子试探他,却不得要领。
那天晚上,他勇猛异常,正是人们常说的,小别胜新婚。
激情过后,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领带。这是她专门到华侨商场为他精心挑选的,蓝底白星,装在一个十分洋气的盒子里。赤身裸体的她站在床前,把手放到身后说,我送你一件礼物。可是,她却听到一阵轻轻的鼾声,他睡着了。
他累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她十分怜惜地坐在床边,看他沉睡的样子。不,他不是石先生的花花公子,他是她的花花公子。她情不自禁地低头亲了一下他有着三条皱纹的额头。没想到,她被他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像钳子一样,让她动弹不得。动弹不得的她倒在他的怀里,软软地笑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她,眼睛是那么明亮有神,简直能穿越她的胸膛,看到她的心。他说,亲亲,你就是我的唯一。
他们的“蜜月”持续了好多年,她有点吃惊,有点困惑。后来她才发现,这个老色鬼是做了手脚的,他偷偷地吃着一种什么药。
她说,你得注意身体,悠着点。要是没了你,我可怎么办?他说,放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他们在一起,算起来有十六个年头了。十几年来,她的每个生日,他都会给她一个惊喜。最难忘的是三十岁生日,那个生日,他们是在上海浦东的东方明珠旋转餐厅里度过的。一切都十分美好,眼底是万家灯火,她穿着他为她置办的深蓝色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白丝线衫。在旅馆的大镜子里,她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某个电影明星。原来,大明星都是穿出来的。那次上海之行以后,她再也没穿过这件旗袍。旗袍只能在上海穿,穿在小城市的大街上,就成了妖精。
那个生日之后不久,他就病了。他的病来得很突然。在一次正常的体检之后,医生对他说,你的家人呢?他说,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好了。医生说,还是请你的家人来吧。他说,我妻子死了,孩子们都在内地。医生只好如实相告,他得了肝癌。
他是在一次欢愉之后,笑着告诉她的,她一下子就吓哭了。
那时,他已年过古稀。他说不叫古稀,叫从心所欲。他微笑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傻孩子,死只是个时间问题,每个人都一样。
我不让你死!她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好办,找个好人家嫁了,现在就给你找。
不找不找!她掩住他的嘴,你不会死的,只要我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
是的是的,你是上帝派来的,我的天使。
那天,他们又疯狂了一次。看不出他身上有病,但是,他开始吃药,一大堆西药和中成药,乱七八糟的药名,她一个也看不懂。
生活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一份牵挂。他还是经常走动在香港和本市之间,偶尔会带她出去走走。
他每天都在吃药。他吃药的动作很斯文,神态优雅,脸带微笑,仿佛不是在吃药,而是做一件很有意思的细活。那段时间,她常常在梦中看见他安然地躺在棺材里。那是一副漆黑的,黑得发亮的棺材,盖子不知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她只看到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回头朝她笑了一下,然后爬进去,缓缓地躺下。她叫着,追过去,发现他已经死了,鼻孔里没气了。此时那沉重的棺材盖自动地飞了起来,她叫着哭着推着,不让它盖上。她每次都是在自己的哭叫声中醒来。
又做梦了吧?他躺在她的身边说。她就躲进他的怀里,在他的怀里悲泣。他安慰她,还没那么快,我会把你的事安排好的,你不用担心。她说我不担心自己,我只担心你。
六
一年前,病魔终于张牙舞爪地将他击垮了。像座铁塔一样强壮的他,轰的一声倒塌了,再也爬不起来。
她是鼓了很大勇气才按响台湾路上那座大宅的门铃的。好在,出来开门的是老七。
老七开门,一见到她,惊喜地说,怎么是你?太好了,你和我们家有缘啊,快进来。
而老四见到她,一脸的冰霜,说,要知道他说的是你,我们宁可到中介找个不熟悉的。
老七不解地看着四姐说,熟悉的不是更好吗?
