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迪斯·巴特勒的现代性自我身份书写
2015-03-18孙婷婷
孙婷婷
(1.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2.云南财经大学 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1)
● 人文新论
朱迪斯·巴特勒的现代性自我身份书写
孙婷婷1,2
(1.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433;2.云南财经大学 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650221)
对自我身份的思考是现代性的重要遗产,也是朱迪斯·巴特勒久负盛名的述行理论涉及到的核心问题之一。巴特勒追溯康德和福柯的批判传统,同时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探求人性,以此来寻求自我的觉醒。但在巴特勒的身份谱系中,并不存在稳固的身份,对自我的身份而言,巴特勒认为由于自我身处于与主体及语言的双重博弈中,因而无法保持稳固的身份,所以自我只是黑格尔精神之旅当中的一名旅客。而巴特勒借助福柯在黑格尔的基础上前进了一步,她指出除了意识,身体也是自我的书写场所。
朱迪斯·巴特勒;自我;身份;现代性
美国学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虽然以性别研究作为自己的主要领地,然而作为研究黑格尔主体性问题起家的学者,她质疑性别身份的最终目的是思考什么使得人的生活值得过,或者什么赋予人的个体生活以意义。这无疑回到了终极之问:我是谁?巴特勒赞同福柯将人视为知识范畴的观点:人同样是知识建构的产物。在福柯和阿尔都塞等人看来,通过话语或者语言,个人占据了主体的场所。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对人的思考离不开对主体性的思考,即作为主体的人如何立足于世。对自我的反思是现代性的重要思想成果之一。巴特勒珍视现代性的传统,认为现代自我的觉醒令我们深刻认识到人之为人的尊严,她在《自我的解释》(GivinganAccountofOneself)当中宣称:人之所以为人,乃是因为自明(self-defining)和自信(self-asserting)。[1]如同黑格尔的精神之旅,第一步就是自我意识的产生,亦如拉康所言“只要不把自我撕裂,不把它的外壳撕得粉碎,我们就不会走上自由之路”。[2]56巴特勒认为,自我意识到自身是自我走向成熟的必经阶段。同时,自我也在述行的过程当中不断地生成。这个过程在巴特勒看来如同黑格尔的精神之旅,但在黑格尔旅程中的旅客只是意识,而巴特勒坚持身体是承载一切身份的重要场所,自我也在身体之上书写。
一、自我的觉醒
巴特勒的研究者萨拉·萨利(Sara Salih)指出,巴特勒和福柯一样认为自我的实践与建构通过批判而进行。2000年在剑桥大学的“雷蒙·威廉斯专题讲座”中,巴特勒提交了论文《什么是批判:简论福柯美德观》(What is Critique? An Essay On Foucault’s Virtue)。在这篇与福柯《什么是批判》同名的文章当中,巴特勒系统论述了她的启蒙批判观。
(一)福柯:批判性自我实践
在《什么是批判》一文中,巴特勒开宗明义指出:“批判是对建制实践、话语、知识、制度等的批评,当它从运转中被抽离出来的时刻,批判就会失去它的品格,而仅仅成为普遍化的实践。”[3]304在巴特勒诸多的论著中,她并不主张将普遍性视为对个人性的排除,但她对批判的界定刻意拒绝了普遍性,同时强调“运转”(operation)的重要性,突出巴特勒视批判为自我实践的观点。
这个观点源自福柯。福柯于1978年5月在索邦大学发表演讲《什么是批判》。福柯在开篇即将批判界定为“探求某个未来或真理的工具、手段,但它并不了解,也不会碰巧成为这个未来或真理”。[4]135福柯将批判视为工具,并且指出通过这个工具永远不会获得真理,这清晰地表明福柯将批判视为永远没有终点的实践。巴特勒认为,福柯通过批判所表述的是自我的形成。所以,巴特勒是在福柯的意义上使用“批判”这个概念,其包含“寻求自我”和“实践”两个层面。
