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人眼中的“文潜体”*
2015-03-18王建生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王建生(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宋代文人眼中的“文潜体”*
王建生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450001)
苏轼认为张耒诗文“气韵雄拔、疏通秀朗”,突出体现了苏门文人群体对君子风度的重视。南宋文人努力将张耒诗作为一种诗歌写作范式,体现了他们对前辈诗学资源的有效接受。吕本中从指导诗歌写作的角度出发,充分认识到张耒诗“自然奇逸”的特点,可以有效地补救诗坛艰涩瘦硬之弊。此后的杨万里接续了吕本中的探索,也将张耒诗视为一种可资效法的写作范式。对张耒诗的评价或接受,不仅对其典范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更体现了南宋诗坛的风尚和走向。
宋代诗学;张耒诗;文潜体;范式
张耒(1054-1114)是北宋中后期重要的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张耒的诗歌,虽不及苏轼诗的众体兼备、汪洋恣肆,也不像黄庭坚的诗那样具有开宗立派的影响力,却能在苏门文人圈中自具面目——自然奇逸、平易圆妥,体制敷腴、疏通秀朗。正因为张耒诗歌的独特性,南宋文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其诗作为一种范式。吕本中从指导诗歌写作的角度出发,充分认识到张耒诗之“自然奇逸”的特点,可以有效地补救诗坛艰涩瘦硬之弊。此后的杨万里接续了吕本中的探索,也将张耒诗视为一种可资效法的诗歌写作范式。这一路径证明了该取法和接受不仅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还影响了南宋诗歌的发展进程。本文以南宋文人对张耒诗的接受为中心,意在探讨南宋人对诗学资源进行整合利用时,从哪些方面予以接受,并如何影响了南宋诗歌的进程。
一
苏轼曾多次评及张耒文章,比如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正知密州任的苏轼在写给张耒的信中,指出张耒文章酷似苏辙,有“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1]1427的特色、价值。苏轼之所以有此评价,主要因为张耒已追随苏辙四年之久,耳濡目染,连文风也酷似苏辙。据《宋史·张耒传》,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18岁的张耒在陈州游学,深得学官苏辙的赏识。由苏辙举荐,熙宁八年张耒才拜到苏轼门下。
张耒成为苏轼门生后,苏轼对其知之甚深,随着苏门核心成员的稳定化,苏轼多次评述以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为核心的文学同盟的道德及文学宗尚。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谪居黄州的苏轼,在《答李昭玘书》中说道:“轼蒙庇粗遣,每念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1]1439苏轼甚至断言,“比年于稠人中,骤得张、秦、黄、晁及方叔、履常辈,意谓天不爱宝,其获盖未艾也。比来经涉世故,更欲求其似,邈不可得。以此知人决不徒出,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也”[1]1581。事实证明,四学士、六君子作为集体性存在,的确对后世的文章、道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苏轼竭力称道的,正是张耒、秦观等人的君子风度。在《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中写道:“张文潜、秦少游此两人者,士之超逸绝尘者也。非独吾云尔,二三子亦自以为莫及也。士骇于所未闻,不能无异同,故纷纷之言,常及吾与二子,吾策之审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价,岂可以爱憎口舌贵贱之欤?”[1]1979从苏轼的自述中,可以看出他对张、秦“超逸绝尘”品格的欣赏。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引述的苏轼对张耒的评价,对象不止张耒一人,或连类及之,或多人共评。两宋之交的朱弁,在《曲洧旧闻》中记载了这样一段评述:
东坡尝语子过曰: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二人者。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二人皆辱与予游,同升而并黜,有自雷州来者,递至少游所惠书诗累幅。近居蛮夷得此,如在齐闻韶也。汝可记之,勿忘吾言。[2]
苏轼向儿子苏过品评秦观、张耒,指出他们二人不分轩轾,文章也各有所长。在讲述这段话时,苏轼、苏过父子远在儋州;苏轼检点平生交游,秦观与张耒的才识、学问文章,以及与之“同升而并黜”的遭际,愈觉二人之可贵。因此,对于二人的类似定评式的评价更不能湮没无闻,故命苏过谨记在心,“汝可记之,勿忘吾言”,可看出他对这一评价极其重视,希望它能传世。在这段文字中,“气韵雄拔、疏通秀朗”是苏轼对张耒文章技法与成就的评价。何谓“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即格调立意高远,行文畅达俊爽。前者要求气度、修养迥乎时流,也就是超脱时俗,对苏门中人来讲,无论是心胸、眼界都要站在一定高度;后者则是诗歌艺术技巧的纯熟,从字句、篇章到韵律结构,流畅而无隔膜,蕴含着清爽的美。苏轼此番评价,与其重视君子风度的夙求密不可分。
张耒虽属苏轼门下“四学士”之一,但他最初结识的却是苏轼的弟弟苏辙。现存史料中,苏籀所记苏辙生平杂论——《栾城先生遗言》中,有几段文字是评价张耒诗文的:
张十二之文,波澜有余,而出入整理骨骼不足。秦七波澜不及张,而出入径健简捷过之。要知二人,后来文士之冠冕也。
张十二《病后》诗一卷,颇得陶元亮体。然余观古人为文,各自用其才耳,若用心专模仿一人,舍己徇人,未必贵也。
公言张文潜诗云:“龙惊汉武英雄射,山笑秦皇烂漫游。”晚节作诗,似稍失其精处。
苏辙文集中,并未见直接评价张耒诗文的材料。《栾城先生遗言》虽然是苏籀所记,但可信度较高。上引《栾城先生遗言》中,苏辙对张耒诗文的评价,有以下值得注意之处:第一,“波澜有余”,即文章气势壮阔,这一点与苏轼所说的“气韵雄拔”相合;“出入整理骨骼不足”,则是指内在架构不完美,有些地方写得好,有些部分写得弱,并非有机整体。苏辙所指出这一缺憾,南宋时朱熹说得更清楚更直接,就是“结末差弱”[3]。第二,对张耒《病后》诗一卷专学陶渊明体,持批评态度,认为专学一家舍己徇人,不如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艺。根据邵祖寿《张文潜先生年谱》,元祐五年(公元1092年),三十七岁,卧病城南[4]995,《病后》诗或即是卧病城南时期所作诗歌。第三,张耒晚年诗失之粗率,不如青壮年时期精致讲究。从后两点看,苏辙对张耒保持着持续关注,而且毫不隐讳地指出张诗的不足。
苏门文人集团中的黄庭坚、晁补之也对张耒诗文有所评价。黄庭坚坚信张耒“文字江河万古流”[5];晁补之《题文潜诗册后》云:“君诗容易不著意,忽似春风花自开。”[6]卷十八强调的是张耒诗歌自然妥帖的一面。
12世纪的前十年,以苏轼为核心的元祐文人,先后辞世。秦观卒于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苏轼卒于大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陈师道亦卒于本年;黄庭坚卒于崇宁四年(公元1105年);晁补之卒于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苏辙卒于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张耒卒于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时二苏及黄庭坚、晁补之辈相继没,耒独存,士人就学者众”[7],两宋之际不少文人曾直接向张耒请教诗法,叶梦得、周紫芝、翟汝文、张表臣、何大圭、潘戆、杨道孚等,吕本中是其中突出的一位。