老四说,你自己去问大姐夫吧,就问他,这女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从他发病到她第二次走进这个家门,大约相距一个月。
他是在她的床上发病的,从快乐的巅峰一下子跌落到灾难的深谷。他先是不停地喘气,然后就昏迷不醒。她当即把他送进医院,然后打手机,说明他的情况和病房号,在他的家人到达之前,悄然离去。
这一切,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手机号也是他给的。他说,万一我病倒了,你先把我送进医院,然后,你就离开,让他们来收拾。
她进门时,石先生的孙子小小从楼上走下来,看着她说,我认得你。
她走进他的房间,这是二楼石先生原先住的房间,不是三楼他自己的房间。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相对无言。老四跟进来说,大姐夫,你的人来了,我们该走了。
老四是个说一不二、干净利落的人,说走就走。她一走,其他人也跟着走了。一时间,热热闹闹的房子就冷清下来。小小的母亲从楼上走下来,说,是你啊,也好,老人就交给你了。说着,就把小小牵到楼上去了。
她在他的床头坐下来。他说,原来,你是来这里服侍过她的。她说,你没问,我也就没说。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她动了动,看了看门口,没有把手抽出来。
老七说得好,这是我们的缘分。不单是你和我,也是你和这个家的缘分。你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说,我算什么?他拉了一下她的手,她伏下去,他在她的耳边说,如夫人。
她摇头,不懂。
他说,就是小夫人,偏房,就像皇宫里的贵妃。
她很开心地笑了。她的笑带着泪花。怕他的儿女下来看见,连忙拭去。
是的,她和这个家似乎有点缘分。她到过他的老家,到过他家的祖厝和他们村的祠堂,那里供着他们家族的历代祖宗。那是他发现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之后的一个夏天。他说,他死后,也会在这里放一块牌位,上面写着,第几代某公讳什么。她笑了起来,笑声很清朗,与阴暗祠堂里的气氛很不协调。她连忙用手掌掩住嘴巴。他很正经地说,不能笑,我是认真的。人死了,进不了祠堂,就成了孤魂野鬼。
他的老家在一片高山的小盆地中央,那些山看样子不比她老家的山低,可是,就是在这样一块小小的盆地上,坐落着几十幢小洋楼。他说,这些小洋楼都不是现在盖的,老的已经有上百年,新的也有四五十个年头了,是出了洋、发了财的华侨们寄钱回来盖的。这里穷山恶水,可是,从明朝开始,这里就有人出洋谋生。在东南亚有成千上万从这里走出去的华侨,他的曾祖就是其中的一位,不算太富,但也说得过去。所以,他家在建国前,就在城里买了一片房子,在香港也有产业。她惊讶地伸了伸舌头。
他说,你想不想进这个祠堂?她说不想,她不想死后的事情,只想活着的时候,在城里好好过日子。他笑了,说,想也进不来。她知道他的意思,她不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她并不忌妒他的妻子,她随遇而安,从不想得不到的东西。她有他的爱他的疼惜,已经很满足了。再说,他每个月还给她钱,她可以不工作就过着和城里人一样舒适的生活。她存折里的数字,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不断地增加。将来,她可以找一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这不是她说的,是他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伤感。他把什么都看得很开。
现在他病了,躺在床上。
他的身上有一股味道,一个老人和一个病人混合起来的气味。这气味有一种天然而顽固的、无形而超强的排斥力,把人们往外推,连他的儿子女儿都不想接近他。
她喜欢这个气味,她习惯这个气味。他疼痛时,她为他抚摸缓解;他孤独时,她陪他说话;他喜欢干净,她为他擦身子,换衣服;晚上,她陪他睡觉。
她的角色,别人无法替代。
她喂他吃流质的东西,牛奶、精肉汤、鱼汤、青草药……这些东西一次次地喂进去,又一次次地从他的嘴角流出来,她一次次地擦拭,又一次次地喂,不厌其烦,还伏在他耳边鼓励他。
