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永《雨霖铃》看宋代的送别风俗
2015-03-18张晓梅
张晓梅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 400715)
从柳永《雨霖铃》看宋代的送别风俗
张晓梅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 400715)
通过对柳永的《雨霖铃》文本分析,可知宋代饯别、赠言、摇装等送别风俗的内容,反映出宋代送别时间、地点、方式比较固定统一的文化现象;透露出人们重情重义、喜聚不喜散、渴求平安、安土重迁的文化心态;刻画出古人对外出远行的审慎态度、对异地文化的失落感以及厌倦羁旅漂泊生活的苦闷情绪。这些送别文化习俗对当今送别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雨霖铃》;饯别赠言;摇装择日;审慎态度;安土重迁;文化失落感
宋代水路交通比较发达,北宋都城开封拥有多方向的漕运网:汴河、淮南运河和江南运河沟通了京师与江淮漕运区域的联系;广济河连接了开封东北方向的京东漕运地区;惠民河和蔡河贯通了开封以南的京西南漕运地区;黄河则保持着开封与西部的河东、陕西漕运区域的联系等。南宋立国于江左,漕运惟有依赖江南,特别是江南东西和两浙地区几乎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纳漕负担。介于水路交通发达,因此公私出行多选择水路,如干谒、赴考、外任等依赖水路交通。
一、《雨霖铃》所体现的送别风俗内容
选择水路交通优点很多,首先乘船载物方便,古代人们出行所带物品比较多,如果选择陆路,需要强壮的马匹、仆人,因此选择水路相对比较清闲。比较发达的水路环境影响了宋代词人的创作内容,他们在意象的选择或内容的表达上多选择与之相关的。例如陈振孙评价柳永词的内容说“尤工于羁旅行役。”[1]222胡仔也说“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蝶之语。”[2]283
柳永的羁旅词有40余首,描写水路行役的有30余首,其主要内容分为送别、相思、行旅三种。而《雨霖铃》主要体现的是宋代摆酒饯别、临别赠言、设帐宴饮、摇装择日等送别内容。
(一)摆酒设宴饯别
饯别的习俗很早就有,而且人们十分重视。例如《诗经•大雅•韩奕》中所描写“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3]902这是古代上层社会人士饯行的生动写照,并且饯别场面十分壮大。人们重视饯别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古代交通不发达,道路崎岖、交通工具简单,人们长途远行,路途中时时有各种危险,风餐露宿,跋涉艰难。因此亲友多为远行者设宴摆酒饯行或为其壮行。二是亲故相别,再见难期。古人出门远行原因大多数不外乎赶考、外任、贬谪、干谒。拿赶考来说,考中后就会拜官,任职,回家的机会比较少,除非回家奔丧守孝;如果没考中,那么其会一直坚守,直到考中才荣归故里。干谒更是漫无目的的漂泊,作者根本没有规划出行路线,只是随机出游,所以与亲友再见机会渺茫。外任、贬谪更是身不由己,必须在规定日期到达目的地,所以与亲友再见的事完全不敢放在行程中。一般来说非特殊原因回家几率都较小,与亲友再见是件相对困难的事。因此亲友为了表达自己不舍之情,多为远行者饯行。
《雨霖铃》中“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4]24,其中“饮”点明了设宴摆酒的送别内容。酒是送别时必不可少的内容。因为酒是祭祀时必需的,饯别就是“祖道”,“祖道”就是祭祝,祈求路神保佑一路平安。例如《汉书》载“西汉将领李广利率军出击匈奴前,‘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5]226再者,酒是古人消解忧愁的佳品,亲友相别,很多不舍之情,就如屈原在《九歌•少司命》中写道“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6]84的情景。因此送远行者借酒一边浇自己心中不舍的愁苦,一边借酒为远行的人壮行。
(二)临别赠言
《雨霖铃》为何人所作还待考究,此词作于柳永干谒时期,从词中反映的离别不舍和别后相思应该是作者在临别前写下送给送行者的,是临别赠言。