二
张耒年长吕本中(1084-1145)三十岁,当属师长辈;与吕本中有交往的苏门成员中,可考者仅张耒一人。吕本中与张耒的交往,应在崇宁五年至大观二年间(1106-1108)。《紫微诗话》:“张文潜大观中归陈州,至南京,答余书云:‘到宋冒雨,时见数花凄寒,重裘附火端坐,略不类于春气候也。’”[8]崇宁元年,张耒因党论复起,贬房州别驾,黄州安置。崇宁五年(公元1106年),归淮阴。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居陈州(今河南淮阳)。在此期间,吕本中随侍祖父吕希哲居宿州(今安徽宿州)——汴河水运的要冲。张耒自淮阴沿水路到南京(今河南商丘),必经宿州,在此与吕希哲、吕本中祖孙相会。苏门中人与吕氏家族有交游,秦观写给吕公著的投卷,就收藏在吕本中那里。张、吕会晤期间,张耒曾为亡友秦观的投卷题跋:
余见少游投卷多矣,《黄楼赋》、《哀镈钟文》,卷卷有之,岂其得意之文欤?少游平生为文不多,而一一精好可传,在岭外亦时为文。此卷是投正献公者,今藏居仁处。居仁好其文,出予览之,令人怆恨。大观丁亥仲春,张耒书。[4]825
《紫微诗话》所载略同,“好其文”下,为“出以示余,览之令人怆恨。时大观改元二月也。”今人王兆鹏据此推断吕、张会晤在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二月[9],较为可信。张耒离开宿州后,吕本中写诗赠别,《送文潜归因成一绝奉寄》诗云:“水天空阔片帆开,野岸萧条送骑回。重到张公泊船处,小亭春在锁青苔。”[10]卷一送别张耒后,吕本中怅惘不已,重访张耒经行之处,愈觉意犹未尽。宿州分别后,吕本中又有《奉怀张公文潜舍人二首》,其一:“颜子置身陋巷,屈原放迹江湖。何似我公归去,马羸不厌长途。”其二:“胸中有万斛力,胸次乃千顷陂。字画颜行杨草,文章韩笔杜诗。”[10]卷二
吕本中向张耒请教诗法的具体细节,今天已无从得知。不过,在吕本中的诗学批评和诗歌创作中,却保留了他对张耒诗歌深刻体悟的印迹。
南宋文人中,吕本中较早地总结了张耒诗风的特点是“自然奇逸”。《吕氏童蒙训》有这样一段评述:“文潜诗自然奇逸,非他人可及。如‘秋明树外天’、‘客灯青映壁,城角冷吟霜’、‘浅山寒带水,旱日白吹风’、‘川鸣半夜雨,卧冷五更秋’之类,迥出时流,虽是天资,亦学可及。学者若能常玩味此等语,自然有变化处。”[11]吕本中以诗例的形式,说明张耒诗具有“自然奇逸”的特点。从所举的诗句来看,多为自然意象,营造了无挂碍的澄明之境。张耒确实讲究诗句、诗律的琢磨,他擅长的五言近体诗,精于创造极具动态化的意象组合,给人以新颖、明快之感。吕本中所举到的这些诗例,有这样的特点:第二或三个字多用形容词或动词,将前后的名词性意象勾连起来,既有奇特的语言、音律效果,又使原本静态的意象有了个性、活力。他有时还将本身已具动态的意象再度活动起来,如“语莺知果熟,忙燕聚新泥”[4]292、“日动乌栖叶、云开雁去风”[4]325等,同一诗句中动词的连续使用,同样造成新颖律动的效果,但读来却无刻意雕琢之感。吕本中所说的自然奇逸,指的应是张耒诗的上述特质。
据王兆鹏先生的《吕本中年谱》考证,大观三年(公元1109年)春,吕本中自真州(江苏仪征)至扬州,作有《广陵》诗:“往来六十里,各是一江郊。柳色团涡岸,春风扬子桥。好山当断案,野鸟度空巢。一任雷塘路,暮天风雨号。”[10]卷三据《元丰九域志》卷五载,扬州至真州三十里。吕本中到了扬州(即广陵)后,再返回真州,故诗中说“往来六十里”。这是一首纪行诗,记述了诗人在真州至扬州途中所见风物、节候等,纯以描绘自然风光为主,深合“自然奇逸”的特质。
值得注意的是,《广陵》诗题下有吕本中的原注:“借韵戏用文潜体。”吕本中借用的是张耒哪一首的韵呢?那便是张耒《岁暮书事十二首》的第一首,诗云:“岁晏北风疾,山空万谷号。木枯随意折,鸿断不成高。深屋支蓬户,温炉暖縕袍。老夫原不寐,鸣竹鼓萧骚。”[4]295无论用韵还是风格,《广陵》诗都在学张耒。只是张耒所写乃年终岁末景致,且诗中有“老夫原不寐”这种主观性意象;吕本中《广陵》去除了所有主观性的诗材,全力营造自然之境,从此也可看出吕本中对“自然奇逸”的理解。
