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明月
2022-03-03许国华
一
我们这群孩子聚在院子里,等着、盼着月亮出来。
姗姗升起的月亮,从朱家桥村头的屋脊上慢慢地浮出来。我们“吱溜”一声溜出了院子。淡淡的月光映着猫一般潜行的身影。
东横河的河塘边停放着两条采菱船。这是乡村罱河泥用的木板船。我们站在采菱船旁,静静地等着阿娟的到来。
月光下的东横河河塘充满着诗情画意。淡淡的月光如水般地倾泻在荷叶和菱叶上,腾起一层薄薄的烟雾,几分真切,几分朦胧。我抬头看那一轮明月,看到里边有影影绰绰的东西。
有人说那是奔月的嫦娥,有人说是捣药的白兔,也有人说是伐桂的吴刚……我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你们猜猜看,月中的嫦娥像谁?”忽然有人问。
“像谁呀?像阿娟姐。”我脱口而出。
“谁把我说成了月中的嫦娥?”夹杂着幽幽菱香的晚风中,飘来了阿娟甜柔的声音。
我们转过身去,只见披着月光的阿娟浑身笼罩着一种神奇的光泽,仿佛真就是月中的嫦娥。混沌的我,隐约有了一种迷离的情感,悄悄地袭上心头。
轻篙一点,左右一撑,采菱船便颤颤悠悠地穿行在河塘之中了。我上了阿娟的那条船,说不清为什么。
东横河河塘是阿娟家承包的,河边水浅处植莲,河中水深处种菱。阿娟用长柄镰刀钩住藕节,提藕出水,我们在一旁抢着采藕,也有的直接用手去扒藕。田田的荷叶,盖过我们的头顶,我们仿佛是在莲间戏水的游鱼。
采菱船划到了河塘的中央。月光下的河面,青幽幽地泛着波光,密密的菱叶薄薄地铺在水面上,一皱一皱地漾着,像微风中抖动的丝缎。月光照在菱波上,微闪微闪,像无数条细小的银鱼在游动,柔和而无声地闪着碎波。一层淡淡的轻雾弥漫开来,依稀可闻的缕缕菱香沁人心脾。月下的河塘是美丽的,如诗如画。连空气都变得有些醉意,我们沉浸在湿润的梦里。
阿娟带着我们来到白天她家已经采过的菱盘,尽管只有少数漏落的菱角,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令我们欢喜了。我们知道,阿娟家的家境不太好,她家承包的河塘采撷的菱,还要拿到集市上去换一笔钱,贴补家用。
阿娟是翻菱的好手,不仅双手翻盘子,双手采菱,而且总是采摘滿手后才往船舱里扔。我从侧面看阿娟,月光下,她前倾着身子,时而翻起青青的菱盘,时而摘去饱满的菱角,弄得身前身后水意淋漓,在月光里一闪一闪,有种妙不可言的神秘。
我发现月光下的阿娟最美。一股少年特有的朦胧情愫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或许,我对异性的好感,就始于那一刻。
一个个菱角摘下来,老的随手扔进身后的舱里,嫩的就在嘴上一咬,顿时洁白粉嫩的菱肉便进入口中,唇齿溢香。我们几个调皮的小孩,在河塘中随摘随剥,随剥随吃。菱有的是两角的,有的是四角的,一不小心,戳得屁股生疼。阿娟侧过身来:“菱会‘咬’人的。”于是,河面上立刻漾起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们收工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不少菱和藕。我拿回家交给父母,却遭到父母的训斥:“你们怎么可以去偷菱?”
“那是阿娟家的,阿娟也在,怎么能算是偷呢?”我不服,与父母“理论”。
几乎在我被父母训斥的同时,邻居阿娟家也传来了他爸爸的训斥:“你这个没脑子的死丫头,怎么能领着一帮人去采菱?”
