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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禹禅让新考

2015-03-18张海涛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300071

关键词:尧舜孟子文献

张海涛(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300071)

舜禹禅让新考

张海涛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300071)

对于舜禹之间的权力更替,学界有禅让、篡夺、禅让与篡夺并存等几种观点。这几种观点的得出,大都建立在尧舜“禅让”研究的基础上,少有单独审视舜禹之间权力继承的特殊性。先秦文献中并无舜禹之间“禅让”、“篡夺”、“禅让与篡夺并存”的可靠证据,舜禹之间并没有经过权力交接的仪式,舜“道死苍梧”造成部落联合体的首领空缺,使得《尚书》所记载的禅让的程序没有完成。从大禹治水、禹出自黄帝及对三苗的战争等历史背景来看,舜禹之间存在权力和平更迭的可能性,但已经与舜没有关系。

尧;舜;禹;禅让;尚书;崔东壁

在我国历史学界,对于尧舜禹禅让问题的研究,研究者们常常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而并未单独审视尧舜禅让和舜禹禅让二者的差异。进一步来说,尧舜禅让在古代文献中记载颇多而舜禹禅让的记载为少,因而学界常常把舜禹禅让问题当作尧舜禅让研究的附庸,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①。本文即是把舜禹禅让作为单独研究对象,以期得出舜禹禅让的历史真相。

一、先秦文献“舜禹禅让”之史实可疑

顾颉刚《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开篇即说:“现在作这一篇文字,就是要把这件向来认为古代或儒家名下的遗产重书归它的正主——墨家——名下去。我们一定要揭去了尧舜禹的伪史实,才可以表现出墨家的真精神!”[1]

顾先生无疑是把伪造历史的罪名加在了墨家的头上,禅让学说是否墨家最先提出,学界仍有争议。但学者所共识的是禅让传说并非伪造,是有一定的历史史实的。墨子禅让学说见《墨家·尚贤》篇所载:

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禹举益于阴方之中,授之政,九州成……尚欲祖述尧、舜、禹、汤之道,将不可以不尚贤[2]47-49。

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濒,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2]57-58。

是故昔者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濒,渔于雷泽。灰于常阳,尧得之服泽之阳,立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2]68。

这三则文献都是谈“禅让”的,第一则说的是尧授舜,禹授益;第二条和第三条说的是尧授舜。在第二、第三条文献中,已不见禹授益的记载。而这三条文献,皆不见舜禹之间有禅让的记载。以理较之,倘若墨子有意伪造禅让之传说,应不该漏掉“舜禹禅让”这一重要的史实。因而童书业说:“然在墨子时似尚只有尧、舜禅让之传说,而无舜、禹禅让之传说。”[3]

墨子虽然此处未言及舜禹,但墨子在其他言论处却有论及:“是故尧有禹,舜有禹,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2]47-49论及尧舜禹汤等等这些明君贤王都善于发掘人才,所以才会“天下和、庶民阜”,在并不涉及禅让的问题上可见“尧舜禹汤”。墨家在这里把“举贤才”与“禅让”分而论之,足见其论述的严谨。

《尚书·尧典》是记载尧舜最重要的文献,尧禅让舜记述得很清楚,但却没有舜禅让禹的任何记载,因此崔东壁在“舜无禅禹之事”一文中指出:“尧以天下与舜,诚有之矣;若舜以天下授禹,以经考之则殊不然。尧之禅舜也,经书之详也……尧之授舜也,言之详,词之累;舜果以天下授禹,何得终舜之身略之而不计乎!”[4]99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一些学者在论述尧舜禹禅让问题的时候,以《尚书·大禹谟》为材料,笔者不敢苟同。《大禹谟》一篇为伪,经过清人到今人的考证,证据凿凿,很难翻案,不可把它当作可信的材料来用。崔东壁亦言:“舜果尝授禹以天下,其实当载于典,不当载于谟明矣。”[4]99此说甚当。

