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还是中国?———对“如何讲述中国故事”讨论的思考
2015-03-18贺仲明
贺仲明
(山东大学 文学院,济南250100)
“如何讲述中国故事”是最近几年文学界讨论的热点。从讨论看,绝大多数人都认可这一话题的意义,但在理解上却存在较大的分歧。比如说,不少人将这一话题的重点放在“如何讲述”上,而对“中国故事”、特别是“中国”却持相对忽略的态度。比如有人认为,只要写的是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事情,自然就是中国故事,对此没有必要去特别重视。事实上,许多参与讨论者的视角也完全集中在“如何讲述”上,技术性的因素是他们关注的重点,比如如何汲取和借鉴中国传统文学技法,以及如何融合西方艺术手法,等等。
一、中国作家致力于“中国故事”是走向世界的有效方式
不能说这些学者的想法不真诚,也不能说他们的论述没有意义,但我以为,对于当前中国文学最迫切的、也最艰巨的问题,或者说在这一话题讨论中最应该被重视的,应该是“中国故事”,而不是“如何讲述”。当然,“中国故事”的内涵绝对不是像某些学者所说的只是写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它不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是要真正深入“中国”的现实当中,真实而深刻地表现百姓的日常生活,表达他们的物质和精神欲求、希望和痛苦、焦虑和理想。
这首先涉及文学功能的问题。文学最首要或者说最基本的功能到底是什么?是否就是走向世界,被西方认可?我以为不然。在任何时代,文学的首要功能还是在于其本土社会中。最基本也最直接的是与其本土现实生活的关联。文学是一种社会文化,它很自然也很有必要为时代大众服务,为他们提供精神养料,陶冶性情,同时传达人们的生活和心灵状况,表达人们的感受和愿望;从更长远层面上,文学的功能可以升华为建构民族文化精神。文学作为某一具体时代的文化,优秀的部分可能留存于世,逐渐于历史长河中凝聚成深远的民族文化精神,成为民族文化传统的一部分[1]。
当然,文学还具有超越本土生活和文化的人类关怀功能。特别是在全球化的时代,文学完全可以、而且应该关注人类的普遍命运。但是,在正常情况下(在书写一般本民族日常生活情况下),世界性的人类关怀都是通过对本土的关怀才能得以表现。外民族对文学的接受,也都是把它当作某一具体民族文化来进行的。人们不可能忽略它的民族文化背景和特色,孤立抽象地来看待和接受它。也就是说,文学的人类关怀不是超凡脱俗的特别方式,也不可能抽象虚幻,它与本土关怀并不矛盾,而是以本土关怀为前提——就像一个人根本不关爱他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却天天嚷着关爱整个人类,有几个人会觉得他可信?
从文学接受角度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很多学者都在期待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得到世界(实际上是西方)的认可——事实上,当前文学界那些片面强调“讲述”方式而忽略“中国”故事的学者们,就具有这样的强烈意图。因为他们之所以如此看重讲述方式而不在意讲述什么,其背后隐含的是西方文学观念,其目的是希望得到西方、“世界性”的认可和接受,它代表的是当前中国文学进入西方视野的强烈渴望。然而实际上,在当前汉语文学遭遇到相当艰巨的语言和文化难度的背景下,中国文学以进入世界作为目标其实是舍本逐末。也就是说,与其花费巨大精力和财力勉强去走向世界,不如让文学在自己的空间内真正自由地生长,让它融入到本土生活和文化当中。这样,文学真正显示了自己的特色和个性,就自然能够得到世界(西方)的尊重和认可,走向世界也就不那么困难了。
所以,对于中国的作家们来说,真正潜心于“中国”,致力于“中国故事”,是对文学最基本功能的体现,也是走向世界更为切实有效的方式。真正深入到国人生活中,表现他们的真实生存,表达他们的悲欢和欲求,自然就能获得大众的关注、认可和共鸣,在兴趣和热爱中获得感动和感染。这样,文学提升社会文化品质的功能实现了,接续民族文化传统的可能性也具有了,也就可能以独特性进入世界文学的殿堂中。
二、中国作家最迫切、最具挑战性的是深度地认识中国,严肃地直面中国
对于讲述“中国故事”这一讨论,还涉及如何能创造出真正优秀的、具有深邃内涵的文学作品问题。虽然时下文学界流行平面、解构等后现代文学观念,但从文学史看,任何真正的优秀文学作品都不可能离开深度。思想的深度、艺术的创造,使一部杰作卓然于一般作品之上,也使伟大的作家能够走在时代一般人前面,对时代做出深度的揭示乃至未来的预言。就一般现象看,绝大多数作家的生活环境和书写对象都在其民族本土,对于他们来说,深切的现实关注是获得文学深度的唯一途径。这正如哈金《伟大的中国小说》一文引用美国作家对“伟大的美国小说”的定义:“一个描述美国社会的长篇小说,它的描绘如此广阔、真实,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个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国人都不得不承认它似乎再现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东西。”[2]只有对生活有深度了解、认识和关注,只有把握住一般人把握不到的时代潜流,只有真正深刻地认识自己时代在时代长河中的位置,才能做到这一点——所有的优秀作家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结合具体的现实情境,对当前中国作家而言,更具难度、更具挑战性的,也不是“如何讲述”,而是“中国故事”。在全球化的开放背景下,文学的技巧因素已经不再是独家秘诀,经过多年的开放和对西方文学的学习,今天的中国作家们已经很普遍地掌握和吸收了现代文学技巧。可以说,尽管目前看,西方优秀作家与其民族文化关联更紧、艺术上的创新性更强,也基本处于艺术创新的引领地位,但一般而言,当代中国作家掌握的写作技巧并不比西方作家差多少(所缺乏的是借助本土文化传统而表现出的创新性方面)。
相比之下,真正深度地反映“中国”的生活故事,也许难度更大,作家们所付出的也要更多。其一,它需要敢于直面生活的勇气。在现实中国背景下,直面生活并非容易,它既可能遇到各种外在的阻力,更可能遇到各种诱惑和内在的压力。它们在以显在或潜在的状态对作家们的勇气构成着伤害,并影响到作家们的创作信心。事实上,当前中国文学正受到这些诱惑和压力的严重伤害,我们不难看到,许多曾经很优秀的作家在商业文化诱惑下放弃了文学创作,还有更多的作家在种种背景下完全丧失了思想的勇气,成为了政治或商业文化的应声虫;其二,也是更重要的,它需要真正独立而深刻的思想。因为优秀作家之所以写得比一般人好,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其视野和高度,他看问题的视野开阔,看得比一般人要深远而透辟。只有这样,他的作品才可能具有超越性的思想,能够依靠其思想启迪吸引和感染大众,并进入文学的高峰。如果一个作家所思所写与一般大众没有什么差别,肯定难以引起大众的兴趣。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这绝对并非易事。它需要深厚的思想资源为积淀,更需要作家创造性地吸收和发展这种资源。它既是文学的,更是思想的、哲学的——在中国文化经历了20世纪那么多的坎坷和波澜之后,要达到这一点,难度尤为突出。20世纪中国匮乏真正的哲学家,文学也同样在经受着这一匮乏的折磨。
所以,在这个层面上说,我一直认为当前中国作家们并不匮乏文学技巧,他们最缺乏的是勇气,是思想。就“讲述中国故事”而言,尽管“如何讲”并非不重要,但是,最迫切、最有挑战性的是在“中国故事”,在深度地认识中国,在严肃地直面中国。
[1]贺仲明.文学价值与本土精神[J].文学评论,2010,(6).
[2][美]哈金.伟大的美国小说[J].长篇小说选刊,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