临别赠言有很多种形式,大概分为送行者和远行者间的书面赠言和彼此口头赠言。前者多发生在文人之间,送行者多表达相思、感伤之情,但也有鼓励、安慰之词,例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7]6。后者多发生在亲人或者爱人之间,并且多数是女性送别男性。在古代社会,大多数女性知识水平相对低于男性,很多女性不太懂得写诗填词,因此她们表达对远行者的不舍和忠告多是口头表达,当然也不排除书面表达的可能性,因为宋代选官妓的要求之一就是要求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在大多数还是口头送别,其主旨不外乎“长相忆”和“加餐饭”[8]245。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4]24,此时“泪眼”“凝噎”可看成双方共有的情态,均是表达难舍之情。送行者和远行者的关系可以是恋人也可以是朋友,二者的感情十分深厚。通过“凝噎”可以看出二者想说而无法说出口的悲伤之情,也反映出古人临别爱赠言的习俗。
(三)摇装(遥装)择日
“对长亭晚”[4]24中的“晚”字和“暮霭沉沉楚天阔”[4]中的“暮”字都点出了送别时间是傍晚。柳永是乘舟离开汴京南下长江,其晚上乘船离开,那么宋代有夜行船的情况么?翻检宋代历史相关记载,在宋代有些官员为了在规定时期内上任,有日夜兼程的情况,但其晚上也是夜宿船中,船都靠岸停歇,晚上不会再出发前行了。柳永此次干谒路线是从汴京乘船到长江中下游一带,路程比较漫长。再则旅途必定会比较艰辛,须乘船经行长江中下游。长江三峡一般都是文人哀叹的地方,主要是因为三峡地区水流湍急、险滩较多,十分不利于行船,所以晚上行船更是不可能。而此词中通过“晚”字可以分析出天色已晚,视线已经比较模糊,船家划船必须要求光亮才能顺利看清前行方向和避免险滩、激流和巨石之类不利因素。根据那时的现实条件,晚上乘船远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柳永此词中的“兰舟催发”[4]的确写出夜行船的事实。这恰恰反映了宋代送行中“摇装”的出行风俗。目前关于摇装最早的记载见于梁代沈约《却东西门行》中“摇装非短晨,还歌岂明发?”[9]189-190唐代王建《送李郎中赴忠州》中也说“摇装过马日近,买药出城迟。”[9]在元代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中也提到“早是我夫妻悒怏,小家儿外去也摇装”,[9]189-190明代姜淮《歧海琐谈》明确记载了这个习俗:凡远行者,预期涓吉,出门饯钱江浒,登舟移棹即返,另日启行,谓曰“摇装”。[9]189-190
由此可见“摇装”是从南北朝一直沿袭到明朝的送行风俗,远行者在离家前,选择良辰吉日出门,亲友送至江边,远行者上船行一会儿又折回来,另日再正式出发,以求平安之意。《雨霖铃》中“晚”“暮”和“舟”“发”正是点明了此习俗。
二、《雨霖铃》反映出了送别文化中某些特定的因素
离别是诗词中重要的内容,离别多是感伤的情怀,“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巧”。[7]因此送别场所、分离地点、离别双方的身份和关系、离别双方的心态和情感就有了一些相对的固定的因素,它们一起构成了送别文化中某些特定的因素。这在《雨霖铃》这首词中也有所体现。
(一)送别时间:春秋季节的傍晚或清晨
“对长亭晚”的“晚”揭示出送别时间在傍晚,如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10]837“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秋”点明了送别的季节是秋天。“秋士易悲,春女善怀”,秋在传统文化中就成了悲伤的代名词,“悲落叶于劲秋”[11]42,因此分别本是感伤之事,又发生在暮秋时节,更让人伤悲。
送别时间除了秋季还有春天,不在傍晚就在清晨。古人有伤春悲秋情怀,伤春是因为万紫千红的时光短暂,容易消逝;悲秋是因为果实累累的秋天之后就是万物肃杀、凋零的冬天,而且冬天寒冷让人难熬。春天送别的词,例如秦观《江城子》中的“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12]23古人因为远行有早行的习惯。例如温庭筠的《商山早行》“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13]190就是早行者独特的感受。
(二)送别地点:长亭、设帐、渡口等场所
“对长亭晚”[4]24中的“长亭”是古时设在交通大路旁供人休歇的亭舍,也是送别的地方。一方面亭舍可以为送行者和远行者提供休歇的场所,另一方也可以为送行者替远行者设宴摆酒饯别提供桌子、板凳等物品。庾信《哀江南赋》:“十里五里,长亭短亭”[14]272,也指官方提供的送别场所。
“都门帐饮无绪”[4]24中的“帐饮”是在郊外设帐帷幕宴饮饯别。设帐原因有两个:其一,古时送行者有时或者大多数有女眷参与,设帐可以保护女眷不为路人所见,尤其是待阁闺中的小姐更是不能抛头露面;其二,在郊外设帐可以帮助宴饮的正常进行,抵挡烈日、风雨等。郊外设帐宴饮比较灵活,可以根据送行者及远行者的具体情况灵活处理,基本上是自己负责安排。《雨霖铃》中的郊外设帐宴饮安排灵活,设帐送别,更显不舍之情。
