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的经济逻辑

赵义

在元宵佳节这一天，十二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在北京开幕，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向大会报告了政府工作。

在人大审议和最后表决之前，来自现场的人大代表对政府工作的评价，最直观的就是在总理宣读《政府工作报告》时代表的掌声。这些掌声部分来自于一些具有李克强风格的施政理念宣示，比如大道至简，有权不可任性。还有一些颇有力度的施政表态，比如无论财政多困难，惠农政策只能加强不能削弱，铁腕治理环境问题等“硬话”。

这反映出人大代表们对这届政府施政理念的普遍认可，并且透露出人大代表们对一个清正廉明、权力边界清晰、施政作为强有力的政府的普遍期望。从这一点看，人大代表们的取向和广大民众、广大选民的基本想法是高度一致的。

的确，在“我国经济下行压力还在加大，发展中深层次矛盾凸显，今年面临的困难可能比去年还要大”的情况下，一个这样的政府、一个这样的中央政府，是保证中国这艘巨轮平稳前行的最重要条件之一。在将2015年GDP增长目标进一步调低为7%左右的时候，毫不奇怪的是，整个政府报告的核心就是围绕经济问题展开。

从李克强担任国务院总理那天起，国务院的基本经济施政理念是非常清晰的，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政府的自我革命，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激发大众创业和万众创新，同时以社会保障安全网为普通人兜底，让中国经济比较平稳地实现“变轨”。如果简单总结这届政府施政的基本方向，就是改革和市场。

从这样的施政方向确立开始，这届政府经常性地处于稳增长和促改革的艰难平衡之中。当然，在施政两年之后，再简单重复这样的平衡难题已经不够了。事实上，结合社会经济生活出现的趋势性变化，我们可以进一步梳理出改革的经济逻辑。

理解当今中国社会经济的关键变化，角度很多，我们可以先做一个简单的对比，即一个企业做内需市场和外贸市场的不同。

出口是中国经济的“三驾马车”之一，多年来两位数的高速增长，直接造就了中国进出口总值世界第一的地位。如今出口增长降到了个位数，2015年政府的目标是达到6%。虽然，从增量上说数值不小，但显然中国企业将更多地做内需市场。以前做出口，企业虽然管理等能力也会得到提高，但更多的是赚辛苦钱，即所谓的劳动力廉价的比较优势。中国制造在国外市场的落地，比如物流、渠道、品牌、法治環境等，是不需要中国企业过多操心的。

而如果是做内需市场，那么企业面临的问题便接踵而至了，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的短板就暴露了出来，还包括营商环境（“苛捐杂税”）、知识产权保护（抄袭）、统一的全国市场（市场分割）等等。这些问题都是足可以置企业于死地或者让企业无法长大的。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在多年以来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都占有不小的篇幅。此次李克强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这些方面的措施就非常细致，比如：加快建设光纤网络，大幅提升宽带网络速率;在全国基本实现高速公路电子不停车收费联网;深入实施知识产权战略行动计划，坚决打击侵权行为，等等。

更重要的是，做内需市场，企业竞争的内涵有根本不同。内需包括投资和消费。前者比如报告中提到的“棚改、铁路、水利等投资多箭齐发，重点向中西部地区倾斜，使巨大的内需得到更多释放”，这些仍属于三驾马车中的投资，也是政府稳增长的重要手段。但最要害的是启动消费。

在多年的出口导向中，企业也形成一套生存和竞争模式，导致相关行业呈现出比较普遍的同质化竞争、依赖透支消费的营销手段等现象。这在市场一片空白的条件下，尚属可行，但今日消费正在发生转变。2014年执政党几次研究经济问题的重要会议场合，都曾经指出消费的新特征，核心就是模仿型、排浪式消费阶段基本结束。看看我们的日常生活就知道，虽然经济下行，但并不代表人们的消费需求萎缩，不然无法解释有的企业仍旧活得很好。关键是挖掘潜在的消费需求—在出口导向时代，这个工作是出口市场当地的企业做的。

如今要做内需市场，过去有效的竞争模式，没有能力和办法挖掘我们自己市场的消费需求，这与企业的品牌建设、渠道建设、成本控制等更加密切相关。2014年，《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多次宣传过极简生活方式。在一个经济社会，这样的生活方式如何落实到产品上，落实到客户体验上，尤其是如何既简约又质量过硬，这很考验企业的能力。

2015年1月4日，李克强在深圳考察柴火创客空间，体验各位年轻“创客”的创意产品。

比如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把以互联网为载体、线上线下互动的新兴消费搞得红红火火。电商一兴起，大家都很狂热，似乎实体店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出路。真实的问题，一是地产地租对于实体经济的压榨，背后当然又是地方政府的财政动因;二是实体店的运营本身就是一门需要企业下大功夫的学问，这也是以前出口导向时代没有学透的，需要补课。

以上这个简单的对比框架，目的是试图理出社会经济生活的核心变化。现实的确在发生根本性变化，对政府和企业提出了与以前完全不同的要求。这是今天讨论经济改革问题的一个原点。没有这样一个原点，经济改革自身都可能会变得面目全非。

从这样的原点出发，这届政府施政的另一个关键词就是市场。和改革这个词汇一样，市场的名声如今变得不如以前好了。提到市场，人们常常会联想到弱肉强食、资本逐利等负面形象。过去这么多年的改革，也的确出现过不少伪市场化改革。