除了总结张耒诗“自然奇逸”的特点外,吕本中还提出了“文潜体”的说法。翻检《全宋诗》可以发现,南宋文人次韵、追和张耒诗的并不少,足见张耒对南宋诗坛的潜在影响。如翟汝文《次韵张文潜龙图鸣鸡赋》(《忠惠集》卷五);陈长方《读张文潜黄鲁直中兴颂有作》(《唯室集》卷四);王之道《九江解舟顺风追和张文潜》(《相山集》卷二)、《晓解糁潭追和张文潜白沙阻风》(《相山集》卷五)、《梅花十绝追和张文潜韵》(《相山集》卷十四);张嵲《张文潜作淮阴侯诗,有‘平生萧相真知己,何事还同女子谋’句,因为萧相代答一首》:“当日追亡如不及,岂于今日故相图。身如累卵君知否?方买民田欲自汙。”(《紫微集》卷九)王洋写有《和张文潜输麦行寄滁守魏彦成》(《东牟集》卷二),女词人李清照也写有《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借咏唐事来讽喻北宋末年朝政。上述诸人中,翟汝文景慕张耒的道德文章,《宋史·张耒传》载翟汝文知陈州时,欲为张耒买公田,张辞谢;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与苏门文人交往密切,张耒曾为李格非撰写墓志铭[12]123,李、张或属通家之旧。李清照酬和张耒的诗,也就很好理解了。
上述诸人虽然都有和作,但都没有使用“文潜体”这一说法。遍查两宋之际的诗论资料,亦无“文潜体”说法的其他佐证。诗歌史上对那些艺术手法独特、影响深远的诗人,其诗歌往往用“××体”指称。南宋严羽《沧浪诗话》举到的宋代诗体有“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王荆公体”、“邵康节体”、“陈简斋体”、“杨诚斋体”,并没有提到“文潜体”。吕本中所谓“文潜体”,究竟是吕本中归纳提炼的新概念,还是当时已被认可的苏、黄之外另一种诗歌体式?下面我们从吕本中与张耒的关系入手,对吕本中提出“文潜体”的动机、诗学目的予以分析。
上文已指出,吕本中的近体五律《广陵》,在精心模仿张耒诗。除了模仿张耒的五律,吕本中还“喜张文潜《七夕歌》,令人诵。”[13]《七夕歌》属古乐府(《张耒集》卷三)。不仅如此,他还追和过张耒的古体歌行《于湖曲》,其诗前序云:“晋大宁四年,王敦自武昌下,屯于湖。明年六月,敦将举兵内向,明帝微行至于湖,阴察其营垒而去。唐温庭筠作《湖阴曲》,盖为此也。后汉王霸之孙改封芜湖,吴时此地称于湖或称芜湖,察其营垒,则姑熟之西初无湖,阴又且于湖乃芜湖也,张文潜有《于湖曲》,广其意追和焉”。
吕本中《于湖曲》和诗:“琅琊初渡秦淮水,外托奸雄抗胡垒。白头欻发问鼎新,十万锐师同日起。旌旗蔽江衔舳舻,卸帆钩堑屯于湖。云昏雾惨恣诛杀,电激风奔传指呼。谋狂虑逆天夺魄,昼梦环营日五色。巴滇骏马去如飞,始遣轻兵索行客。黄须英特神所怜,舍旁老妪留宝鞭。宝鞭玩贼伫俄顷,野陌尘断生青烟。石城战士争愤泣,君王试敌曾深入。累累金印取封侯,忍瞰上流借余力。际山暴骨真可哀,向来胜负安在哉。至今秋晚渔樵地,雨洗渍血空苍苔。”[14]卷二
张耒诗歌中最有特色的近体律诗和乐府,吕本中都有意地潜心追拟,一方面可见他学习“文潜体”的自觉,同时也说明张耒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苏、黄之外另一个可以宗法和取径的对象。
三
吕本中之所以追慕“文潜体”,与其诗学宗尚有密切关系。他的《江西诗社宗派图》确立了以黄庭坚为宗主、重学问典实、讲究炼字炼意的诗派,不过在后来的诗歌实践中,吕本中注意江西诗派末流艰涩瘦硬之弊。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吕本中就已经意识到只学黄诗的流弊,认为应当以苏济黄,云:“自古以来,语文章之妙,广备众体,出奇无穷者,唯东坡一人。极风雅之变,尽比兴之体,包括众作,本以新意者,唯豫章一人。此二者,当永以为法。”[15]对于学诗者来讲,那就是要以苏、黄诗作为范式,陈与义亦有相似的主张:“诗至老杜极矣。东坡苏公、山谷黄公奋乎数世之下,复出力振之,而诗之正统不坠。然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也深,故游泳玩味之余,而索之益远。大抵同出老杜,而自成一家……近世诗家知尊杜矣,至学苏者乃指黄为强,而附黄者亦谓苏为肆。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后可以涉老杜之涯涘。”[16]卷首陈与义主张将杜诗作为终极目标,要涉其之涯涘,则必须研习苏、黄诗歌,知其“为”和“不为”。