疼痛难忍的时候,他不哼不叫,只要她躺在被窝里,静静地陪着他。他把干枯的手伸到她的怀里,不停地抚摸着她的乳房。他说,这样很舒服,能抵抗和减轻疼痛。有时,半夜醒来,他还要她抚摸他的下身。实在疼得不行了,他就让她捏一捏,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就用柔软的小手去抚弄他的生命之根。以前,她的动作会让它昂然挺立,发出快乐的颤动。如今,一切努力都是徒然,它软绵绵的,连蚯蚓都不如。可他还是呻吟着,快乐地迎接疼痛的挑战。
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她只想尽量地减轻他的痛苦。尽管他们的关系特殊,敏感而复杂,羞于言人,难以面世,但她无所谓。她就是一个从山里到城里来谋生活的平凡而又渺小的女人,她只记住他对她的好。
门砰的一声响。这门的响声,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下子揪住她的心,紧紧捏一下,又突然放开,酸得发麻。
她对突如其来的门声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第一次和他做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门响,把她吓出一身冷汗。那时,他像年轻人一样猴急,居然忘了把门关死,风一刮,咣当一声,把她吓出一身冷汗,刚刚到来的激情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带着又酸又麻的感觉,她动了一下,想起身。他却揪住她的手,捏得死死的,不让她动。他说,就这样,习惯就好,总是要让她们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保姆。
卧室的门开了,老四站在门口大叫,真不要脸!说着,又把门砰地关上。
她说,我还是起来吧。他说,再躺一会儿。外面不停地传来轻微的碰撞东西的声音,这是老四在拿东西出气。
而这个肝癌晚期的风流鬼,他的脸上居然还露出小孩子一般调皮的胜利的笑容。自从病倒以来,他很少这样笑过。当然,以前他是常常这样对她笑的。他总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一件小礼物,或是一个小动作,当他得逞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副得胜的调皮的笑容。
从此,老四每次来,都要把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弄得很响。老四很不情愿地习惯了他和她的“无耻”。但她还是要提醒他们,她来了,她不想让他们太舒坦,在她看来,他们的舒坦就是大姐的耻辱。
卧室的门关着,再也没人随意开门了,包括他偶尔回来的儿女们。这卧室就是他们的天下,这种默认是他们的胜利。但,她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在大厅里,还挂着石先生的遗像。
老四说过,要不是看在大姐的份儿上,看在阿娟和阿伟的份儿上,她才懒得理他。此时,阿娟和阿伟都在香港,他们把照顾父亲的职责委托给老家的阿姨们。他们的父亲在内地还有一份退休金,更主要的是,他们的父亲喜欢在内地。好几年前,他已经把墓地买好了。有时,他会到墓地去看看,仿佛是去看一幢新买的别墅。
当初,我的眼睛被狗屎糊住了。老四总是当着大姐夫的面说这样的话。大姐与姐夫恋爱的时候,老四才十四岁,所有家人都反对大姐的恋情,只有老四坚决支持,理由很简单,大姐喜欢的她就喜欢。在七姐妹中,老四和大姐最亲,性情最近。就凭这对“狗屎眼”,老四有了在大姐家大声说话、随便指责,甚至颐指气使的特权。
私下里,他对她说,你就当没听见,大面子还是要说得过去,得罪老四就是得罪所有的小姨子,许多事还得靠她们。
病倒之初,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内孙外孙,轰隆隆地都来了,围着他转,可是过不久,又都轰隆隆地回香港去了。平时,也就是他的那些小姨子和连襟来探望得多。在这些小姨子当中,老四来得最勤,老大临终前对她有所交代,有点清宫戏里“顾命大臣”的味道,连他有时也得看老四的眼色。
