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的招生
2015-03-18程维佳
程维佳
候鸟来了。候鸟每年都来,且每年必定比上一年来得早。这不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也不是繁殖期延长或缩短,而是生计所迫。当然,候鸟也不是鸟。他们是人,是平时龟缩在大城市或小城市叫做大学或学院里的有身份的人。一到招生季节,他们就忘掉身份,脱下马甲,变成鸟,单独或成群,坐车或开车,到我们乡下来讨生活。如果春风得意,一路顺利,当然满载而归,依旧套上马甲,重新做人。万一败走麦城,两手空空,有些就变不回人形,仍然是鸟,直接飞到别处去另攀高枝。我们知道,任何物种都不是亘古就有的。这种因招生而繁衍出来的新物种,大约始于2003年。当然,鸟是分等级的,正如人一样。有些高级的鸟,或客串的鸟,不管丰收还是歉收,总能变回人形。这是后话。
候鸟每年都来,但张之华每三年才有机会接待一回。因为高中的学制是三年。三年以前,记得是高考一结束就来了。去年听说是五一节开始。今年更早,清明刚过,电话就已经打爆。对于候鸟光临,最生气的是校长。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正是抓教学出成绩的关口,这不是添乱吗。候鸟不找校长,历史的经验证明,找校长的是真正的笨鸟。学生不买校长的账,班主任也不买校长的账。最亢奋的是新班主任,他们以前只听过猪叫还没吃过猪肉,都跃跃欲试,满嘴涎水。作为老资格的班主任,张之华很淡定。他推托了其他班主任请他“统筹安排”接待各路候鸟的重任,理由是年纪大了,记性差,怕误了大家的事。其实,这淡定中,有很多不淡定的因素:不想出头,不想得罪校长,本身无利益,要打很多电话,累死人不讨好。以前每一届,张之华都做得好,这一届,他仍有信心做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班上做得好才是真的好,其他都是扯淡。
他们接待的第一单,是思敏学院的,老客户小赵,赵英俊。为了不刺激校长,他们把时间定在周日中午,地点则是县城最好的远望大酒店。反正买单是小赵的事。上一届全校二十个班,除去六个重点班不算,十四个普通班,共去了十五人,其中张之华一个班就去了五个。小赵请张之华坐上座,并介绍经验。张之华也不客气,招生向来是以成败论英雄。张之华引以为荣的,是自己观念上的与时俱进。其他的班主任,年龄比他轻,但大多数人对时局的变化,学生的变化,往往反应很慢,以不变应万变,事后发现吃亏,再来问张之华。张之华说,要研究,前三年,后三年,你看不到变化你就老一套,跟不上形势,这叫懒惰。这些话张之华今天当然不会说。他只简单地讲了一点,上届思敏学院招得好,有些偶然,因为班上有一个有点号召力的学生看中了思敏学院,准确地说,是看中了思敏学院的足球场。我对他说,你把相好的同学都带过去,继续做同学,继续踢足球,就这么简单。
新班主任小周,急不可待,问张之华今年打算咋办。张之华说,今年只能凉拌。别人哄笑起来,说你又没带拜师礼,问什么问。小周红着脸,说他不知道张老师喜欢什么。吴鸣说,张老师喜欢小姐。张之华正色道,小周还没成家,你们就使坏。今天的主持人是小赵,小赵是招生专家,大家还是听小赵说。
小赵的功课做得很到位。他说,信不信由你,时隔三年,在座的每一位,包括新主任,我都能叫出你们的名字。他从张之华开始,按座位依次叫着吴鸣、黄偑林、白云天、汤快祥,女班主任李凤凰、王怀清、何小仁, 新进来的周大辉……一个都没叫错。他还问胡进老师怎么没来,是调走了,提拔了,还是把班主任辞了?大家说,胡老师去年暑假去马克思家里作客,觉得那里挺好,不回来了。小赵哦了一声,说可惜了,还那么年轻,人又幽默。可见人生在世,有酒喝时应尽欢。来,我敬大家,先把杯中酒干了。
小赵是记忆专家,还是演说专家。他在大家喝酒吃菜的同时,就把材料发了,然后把今年的招生形势、学院优点、专业设置、注意事项、操作流程,说了一遍。最后,小赵说,今年的行情,只要你班学生填报我校作为唯一志愿,不管来不来,每人一百元。来了,每人另加八百元。你们要在七月四日晚上十二点之前,把学生姓名,身份证号码,准考证号码发到我手机上,过期作废。
吴鸣问,招得好有没有另外的奖励?
小赵说,差点忘了,以班为单位,超过十人,奖港澳五日游,超过十五人,奖新马泰七日游,超过二十人,奖什么你自己去和院长谈。不过我要先打个招呼,我们学院只有美女,没有小姐。
那不是一回事吗?
当然不是一回事,这是个大问题,原则问题。
谈完正事,接下来的相互敬酒就有点江湖乱道,不分大小。小周说,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自罚一杯,再给大家讲个故事。大家说不行不行,要罚就罚三杯。
三杯就三杯。小周真的一连干了三杯啤酒,然后急匆匆讲了他的故事。父子俩请一个朋友吃饭,三个人都醉了。朋友先和父亲干杯,说我们哥俩喝一个。接着又和儿子干杯,又说我们哥俩喝一个。儿子喝完以后问父亲,他和你是哥俩,和我又是哥俩,那我和你是什么关系?父亲说,你这个笨蛋,我们当然也是哥俩,来,我们哥俩也喝一个!