与此旨趣相合,吕本中在《童蒙诗训》中将陈与义的观点细化到对前人句法、体式的研读上,“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如老杜‘今君起柂春江流,予亦江边具小舟’、‘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如此之类,老杜句法也。东坡‘秋水今几竿’之类,自是东坡句法。鲁直‘夏扇日在揺,行乐亦云聊’,此鲁直句法也。学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辈”[17]586;“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其体式,然后遍考他诗,自然工夫度越过人。”[17]603吕本中提出了宋诗发展的卓见——苏、黄并重,为宋诗的良性发展指明了道路。既然有苏、黄诗歌作范式,为什么他还要研习张耒的“文潜体”呢?这与吕本中“不主一门,不私一人,善则从之”[18]的文化态度有关,更与张耒诗的独特性有关——兼具苏轼、黄庭坚诗的特点。
南宋刘克庄总结了北宋后期受苏轼、黄庭坚影响而形成的两种诗风:“元祐以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锻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12]26张耒的诗,既有近似于苏体的“波澜富”,又具黄体的“锻炼精”。关于前者,苏辙曾评其文“波澜有余”,苏轼曾说“张(耒)得吾易”[19];叶梦得对张耒诗文有过这番评论:“雍容而不迫,纡裕而有馀,初若不甚经意,至于触物遇变,起伏敛纵,姿度百出,意有推之不得不前,鼓之不得不作者。而卒澹然而平,盎然而和,终不得窥其际也。”[20]石林叶氏集序后世文人注意到张耒诗平易自然、词浅意深的特色,认为这一特点与苏轼风格接近;进而认为张耒与黄庭坚属于截然相反的诗风,事实上并非如此。
张耒推崇黄庭坚的诗,“有学者问文潜模范,曰:‘看《退听稿》。’”[21]334还曾说:“以声律作诗,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诗人谨守之。独鲁直一扫古今,直出胸臆,破弃声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钟磬声和,浑然天成,有言外意。近来作诗者颇有此体,然自吾鲁直始也。”[21]319张耒竭力推崇的,正是黄庭坚继承老杜拗体之风,打破声律束缚,在五七言诗歌方面的贡献。若依据王直方的记述来分析,张耒似乎是反对声律的;但这只是表象而已。在诗学实践中,张耒非常注重格律句法,与黄庭坚实有相通之处,这一点学界很少有人提及。“作诗先严格律,然后及句法”[22]卷首,这是张耒传授给周紫芝(1082—1155)的诗法,周紫芝又将其转授于陈天麟,这种递相传授的文潜诗法,暗合了黄庭坚“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答洪驹父书》)的山谷诗法。张耒诗在格律、句法方面确实有“法”可依。对于吕本中来讲,张耒诗兼具苏轼式的自然流畅和黄庭坚式的句法韵律,要想不偏不倚,就要以苏济黄进而融合苏、黄,张耒诗恐怕是最就近、最切实的取径对象,他着意追模“文潜体”的动机,正在于此。吕本中注意到张耒诗“自然奇逸”特点——不刻意锻炼、新颖自然,这一特点为南宋诗人提供了宝贵的艺术经验,直接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
吕本中具备诗论家的素养,他突出的概括抽绎能力及诗学悟性,使他提出的概念赢得后世的认同。他提出的江西宗派的概念,影响深远,从杨万里到方回,他们都不断地阐扬江西诗派理论。同样,吕本中精准地指出张耒诗“自然奇逸”,杨万里也予以回应,作《读张文潜诗》(其一)云:“晩爱肥仙诗自然,何曾绣绘更雕镌。春花秋月冬冰雪,不听陈玄只听天。”(其二)云:“山谷前头敢说诗?绝称潄井扫花词。后来全集教渠见,别有天珍渠得知。”[23]2111杨万里对自然的热爱,拓展了诗歌的写作空间,其诗艺渐入佳境,照他自己的话来讲,即“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23]3260真正达到了“好诗排闼来寻我,一字何曾撚白须”[23]1922的轻松自如境地。可以说,对张耒诗的“自然”,杨万里沾溉甚深,受益良多。宋末方回在吕本中、杨万里的基础上,进而指出张耒诗“自然有唐风”,并再次标举“文潜体”的范式意义。