针对这个问题,崔先生还以《孟子》为论据来阐述:“《孟子》曰:‘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禀备,以事舜与畎亩之中,将胥天下而迁之焉。’又曰:‘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而独于舜、禹未有一言及其授受者。”[4]99崔先生言舜禹“禅让”未有一言,或失之不察,然崔先生认为“舜、禹之事与尧、舜之事固不得而同矣。”[4]99实为的论。“舜授禹”的记载仅见于《孟子·万章》篇,其文始是万章问,孟子回答。万章向孟子请教了“尧授舜”、“禹传子”的问题,中间偏跳过了“舜传禹”这一问题,但是孟子却不厌其烦地解释:“舜崩。三年之丧亡,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历年多,施泽于民久。”[5]647这大概是孟子对于万章跳过“舜传禹”一问题的补充,孟子在这里肯定舜到禹也是一个禅让的过程,与尧授舜一样。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尧受舜”与“舜受禹”并不相同,“尧崩”和“舜崩”并不是同一性质,这一点,笔者在后文会加以说明。尧禅让于舜,在《孟子》一书中事实俱在,没有任何可以质疑的,既没有尧的儿子来争,也没有其他贤臣来争,而且细节很多,唯恐人不信,所以广见于《孟子·滕文公》、《孟子·万章》、《孟子·告子》诸篇,而舜禅让于禹却仅仅见于《万章》上的寥寥数言,再无其他论述。且《孟子》一书认为,在舜执政时期,“施泽于民久的”不仅仅是禹,其记载如下: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禹疏九河……后稷教民稼穑……适契为司徒,教以人伦[5]374-386。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5]391。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5]597。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叟杀人,则如之何?”[5]930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5]1034

《孟子》所见益、后稷、契、皋陶,都可以称得上“施泽于民久”,而且两处以“禹”和“皋陶”并称,但何以禹得以继位?《孟子》没有给出解释,或即如《孟子·万章》篇中引用孔子的话“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的道理一样,历史上存在的是“唐虞禅”,而非尧、舜都禅让了,舜禹之间的禅让并不存在。此外,综合各种文献来看,孟子所言的尧舜禹禅让观点,并不符合历史的实际,其实质是通过对尧舜禹禅让的美化为其仁政思想提供历史依据和理论支持。以尧舜为例,尧舜禅让便绝非孟子所说的那样民主和平②。

出现在战国中期的文献《唐虞之道》③,是讲禅让的,篇中论及的都是尧禅让于舜的事情,却只字未提舜禅让于禹的问题,令人生疑。或有人说作者原本就是想歌颂尧的,舜就是一个陪衬,因而未提,但事实并非如此,试看其记载:

古者吴(虞)舜笃事瞽瞍,乃弋(式)其孝;忠事帝尧,乃弋(式)其臣;爱亲尊贤,吴(虞)舜其人也。禹治水,益治火,后稷治土,足民养口口口口乎脂肤血气之情,养性命之正,安命而弗夭,养生而弗伤,智口口口礼,夔守乐,孙(逊)民教也。咎(皋)由(陶)内用五刑,出弋(式)兵革,罪泾口用威。夏用戈,正(征)不服也;爱而正之,吴(虞)夏之治也。禅而不传,义恒口口治也[6]148-159。

这显然是以尧舜并提的,且开篇即言:“汤(唐)吴(虞)之道,禅而不传;尧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禅而不传,圣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6]148-159“舜之行,爱亲尊贤,爱亲故孝,尊贤故禅。孝之杀,爱天下之民,禅之流,世亡隐德。孝,仁之冕也;禅,义之至也。六帝兴于古,皆由此也。”[6]148-159可知尧舜二人的禅让皆为中心,但内容却为尧禅让,舜尊贤。似乎文篇不合主旨,然事实上恰说明舜禹没有禅让。《子羔》中讲的也是尧舜禅让,没有舜禹禅让的记载④。类似的还有《尸子》一书,讲到尧举舜的事情,不见舜举禹的记载。另一个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战国策》,其为战国时期的历史事实和时人语录,我们试看其对战国中期史实的记载:

君欲成之,何不使人谓相国曰:“圣人不能为时,时至而弗失。舜虽贤,不遇尧也,不得为天子;汤、武虽贤,不当桀、纣不王。故以舜、汤、武之贤,不遭时不得帝王。”[7]285