大家喝彩,说讲得好,讲得妙,上了酒桌就是哥们,今后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助,争取大家都弄个五日游,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夸张点说,高中三年,家长和学生盼的是高考那两天,祖坟冒烟,发挥超常。高考前一个月,各大佛寺庙宇的香火必定旺盛起来。听说校长带着高三年级主任和重点班几个班主任悄悄去了金冠寺,捐了钱,还抽到了上上签。白云天问,钱是花学校的,还是花年级上的?年级主任气急败坏,说你们不好好上班,天天吃请,我没有找你们算账,你还来找我的麻烦?这不重点班压力又大,又赚不到外快,心理不平衡,带他们出去散散心,有错吗?李凤凰说,领导当然不会错,可分班的时候,大家又争着带重点班,就像董存瑞争着炸碉堡一样,这又何说?张之华说,别争这些没用的,各有所得,各有所好,谁都不是傻子。
张之华不信佛,但也不反对别人信。他盼望的除了学生的高考成绩,还有重要的一面,就是填志愿。志愿就是效益,就是钞票,小赵和其他候鸟们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早在两年以前,张之华就未雨绸缪,着手这件事情了。学生在高中学了一年,有许多人就坚持不下去了。跟初中相比,高中课程太难,大多听不懂,学校管理又严,不准旷课,不准上网,不准恋爱,这时就会引发一波退学潮。此时班主任若能挽狂澜于既不倒,保住生源,就是优秀。控流保学是评估班主任的重要一条,走了学生就等于走了客户。没有客户,公司(学校)就要关门。至于如何保住客户,这是业务员也就是班主任的事,领导不管。
张之华的办法是,向前看。他不厌其烦反复跟学生讲,二本只能是我们班最优秀学生的奋斗目标。对大多数人来说,考二本难,咱不一定要考二本,咱考三本、专科。想一想父母在外打工挣钱的辛苦,想一想父母对自己的期待,想一想自己过着有吃有穿有钱花的舒服日子,而自己又只是一个高中普通班的普通学生,不能有奢望。人要有自知之明。父母要你考上二本?如果父母要你一定考上二本,你先跟他说,尽力;过一段时间,再说很难;再过一段时间,说基本无望,但不会放弃。总之做事要懂得循序渐进,不要一下子使父母绝望。高中阶段是人一生必须度过的一个阶段。人生在世,有许多事情必须经历,比如高考。没见过那张高考卷子,就是终生的遗憾。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容易的有兴趣的多学一点,难的无兴趣的可以放弃。你可以练字,把字写好;学会做人,学会讲礼貌,把同学关系师生关系搞好;读一些文学名著,提高自身素养;学会遵纪守法,将来做一个合格公民;学会不上当不受骗,将来走向社会不吃亏。高考总分750分,一本不看,二本460分左右,难;三本360分左右,有点难;公办高职专科200分,不难。你现在去考,把作文写好,选择题撞运气,也可能考上。万一200分也没有,还可以上民办专科高职,只要140分。当然,最好还是多考一点,选择的机会多。读书没用?那不读书就更没用了,出门不知道怎样坐车,上厕所分不清男女。问问父母就知道,同样打工,高中毕业和初中毕业,同工不同酬。纪律太严?你要正确理解。不准上网,是指不准在上课时间上网。我们课本上到处都写着,有兴趣可以查询某某网站,明明是鼓励你上网鼓励你开拓视野增加知识嘛,谁说不准。不准谈恋爱,又没说不准男女生来往,那侵犯人权。不准染发是为你好,经常染发易得皮肤癌。不准抽烟喝酒还是为了你好,烟酒会使你将来生的小孩不正常。等等等等。有铁了心要退学去打工的,张之华赶紧给家长打电话,让家长安排小孩干最苦最累的活。
在暑假期间把他(她)累死,张之华对家长说,开学时他(她)自然就会回来。
张之华做事比较精细,甚至比较死板。细节决定成败。这条标语就贴在教学楼前面。有人请吃饭谈招生的时候,如果下午有课,他就自己开千里马去,光吃菜不沾酒。如果下午没事,他就坐同事的车去,喝一个舒服畅快。有时由他安排,那就尽量排在周六周日。周末虽然也要上课,但整体上大家都会放松一些,马虎一些。到了他这个年纪,是又想折腾又经不起折腾,更不能出差错。记得三年以前,高考刚刚结束,校长曾找他谈过一次话。校长明知故问,你今年多大年纪?张之华说,五十四。校长说,你是全校班主任中年纪最大的。做班主任辛苦,可否考虑退下来,过几年舒服日子,把吃苦受累的活计,让给年轻人去做?
张之华当时就红了脸,连自己都搞不清是真红了脸还是装的。张之华说,我犯错误了?我教学成绩不如别人了?我身体垮了?你和我同年,你为什么不退,把校长让别人当?你是不是受了谁的贿赂,位子不够,要赶我下去?
校长觉得自己好心没有好报,遂哑口无言。有学生写信给校长,说现在有的老师年龄大,思想陈旧僵化,和学生之间有代沟,不宜做班主任。因为没有指明是张之华,张之华不认账。还有学生告状告到他这里,说张之华对违纪的学生罚钱,一元两元,严重者五元十元。对学生罚款,往大了说,是违法行为。问题是罚钱的远远不止他一个,这个错误他不犯白不犯,这不是要他下去的理由。再说,这几个零钱他都用在班级奖励上,没有私呑。学校对班主任是有评价体系的,体系中没有年龄上限一条。只要没有进入淘汰系列,就没有理由淘汰。
从此以后,校长不再提让贤的事,张之华也懂得了“人老挨嫌”的道理,懂得了今后做人要低调的道理。不服老不行,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更不行。那就谦虚一点,低调一点,忍耐一点。只有这样,才能将班主任进行到底。
五一节总算放了一天半假。高三学生如笼中之鸟,拥出本已空荡荡的校园。白云天接受委托,说服了几个老麻将,把大部分高三班主任拉到了如梦湖风景区。碧水蓝天白云绿树,加上人流如织,裙裾飞舞,令人心情大好。这是白云天早就想来的地方,也是张之华早就想来的地方。德培学院专车接送,专人陪同,包吃包住包玩,全程买单,贵宾待遇。但是,少于十个人恕不接待。
李凤凰开始说不去。三年前已经去过了,也说如何好玩,辛辛苦苦坐了三个钟头的车,结果是参观学院,看教学楼,看学生宿舍,看机器人表演,看学生动漫作品,和领导也就是老板见面,展示他们学院如何如何好,整个就是洗脑,和传销差不多。最后在风景区外面一掠而过。特别是见领导,那个不自在,如同受刑。白云天当着大家的面,打电话过去。对方说,正因为三年前洗过脑了,你们的脑子都很好用,不用再洗,再洗浪费了油。这次不进学院,不见领导,直接进入风景区。五一节是旅游旺季,人山人海,别的学校想来都来不了。这里有泰国人妖、缅甸歌舞、小蛇穿鼻,还有鸳鸯屋,不查结婚证的。大家起哄,说李凤凰你一定要去。你可以选男妃,我们这么多人,老中青皆有,高矮胖瘦俱全,你随便挑,没挑上的保证不吃醋。
李凤凰说,要是我一个都看不中呢?
那就还得去德培学院挑。不要老师,专挑学生,挑小白脸。
在返校的路上,醉成烂泥的何小仁睁开眼睛,说这还没开始玩呢,怎么就回来了。一句话触动了所有人的痛处。回来就意味着永远考不完的模拟题,永远改不完的试卷,永远消褪不了的黑眼圈。唉,要是永远不回来,该有多好。
下晚自习之前,小周给张之华打电话,说要搭车回家。张之华说,你又没有老婆,回家干吗?你应该住校。小周说平时当然住校,这不有情况吗?
第二天,张之华发现后排座位上有两大包西北特产。他对小周说,昨晚你忘了东西在我车上。小周说,我没忘东西,是忘了跟你说,那是送给你的,尝尝,不值钱,不成敬意。张之华说我们是同事,这样没必要。小周说,这是我父母的意思,他们要我多多向老同志学习。
张之华笑了笑,说,小周,周大辉,看来你这颗小脑袋瓜子还真不是白长的,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混进了班主任队伍。你将来前途无量。不过以后你要记住,我不是领导,你们小年轻的只要平时言语之间,行为之间,懂得尊重老人,别像某些人一样,揶揄老人,挤兑老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周说,他听大家讲,每年都有一个普通班,招生的辛苦费为零。这几乎成了本校的魔咒。他担心自己也吃零。钱财事小,怕大家觉得自己没本事,瞧不起他,丢人。
张之华说,也谈不上丢人,原因多种多样。上一届也就是三年前,海子他一心要考研,时间宝贵,我们的活动他没参加,学生还怪他不关心呢。前年吗,余老师后来说全怪自己,平时逼学生拼命读书倒也罢了,还天天说什么要考就考二本,读专科高职没用。结果高考一完,学生复读的复读,打工的打工,专科无人。大家说,这叫做不可救药,自绝于人民。去年那宝,谁我就不说了,最搞笑,到了高三,不知道因了啥事,竟跟全班学生闹起了别扭。结果填志愿时,学生集体抵制,不告诉他志愿,他只能干瞪眼。
小周说,以后我跟着你做,你怎么做我也怎么做,行不行?
