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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树棠:在乱世中沉浮

2015-03-18沈寅飞

方圆 2015年5期
关键词:武汉大学

沈寅飞

在武汉大学行政大楼背后一条绵长的山坡路,遥望中仿佛依稀还能看到一个高个瘦削、佝偻着背,戴深度眼镜的老人挑着两个铁皮水桶慢慢爬坡的场景,他每天的任务是在文科图书馆扫地、洗厕所。但是,在多年之后的武大校园中,即使你问上一百名年轻的武大教师,也许都不会有一人知道这位活了93岁三进两出武大的法学名教授。

可是谁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位不起眼、被人忘记的老人,早在1920年就获得了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先后担任过北京大学、武汉大学、西南联大等多所知名大学的法律系主任,他曾兼任宪政实施协进会会员、监察院监察委员、第一届司法院大法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国委员会第一届委员、中华民国法学会编辑委员等职。

他就是法学家燕树棠。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当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代表学校去燕树棠家宣布为他平反、改正的决定时,他说,“我感谢党,感谢学校和组织。我没有什么本事,我吃的粮食是农民种的,我住的房子是工人造的,我感谢工人农民兄弟。”这样入时的话语,似乎可以领略旧知识分子被改造的成效,但也正隐约反映出他被遗忘的缘由。

腹有诗书气自华

“你不知道我念书写文章的本事。”燕树棠曾对儿子燕今伟说。1914年,燕树棠在北洋大学法科顺利毕业,第二年便考取了清华留美公费生,与燕树棠同期的还有后来成为桥梁专家的茅以升先生。

燕树棠深厚的文化功底得益于他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父亲燕友三是前清的举人,早年毕业于当时最著名的京师大学堂后就留学东瀛早稻田大学学教育。从小就深受良好文化熏陶的燕树棠,待到升学及第之时便一举考入北洋大学。

随后留学的5年时间里,燕树棠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等多所美国一流大学学习。可能是中国人的正直也可能是文人的倔强,留学期间,燕树棠有一次去看一部电影,银幕上出现了侮辱中国人的镜头,他当即站起来大声抗议,使得电影被迫停止放映。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学成归来的有识之士选择从政是一种主流。但是,燕树棠是个例外,一回到北京,他即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兼系主任。而且他用事实证明这样的选择是正确的。

燕树棠在北大授课时以认真和严肃著称。他在课堂上从来不苟言笑,以至于很多学生都有点怕他。但他课讲得好,声音洪亮,讲解细致,没有废话,教学效果非常好,学生都喜欢听他的课。他还常常邀请学生来家里做客,一起吃饭,一起研究法学问题。

“你不知道我们家曾经有过的好日子。”燕树棠的长子回忆说,当时父亲在北大任教时,家里有两个四合院,除了为孩子请了奶妈,还有专门看门做饭的大师傅,在夏天还有大块的冰放在屋子里用来降温。“这天然冰块可不便宜,不是家家都能买得起的。”

以笔为枪 以字为弹

“燕先生的话比国民党的飞机大炮还厉害”,在武汉大学著名的珞珈山下,周恩来这样评价燕树棠。

1924年10月24日清晨,北京市民惊异地发现满城皆是佩戴“不扰民、真爱国、誓死救国”袖章的国民军士兵,此时他们才知道北京一夜之间发生了重大变化。冯玉祥已经把北京全城控制在手中,并囚禁了贿选总统曹锟。

事后,有人提出冯氏“政变”为“非法”之举,燕树棠随即发文为“革命”辩护。他提出,“改革国家政治组织,有合法与法外两种手段:按法律的规定之方法而改变政治为合法手段;不按法律所规定之方法而用革命手段,谓法外手段,法外手段是逼不得已而采用之手段也。”冯玉祥班师回京,虽道德上受多方之责备,但是却是一种革命行为,所以不存在合法与非法之说。

事后,燕树棠还专门拜见了冯玉祥,并获赠冯玉祥的一幅亲笔书画。“可惜这幅画在文革的时候就弄丢了,不然也算是一件有价值的文物。”燕今伟对此深感惋惜。

此外,燕树棠还充分运用它对西方法学的历史了解,及时而又敏感地把握西方法学思想的发展与更新,如《论法律之概念》、《法律与道德的关系》诸文,他如庖丁解牛、举重若轻地勾勒西方法学诸流派的发展演变。更难得的是,运用他深厚的文字功底和熟练的外语能力,让例如庞德的《法律史解读》、弗兰克的《法律与现代精神》等当时西方法学大家的最新作品一面世,就被翻译到中国来。