就张耒诗而言,从两宋之际的吕本中开始,便抓住“自然奇逸”不放,并将其运用到诗歌写作中。他充分认识到张耒诗的“自然奇逸”之气韵,乃暗合了苏轼的自然明快之风和黄庭坚句法精而情性远之韵,即张耒诗融合苏、黄之长。吕本中要补救江西诗派生硬之弊,必须将苏、黄二家的优长结合起来,在此情况下,张耒诗恐怕是最行之有效的一种范式。吕本中提出“文潜体”的说法,其用意便在于此。此后,中兴诗人杨万里祖述吕本中的“自然奇逸”之说,吸其精华,进而形成师法自然的观念,写出诸多灵动活泼的“诚斋体”杰构。
总之,张耒诗歌在后世的接受过程,展现了复杂而生动的文学生成图景。在北宋,苏轼、苏辙等人已有了对张耒诗的初步评价,但这些评价还只是师友间的赏誉,并没有经过理论上的抽绎和提升。而吕本中、杨万里、方回等人,不断从诗歌特点或成就方面对张耒诗歌予以解读、评述,并形成某些具有断语性质的定评,反映出对张耒诗认识、接受的动态历程。这些评价或接受,不仅对张耒诗的典范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这些有选择性的接受,更体现了南宋诗坛的风尚和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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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qian Style in the Eyes of Men of Letters during Song Dynasties
WANG Jian-sh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Henan,China)
Su Shi believed that Zhanglei’s Poem was‘Qi Yun Xiong Ba,Shu Tong Xiu Lang’.It reflected the importance of gentleman demeanor in Su Men Literary Group.Men of Letters during Southern Song Dynasty tried hard to make Zhanglei’s Poem as a poetic writing paradigm.LüBenzhong learned Zhanglei’s natural and graceful characteristics from Perspective of directing the poetry writing,it can remedy disadvantages of poetry.Then Yang Wanli succeeded LüBenzhong’s studying,he regarded Zhang Lei's poetry which can be an effective writing paradigm.It Played a key role to the model of Zhanglei’s Poem,but also reflected the fashion and trend of t Southern Song Dynasty poetry from the acceptance or evaluation to Zhanglei’s Poem.
poetics of Song Dynasties;Zhanglei’s poem;Wenqian Style;paradi gm
I206.2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5.05.036
2014-12-10
王建生(1981-),男,河南省泌阳县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CZW036);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11YJCZH166);河南省社科规划项目(2012CWX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