不行。各班情况不一样,千差万别,亦步亦趋肯定跌跤。你现在注意一下师生关系,多鼓励,少批评。多送温暖,少泼冷水。一些小的违纪行为睁只眼闭只眼。这届学生,和三年前那拨相比,更娇气,更讲卫生,舍得花钱,很会享受生活。他们对复读毫无兴趣。你看见的,许多女生提着茶杯进教室,什么菊花茶,枸杞茶,讲究得很。把她们弄进文秘护理很容易的。以我的观察,今年,普通班谁都不会吃零,今后更不会。你信不信,重点班今年也要开始破零了。你放心,关键时刻,我一定给你招呼一下。
越接近高考,候鸟来得越密集。负责接待排队的黄偑林叫苦连天。李凤凰则把这称为甜蜜的烦恼。经过商量,他们把以前信用欠佳的,曾因费用扯过皮的,没有熟人引荐的,老弱病残的,言语木讷的,费用标准太低的,统统打入另册,排到高考以后。
汤快祥,胖胖的,人称汤司令,很愤怒地告诉大家,昨天晚自习之前,几个碧海学院的学生,据说有一个还是本校去年毕业的,在教室里发招生传单。发传单倒也罢了,他们还告诉学生,选学校不能听班主任的,班主任会推荐你去不好的学校,而学校会给班主任很多钱。这些该死的家伙,把潜规则挑明了,这娄子捅大了,叫我们咋整?
大家先骂保卫科,吃饭不干活,把坏人放进来,接着骂碧海学院,骂他们全民出动的撒大网政策。骂完了还得想对策。李凤凰说,派学生值班,见到贴招生广告的,立即撕掉,进教学楼就打。张之华摇头,说筑堤防洪不是办法,只能疏导。怎么疏导?告诉学生,老师要嫌钱不一定是真,他们不在学校好好念书,辛辛苦苦贴了车票钱旷了课跑到这里来,目的是赚几个伙食费,这话肯定不假。汤司令说那学生还是知道了真相呀。张之华说,现在资讯这么发达,哪里还有什么狗屁秘密,网上都写满了。
汤司令说,你的意思,难道还要告诉学生,招生有钱赚?
这不是告诉不告诉的问题,而是学生早就己经知道的问题。现在不能瞒不能骗,不能否认,而是要让学生习惯。记得我们前几届,刚开始拿劳务费的时候,就像做贼一样,生怕其他老师知道。后来还是知道了,很多人气愤不平。几年下来,现在怎么样,谁气愤了?谁不平了?这叫适应,习惯成自然。
周大辉几乎要鼓掌了。姜,还是老的辣。
高考前夕,就在任课教师们准备收摊撤退,而班主任大忙特忙的关口,白云天班上的生物老师邹勇,手里拿着一大叠宣传材料,神秘兮兮地找到张之华,说外省的洋南学院的招生代理现在就在校门口。
张之华说,你应该找白云天。
唉,我和他最近闹点小矛盾,不好开口。
怎么才来,现在谁有空理他?他们打算啥时请吃饭?
邹勇说,这是市保险公司的两个女人,我也是打麻将认识的。她们想赚点外快,听说我是老师,这不,被她们赖上了。她们不打算请吃饭。她们要求我把招生简章通过班主任发给学生,再把想去洋南的学生信息告诉她们。每招到一个人,付三千元劳务费。
然后你就相信了?
邹勇忸怩起来,说跟她们去洋南学院玩过一次。
还上了她们的床?
绝对没有。长得恶心呢,不相信你现在就跟我到校门口去看。不过今天她们给了我五百块钱,说是宣传费。
张之华说,邹勇你上当了。洋南学院不在招生手册中,那是野鸡大学,发的文凭都是假的。来招生的也不是大学的人,只是代理,连面都不敢见,电话都不给。三千?哄小孩呢。你要么给我打住,要么另请高明。
第二天,张之华听说邹勇自己动手,把传单发下去了。班主任不得不再次救火。这事还没消停,他们的手机此起彼伏响了个遍。不用看也知道,是群发的短信。汤司令忍不住,打开看了,说恕东学院通知,有兴趣的学生,可以在6月11日上午7点,在本校校门口上旅游车,去学院免费参观,包中午饭。有意者请回短信确认,注明学校班级姓名,以便相互联系及安排车辆。两节课以后,所有带手机进教室的学生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
恕东学院是大家的死对头。前几年也曾派人下来,酒桌之上,称兄道弟,但到了付费阶段,就想方设法克扣赖账。信息不全啦,姓名有误啦,超时啦,甚至招生人员携款潜逃啦,等等。恕东学院早已在业内臭名昭著,从而遭到全体班主任的封杀。他们绕过班主任,非法窃取学生信息,把短信直接发到学生手机上,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连老师也发。是操作错误,还是故意示威,甚或利用学生的逆反心理获取意外的战果,都有可能。而班主任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管有效无效,一如既往地封杀下去。
6月9日一大早,邹勇就打张之华的电话。邹勇说,前天上午说请班主任吃饭,你们为什么不来?张之华说,你真不会选时间,那是高考第一天,你想让我们集体下岗?电话响时,我还以为有学生缺考,吓出一身冷汗。邹勇说,那两个女人又来了,希望进教室,每个班讲五分钟。
不行,绝对不行。上百所学校,每人五分钟,我干什么?
这边还没挂,屏幕显示又有好几个电话打进来了。张之华干脆关机。吃完早饭,教学楼前学生越聚越多,楼门却锁上了,进不去。找管钥匙的工友,工友说,领导有令,为防止学生故意损坏桌凳,今天高三楼封闭。问是哪个领导,却不回答。汤司令火了,说还没放学呢,班级还在,学生还在。限五分钟,不开我就撬锁。
学生总算进去了。跟着进去的,还有许多提着纸袋的可疑人员。年级主任过来,通知班主任开会。本以为又有什么新政策,却是校长带来一个光头,说这是他的同学,某某学院的招生办主任。光头一边发材料一边说,中午请大家吃个便饭。班主任们一周内的午饭都己经安排好了,大家看看校长,又看看光头,说饭就免了。光头说那我讲一下费用。我们是公办院校,费用低了点,每人六百。你们尽力宣传一下,我不要你们报学生名单。开学以后,我校每个学生填表时,都要填写原高三班主任姓名,电话号码。到时我再和你们单独联系,保证不会遗漏。不管什么人,什么路子,谁带来报名的,费用都归班主任。
大家说,这样最好。
校长说,拜托大家帮忙。
回教室的路上,张之华问周大辉,打算怎么知晓学生填的志愿。小周说,到时候打电话,一个一个问。
这个方法费时费力,劳民伤财。保不住还有人会骗你。你现在去弄一个本子,放在讲台上,让学生把姓名密码写下来。到时候上网一查就行。
手册上写着密码不能告诉他人的呀。
你是“他人”吗?干革命既要有严肃性,还要有灵活性。志愿填写指导,你打算怎么弄?