故舜起农亩,出于野鄙,而为天子。及汤之时,诸侯三千[7]640。

客曰:“不然……昔者尧见舜于草茅之中,席陇亩而荫庇桑,荫移而授天下[传]。伊尹负鼎俎而干汤,姓名未着而受三公。”[7]1217

所论尧传舜的事迹很多,但是舜传禹,在《战国策·齐四》仅涉及到一句泛泛的话:“夫尧传舜,舜传禹,周成王任周公旦”[7]641,而这样泛泛的话广见于战国文献、尤其是战国中后期的文献中,而何以传、如何传,则没有任何文献涉及,不得不让人怀疑其存在的真实性。又如战国中期文献《容成氏》所言:

舜听政三年,山陵不疏,水潦不清,乃立禹以为司工。禹既已受命……乃立后稷以为口(瞵?)。后稷既已受命,乃食于野,宿于野,复谷豢土……乃立皋陶以为李……乃立质以为乐正……舜乃老,视不明,听不聪。舜有子七人,不以其子为后,见禹之贤也,而欲以为后。禹乃五让以天下之贤者,不得已,然后敢受之[8]。

舜时候的贤人很多,有禹、皋陶、后稷、质,而且都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为什么最后选择禹继承王位?《容成氏》只是泛泛地说“见禹贤”,皋陶、后稷、质,岂不贤?春秋战国之人并不能说清楚,何以不清?大抵舜传禹的事情根本不存在,只能这样泛泛的论断,而不能像尧传舜那样讲述明白。战国中期亦是如此,到了战国中后期的韩非子、荀子等人,则连尧让舜都不敢确信。

《庄子·内篇》为庄子思想,已为学术界所认同,其成篇年代亦可断为战国中期。《庄子·逍遥游》篇亦仅记载尧禅让许由,不见舜禅让给他人的记载。庄子对禅让一事并不赞同,倘欲讥讽圣人,自不会错过“舜禹禅让”这一证据。而可断为战国后期作品的外篇诸篇中,尧禅让舜和舜禅让禹都出现了,以及“子州支父”、“子州支泊”、“善卷”、“石户之农”⑤等子虚乌有的名字也都出现了,反映出“禅让”思想的新变化。

事实上,春秋战国记载尧舜有两大主题,即“尧禅让”与“舜尊贤”。当然,二者并非是对立的,我们可以把“禅让”看作是春秋战国时人“尊贤”的最高形式,但显然“尚贤”并不等于“禅让”。

对于“尧禅让”一事,从《尚书》开始,尧为什么传舜,怎么传,传的结果怎样,大量的文献对此都有详细明确的记载,笔者先前所举的文献也证明了这一点。论及“尧尚贤”时也多以舜为例子,鲜见有他人的记载。但论及到“舜禅让”时或只字不提,或一笔带过,所传古书皆语焉不详,而文献详细记载的是“舜尚贤”。《尚书·尧典》皆记述舜对贤才的举荐和职位的安排⑥。《左传》中有殛鲧举禹、舜举八恺和八元的记载⑦,《国语》记载类似⑧。《左传》、《国语》的“举”只是职务安排,并不能跟“禅让”混在一起。除“八恺和八元”不可能继承首领一职外,《论语》亦是证据,《论语·颜渊》篇云:“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9],古书绝无舜传位于皋陶者,两相比较,可知“举”乃选举人才官吏之谓。

再如《论语·泰伯篇》:“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9]说舜之所以治天下,是得益于周围有五位贤臣。《管子·法法》“舜之有天下也,禹为司空,契为司徒,皋陶为李,后稷为田,此四士者,天下之贤人也。”[10]所提到的禹、契等人,都是舜时期贤人的代表,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其它如《庄子》、《文子》、《韩非子》、《荀子》、《吕氏春秋》等先秦文献记载皆类似,限于篇幅,笔者不一一举证。