燕树棠用这些新锐的法律思想看待当时中国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在1930年代初期,燕树棠经过详尽分析了“人治”与“法治”的优缺点后指出,法律秩序只是人类社会秩序的一个方面;从社会实际情况来看,绝对的法治与绝对的人治都是不可能的;“现代复杂社会必须承认法治之原则”;“现代社会不容法外之人治,重要问题是如何在法上及立法政策上分配人治与法治之领域,即官吏行使裁量之自由与严格的适用法律”。

“这样精彩的论断,即便在今天看来,也不乏启发意义。而这些民国法学家的严谨治学和卓越智慧不禁让我们反问自己:我们现在法学的学术研究水平能超越民国时期吗?”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陈新宇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问道西南 三进武大

“我是孙中山特批的国民党员。”每每提起自己的入党经历,燕树棠都颇为得意。

有一次,国民党一大中央委员、中国同盟会“元老级”会员石瑛邀请燕树棠参加国民党,而作为当时的主政党派,燕树棠也有意加入。但按照国民党的入党程序,需要燕树棠在入党志愿书上按下手印,以表决心。固执的燕树棠认为,只有犯人认错才会按手印。就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僵持了起来。后来,石瑛请示孙中山,“特殊人物可以不按手印”,有了这样一个例外允许,燕树棠才加入了国民党。

1928年国立武汉大学创建初期,受国民政府大学院(后改为教育部)的委派,燕树棠和刘树杞、李四光等人勘察新校址,并成为武大法律系的第一任系主任。等到武大选址结束后,燕树棠便匆匆回到了和他有着深厚渊源的北大。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和离开武大。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燕树棠的人生也随着国家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九一八事变后,他参加了爱国反日教授救国的团体,并且与张奚若、梁思成、陈岱孙、金岳霖等教授成为其中最活跃的人,因此他早早地就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就在七七事变当天,一个留日的教授戴修赞告诉他,日本人来了一定会抓他。无奈之下,燕树棠只身一人离开了北平又来到了武大。一年后,北大、清华、南开等校在云南成立了西南联大,由于法律系缺乏大牌教授,校长蒋梦麟特将燕树棠请去任系主任,因为当时“国际法”学界一直有“南周(鲠生)北燕”之说。这是燕树棠第二次来到和离开武大。

抗战胜利后,在武大校长周鲠生邀请下,燕树棠第三次进入了武大,自此,这里成为了他后半生的归宿。此时,风雨飘摇的国民政府邀请燕树棠担任司法院大法官,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去。“我去看看,写两篇文章就回来。”燕树棠认为,他担任这个法官只是负责解释法律,不涉及具体案件,因此肯定不会产生利益瓜葛。

“燕老先生有非常完美和独立的人格,除了认真教书以外,他很少与人交往,不嗜烟酒,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现在看来,这样的人当法官真是太合适了。”长期研究武大历史的武汉化工学院教授戴克中如此评价。

然而燕树棠的这次南京之行为他解放后的生活埋下了一颗重磅地雷,正如燕今伟所言,“这在解放后的舆论里总归不是好人。”

法律人的性格

1949年,国民党撤退台湾,当时的国民党教育部长杭立武给燕树棠送来了去台湾机票。“我一辈子爱国,共产党不会杀我,我不愿意躲在外国军舰上当“白俄”,改朝换代总还是要用人的。”燕树棠用这样的回答把机票退了回去。

然而,武汉解放后,接管武汉大学的中南军政委员会当即就解聘了三位与国民党政府有关系的著名教授,燕树棠的名字赫然在列。那一年,他58岁。

整风运动中,燕树棠在参加由《光明日报》召开的湖北省知识分子座谈会时,他慷慨直言“党群之间岂止是墙和沟,简直是江河和城墙……”这一席话让燕树棠乃至武大法律系大部分的老师和学生被打成了右派,而这也成为了燕树棠一生中最悲惨的遭遇。那一年,他66岁。

这样的结局对于燕树棠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他不仅距离自己的法学理想渐行将远,更是离开了付出三十年心血的三尺讲台,而这次离开,也是一生的永别。

“从此以后他几乎不再与任何人交谈,连碰见昔日的‘老人都不敢打招呼了,心中的抑郁只能通过在家里闭目长吟‘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的悲怆诗句来释怀。”儿子燕今浩回忆说。

常年的情绪压抑让这位孤独的学者产生了精神疾病,并最终在1961年的春节突然爆发。这一年,燕树棠兄弟三人约定在北京一起过年。可一回到北京,燕今伟就发现父亲言行举止异常:话变得特别多,晚上不睡觉,甚至整个晚上都在大声说话——燕树棠在上课。后来经过医生诊断,最后确诊为精神亢进症。“我想这是父亲和兄弟亲人相见,抚今忆昔、悲喜交集,精神受刺激过重所致。”燕今伟说。

次年秋天,武汉大学通知燕树棠去开会,宣布摘掉燕树棠右派的帽子。可此时的燕树棠已对这些事情抱着漠不关心态度,而且对自己的法学教育也已心灰意冷。他把自己埋没在《考证古文观止》和《易经》等古书之中,并在书上密密麻麻地记笔记。