阿娟:“我们去的是白天采过的地方。”
“你还嘴硬,打你个嘴硬。”
接着,便传来了阿娟他爸的抽打声和阿娟的哭泣声。
“看来,要给你找个婆家了,我们管不住你了,让你婆家管你吧。”这是她妈妈的声音。
原来,阿娟家承包的河塘,盛产菱、藕,经济价值较高。以往承包的农户,出于种种原因,在每年的八月半前都要挨家挨户地分发一些藕和菱给大家。这些东西,都是八月半供奉月亮的斋果。在民间,“藕”有多子多福、“菱”有聪明伶俐的吉祥寓意。
那年已是八月十四了,阿娟家依然没有像以往承包的农户那样挨家挨户地分发菱藕,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出来了。于是,阿娟便领着我们这些小孩去她家白天采过的地方采撷遗留的菱藕,算是对大家的一种补偿。
第二天,是八月半。阿娟的爸爸终于拿着菱和藕挨家挨户地分发了。显然,这是阿娟和她爸“交涉”的结果。
我把阿娟爸爸送来的菱放在竹篮里洗一下,然后放到铁锅里煮熟。当中秋月亮升起时,我们全家坐在院子里,边吃菱,边赏月。可我总觉得,当晚的月亮没有前一天晚上的月亮圆,菱角也没有前一天晚上的香……
二
月下采菱后,我被父母训斥。心思渐渐收敛了,规规矩矩地去上学。
一天,我上学路过后塍镇街上一家照相馆,突然眼前一亮:沿街的橱窗中,陈列着一幅照片,照片是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的侧面半身像。
照片上的她,飘溢着一种迷人的浅浅的微笑,那双眼睛非常动人,顾盼自如,有些俏皮。头发是新潮的披肩发,有几分城里人的洋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脑海中涌现出《诗经》的句子。
照片上的她,是那样的面熟,那样的亲切。这似曾相识的照片,如此面熟的可人,我在哪里见过呢?
阿娟!对,就是阿娟。确定之后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感到新鲜,一进家门就急切地告诉妈妈。妈妈显得很平淡:“阿娟要嫁人了,那是她的结婚照。”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随后一种深深的惆怅揪紧了我的心。
阿娟是邻居家的女儿,比我大好几岁。她妈妈一连生了“五朵金花”,第六个才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由于子女众多,生活负担重,家境清寒。在那个“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破老三”的年代,在家排行老四的阿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能穿她三个姐姐的旧衣服,要么长袖可舞,要么捉襟见肘。尽管衣服不合身,却遮掩不了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和青春可人的气息。
阿娟是朱家桥村上最漂亮的姑娘。一张秀气、白皙的瓜子脸桃红般的鲜艳。农村的劳动,使她体态丰盈健美。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活脱脱就是流行歌曲中的“小芳”。如果那时《小芳》已流行,我们定会顽皮地修改歌词,在阿娟面前唱道:“村里有个姑娘叫阿娟,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阿娟就如歌中的“小芳”那样,普普通通地生长在农村,名字也很普通,几乎每个村上都有一两个叫“阿娟”的姑娘。在那个时代,阿娟和她的同龄姐妹们不得不为了家庭而做出种种奉献和牺牲,而她们自己却全然不知,毫无怨言。
阿娟勉强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家里的经济支撑不起,她的书包让给了弟弟。她的聪颖全部放在编织花边上,阿娟编织花边的钱,舍不得为自己添身衣服,全部用来供养上学的妹妹和弟弟。
阿娟的妈妈开始张罗女儿的婚事。按理说,像阿娟这样标致的姑娘,说媒的人一定很多。然而,阿娟的妈妈一直都不同意。不知何故,却选中了邻县的一户人家。
吃了订婚酒后,阿娟脱胎换骨了,穿上了男朋友家给她做的花格子衣服和时髦的喇叭裤、高跟鞋,辫子也剪掉了,头发改成了城里流行的披肩发。
从此以后,每次上学,我都要从照相馆门前经过,贪婪地看着橱窗里的照片,照片上的阿娟冲我浅浅地笑着。
有一天放晚学,我照例经过那家照相馆,发现阿娟的照片竟然不见了。照片哪里去了呢?我冲进了照相馆。
照相馆老板惊讶地看着我涨红的脸,听着我结结巴巴的话语,才明白了我的意思。
看着我若有所失的神情,老板不无遗憾地说:“阿娟下午刚刚取走照片。一个好姑娘啊,照片在这里挂了大半年,免费为我做了大半年的广告,取照片时,还执意要付钱。当初说好是免费宣传、免费拍照的啊。”
橱窗空空,我怅然若失:阿娟就要出嫁了……
三
阿娟的婚期定在秋收后的农历十月十八。
那天,我向学校请了假。因为阿娟家提前几天就通知我去当送亲陪新的阿舅。阿娟见到我时,笑了笑,那浅浅的微笑,依然那样醉人,只是笑容中多了几分无奈。
我从村上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惋惜中,多少猜测到了阿娟的婚姻状况。村上甚至有人这样说,阿娟不是嫁出去的,分明就是被她家卖出去的。男方年龄比阿娟大七八岁,长得又黑又矮。据说男方家有水泥船,专门跑运输,是有钱的暴发户,还给了阿娟家一笔丰厚的彩礼。根据男方家的风俗,他们选定夜晚来接亲。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湛蓝湛蓝的夜空中,一轮孤月兀立天庭,孤傲而又淡漠地俯视着人间。
男方的迎亲船早早地停在阿娟家门口的东横河水栈边。到底是暴发户,男方家用来接亲的水泥船相当气派。
送亲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现场人山人海。精心打扮的新娘终于千呼万唤地走出来了,在人们惊讶和羡慕的目光中,阿娟在喜娘的搀扶下木偶提线般地走着。溶溶的月光为阿娟铺设了一条银白色的地毯。沿着那条地毯,阿娟登上了迎亲船。
我机械地跟在送亲的队伍中,在爆竹声和欢笑声的簇拥下,登上了迎亲船。登船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阿娟,阿娟的眼中竟然闪着点点泪花……
难道眼前的新娘就是那个在我心底激起阵阵涟漪、唤醒我对异性渴望的阿娟吗?似乎不是了。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阿娟,已经永远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
溶溶月色依旧,可那个在月光下采菱的阿娟,你去了哪里呢?