“留念处,兰舟催发”[4]24也写出了帐饮是设在离渡口不远处的。诗词中多用“南浦”“南湖”“长湖”来代表水边送别,也成了渡口的代名词。例如白居易《南浦别》中“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12]
(三)送别双方关系:友人或恋人、夫妻居多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4]可以看出双方关系比较亲密,当女子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不得不乘舟离去时,声泪俱下说不出话来道别,远行者看到自己的爱人如此难过加上自己不忍离去,也哽咽说不出言语,只得将爱人的双手紧紧拉住。
此词主要是通过男性的眼光来写离别难舍之情和别后的相思之情的,通过“执手”“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4]24可以看出其表达情感比较直接,是从远行者的行人身份来写的。这也是写送别诗词的一种方式,还有很多男子做闺音,写女子自从分别后就成了守望者,女子多显得慵懒,甚至连梳妆打扮都没心思。还有从行者角度写送别,多是写送别时的心理活动和离别后的心绪涟漪。“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4]24就写出了作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15]172的心态。
(四)送别双方情感:感伤、劝慰居多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4]24“泪眼”“无语”“凝噎”倾诉了难以割舍的离愁。“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4]写出了自己遥想行程艰难,同时用想象中弥漫着层层夜雾,望去空阔无边的景象来抒发自己遭遇不幸的感慨,深感前途黯然无色,形成了送别诗词中多将远行环境的艰辛和自己人生的失意结合的抒情模式。“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4]24更是道出了古人喜聚不喜散的传统心理。除了感伤之外,还有劝慰远行者多自珍重,如“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7]就写出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四海为家的豪气。
三、《雨霖铃》反映出特殊的送别文化心理
(一)审慎出行
此词作者虽没有明确写出自己在远行之前是否进行了占卜等择日行为,但通过“对长亭晚”[4]24中的“晚”字写出了摇装的习俗。摇装本就是一种择日远行、祈求平安的习俗,反映出了古人对出行十分谨慎的心理,而摇装是择日又择日,反映了古人对远行慎之又慎的态度。
“寒蝉凄切”“更那堪冷落清秋节”[4]24点出送别季节是“秋季”,古时人们多选择秋季出行,尤其是乘舟常选择秋天出发。季节的选择体现出人们考虑周全。秋季是河流的枯水期,水流比较平缓,利于航行。而夏季是我国河流的汛期,水流湍急,乘船危险性大一些。如《三峡》中记载夏天“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16]515,写出了夏天长江水漫上山丘,船只被阻隔;而秋天则是“林寒涧肃”[16],水流平缓。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写出了舟行的危险,体现出对出行的担忧,甚至是惧怕之情。这种担忧和惧怕送行者和远行者均有。例如杨万里《瓜州遇风》“涛头抛船人半空,船从空中落水中”(《诚斋集:卷三十二》)就写出了舟行遇风惊心动魄的场面。古时葬身鱼腹的人不计其数,单镇江在三年内就溺船五百余艘,死者更是十倍以上。这让远行者不得不对出行采取谨慎态度,“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反映了人们安土重迁的心理。
(二)异地文化的失落感
远行者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可是其没有一点欢愉之心,反而是一种无法适从的孤独。当一个人从一个地方转向另一个地方时,不仅是从已知空间转移,也是从一个熟悉的文化环境向另一个陌生的文化环境的转移。前者只需要水土方面的身体适应,后者则需要心理上的接受和适应。“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写出了对异地文化的不适应,内心的失落感,没有人能够了解、懂得自己,只能借酒消愁。新的环境不适应,旧的环境回不去,远行者就产生了一种孤独感和对故土的思念[17]。