大家都说,今天把材料发下去,到6月29日开始填高职志愿那一天,在宾馆租一间带电脑的房间,让能来的学生尽量来,当面指导,当场填写。
很好。不过我可不想这么做。这是老办法,今年不一定管用。你弄完了就到我班上来,看我怎么做,长点见识。
回到教室,每个学生手中都有了几十张招生传单。张之华问,你们拿的是什么?学生回答,废纸,五毛钱一斤。张之华说,我这里还有,都发下去。
发完传单,张之华才转入正题。先发毕业合影,再发毕业证。毕业证不是人人都有,那得会考过了关。张之华说,没拿到毕业证的,不要痛苦。到时候我会替你报名,打电话请你来补考,补考费每科14元。我算了一下,全班也就是二百多元,这个钱我也懒得收,由我来出,算是对我这个不合格老师的罚款。
想到自己或别人曾经被罚,大家笑起来,说老师谦虚了。
张之华到外面看了看,志愿书还没到,各班都在等,有点焦躁。张之华说,别班大都打算6月29日再集合一次,集中填志愿,你们说这个办法好不好?大家都说,不好。要出门旅游的,去父母打工城市玩的,找临时工作赚学费的,怎么回得来?张之华说,你们说得对。那我们今天就把活干完。他打开笔记本,开始对学生进行志愿填报指导。
第一件事是写密码。张之华说,按规定,你的志愿填写密码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但是,我还是打算把密码收上来。其一,万一你丢了卡,你去招办查阅很难,你可以直接问我,算是我替你保管,做个双保险。其二,我在填志愿的第二天,会查你填报了没有,如果没填,我就会打电话提醒你,我知道你们贪玩,怕你们误事。其三,有的同学家里或村里没有电脑,我可以帮你填,但你必须电话联系,并把志愿编发成短信发给我,空口无凭。我向你们保证,任何时候,都不会损害你的权益。我现在发一个本子下来,愿意就写,不愿意不勉强。今天没带卡的,可以发到我手机上。
第二件事,选学校。你一定要和父母商量,先选专业。所谓男莫进错行,女莫嫁错郎。上大学不是目的,毕业以后能找到好工作赚到钱才是目的,大家尽量从就业的角度去考虑。大家都知道,很多学校为了招到学生,会向招生人员,向老师付钱,你们也很逆反。其实,老师拿的不是你的钱。付钱的学校,也没多收学费,不付钱的学校,也决不会少收。付钱的也不一定是差的学校,不付钱的,也不见得多好。我打算这样,为了避嫌,我不向你们任何人推荐任何学校,你有完全的自由选择权,这本来就是你的权力。如果你选的这所学校向我付钱,我当然收下,不要白不要。但我不打算独吞。前天有同学打算每人收点钱,今天中午聚一下,我坚决反对。今天很容易出事,新仇旧恨,争风吃醋,喝醉之后,有可能爆发。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的打算,明年正月初三,大家聚会一次,我买单。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打消逆反,各取所需,使大家尽量进入自己喜欢的学校。人家付钱我们吃饭,不吃白不吃。我向你们保证,我不会亏损。这件事情对外保密,否则后果很严重,其他班主任会把我骂死。
第三件事,防诈骗。街头摆摊招生不要去问。任何人,告诉你给十几万块钱,就可以不要分数,进一本二本,一定是诈骗。现在骗子太多,希望你和你父母不要上当。
第四件事,招生志愿书发下来,要认真阅读,不可遗漏。选学校时,上网查阅一下学校网站,看看介绍。有吃不准的,可以给我打电话。希望你们各选各的学校,一般不要过问别人,尤其不要一窝蜂进同一所学校。我希望你们将来五湖四海,各行各业都有人。另外,不要拖到最后才填,那时网络会拥堵,会把你急死。
张之华讲完了,书也到了。周大辉过来,说密码收上来了,学生根本没有保密意识。张之华说,你来晚了。你的思想,还停留在愚民政策时代,堪忧。他们等学生散去以后,才下楼上车,去赶饭局。
6月24日这一天,是张之华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其一,他的八十多岁的老姑姑,在过马路时,被飞驰而过的轿车拱出去六十多米,当即升天。其二,他的引以为荣的弟弟,因为各种关系玩不转,被人抓住把柄,免去了县水利局局长的职务,等待他的,据说是县政协信访科科长的位子,冷板凳一张。其三,高考分数划线,他的班上,二本人数为零,等于被扎扎实实剃了个光头。
如果自私一点,残忍一点,前面两条,可当作一回事,也可不当作一回事。而剃光头这事,则是无法回避,无法漠视的。事实血淋淋摆在眼前,触目惊心,痛彻骨髓。大约在一年之前,刚刚进入高三,事情己露端倪。全年级统考,夹在中间的他,高分段空白,看上去就像打了一口井,空空的。张之华的心里,也空空的没个着落。年级主任找他了,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找他了,最后连校长也找他了。话是统一了口径的。张老师,你必须想点办法,弄些名堂,把尖子学生挖掘出来,把考试成绩抓上去,高考二本必须破零。本校有史以来,还从未有过任何班级高考剃光头的事情。这光头一剃,传出去太丢人,社会影响太差,以后学校还怎么招生?你必须站在全局的高度,站在学校生死存亡的高度,不顾一切,不惜代价,不择手段,破这个零。
后面有一句话领导没说,却写在纸上:二本为零,一票否决,免去班主任职务。
张之华欲哭无泪。以前每一届,他也是带普通班,二本以上,好的年成五六个,差的年成两三个,运气好还有一本。怪只怪大学扩招。大学的扩招政策一出,高中的扩招就疯狂了。本县是所谓人口大县,教育强县,大大小小的高中有十多所。这十多所高中,又分为三个层次,老百姓称为三个世界。明礼中学和明德中学为第一世界,省优秀重点中学,学生逾万,声震华夏。张之华所在的明诚中学,还有另一所明信中学,省重点高中,称为第二世界,学生数千,名实俱佳。余下明昌、明盛等等杂牌,就是普通高中,农村高中、民办高中、职业高中、技工学校,统称为第三世界。全县每年的初中毕业生,大约两万人。十年以前的格局,明礼、明德各招一千八,明诚、明信各招一千五。余下的,要么复读初三,要么出门打工。那时考高中比考大学还难。那时明诚普通班学生的素质,比现在重点班还好。那时第三世界几乎不存在。大学一扩招,高中扩招必然。第一世界趁机做大做强,连校园带老师带学生,一下子翻了一番。第二世界只能招人家拣剩下的,也要招四五千人。到了第三世界,那只要参加了中考,报得出自己的姓名性别,交得起学费,认得回家的路,就是好学生。这三个世界中,最难过的是第二世界。第一世界牌子硬,高考成绩棒,吃喝不愁。第三世界有教无类,人人平等,价格低廉,家长不看成绩,态度决定成败。第二世界夹在中间,质量不高,价格不低。高考一旦滑坡,正取生去明礼、明德扩招,扩招生退到第三世界享受低价,学校就可能立即崩溃。
张之华正好吊在这不上不下的一颗树上,于生死之间晃悠。高中办得这么多,这么大,全县的初中毕业生总数量总质量基本不变,稍有点基础有点智商的都进了第一世界,剩下几个稍像点样子的,又叫本校重点班“选秀”了,这叫人咋整?但社会不管这些,领导不管这些。别的班能整,你就也得跟着整,考上人才是硬道理。