福柯对批判的理解,则源自康德以来的批判传统。康德视批判为分析,批判即为通过纯粹思辨来考察理性。对于康德来说,纯粹理性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主客体关系,即我们所赖以认识客观世界的知识不是由客体决定,而是源自认知主体。所以,知识由我们自身的认识能力所决定。康德的批判观念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调和了理性主义通过理性来认知及经验主义将经验视为知识的唯一来源这二者之间的矛盾。自康德以来的批判传统其核心旨在重视自我作为认知主体的独立思考、判断乃至实践的能力。就批判实践的展开而言,成熟且具有足够判断力的自我是保障批判有效性的必要条件。巴特勒认为,福柯对批判的思考切中要害,因为福柯的批判基于启蒙的传统、围绕自我的形成展开,这也正是巴特勒所关注的问题。
巴特勒指出,自我并不是在批判过程中主动形成,自我总是被迫去寻求自身。由于通过批判来探求真理使诸多不合法的领域显现,我们才不得不质疑现有规则,开始运用自己的理性作出判断,在这个过程中,自我开始形成,或者说是被迫形成。显而易见,巴特勒对自我形成的描述源自康德的“启蒙”。康德认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5]22但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大多数人都难以主动完成。
古往今来,智者都熟知认识自我的艰辛。古希腊人已经意识到认识自身的艰难,刻在德尔斐阿波罗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就被希腊智者反复阐释。据第欧根尼·拉尔修的记载,有人问泰勒斯世上何事最难为,泰勒斯回答说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在市场中向众人发问证明自己的无知,却被认为是古希腊最智慧的人。浸淫于古希腊文化的尼采在《道德的谱系》当中,开篇就谈到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康德表示,启蒙首先意味着认识自我的勇气。人要克服自身的惰性,从而认清自我的局限,正是迈向独立之路最艰难的一步。
但不能因此就放弃寻求自我的旅程。在黑格尔看来,“为做一件事,一个人必须个体化;普遍自由及反个体化都不能完成一种行为。”[6]13更可怕的后果是没有自我的生命,乃是一片虚无。在《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中,巴特勒充分展示了当一个人的自我完全被抹除从而处于死亡状态的可怕景象:“不被承认,被剥夺了通过行为使自己外在化的能力,这样的个人成为无用之人,他们惟一的行动就是使曾使他们虚无的世界变得虚无。”[6]13在黑格尔看来,这种幸存者的死亡状态是“所有死亡中最冷静最平常的一种”。[6]13所以,对自我的寻求是一条通往生命与自由之路。福柯以辩证的方式论证了自由与自我认知的关系,“我们的自由是至关重要的,因此,它不是让他人说‘服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旦我们充分了解我们自己的认识及其局限,那么就可以发现自主原则。”[4]139在福柯看来,批判就是自由地寻求自我的有效途径,拥有批判工具至少能让我们在权威面前保持自信和自我判断力,“不会因为权威告诉你们它是真的就承认它,而是相反,只在自己认为这样做的理由是充分的时候才会承认它。”[4]138
经过福柯的阐释,康德用来进行理性分析的批判工具发展成为“不被统治到如此的艺术”,[4]135因而,在巴特勒看来,批判是福柯用来对抗权力治理的有效策略,与此同时,通过不断的批判性反思,自我随之显现。巴特勒接受了经过福柯改造的批判框架,在巴特勒的身份图景中,各种各样的身份范畴正是权力话语运作的结果。此外,福柯强调批判并不能够成为真理本身,而只能通向真理,巴特勒的述行(performativity)理论一贯坚持的身份建构性与此一脉相承。