这种文化的失落感常常导致对原有文化的固守,也产生了人们常有的思乡怀旧情结,有先入为主因素。“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写出了羁旅的苦闷之情,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则表现了文化的排他性和对自己原有文化的固守性。这也表现了远行者无根的漂泊感和祈求回归家邦,扎根故土的意愿。
现在有些地方还注重“七不出门,八不归家”的说法,尤其是在广东等沿海地区。有些渔民靠海生存的,他们出海前都会择日和祭祀神庙。饯别这一习俗由于交通的发达,大多数安排在了家里。每次家里有人要出远门,家里总会买好酒好菜为其饯行。如果是晚辈出门,长者还会为其劝酒或者给其“茶水钱”,希望其能够“空手出门,抱财归家”、平安顺利之类,这都是古代饯别习俗的延续。
通过对《雨霖铃》文本从风俗文化角度来阐释,了解到宋代人们的送别风俗。送别时间为清晨或者傍晚,如果在傍晚乘船离开则是延续了魏晋南北朝的“摇装”习俗,反映出人们“祖道”的美好愿望。送别的季节大多在春秋两季,这与人们对待远行审慎的态度有关。送别地点多是长亭、渡口或者送行者“帐饮”,反映出人们珍视感情的心理。送别双方多是关系密切的友人、恋人或者夫妻,这也为送别诗词的写法奠定了两种写作视角。远行者对异地文化有种失落感,这与人们安土重迁和渴望故土、渴望能够安身扎根,缺乏安全感的心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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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董娜,乔永新.清代对宋代柳永词评之研究[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3).
(责任编辑:郑宗荣)
Farewell Customs in Song Dynasty Seen in Early Rain Bell by Liu Yong
ZHANG Xiaomei
(School of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Beibei, Chongqing 400715)
A textual analysis of Early Raining Bell by Liu Yong reveals the main contents of farewell dinner, farewell words, auspicious-day choice and so on in Song Dynasty, reflecting the fixed and unified cultural phenomenon in terms of farewell time, place and manner and the cultural mentality of valuing attachment and roughhouses, delighting in get-together and sickening at farewell, aspiring safety and unwillingness to leave one’s native towns. It also depicts the deliberation of the ancient people to leave native town to faraway places, their disappointment with alien culture and the distress of loathing faraway travels. All the farewell culture has cast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the modern farewell culture.
Early Rain Bell; farewell-dinner words; auspicious-day choice; prudence; leaving native town to faraway places; sense of culture loss
I206.2
A
1009-8135(2015)01-0088-04
2014-09-23
张晓梅(1990-),女,四川达州人,西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