整吧。经过内心的道德良心风险利益的激烈博弈之后,张之华开始整了。他托两个学生到明礼中学复读班门口招人,交代专拣犹豫的,没钱缴的穷学生搭话。几天以后,还真带来一个女生,穿着寒酸,神情胆怯。张之华问,你叫什么名字?答吴盼。你在明礼复读,要交多少钱?答要七千多。为什么想来明诚?答曰换环境。对明年高考有信心吗?女生两眼放出光来,说有信心,我姐吴敏去年考了420分,今年上了线。我今年也考了420分,所以明年也会上线。张之华说,很好,我要对你负责。你只是在我班报考,上课我给你安排在快班,免费住学生公寓。这一年学杂费补课费复读费资料费全免,高考报名费由我赞助。你只要带吃饭的钱就可以了。你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
吴盼说,不用商量。老师你带我去快班教室就行了。
安排好吴盼,张之华松了一口气,把本班学生名册拿出来,成绩潜力性格,比较了又比较,挑出两个最优秀的学生,一男一女。还好,男小女大。张之华连拉带拽,加上思想工作,父母动员,硬是把他们安排到自己宿舍住下,由张师母伺候,二十四小时监控,期望他们共同努力,优势互补。有人说,张之华这是做给校长看的。同事们私底下戏称那两个学生为“小俩口”。他们经常问,张老师,你家那小俩口近来咋样?有进步否?合得来否?何时请我们喝喜酒?明年生个娃叫你爷爷还是外公?张之华只能嘿嘿干笑。
元旦临近,要报考了。张之华跑到明德中学,找到任高二快班班主任的一个老学生家里,连呼弟子救我,弟子救我!这个昔日的学生,也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韪,瞒着学校,悄悄送了两个优秀学生,用了张之华班上己经退学的学生名字和档案,王伟与刘明,冒名顶替照了相,报了考。照相前是要查户口簿的,张之华问校招办吴主任咋办。吴主任说,你就讲他们的姐姐在明礼,也要报考,户口簿在那里,过两天拿过来。张之华说,过两天也没有。吴主任说,那是我的事。这点小事都摆不平,还要我这个主任干什么。张老师你怎么这么落后。对那两个高二学生,也有说法,一为锻炼二为摸底,并要求绝对保密。此事甚大,一旦曝光,后果不堪设想。但另一方面,年年也不乏这样做的人,也没看见谁曝过光,有过后果。以前张之华对此等行为很不屑,现在也不得不仿效,逼上梁山嘛。把所有这些能想到的办法都付诸实施之后,张之华心中稍安,接下来就只能是埋头苦干了。一个春季下来,张之华体重掉了十斤,看上去老了五岁。等到高考出分的那一天,三个坏消息几乎是同时传来。他独自一人跌坐在沙发上,面对电视机上方一片白墙,己是眨眼的精气神儿也没有了。
按理说,张之华不该太过沮丧。剃光头的远不止他一个班。中国人吗,不要赢,只要平,有伴就行。况且自己五十多岁了,脸皮厚,早已不怕他人嘲笑。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嘲笑他。剃光头意味着什么?领导己经发话,影响太差,统统拿掉班主任。从利益上考虑,那就减少了收入。做班主任又苦又累。目前行情,班主任每年学校发的额外收入大约一万元,三年一轮的招生还有外快,这是许多人投机钻营想要谋到班主任位子的不竭动力之源泉。都说张之华贪钱,张之华也承认自己贪钱。凡从苦日子熬过来的人,都知道钱的可贵,钱的难得。世人谁不好一个钱字?张之华的想法是,老妈子没工作,自己身体不好,毛病多,将来必定先死。自己死时,无论如何要给老妈子留点养老钱。否则就是没良心,不男人。张之华有一儿一女,都在沿海出息,是他的骄傲。儿女虽然富有,但人生无常,职场如战场,将来的事情难以预料。况且这世上只有剜心割肺贴补儿女的父母,哪有去抠儿女钱包算计儿女的父母。自己一死,把老妈子丢给儿女,在张之华看来是万万不可的。张之华还有另一个想法,自己做了三十多年班主任,没想到做到最后,做不下去了,要被淘汰了,那就不能叫功德圆满,那自己的这一生,就留下了一个大遗憾。
高考一结束,张之华连排好的酒也顾不上喝,就和老妈子到南方去了。儿女都劝他,你不要再上课了,跟领导说一下,查查卫生,发发报纸,多好。张之华说,你们说啥,那要少很多钱。闲人生事,我又喜欢打麻将,输多赢少,反顺一算,相差很大。你们现在有钱,但不能忘掉过去的苦日子。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大姐?那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先天性心脏病。当时要是拿得出一千块钱,就可以去做手术,就不会一年一年拖,一直拖到心肌梗塞。你大姐比你们两个都更聪明,如果活到今天,一定比你们更有出息。
考分一出,一道命令下来:原高三班主任火速回校,紧急部署高一招生工作。
对一般高中来说,2006年到2012年,都是灾年。原来的五年制小学逐步改为六年,传导效应的结果,导致这几年初三毕业生减少。如果每所高中按比例减少招生人数,也就罢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教育早已成为市场。学校招不到预定的人数,就意味着有部分教师无事可做,失业待岗。而且,今年招不满,社会上就会有各种流言,还会影响到明年后年。明礼、明德的口号是:一个都不能少。他们主动降低了扩招费,还想方设法吸引外地学生。对他们而言,仅仅招满人数不是问题。第三世界早已经倾巢出动,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名额层层落实到人。超额重奖,完不成任务待岗,民营学校则卷铺盖走人。
明诚中学的领导,开始还沉得住气。在高考成绩这一块,他们毕竟明显强于竞争对手明信。过去大家都说,进不了明礼、明德,那就去明诚。六月中旬,坏消息接踵而来。消息说,明信发誓今年招生一定要彻底打败明诚,为前几年的失败雪耻,他们今年的招生预算是三十万。消息说,明信与所有初级中学初三班主任联手,在填志愿时,根本不提明诚。每为明信输送一名学生,初三班主任将得到辛苦费一百元。消息说,明信从校长、副校长到守校门的校工,甚至家属,都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招生工作中去了。消息说,明信的招生人员在全县范围内统一口径,造谣说明诚在高考体检中查出十四名女生怀孕。明诚的学生淹死在水塘里,尸体腐烂了才发现。明诚的保卫科人员经常被学生揍扁,还不敢说。消息说,明信给所有中考300分以上学生发了录取通知书。
领导把这些信息重复了三遍,大家才从拿高职辛苦费的美梦中清醒过来。领导说,形势是严峻的,现实是残酷的,再不奋起还击,明诚就要倒闭,大家就要待岗,历史就要改写。面对这些己经渐露腐败迹象的下属,领导虽然声嘶力竭,声色俱厉,却又奈何他们不得。关键时刻,做事还得靠这些人,能吃苦干活,有战斗力的,也还是这些人。
领导说了半天,张之华只记住了一句:高考剃光头的班,招生招得好,可以继续做,将功抵过。招得不好,自动退出。高考考得好的班,如果居功自傲,消极怠工,毫无作为,也有可能淘汰出局。