她有些吃醋,说,你是不是喜欢上老四了?他不说话,只看着她笑。她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我还是起来吧,省得她把东西都碰坏了。
如此不久,她就是当着大家的面,也敢于把手伸进他的被窝,为他抚摸、按摩;把尿壶放进被窝里,为他接尿;甚至给他洗身子换衣服,做一个公开的“如夫人”。
这种挑战,让她很开心,让他的小姨子们很别扭。老四说,不来了,看着恶心。可是还得来。别人可以不来或少来,她必须来,还得常常来,她是“顾命大臣”,她得为大姐看住这个家,不能让她这个狐狸精把家产夺走了。
七
一天半夜,在睡意蒙眬中,她感觉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在自己的乳房上划来划去。先是划来划去的,然后是绕着乳头打圈,左边绕一圈,右边绕一圈。她笑了,说,痒。看来,他这时好一些了,不疼了。她抓住他的手,顺着他干枯的手指摸到一张硬硬的小东西,她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张银行卡,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说过,他要给她一笔钱,让她下半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他们,知道吗?她有些忐忑地问。
这和他们没有关系。
她没再问,相信他的话,这不是买卖。
其实,这就是一种买卖。他感到自己很可耻,他对不起她。在他所相处的女人当中,她不是最漂亮,也不是最年轻的,但她最朴实最死心眼,也最让人难以忘怀。也许,是命运的牵扯,她服侍过他的妻子,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也是她陪在他的身边。他对不起许多女人,包括他的妻子,但他想尽可能地对他的阿叶好一些。
他闭上眼睛,默默地为她祈祷,希望她将来找一个好男人,把自己嫁了,结婚生子,过所有女人应该过的正常生活。
她在黑暗中掉了眼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见他把她的手抓过去,放在他的私处,她笑了,把自己笑醒了。
原来天已经亮了。她看他睁着眼睛,就问,你没睡?他说睡不着。
她抚摸他的根,安慰他,会好起来的,和从前一样。真的?真的。他笑了,笑得很灿烂,带着孩子一般的天真。笑过之后说,不行了,这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又老又病,上帝也没办法。她于是伏在他的身上哭起来。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任她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进来。她直起身,拭去泪。
进来的是老四,看她的眼眶红红的,说了句,狐狸精,这是做给谁看啊?
他摸着她留在被子上的一片潮湿,叹了一口气。
趁上街买菜的时候,叶彩萍到银行,用卡取了一百块钱。她想问营业员,卡里还有多少钱,又不敢问,怕引起怀疑。
他说,没钱用的时候,你就取一点,不挨饿,有衣穿,有房住。等有好人家就把自己嫁了。但不能急,急了容易看走眼。有了钱,你就不急。不能让人家知道你有钱。好衣服不能穿,不能张扬。一个女孩子家,张扬容易出事。千万小心,这个社会到处是陷阱。这些,是他陆陆续续对她说的话。她记住了,感动得不行。他牵挂着她。
她取钱的时候,看到那个女营业员的眼神有点阴,怕是不相信她有一张体面的金卡。也是,这年月有谁拿着一张金卡只取一百元钱呢?她笑了一下,可是那个女营业员却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理她。
他可以当你祖父了!第一次看到她在他的被窝里之后,老四把她叫到三楼阳台,很严肃地对她说,不要和我说什么感情,你还不是为了他的钱。他是有钱,可这些钱是他的儿孙们的,你一分钱也别想得到,用什么手段都没用。老四还说了许多话,她都没听进去,她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和钱没有关系的问题,一个她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
他爱过我吗?