迎亲船载着新娘终于启程了,明亮的月光伴她同行。我站在船舱里,眺望远方:“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心中无限悲凉。
命运之舟啊,你要将阿娟载向何方?朗朗明月啊,请你一定要将阿娟的前程照亮,让她幸福!但愿今晚的一船明月,永远属于阿娟。我虔诚地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四
自从阿娟远嫁到邻县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尽管她偶而也回娘家,但我一直在学校读书,极少回家。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我彻底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庄。多年过后,我成为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不再是当初情窦初开的少年。這期间,有关阿娟的消息,也会点点滴滴、断断续续地渗透过来。只是我,从未刻意地去打听过。
去年,在一家酒店里亲戚的寿宴上,我意外地邂逅了阿娟。尽管隔了几张桌子,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迹,她那白皙的瓜子脸上依然扑闪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还有一抹浅浅的微笑。
在我心里,始终珍藏着那张美丽的照片,尽管岁月流逝,可那张照片在我心里历久弥新,毫不褪色。照片上的她,与月下采菱的她和踏上迎亲船闪着晶莹眼花的她,重叠交替在我的记忆深处。少年时期的懵懂无知、青年时期的梦幻渴望,都被锁进了那张照片里。
我站了起来,走向阿娟的那张桌子。阿娟惊喜又惊讶地看着我:“是不是阿华?”她叫着我的小名。
“有点儿认不出来了,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长高了,也长胖了。”阿娟脸上溢满了笑容。
是有点儿不一样了,毕竟过去了三十个春秋。
我始终无法忘记送亲夜晚的那一船明月:溶溶的月光下,阿娟机械地迈动着双脚,一步步登上了停在水栈边的迎亲船,略带哀怨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当年幼小的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深深地为她的“不幸”感到痛心却又无可奈何。
宴会厅里很热闹。阿娟指着我身旁的座位问:“你的那位呢?”
我连忙招呼妻子过来,给她们作了介绍。阿娟居然对我的妻子很感兴趣。
酒席结束后,阿娟和我们在宴会大厅靠窗的地方坐下来闲聊。阿娟是宴会主人男方的亲戚,而我们是女方的亲戚,就这么巧合地重逢了。
午后空荡荡的大厅显得格外寂静。滚热的香茶,腾起如烟的轻雾。往事如烟,人生如梦,心中的感叹,似乎都在那袅袅飘拂的轻雾中弥散开来。
当我问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时,阿娟轻啜一口茶,馨香的绿茶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其实,当初我嫁给他是极不情愿的。我甚至想到了一个人离家出走。我理想中的他,应该是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可他不是。并且在我刚嫁过去的时候,村里人都背后骂我是贪图他家的钱财。”
袅袅的茶香里,阿娟的声音有些哽咽:“要怪只能怪我命不好。当时我家太穷了,孩子又多。父母生养我们也不容易。想想我也就认了这个命。”
我一时语塞,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听她继续说:“有很多在旁人看起来不幸的婚姻,其实很幸福;有很多外人看来很幸福的婚姻,有可能不那么幸福。这些年,他待我不薄,一直很疼我。我们一起开办了厂子,日子过得殷实,也算挺幸福的。”
说着说着,阿娟的脸上露出了幸福而又满足的微笑。幽幽茶香,静静地弥散。
席间,阿娟曾来我们的桌上敬酒,她拉起我的妻子,俩人并排站在一起,阿娟问同桌的亲友:“大家看看,我和阿华娘子是不是长得很像?”
经阿娟这么一说,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他们看完后,连忙说:“是的,你们长得很像呢!”
“不光长相像,连神态都很像!”
“嗯,像亲姐妹!”
许国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华辞赋》《扬子江诗刊》《青春》《延安文学》《连云港文学》等期刊发表作品若干,曾获《人民文学》首届“美丽中国”散文游记大赛奖、第二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