分配任务时,张之华留了个心眼。他既没有选择人多路宽的大乡镇,也没有选择熟门熟路的家乡,而是自告奋勇去最偏最远,路最难走人最难进谁也不愿去的草台乡。草台是本县唯一的山区乡,以前来明诚念书的多,去明信的少。竞争对手是明信,而明信显然不太在乎这个考生只有四五十人的小乡镇,这一点对自己十分有利。另外,招生任务完成好坏,不是按人头算,而是按百分比算。人少,在每个学生头上所能付出的时间,投入的感情就多,成功的机会就大。领导问,你对草台 熟吗?他顺口说,熟得很,我弟弟在那里做过一届乡长,有群众基础。其实,草台他只去过两次,每次只待了几个小时,吃顿饭而已。做乡长的基础更是扯淡,乡长因公因私,难免要得罪老百姓,招生的时候,回避弟弟的名讳都来不及,谁还敢提这个茬。
现在张之华摇身一变,自己成了候鸟。除了各个初中初三学生姓名和中考分数,别的一无所知。第一次下去的任务是见面,收集信息,熟悉情况,联络感情。第二天早晨出发时,张之华的车上是满的。沿途路过各乡镇,逐个放人下去,约定下午电话联系,最后一段就只剩下他自己。草台实在是小,在街上来回走了两趟,连停车的位置都找不到,只好硬着头皮开进乡政府大院。好在小地方来车少,人们眼里开车人都是有钱人,不至于被驱赶。下车到街上一看,才看清街口上方赫然挂着一条大红广告:今年高考明信中学比明诚中学本科多考取59人。张之华眼睛蒙胧了一下,打电话向领导汇报了,然后去找自己班上今年毕业的学生李江。
张之华随便问了一个看店的人,认识李江吗?说认识,他就在对面网吧里,吃完饭刚进去。
李江把张之华带到家里,拿出西瓜来吃了。张之华拿出草台乡初中毕业生名单。听说老师来招生,李江就指着李琪的名字说,这是我堂弟。找到李琪,李琪立即把几乎所有学生的家庭详细内容写了出来,包括住址,手机号码,父母姓名,是否在家。张之华说,你什么都知道?李琪不好意思,说就这么小的乡,谁不认识谁呀。
张之华心里一阵激动。招生难,主要是找人难。今天真正是太顺利了。如果是大乡镇,考生五六百人,许多人互不相识,这第一步收集信息就是大难题。没有信息,只能去找初中班主任。可明信向班主任付钱,明诚不付钱,还来抢生意,人家根本不会理你。
李江待不住,说了一句老师中午在我家吃饭,又跑进网吧去了。张之华问李琪,想不想去明诚念高中?李琪说,想,太想了。我哥说,明诚可好了,那么大,那么多人,比草台全乡的人还多。楼又高,路又宽,可以看电影,踢足球,放学时花花绿绿的人群像山洪一样泻出来,可热闹了,像大城市一样。可是我——我分数不够。请问老师,我去明诚要缴多少钱?张之华把标准给他看了,我校的录取分数线是430分,你是390分,你要交2800元。当然,如果你抓紧时间报名,我可以给你最大的优惠,1200元。
李琪说,我父母都上山砍树去了,晚上才会回家,老师你晚上六点钟才见得到人。张之华看见李琪那么天真的样子,心里酸甜苦辣全有。李江三年前也是考了三百多分,也是缴了一千多元扩招费,在自己班上读了三年。因为喜欢给女生递字条,自己对他骂也骂过,打也打过,罚也罚过。三年下来,高考只考了两百多分,愣是没说明诚半句坏话,没说自己半句坏话,还极力鼓动李琪去明诚。由此可见,自己这个老师,并没有完全失败。
张之华说,我晚上会给你父母打电话。你把我带到最近的一个同学家里,就可以了。李琪带他到街口,见到了黄红珍。张之华说,你可以去玩了,告诉李江,不用管我吃饭的事。黄红珍听说是明诚的老师,懒洋洋的样子,拿名单看了一遍,说,前面550多分的四个人,高圆圆,陈芬芬,还有我,我们都在明德报了名。张之华问,缴了多少钱?答每个人缴了扩招费7200元。只有余芳没有缴钱,她家里穷。
黄红珍把张之华带到余芳家里,这种击鼓传花式的方法,可以轻易了解下一个学生的情况,张之华觉得很好。余芳的母亲正在堂屋里做爆竹。张之华说,这多危险。女人说一年又一年,都是这么做过来的,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不危险。听说是明诚老师招生,女人说,关在房间里,生气哩。怪只怪我多生了一个,罚了钱,去年又翻建了房子。现在她自己考差了几分,反过来怪父母没钱。
女人喊,余芳,老师来了。房间里出来一个嘟着嘴巴的小女生,后面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和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刚才的对话她己经听见,就问,老师,我班主任说明诚女生体检,查出好多怀孕,真的假的?张之华吓了一跳,心想,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直率的,竟当着母亲的面,问这么敏感的问题,她才多大呀。张之华说,这当然是谣言,高考体检,根本不查妇科,更不查怀孕。问学生淹死在水塘里没人知道是咋回事?张之华说,这更是比窦娥还冤。是明礼的女生,成绩跟不上,压力太大,想转到我们学校来,看起来脑子有点不正常,没有人敢接,都劝她回去。谁知道她竟跳水自杀了,可惜得很。又问街上标语写的是真是假?张之华说我也觉得奇怪,这和事实明显不符,要不我现在就打电话问一下。电话里,领导很亢奋地回答说,经过数据对比,明诚的人数是算二本,460分以上,明信的人数是算三本,360分以上。人家偷换概念,你们可以大胆地揭穿。
张之华说,余芳,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你将来会有出息的。你不就是想进明德吗,我有办法。母女俩一听,说老师讲来听听。张之华说,同样的分数,别人进明德,你进不去,丢面子了对不对?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比别人多了一个妹妹,这就是得。世上的道理,有得就会有失。我开个玩笑,你把这个妹妹卖掉,你就可以进明德,不知道你舍得舍不得?
余芳一下子抱紧妹妹,说不行,绝对不行!
做母亲的也笑了,说老师就是老师,一句话就把道理挑明了。
张之华说,念高中不是目的,考上好的大学才是目的。你进明德,你是扩招生,进普通班,老师也不会太关注你,他们更关注你的钱包。到明诚来,明诚的老师并不差,明礼、明德的很多老师,都是从明诚调过去的,他们在明诚不一定是最好的,只是年轻罢了。我安排你进快班,当宝贝一样培养。明诚这边伙食又好又便宜,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我还可以给你发助学金。三年以后,再来跟黄红珍她们比成绩。
余芳问,老师你能保证我高考考得过她们?
张之华说,我不能保证。但我敢说,胜算很大。在明礼、明德,成绩一旦掉到班上后半部分,就会失去信心,因此而一落千丈的人,我见得多了。你到明诚来,你是优秀的,信心足,进步快,潜力就能发挥。你们想一想我的话有没有道理,我过几天再来。
街上走完了,张之华问下村怎么去。余芳说,乡干部下村,我们走亲戚,都是骑摩托。你到路口,有专门送人的摩的,很贵。
张之华选择了去人最多的玉泉村。问摩的,去玉泉村一个来回再走几户人家,多少钱?师傅说,你是下去招生的吧?
你看得出来?