她不知道。或者说,她弄不清楚,什么是爱情。
她这一辈子,没有像其他年轻人那样爱过,像电影电视里那样,男才女貌,手拉着手,在田野里奔跑,在树下拥抱,在草地上接吻……没有,所有年轻人的浪漫情怀和激情燃烧的镜头都与她无缘。
和他在一起,她只感到安全,温暖,有依靠。她是为了寻找有饭吃的机会而来的,而他让她不用为生活奔波,让她有安全感和归宿感。他就像一棵温暖的大树,她在他的怀里,可以无忧无虑,安然入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害怕。但他们的关系与电影电视里的爱情太不相像了,他们相差四十岁,在她老家,他至少可以当她的叔公了。是的,他们有过肌肤之亲,男欢女爱,但那不是爱情,不是。她固执地摇摇头。是什么?本能吗?是,又不全是。她说不清楚,世间许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
近来,他不怎么说话。他没力气说话,他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只用哎、嗯、哦、哼、啊、哈……等短语,只有她能判断出这些词不达意的短语后面的标点符号,逗号,句号,问号,感叹号,或者省略号,同时准确地意会到他的短语所表达的意思。
人是多么脆弱啊,曾经那么强壮勇猛的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叶彩萍望着被风吹得渐去渐远、半黄半绿的玉兰树叶,街头的人越来越少了,她是不是也该走了?他的家,她是回不去了。然而,她的心里还是牵挂着他,已经奄奄一息的他。她突然十分后悔,当初没有生下他的孩子。
有一天,她突然感到恶心,上医院一查,结果让她发晕,又让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她告诉他,她怀孕了。不会吧?他很吃惊。他认为自己老了,她也认为以他的年龄,他们怎么做都是安全的,所以没有任何避孕措施。他摸着她的肚子,很久没有说话。她突然感到害怕,他不会怀疑这孩子的来路吧?她浑身颤抖,如果他不相信她,她宁可去死。在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他说,把孩子做了吧,我们没有权利要这个孩子。
做完人流的第二天,他把一个大信封交到她手上,说,这是这套房子的所有原始材料,包括发票,你去把房产证和土地证办了,用你的名字。
她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她躺在床上,他像一个年轻丈夫一样,坐在床头,温言安慰她。他买了很多东西,为她做小月子。他说,这房子,就当是你的青春损失费吧。将来嫁人,这就是你的嫁妆。
八
街头,满树半黄半绿的玉兰叶下,叶彩萍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她望了望那被风卷走的落叶,想,该回家了。
她得回家,这个家是他给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这些日子,她把一门心思全放在他身上,希望他多活一些日子,甚至会好起来,像以前一样,带她出去旅游。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也就是他给她买的房子,她和他的家。
她太累了,一进门就把自己摔在床上,连灯都没开。她想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他就浮现在脑际。不是那个曾经生龙活虎的他,是现在这个病恹恹的垂死老人。
他快死了,她却不能在他身边服侍他。这样想着,她的心里酸酸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滚到枕头上。这是一对绣着鸳鸯的枕头,是他从香港带来的。她抱着枕头说,对不起啊对不起,我知道你希望我在你身边,可是,他们不许。
躺在病床上很久没有声息的他突然睁开眼睛,喃喃自语,阿叶阿叶。
在厅里的老四对外甥说,好像有动静。阿伟和阿娟对看了一下。弟弟说,我去吧。姐姐说,把口罩戴上。
小小要跟进去,阿娟大声喊,小小出去,里面空气不好。小小说,我要看爷爷。阿娟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回来。
阿伟进去,父亲用无神的目光看着他。阿伟想给父亲喂水,可是父亲牙关紧闭,水喂不进去,从嘴角流出来。阿伟从枕边抽出几张面巾纸,正想去擦,听到父亲的喉咙咕噜响了一下,眼皮慢慢地合上。他放下纸巾,用手指在他的鼻孔试了试,还有气。
阿伟退出来,轻轻地掩上房门。老四说,怎么样?阿伟摇了摇头。
老四说,好在那个女人走了。前些日子,你们父亲还说要给那个女人一点钱。
一点是多少?当儿女的深感意外和震惊。
老四摇摇头。大姐夫有多少钱,在哪里?家人一无所知。大姐临终前说过,老头子身边有钱。可是,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钱。
大姐夫的话让老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本来属于外甥们的钱,可能落到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手上。外甥们都远在香港,远水救不了近火。她和姐妹们商量,当机立断,决定把那个女人赶出家门。
事不宜迟,马上让她走人。多给她一个月的工钱,仁至义尽,立刻让她滚蛋。
同时打电话给外甥们,让他们回来,越快越好。钱不给那个女人,也不能让他带走,阴间花不了阳间的钱。儿孙们用钱的地方很多,现在挣钱容易吗?