尤其是涉及产权问题时，人们会立马想到瓜分国资、变相剥夺弱势群体利益这些让人深恶痛绝的事。看看此次《政府工作报告》，对于产权问题，提到非公有制经济的时候，讲要依法保护法人财产权，这一点多年来都是一以贯之;在国企改革部分，鼓励和规范投资项目引入非国有资本参股，对于经营者的激励是笼统地提要健全机制，而没有具体提到内部持股问题;对于农民的土地权，报告的表述是“审慎开展农村土地征收、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宅基地制度、集体产权制度等改革试点”。

人们肯定不欢迎原始资本主义式的市场，但今天更需要问的是，改革包括经济改革为什么需要市场。市场之恶无法回避，但改革的方向不应当是放弃掉市场对社会经济生活（通过价格）的调节作用。对于市场之恶的态度和作为，固然体现了一个现代政府的良心，但如何在政府和市场两者之间划出明晰的界限，才是现代政府面临的最困难问题。

人们谈论市场这只无形的手，习惯性地多是从竞争提高效率的角度着眼。这本没有问题，但效率又和公平是相对立的词汇。其实，如果把视野放宽一点，可以发现，即使是对我们追求的一些社会改革目标或社会问题的解决，市场仍会起到重要作用，具体来说，就是提供一种商业化的解决方案（虽然不是全部答案）。

比如房地产，过去很多企业不夸张地说，只要能拿地皮，雇个施工队，就可以坐等数钱了。与之相伴随的是，中国建筑质量的低下、绿色节能的缺失、社区生活的空洞化等问题。经济下行，房地產业风光不再，这个行业不会消失，只是企业竞争的内涵将发生深刻变化，可以设想未来会通过社区服务等挖掘新的市场价值。

那么，提供这个商业化解决方案就离不开企业家才能。在市场和改革要达到的目标之间，桥梁是企业家才能。我们可以有不同于别国的产权制度，也可以先搁置大规模的产权改革，但无法回避如何激励企业家才能的问题。

在2014年的亚太经合组织工商领导人峰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曾经特别提到了企业家和企业家精神：“我们全面深化改革就是要激发市场蕴藏的活力，市场活力来自于人，特别是来自于企业家，来自于企业家精神。”说白了，经济增长新动力就是增加新的产品和服务的能力，而企业家精神，就是一种发现新的产品和服务的机会，并且能够规模化和集约化提供，从而获得快速增长的能力。李克强总理在2014年视察浙江的时候，曾经向杭州泰隆商业银行负责人推荐看加拿大作家阿瑟·黑利的《钱商》，这个书的结论是银行服务小微客户能获得更长久稳定的回报，李克强的意思是希望民营银行也做这样的“钱商”。

企业家才能与每个人都有关系。私营企业不用说了，即使是国企的领导者，只要看看对于国有大企业的巡视结果就可知，一方面是企业家才能的激励问题未有效解决，另一方面利益输送、变相瓜分等现象又非常严重。

大众创业其实也是要发挥企业家才能，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互联网带来的自组织、自商业等潮流，正在把各种潜在的消费需求挖掘出来，企业家才能就是要把这些潜在消费需求变成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生意的说法很直白，其实一次创业并不简单，发现潜在消费需求只是刚开始，还包括团队搭建、激励安排、内部管理、引进投资等一连串“事件”。

当这届政府的改革的经济逻辑相对清晰以后，那么改革的方法论也自然面目清楚起来，正如李克强在《政府工作报告》里面说的，以政府的减法换取市场的加法。打破束缚人们企业家才能发挥的各种枷锁，克服权力寻租对于人们企业家才能的蚕食，这是本届政府施政最为鲜明的特色。

反弹是巨大的。在全国“两会”开始后，有论者就说，以前是收了钱才办事，现在是不收钱也不办事。此次《政府工作报告》比较严厉地批评了为官不为问题：对为官不为、懒政怠政的，要公开曝光、坚决追究责任。

一届政府的施政，首先要做的是管住自己，这绝不简单是领导者个人施政理念的问题。如前所说，这是社会经济生活的趋势性变化对于政府提出的本质要求。李克强总理多次阐述过，改革主要通过做大增量来促进利益调整。经过多年的利益固化，增量改革和存量改革已经纠缠在一起，如果不显著降低权力寻租带来的巨大社会交易成本，那么经济换挡就可能真的成为政府的“独角戏”。无论是鼓励人们创业，还是吸引社会资本参与重大投资，对于这届政府施政越来越重要，这些都离不开政府行为的“可预期性”。如此次《政府工作报告》所说，要“坚决打掉寻租空间”。否则，即使给市场和社会留足空间，但没有进场的;即使搭好了舞台，但没有唱戏的。

如果再仔细辨析一下，其实对于涉及内部人员等问题的改革，政府基本上是采取一种稳妥渐进的办法。比如政府一直严控编制，原因是政府养人太多，但公务员队伍得稳定，于是就是管住入口，靠时间消化存量。实际上，正式编制虽然控制得很死，但“临时工”的规模却很大，花的还是财政的钱或者直接去社会里面压榨，严控编制的效果大打折扣。如果管不住政府，如果寻租空间仍旧存在，再貌似稳妥又严格的改革步骤也会变成“空城计”。

因此，当《政府工作报告》提出了具体的激励人们企业家才能的措施之后，现在就要防止权力寻租从后门潜入甚至从前门大摇大摆进来，让经济换挡有沦为一场徒具外表的虚假游戏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