不瞒你说,你是下去招生的第五个老师了,有的人都下去两三次了。老规矩,我送你到每个学生家里,我认得人,跑一圈80元。
张之华说,也就二十几里路,来回不到六十里,太贵了吧。
师傅说,要不这样,等跑完这一趟回到这里,老师你觉得值就付钱,觉得不值呢就算了。
路上的颠簸程度远远超过张之华的想象。那不是路,是一块一块石头垒成的埂子,而且到处是积水和塌方。放山的老乡正把木头一根一根溜下来。车过之时,喇叭是不能停的,要让山上听见。张之华问,人过咋办?师傅说,人过路时,看见有木头下来,就要不停地“呜——”否则就可能砸死。有汽车装着木头缓慢驶过。师傅兴奋起来,说我这两个轮子比他那四个轮子快。汽车一快,立马翻下沟去。
玉泉村并不是一个整村,而是分散在绵延四五里一条山沟里的六七个小村的总称。师傅不看名单,一路问,都不在家。张之华有点失望。师傅说,不急,说不定聚在一起玩呢。大人上山,小孩一个人在家,受不了。张之华问,为什么小孩不上山?答曰砍树抬树很危险,不是什么好营生,小孩做不了。
幸运的是,所有初三学生都聚在一起,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牌。听说是招生老师,并不抬头,意思是见得多了。
张之华说,我是明诚的,第一次来。我不仅仅是来招生,还想了解一下,你们心里想些什么。
有人搭话,我们什么都不想,全由大人安排。
张之华说,这就不对了,你们己经不是小孩,应该有独立思考能力。
想了也白想。你问他,他是我们老大,袁小政。
摩的师傅在门外招手。张之华出去,问有什么情况?师傅说,我弄清楚了,他们都听袁小政的。袁小政是特困户,父亲四十岁才成家,现在己经六十多,目前靠己经出嫁的女儿资助过日子。你如果能在经济上帮助他,这些人就会跟他一起去明诚。
张之华想,自己是来招生的,还是来扶贫的?他在心里把学校的扶危助困政策过了一遍,然后把袁小政拉出来,先励志后政策,谈了半个钟头。张之华说,我一个星期以后再来。
回到街上,有人喊了一句张乡长。张之华说,不好意思,我是他哥。那人却并不见外,说原来是张乡长他哥,长得像哩。我就在乡里上班。走,我们一起去吃饭。张之华说,我是来招生的,还有别人,下午还得跑,绝对不能喝酒,谢了。张之华对摩的师傅说,下午还跑不跑?师傅说,有钱赚,当然跑。张之华说,那中午我请你吃饭,吃完就出发。
下午,他们又跑了两个村,见面任务完成大半。回来时师傅指着小河里摸螺蛳的人说,那是明信的招生老师。你下村,他下河。他怕苦怕累,自己不干活,全指望初三班主任帮忙,看来要靠不住了。张之华说,你不喜欢他?师傅说,自从初三班主任和他在街上喝了两回酒,然后说明信多么多么好,大家就明白班主任得了明信的好处了。草台是小地方,不管什么好事坏事,大到男女关系,小到夫妻吵架,都瞒不了人。
师傅说,他明天有事不能出车。老师如果明天还来,注意旧车不能坐,为了省钱带两个人坚决不能坐,还有一个瘸子的车不能坐。摩的经常翻到沟里去,还死过人。
张之华一路上捡人,回到家又是满满一车。张之华问大家感觉如何。黄偑林说,差点被狗咬死,魂都吓飞了,明天要带根棍子。李凤凰说,她根本没吃午饭,一直饿到现在,因为乡下没有饭店。汤司令说,这都不算什么,人家根本不理你,那个难受,那个不自在,连叫化子都不如。这次下去,才知道什么叫斯文扫地。张之华说,山里人还不错,狗也不咬人,就是坐了几个钟头摩的,颠来簸去,这屁股估计己经开花,痛得受不了。
第二次下去,张之华和民办明昌高中的招生老师不期而遇。这小年轻的很不懂事,竟当着家长的面问,你招到一个学生多少钱?张之华说,没有钱,我们下来,是来辟谣的,是被明信逼的。人逼悬梁,狗急跳墙,还谈什么钱。怕就怕招不到人,没课上,要下岗。对方听懂了话外之音,自觉没趣,先走了。那人一走,家长立即拿出西瓜待客。张之华知道,这家要砍价。
学生叫庄宝相,中考只考了251分。按照明诚的标准,计算出来的扩招费要16500元。家长说,明昌不要扩招费,你们又这么贵。我们小时候读书,从来没听说什么扩招费。老师你给我们讲一讲,什么叫扩招费。
张之华说,这全是当官的搞的鬼。
张之华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讲官话。如果按政策口径解释,说什么财政困难,政府没钱,那就等于自杀。只有顺着老百姓的思路,给他们挠痒痒,挠得舒服才行。好在张之华本人,对这个政策也多有反感,所以言语之间,完全出自内心。
张之华说,扩招费,外面叫择校费,这是当官的想出来抢劫老百姓的一个办法。举个例子,明礼、明德招生,本来打算招3600人,如果把录取分数线划到第3600名,择优录取,分数面前人人平等,也就罢了。但是,他们故意把分数线划到第2000名,余下的1600个名额,就叫扩招,不论分数高低,只要有钱,就可进来。分数越低,交钱越多。老百姓把这叫做,分不够,钱来凑。钱就是分,分就是钱。小孩努力学习,就是帮父母挣钱。
家长说,那咱老百姓就没有一个讲理的地方?
有哇。你不是要念高中吗,高中很多,你可以选择,明昌就不要钱。这扩招也不是本县的发明,这早已经是全国粮票,全省通行全国通用了。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努力读书,多考一点分。
家长说,你给我一个最低价。
学校给张之华的权限,可以降到4000元。张之华早已看清,这家有钱,而且一定不会去明昌。想到袁小政,学校今后对他明里暗里,还不知要贴补多少。杀富济贫是人之本性,张之华说,按你这个分数,学校是交多少钱都不会要的。这不比那差十几二十分的人,今后管理起来难度很大。你还是去明昌更好。如果一定要去明诚,我能给的最低价是6000元。这真的不贵,高中三年只收一次,摊到每个学期也就是一千元。再少,你就去找别人。
己经上线,不用侃价的学生,张之华也不敢大意,一家一家,和家长,和学生,天南海北,家长里短,聊天。人是感情动物,熟了,话说开了,生意就容易成交。可以预见,除了收获几斤螺蛳,明信的招生老师在草台是绝对没戏了。那个大红广告己消失。据余芳说,是校长勒令初三班主任摘下来的,他背后说张之华釜底抽薪,死缠烂打,弄得他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
其他各乡镇,招生大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黄偑林说,他那里有一个女生,一家人正在田里割禾。为了搭上话,他就下田帮踏打谷机,还咬牙帮挑了一担谷回家。张之华说,那你不成了上门女婿,女生很漂亮?黄偑林说哪里谈得上漂亮,乡下酸妹子一个。我是看她分数高,才豁出去了。
最苦恼的是汤司令。他负责的乡镇是明信的老根据地,明信的招生老师又是本地人。两人经常碰面,学生家长像看猴戏一样看他们说道,希望听到更多更新更有刺激性的说法。汤司令嗓音沙哑,说他已经磨练到美国政客的水平,说大话不怕扇舌头,撒大谎不用打草稿,连300分的人都承诺进快班,但完成任务依然够呛。
张之华第四次去草台,学生们老远就喊,老师,有人看见了,你有轿车。通知书不是发了吗,你还来干什么?张之华说,第一,我来收钱。每个人预收400元学费,回去好证明我招到了人,没有白忙。第二,你们山里人实诚,我很担心。开学如何坐车,如何住宿,生活用品如何购买,如何防止被人讹诈欺骗,都要说清楚。家长一听,大多要求把小孩放到老师宿舍住,怕住在学生公寓无人管,住老百姓家里更容易学坏。而学生们的要求则近乎撒娇,老师你要开车来接我们。
张之华说,开学我很忙的,你们包一个车也一样。余芳说,不行,我还没坐过轿车呢。你不来接,我就不读。
在给袁小政开收费发票时,张之华把钱退了回去。张之华说,这四百元,算是我个人一点心意。袁小政眼睛有点潮。张之华说,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界上会有很多人帮助你一直到你长大。特别是在孤独的时候,痛苦的时候,要挺住。
开学前一天,张之华在宿舍看电视,年级主任打电话来,说开会。问开什么会,说开高一班主任会。这就是说,他没有被淘汰,他可以做班主任做到退休。想到这一年来的风风雨雨,张之华的眼睛竟也有点潮。
张之华的车无法下村。且一次只能坐五个人。李琪负责排班,让各村学生按顺序先后到草台街等待。张之华拒收了家长给的车费,跑了四趟草台街,把学生直接送到校内需要房客的周师母,孙师母那里。她们早就打了招呼,要招租学生,赚点伙食费。
余芳李琪他们坐的第一趟车,张之华一路接电话。一接电话,车就要减速,靠边。余芳说,老师不能关机吗?张之华说,手机不是想关就能关的,通不上话,有时能把对方急死。这些电话,有原高三学生打来的,问怎么拿档案,怎么转团组织关系,怎么办贫困生补助和贷款。有高职学院老师打来的,督促他盯紧填了志愿的学生,千万要按时来报到。有熟人打来的,希望他帮忙再减少一点扩招费。还有一个电话,说老师你好,我是王伟。张之华问,哪个王伟?回答是高中只读了一年就退学的王伟。
张之华问,你过得好吗?你有什么事?