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势微,世袭的王权受到了冲击。如何重建政治,已经成为时人的重要课题。在这个历史背景下,“禅让说”应运而生。它既是对史前政治的追述,又是一种重建,因为“禅让说”若成为一种可行的政治主张,必定要进行相应的宣传和发挥,这种宣传和发挥,也和史前的历史实际有所抵牾。但即便这样,战国中期之前的大量资料多未把舜禅让给禹作为其理论依据。即便像《战国策·燕一》中记载鹿毛寿劝燕王禅让这样的大事情,也仅仅是以尧禅让许由作为理论支撑,并不牵涉舜禹之事⑨。足见舜禹之间未有禅让已为战国中前期时人所认定的历史事实。燕国禅让失败以后,证明了禅让无法成为战国时期的政治建构模式,禅让学说遭到了全方位的质疑。也由此造成了之后诸子的无所适从,不能断定真假,如韩非子就说:“世之显学儒、墨也……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11]也使“禅让”学说开始完全脱离史前实际,彻底沦为诸子政治学说和主张的附庸,或如韩非子,既有承认“禅让”存在的记载⑩,又有不承认“禅让”的记载⑩。或如荀子《正论》篇,以“禅让”的分析来“正名”,继而又加强对其中心“礼义德行”的关注⑪。他们的记载显得较为随意。

要之,先秦文献庶几无舜禅让禹之史实,盖可以为定论矣。

既然不是禅让,我们或该认为存在篡夺了吧,

按照情理来说确实如此。可是文献中连篡夺的记载也不见。以“篡夺”说最可靠的证据古本《竹书纪年》为例,“舜篡夺尧”留下来记载很多,《广弘明集》、《史通》、《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山海经·海内南经》注、《史记·高祖本纪》正义中都有记载。如何“篡夺”,也有相应的历史事实,“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12]66;“舜放尧于平阳”[12]67,“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12]68,“后稷放帝子丹朱于丹水”[12]66。“启篡夺益”的记载也见于《晋书》、《史通》等等,但是却不见任何“禹篡夺舜”的记载,倘如《竹书纪年》真的记载了“禹篡夺舜”,似不可能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考之其他文献,也无证据能够说明禹篡夺舜的历史事实。因而“舜禹篡夺”之史实亦颇为可疑。

二、舜“道死苍梧”与舜禹权力交接

“禅让”与 “篡夺”于史料皆可疑,那么舜禹之间政权交接的真相如何?我们知道,历史发展的总体趋势虽然是向前的,但在前进的进程中,总会出现一些偶然性的因素,虽然不至于改变历史发展的大方向,但这些偶然性因素,却是历史发展中曲折性、复杂性的体现。

舜禹交接中出现的偶然性因素是什么呢?笔者认为,那就是舜的突然死亡。《尚书·尧典》中说舜“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涉方乃死”[13]74。“涉方”,升于道路之谓。这句话说明舜死于道路上。死于何事?文献所说不一。《史记·五帝本纪》认为舜“南巡守,死于苍梧之野”[14]44,意思是舜死于南巡守的道路上,与伪孔传所说相同。然而文献更多的是指向另一件事,即对三苗的战争上,《淮南子·修务训》谓:“南征三苗,道死苍梧。”[15]《礼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郑玄曰:“舜征有苗而死,因留葬焉。”[16]《国语·鲁语上》:“舜勤民事而野死。”韦昭注:“野死,谓征有苗死于苍梧之野。”[17]皆以为舜征有苗而死。一般说来,学界多不认为舜是巡守而死,而是崩于征三苗的路上。其实,“巡守之死”和“征三苗之死”并无冲突,“巡守”除本义外,古人多以“巡守”来为帝王讳:“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言非其是也,且明德也。”[18]473“昭王南巡守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讳之也”[19]。

此晋君不亦礼召王,故讳之“天王狩于河阳”,周昭王明为南征楚国而死,亦讳之“巡守”,由上可见,“巡守”本有为帝王遮掩隐讳之意。

或因战事紧迫,连迁葬的机会都没有,故舜葬在“苍梧之野”,《山海经·海内南经》云:“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壮入牛,苍黑,一角。”[20]273《山海经·大荒南经》载:“有苍梧之野,舜与叔均所葬也。”[20]364亦证明了这一事实。