叶彩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在玄关看到自己的鞋子,她已经忘了昨晚是怎么进的门,怎么脱的鞋。她在鞋柜里看到他的拖鞋。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他再也回不了他和她的这个小安乐窝了。这样想着,她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眶,泉水般落到地上。
这个家到处是他的气息。
他的气息是从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中散发出来的。她看着那张照片出神。这是他年轻时的照片,西装革履,英气逼人。他执意不给她近照,他说要把他最美好的时候留给她。他亲自把照片挂在墙上,说,我要每天都看着你,看你如何出门,如何进门。记住了,你要好好的,快快乐乐的,不管是进门,还是出门,都要笑嘻嘻的,我看着才放心。
这照片有点神乎,有几次,她看到他在照片里对她笑。而冬明,正是被这张照片赶走的。
冬明死了老婆之后,找到她,想追她,还跟踪她。有一次,居然找到她的住处。她不想得罪他,毕竟,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他介绍的,因为这个工作,她才有机会遇到他。当她开门看到冬明时,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对于冬明的跟踪,她实际上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让他难堪,没有说破。
她把冬明让进屋,请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而冬明一进屋便有些局促不安,他被屋内的摆设镇住了。冬明在她泡茶的时候站起来,走近他的照片,说,这就是那个香港客年轻时的照片吧,真帅气!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可怜的冬明,连茶都没喝就走了。
冬明在他的照片前望而却步,在他的照片前,冬明自惭形秽。
九
他是在她离开之后的第七天死去的。那几天,她天天都在他们家门前的街口上徘徊。那天早上,她刚到街口,就听到一阵让人揪心的“八音”。这是本地办丧事特有的乐队,那一阵阵唢呐的低鸣,叫人心碎。他家门口很热闹,亲戚多,朋友多,她想过去看看,想最后再见他一面,可是,她不敢。
她在路口遇到了老七。她有些吃惊,想躲,老七却迎着她走过来。她们在一棵夹竹桃下站住。老七说,四姐知道你会来,怕你闹事,叫我在街口守着。
她摇了摇头。老七是他们家七姐妹中对她最和善的一位。
你很想见他最后一面,是吗?
她点点头。
老七说,按理,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可是阿娟、阿伟他们都回来了,这种情况,你能理解吧?我看就算了,你说呢?
她点点头,眼泪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掉到胸前。
老七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今天出山,到火葬场火化之后,骨灰盒直接送到墓地,和大姐葬在一起。明天,牌位送回大姐夫老家,进祠堂。你可以找个时间,到他的坟前看看。
她没去他的坟头,因为他和他的夫人葬在一起,她怕石先生看到她生气,怕他们在阴间因为她吵架,怕他的灵魂得不到安宁。
但她决定到他老家的祠堂去看看。他以前带她回去时说过,祠堂重修时,他出了五万元,为的就是取得把牌位放进去的权利。不是什么人的牌位都能进祖宗的祠堂,特别是对于他们这些出外谋生的人,五万元是他们村宗亲会定的最低门票。她知道,他把自己的牌位能不能进祠堂看得很重。
不过她也知道,即使他的老家有祠堂,她的牌位也进不了叶氏祠堂,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在外漂泊的女人,一个没有归属的女人。
窗下,风吹叶落,沙沙响。一个遥远而亲切的声音从心底浮起,阿叶……她就是一片落叶,都说落叶归根,她已经没有根了,不回去,也回不去了。再说,老家也没亲人了,无牵无挂,何处青山不埋人?
从家乡出来时,母亲说过,不要想家,哪里有饭吃,哪里就是家。她有饭吃,还有房子住,有自己的家。她对着镜子笑了一下。
她乘车来到他的老家,来到那个有许多小洋楼的山村,进了他们家族的祠堂,找到了他的牌位,把他送给她的那张银行卡压在他的牌位下。她想告诉他,她对他好,不是为了他的钱,不是老四说的那样。她对他好,只是因为,他对她好……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