王伟说,他在外面打工,过得还好。最近出了一件怪事,他爷爷打电话告诉他,他收到了三个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明德的老师还到家里来,动员他去复读,说明年一定考得上一本。他爷爷说他在打工,老师怎么都不相信。他担心被人陷害,所以问一下老师。
足足过了半分钟,张之华才反应过来。他做了假,用了王伟的名字报考,别人却当了真。这事想起来,是又可笑又可悲,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还得揩屁股。张之华说,没事。你放心,现在大学招不满,连八十岁的婆婆,都有收到十几个大学通知书的。至于明德的老师,那一定是信息不准,张冠李戴,把你和别人弄混了,或同名同姓,出了差错。
王伟说,他一直担心,最近几天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老师的电话,赶紧问一下。张之华说,问我就对了,你一千个放心,一点事都没有。
学生邓若之打电话问,老师我的高考分在班上排第几名?声音中颇有得意之色。张之华反问,你先告诉我,你从不听课,你的分数怎么来的?
当然是抄的。我向前桌付了二千块钱。
他是哪个学校的?
明礼的。
他考了多少分?
六百多。
张之华鼻子都快气歪了,但邓若之看不见。这么小就学会了腐败,将来长大那还得了。其实这也不全是学生的错,牵涉到钱,后面一定有家长的影子。邓若之的高考分数是全班第一,比二本线只差两分。张之华想,腐败就腐败吧,抄就抄吧,偏偏就少抄了那么两分,这纯粹就是故意跟老子过不去。
张之华说,你不要管你的分数排名,那没有意义。你抄到的这个分数也没有意义。假的就是假的。
邓若之说,他也知道这个分数意义不大,所以连三本都不敢填,老老实实填专科。但是,他在他录取的那所学院中,分数是最高的。学院己经给他打了电话,说只要入学,就让他做学生会干部,还答应发给他奖学金五千元。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老师你别骂我好不好。我求老师一件事,如果学院向你调查我的表现,请老师多说几句好话。
我向别人说过自己学生的坏话吗?张之华哭笑不得,挂断电话,心中的怒气难以平复。
下车时,余芳说,我数了,老师路上共接了十三个电话。
晚上散步时,周师母和孙师母神秘兮兮地拦住张之华,塞给他几张红钱。张之华说你们没欠我钱。周师母说,这是规矩。我们都是老实人,不能坏了规矩。
周大辉打电话过来,带着哭腔。张之华问,感冒了?小周说比感冒严重得多。他班上有十个人没填志愿,说不读大学要去打工。他为了思敏学院那一百元一个人,就全填上了。没想到有个叫付彬的家伙,开学前自己联系的,要读另一所学院。人家去提档,发现档案己被思敏学院提走。现在家长来闹,说他代填志愿犯法,如果进不了那所学院,要他赔偿三万元,否则就告到教育局去。
张之华说,你打电话叫赵英俊退档不就行了。
小赵说,退不了。小赵要我做工作,说服他进思敏学院。
那是你没说清楚。你再给小赵打电话,讲真话,别怕丢面子。你说清楚,那一千块填志愿的钱不要了。再不退档,你就去思敏学院跳楼。
第二天照例由班主任进行入学教育。张之华刚开始点名,丁唯一的母亲拿着一盒牙膏,笑吟吟站在教室外。女人说,张老师,感谢你帮丁唯一拿档案,这是我正在直销的多利牙膏,每支36元,这一支送给老师用。用得好,以后可以买。说完,把牙膏塞到张之华手里。丁唯一委托张之华,代填了德培学院,并一再叮嘱代领通知书和档案。张之华问,丁唯一并没有去德培学院报到,他到哪里去了?
女人说,不好意思,他后来去了洋南学院,你们学校的邹勇老师亲自带他去的。
洋南学院不正规,你不知道?
我儿子看了招生广告,执意要去,我也没有办法。
女人一走,张之华立即打邹勇电话。
你一共带了几个人去洋南?
邹勇吞吞吐吐,说他只带了两个学生过去,当场拿到了六千块钱,但一路的费用都是他付的,结果所剩无几。保险公司那两个烂女人,共带了全县各校二十多个人过去,大发了。他想分一点账,女人说,他没把所有学生全部交付,属于违约,提成免谈。他还问了明信、明昌的人,人家没违约,女人说,已经付了宣传费,所以也是免谈。
张之华挂了电话,看到王怀清在走廊走过,边走边叹气。张之华问,叹什么气?
王怀清说,6月29日在宾馆,当着我的面,填了有费用的志愿三十多个。我高兴了两个月,谁知道这些短命鬼,大多数根本不当真,都打工去了,明显是填着玩的,全是瘪谷。现在我手上通知书一大叠没人要,一天到晚接电话,要我督促他们去报到。我又不是国民党,去哪里抓壮丁?再弄下去,连电话费都回不来。
其他班呢?
大同小异吧,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张之华笑了。捆绑不成夫妻,三年前成功的做法,今天己经过时。他班上自觉自愿,歪打正着,命中辛苦费的人很多,而需要督促的人很少。可以肯定,他今年又做得很好。他虽承诺了一餐饭,但和总收益比起来,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全中国的高三班主任,恐怕也只有他没向学生推荐任何学校,只有他能想到和做到承诺一餐饭。这叫创新,这叫创举。张之华有一种冲动,他很想去找校长谈一谈,告诉校长,自己年龄虽大,但思想并不僵化落后,与学生也无代沟。所谓学生反映,真的与己无关。张之华的笑完全出自内心。三年以后,他班上有没有人考上二本,根本与己无关。再逼着他像去年一样整,那是做梦。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他一个老学生,比他小不了几岁,在省城一所民办高中做校长。前几天在街上偶遇,还请他吃了饭。这个校长也就是学生对他说,老师退休以后如果闲不住,愿意去他的学校上班,他热烈欢迎。
回到教室,学生乱成一锅粥。张之华说,吵什么吵,有事一个一个说。结果有丢了缴费发票的,有招生老师承诺进重点班无法兑现生气的,有分数比别人高扩招费反而缴得更多的,有要求取消军训的,有住进学生公寓又想搬出来的,有把行李临时放在校门口老百姓家里被强迫住宿的,有昨天晚上出去散步被人掏了腰包的,有嫌邻桌身上有臭味的,有嫌课桌凳太破烂的,有埋怨教室没装空调的。这些烂事如果一个个悉数按学生意愿加以解决,估计这个班也就可以宣布解散了。面对着这些暑假千辛万苦连哄带骗弄进来的学生也就是客户,张之华想,这哪里是学生,这分明是一屋子的爷爷!
怎么办呢?凉拌。什么教书育人师道尊严人类灵魂工程师之类的话就不要提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什么说法什么手段,能把这些爷爷重新修理成学生模样,能让教室里重新像个课堂模样,那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一个合格的班主任。用校长的话说,整吧。
那就整吧。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