或有人说,舜的突然死亡,跟舜传禹有什么关系?《尚书·尧典》有记载:“二十有八载,帝乃殂落……舜受格于文祖。”[13]58-59舜不是在尧死了之后称帝了吗?这仍要回到笔者谈论孟子时所论断的“尧崩”和“舜崩”并非同一性质。

《尚书·尧典》所记载的尧舜禅让,其过程可以划分为两大程序,一是提名与考核,二是执政与称帝⑫。我们可以把舜“让于德弗嗣”看作是第一程序的终结,以尧舜禅让作参考来对比舜禹禅让。

首先看禹是否已经处于禅让程序的第二阶段——结论是没有。无论舜死于“巡守”或是“征三苗”,都表明舜仍在执政,倘若禹已经通过了第一阶段,那么按照《尚书·尧典》所记载的禅让程序,无论是“巡守”或是“征三苗”之事,显然都是要让禹来做的,当然,舜也就不会这样“突然死亡”了。那么禹是否已经处于禅让程序的第一阶段?从文献来看也没有。我们看《尚书·尧典》对于继承人的考察,功劳还在其次,最重要在于“德”的考察。尧是如何继承这个位置的?我们来看崔东壁的论断:

曰:然则尧何以有天下?曰:经固尝言之,但后人不之察耳,经曰:“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即睦。”言尧能明其德以施与同姓,而同姓皆归之,而尧始立家也。姓同,故以族之。柳子所谓:“平章百姓,百姓昭明。”言尧能推其德渐于异性,而异性之长亦各率其九族归之,而尧始建国也。邦同,故以姓别之,柳子所谓:“德又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于是有诸侯之列”是也。经曰:“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言尧能推其德以大布于天下,而天下之君亦无不各率其百姓归之,而尧始为海内生民主也[14]55。

崔东壁的看法很有道理,尧之功绩在能维持“九族”、“百姓”、“万邦”的等级秩序。舜能够成为部落联合体的考察对象,并不在于舜的功劳大小,而是“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13]30,考察内容为“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13]31。“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於大麓,烈风暴雨弗迷。”[13]32-33与尧的继位有相类似的地方。尧嫁两女于舜,广见于先秦文献,但没有资料表明禹有这样的待遇,也没有记载对禹有类似“德”的考察,其治水的记载,并不能认为是对其考察。《尚书·尧典》中不仅有“咨禹,汝平水土”[13]62的记载,也有“弃,……汝后稷播时百谷”[13]63,“契,……敬敷五教,在宽”[13]64等记载,只是舜“称帝”后的人事工作安排。

此外,我们从尧舜禹的称谓也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来,尧舜多以“帝”称,而禹多见于“王”,在《尚书》中则直接称之为禹或尊称为大禹。《尚书》中尧舜以下,再无以“帝”相称。显然,这些称谓不是没有根由的⑬,或许舜禹间权力的交接没有完成相应的“禅让”程序吧。

由于舜的突然死亡,本该有的提名与考核,执政和称帝的禅让程序也走不下去,以致继承人空悬,造成先秦文献对于舜禹“禅让”无法定论,实给古人和今人都出了一道难题。

三、禹和平继承王位的可能性

舜之死,禹何以得继?笔者认为,禹可能以和平的方式继承王位,其理由如下:

一是禹有治水的事功。大禹治水不仅仅解决了华夏部落和东夷部落的生存问题,而且还开辟了新的生存区域,王油坊类型在晚期人口突然增加,大概就和大禹在淮河流域的治理水患有关。举例来说,皋陶族本在山东,后来迁到安徽北部一带,造成这种迁移的原因可能就是禹对淮河流域的治理成功。

二是禹出自黄帝系。禹出自黄帝,史有明证。加之东方水患厉害,禹在协调各氏族治水的时候,也受到东夷部落以及二者之外的其他氏族的支持。所谓“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18]1 642,涂山这个地方,一般说在今天的安徽北部一带,禹在这里会诸侯并娶了涂山氏之女。《尚书·皋陶谟》有载:“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13]113《史记·夏本纪》:“夏后帝启,禹之子,其母涂山氏之女也。”[14]84涂山氏是一个较古老的氏族,并不属于华夏部落和东夷部落,禹显然扩大了部落联合体的势力范围。龙山文化晚期,良渚文化突然衰落,可以断定必然有一部分族人沿着其先人北渐的足迹继续和华夏部落与东夷部落发生关系并融合发展,这些迁移,或为大禹会诸侯于涂山的一个原因。大禹在治水的过程中,已对东方非华夏东夷的氏族有了实际的控制。