“只要有人坐在他的房间里,就不停地讲述他的‘研究成果。但是,大家对他的这些讲解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即使是家人,也不再注意他在说什么,他们似乎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中间隔了一道墙。

烈士暮年 壮心已逝

“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梁启超先生的凄婉诗句中透露出的无奈与可惜可能更符合当时燕树棠的心境。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燕树棠已经步入古稀之年,但是在那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曾经的国民党大法官并没有被遗忘。造反派从档案中找出来很多燕树棠的“罪证”,给他挂上牌子在校园里游街示众。

几次抄家之后,连藏书和必备的书桌等物品都成为了燕树棠的“奢侈品”,留给他的仅仅只有一本汉语拼音字典和一个放大镜。而对所发生的一切,燕树棠没有任何评论,唯有一脸的茫然和满腹的感伤。

事实上,此时的燕树棠对此也早已失去反抗的能力,仅仅是一只所谓的“死老虎”罢了。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燕树棠被赶到东升公社去劳改,七十五岁的燕树棠成为了一个怎么看都不像的劳工,戴着深度眼睛,穿着斯文的长袍马褂,连挑担走路的样子都是那么的中规中矩,挖沟、挑砖、睡工棚成为了他每天生活的全部。而且由于年事已高的燕树棠牙口不好,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有时候劳工的菜只有一盆大多是菜梗的青菜,这时候,他就只能偷偷地去厨房找一点盐拌饭吃。

面对如此糟糕的生活环境,许多不堪受辱的教授选择了死亡。当时的武汉大学校长李达因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批斗于1966年8月24日自杀身亡。同年9月,武大中文系教授席鲁思声言“士可杀,不可辱”后愤而绝食致死。但是燕树棠却坚强地活了下来,“你们放心,我没有罪,我是不会自杀的。”他这么宽慰担心他的人。

劳改之后,回家反省的燕树棠却天天生活在恐慌之中。一天晚上,邻居告诉他,造反派要来血洗武汉大学。于是,几家人摸黑爬到了珞珈山上的树林里躲了起来。十几个人在山上整整待了几个小时,直到后半夜发现没什么动静,才各自回家睡觉。这次折腾之后,燕树棠跟自己的子女说,以后再有这样的消息,你们就走吧,我在家里待着,他们不会把我这个老头子怎么样。

永远的遗憾

文化大革命中,燕树棠搬了两次家,而且是越搬越小,最后全家挤在一个只有17平方米的屋子里,燕树棠的工资也越来越低,从原来的每月114元降到48元。而八十多岁的燕树棠每天还坚持在武汉大学的图书馆上班,主要工作是打开水、扫厕所和补破书。几十年来,他常常叨念的是,“整我的人都是我的学生,我的为人,他们又不是不了解!又得到了多少好处!”

一次偶然的机会,学校的党委书记在路上遇见了燕树棠,并了解了他的近况。出于尊重和爱护,学校为他办理了退休。这样的“照顾”对燕树棠而言,却阴差阳错地加速了他的衰老。燕今伟说,自从父亲不上班之后,前两年还每天出去走步,后来就只是站在路边看车辆和行人,再往后就几乎不出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他就明显表现出老年痴呆的症状。

“他可以几个小时坐着发呆,间或嘴里玩弄假牙发出异响。”燕今伟曾打算请父亲回忆他的一生。但是尝试了几次,燕树棠不是大声声明自己是好人,不应该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是说图书馆的什么人对他不好,很难完整地讲述一件事情。对于燕今伟的提问也是答非所问。“我只好选择了放弃,现在想来这将成为永远的遗憾。”

1979年,湖北省委下发文件,宣布对右派问题予以改正,也是在那一年,武汉大学恢复法律系,法律系的党支部书记一行专门前来看望燕树棠,并带着让燕树棠重新执教的邀请。可是,一番与燕树棠言不及义的对话,让他们很快放弃了原来的想法,看望也很快结束了。

“年事已高、备受冲击的父亲就像水中的泥沙一样沉淀了下来,再也跟不上潮流。”燕今伟说。

1984年2月20日凌晨,医生在燕树棠的病历上写下:“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心跳呼吸停止。”对于这位曾经是著名法学家而言,一切都结束了。从年轻时昂首挺胸、暮年时跌跌撞撞穿过了柔靡污蔓的漫漫历史,燕树棠走完了自己严谨、尊严、坎坷蹭蹬的一生,以93岁的高龄病逝于武汉大学南三区112 号的家中。

“唯法是据唯民是归一生政学无违误;慎思所终慎念所远百代儿孙有典型。”一位后辈学人哀思绵绵敬献的挽联上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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