三是禹伐三苗有功。炎黄族位于对三苗作战的前线,尧之前,黄帝系事实上已经掌握了部落联合体首领的更替[21],东夷之人舜在“道死苍梧”之后,禹所代表的黄帝部落或理当继承之,若想继续调动华夏部落尤其是炎帝系的力量,禹当是合适的人选。

或者禹的继承有很大的可能是以和平的方式结束的,虽不能像尧舜那样走完两大程序,盖也经历了一定的宗教仪式,这种宗教仪式并非在平阳完成,而极可能在帝丘完成,这得益于他的治水,解决了宗教圣地“玄宫”的水患问题⑭。《墨子·非攻下》:“高阳乃命(禹)于玄宫”[2]146-147,既然禹能受高阳之命伐三苗,那也极有可能首领之位是通过高阳氏的主持来完成的。玄宫的恢复,政治重心的东移,禹也没有和商均斗争的必要了。

注释:

① 对于传说时代的尧舜禹禅让问题,研究者众多,但大致可分为四种观点:第一种观点是承认尧舜禹“禅让”的存在,但对其所反映的历史事实则有不尽相同的见解。可分别参看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钱穆的《唐虞禅让说释疑》(吕思勉、童书业编著的《古史辨(第七册)》,海南出版社2005版);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人民出版社1946年版);蒙文通的《古史甄微》(巴蜀书社1999年版);缪凤林的《中国通史要略》(东方出版社2008版);金景芳、吕绍刚的《虞夏书新解》(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二种观点是否认尧舜禹“禅让”的存在,认为是诸子的伪造。可分别参看顾颉刚的《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杨宽的《读<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吕思勉、童书业编著的《古史辨(第七册)》,海南出版社年2005版)。第三种观点是认为尧舜禹权力更替是“禅让”与“篡夺”并存。可分别参看王玉哲的《尧、舜、禹“禅让”与“篡夺”两种传说并存的新理解》(载《历史教学》1986年第1期第21-23页);万久河的《怎样看尧舜禅让与篡夺的关系》(载《天津师大学报》1987年第4期第31-34页)。第四种观点是尧舜禹之权力更替是“篡夺”。可分别参看吴锐的《禅让与封禅新考》(载《东岳论丛》1999年第1期第93-99页);王晓毅与丁金龙的《从陶寺遗址的考古新发现看尧舜禅让》(载《山西师大学报》2004年第3期第87-91页)。这四种观点多把“尧舜禅让”和“舜禹禅让”一概而论,以考古发掘或西方理论与传说时代相比拟,而少有以先秦现有之文献来单独审视“尧舜之间”和“舜禹之间”权力更替的差异。

② 古文献中,《竹书纪年》记载的“舜囚尧”,“后稷放丹朱于丹水”,“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绝非无稽之谈,尧舜时期作为氏族社会向早期国家过渡的阶段,如孟子所论述那样的和平的禅让是不可能存在的。此外,学者多以陶寺文化为尧舜文化遗址,其中,亦出现“东方因素丧失,城垣被废以及摧毁女性”等等暴力因素,这些因素都说明尧舜“禅让”绝对和平的构想是不存在的。参见张海涛的《尧舜时期社会形态新探》一文(载《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第101-108页)

③ 《唐虞之道》、《子羔》、《容城氏》为战国中期文献,这里从李学勤先生观点。参见李学勤的《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发现》(《中国哲学(第20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④ 《子羔》篇与尧舜禅让相关的内容集中在第“1+6+2”简。

⑤ 尧舜禅让及“子州支父”、“子州支泊”、“善卷”、“石户之农”之名皆见于《庄子·让王》篇。

⑥ 《尚书·尧典》载:“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佥曰:‘伯禹作司空。’帝曰:‘俞,咨,禹,汝平水土,惟时懋哉!’禹拜稽首,让于稷、契暨皋陶。帝曰:‘俞,汝往哉!’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服三就;五流有宅,五宅三居;惟明克允。’帝曰:‘畴若予工?’佥曰:‘垂哉!’帝曰:‘俞,咨,垂,汝共工。’垂拜稽首,让于殳斨暨伯与。帝曰:‘俞,往哉,汝谐。’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益拜稽首,让于朱、虎、熊、罴。帝曰:‘俞,往哉,汝谐。’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佥曰:‘伯夷。’帝曰:‘俞,咨,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伯拜稽首,让于夔、龙。帝曰:‘俞,往,钦哉!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帝曰:‘龙,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帝曰:‘咨,汝二十有二人,钦哉,惟时亮天功。”

⑦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舜之罪也殛鲧,其举也兴禹。”《左传?文公十八年》载:“舜臣尧,举八恺”;“舜臣尧,举八恺,使主后土。”

⑧ 《国语·晋语》载:“是故舜之刑也殛鲧,其举也兴禹”;《国语·郑语》云:“伯翳能议百物以佐舜者也。”

⑨ 《战国策·燕一》记载鹿毛寿谓燕王之语:“不如以国让子之,人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又言:“禹授益,而亦启为吏……是禹名传天下于益,其实令启自取之。”而未见舜禹有禅让之记载。

⑩ 《韩非子·十过》:“昔者尧有天下……日月之所入,莫不宾服。尧禅天下,虞舜受之……舜禅天下,而传之于禹。”肯定了尧舜禹诸贤和“禅让”之历史史实,然在《韩非子?忠孝》载有:“皆以尧舜之道为是而法之是以有弑君,有曲于父。尧、舜、汤、武或反群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今尧自以为明而不能以畜舜,舜自以为贤而不能以戴尧。”又《韩非子?说疑》载:“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也,而天下誉之。”诽言尧舜禹诸贤,可知《韩非子》所记载尧舜禹诸贤历史,颇为随意,其根源在于韩非子并不相信这些传说,相关记载也仅为其政治主张服务。

⑪ 《荀子·正论》谈禅让有言:“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是不然”,似乎在否定禅让传说,然则荀子的解释是:“以尧继尧”,又说:“不知逆顺之理,小大、至不至之变者也,未可与及天下之大理者也。”荀子关注的中心不是有无“禅让”之史实,而是对“名”的定义以及“礼义德行”的具体实践。

⑫ 朱小丰在《论禅让制度》一文中为行文方便,把《尚书》所载尧舜“禅让”分为两个阶段解读,笔者亦认为划分两个阶段研究为“禅让”研究可取之法。笔者所划分与其略有差异,限于篇幅,笔者不再转引其相关内容,读者可自参看。见朱小丰的《论禅让制度》(载《社会科学研究》2003年第3期第125-130页)

⑬ “帝”字一义,众说纷纭。“帝”与“王”不同,或与父系社会后期的禅让程序有关。

⑭ 徐旭生的《三皇五帝的传说时代》一书中“我国古代部旅三集团考”“洪水解”等篇章论述颇详,可资参考。见徐旭生的《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增订本)》一书(文物出版社198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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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文格)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Shun Yu Abdication

ZHANG Hai-tao
(School of Histor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Academic has Several opinions on the abdication of Yao and Shun include“demise”,“usurped”and“coexistence of demise and usurp”.On the problem of Shun and Yu“abdication”study,scholars often see it as a part of Yao and Shun“abdication”study,but absence of sufficient proof.Shun and Yu“abdication”is not our usual“demise”“usurped”or“coexistence of demise and usurp”,but rather Shun dead on the road of Chang Wu which caused the leader of the Tribal alliance vacancy.Basing on flood control,the Huang Di tribal and the San Miao war historical background,we think that there existed the possibility of power peaceful change between Shun and Yu,but this had nothing to do with Shun.

Yao;Shun;Yu;abdication;Shang Shu;Cui Dong bi

K21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5.05.037

2014-12-25

张海涛(1985-),男,河南省鹤壁市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中国古代史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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