(二)卡夫卡:被遗忘的人性
无论是康德的启蒙,还是福柯及巴特勒勇敢地站在权威面前寻求自我,寻求自我身份都意味着脱离过去的一切支柱让人直面自身进行反思。康德将权威的统治理解为完全让别人来管理你自己的生活,因而自我意识的觉醒就是要自己管理自己的生活。康德庄严地宣称,这个过程的终极意义是令我们意识到人之为人的尊严,人不是机器而是人。[5]31康德自我认知的否定辩证法,与卡夫卡的写作策略具有结构上的相似性。卡夫卡创造了诸多奇特的生命,巴特勒看到卡夫卡通过这些奇特的生命探析的却是人性。巴特勒对卡夫卡人性世界的解读得益于阿多诺和瓦尔特·本雅明的讨论。
阿多诺和本雅明都极为重视卡夫卡的作品,阿多诺在《棱镜》(Prisms)和《文学笔记》(NotestoLiterature)等著作中多次讨论卡夫卡的作品,本雅明1934年曾撰文《弗朗茨·卡夫卡》,对卡夫卡的世界进行剖析。阿多诺与本雅明两人在多年的通信中也数次交换对卡夫卡的看法,两人虽有分歧,但在一些根本问题上看法一致,即卡夫卡通过创造非人性的想象物来挖掘人性。
本雅明认为,卡夫卡对人性的思考以剥去人类传统支柱的方式来进行,“读卡夫卡的故事时,可能很久不会意识到它们根本不是关于人类的故事……他剥去了人类姿态的传统支柱,然后让一个主体无休止地进行反思。”[7]243在卡夫卡所塑造的形象当中,“被遗忘得最深的异国他乡是人自己的身体。”[7]252卡夫卡笔下的动物会有短暂的思考机会,《地洞》中的生物都在边挖洞边思考,但人却没有。卡夫卡作品当中所出现的人物,都受着最深重的压迫,存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危机。哪怕是还混合着人性和物性的生物,由于他们身上人性尚存,因而都难以反思自己的处境。《变形记》当中的格里高尔在变成甲虫前是赚钱的工具,即便在变成甲虫之后,他依然满脑子沉浸在工作和生计的焦虑当中。在短篇小说《家长的忧虑》中出现的奥德拉德克,这个由线块和木棒组合成的生物被本雅明认为是“在卡夫卡作品中史前世界生下的最奇怪的孽种”。
通过奥德拉德克扭曲的存在,巴特勒看到的是现代性的悖论:“即便在现代性内部,个人在社会中的起源之时就已经为自身铺设了威胁之路。”[1]62这个辩证的观点与巴特勒一贯的辩证策略一脉相承:即生产主体的力量同时也可能摧毁主体,反之,那些破坏性的力量可能蕴藏生机。从这一点出发,巴特勒认为卡夫卡通过非人性来拷问人性大有深意:“非人性”(inhuman)并非人性的反面,而是成就人性的必经之路,我们只有超越自身那些非人性的东西,才能成为真正的人。[1]106本雅明和阿多诺在这个图景中则看到相反的一面:只要为人,就难逃权力的重压。本雅明指出,奥德拉德克扭曲的形象,是家长权力的重压所造就。在卡夫卡作品中,只要身上还残存有人性,就不能够脱离家庭的掌控。阿多诺则揭示个体的崛起与权力的覆灭同步发生。
虽然巴特勒与阿多诺、本雅明三人对卡夫卡笔下想象物种的看法大同小异,从以上分析我们能够看到,他们都沉迷于卡夫卡的辩证法。卡夫卡的辩证法不仅体现在卡夫卡的造物技巧,也体现于他的叙事策略。巴特勒最为关注的是卡夫卡对叙事者的选择。在《家长的忧虑》和《变形记》这一类通过想象物种来拷问人性的小说里,通常由第三者的声音来进行叙述。这些人性尚存的物种,他们没有反思自身,也不能讲述自身,如同自我只有脱离了自我的外壳才能了解自我这个悖论。只有类似《地洞》里的那些动物,它们才能既参与又叙述自己的故事。巴特勒盛赞卡夫卡的叙事策略具有形而上的深意,本雅明则击节称赞这种辩证法富有诗意。在本雅明看来,卡夫卡作品里能够完全逃脱权力法则的只有那些助手,堂吉诃德的桑丘·潘沙正是助手的代表,只有他们才能甩掉背上的包袱逃脱控制。
本雅明认为,这是卡夫卡关于旅行最完美的创作。桑丘·潘沙跟随魔鬼上演自己讲述的故事——这趟旅行循环往复,桑丘在与魔鬼的循环中永远摆脱了魔鬼对自身的纠缠。这当中显现出来的神话般的否定辩证法,与巴特勒的人性显现具有同样的循环结构:“当‘我’试图解释自身,它可以以自身为起点,但马上就会发现自我只能暂时地摆脱叙述的能力范围而在社会中短暂显现;甚至,当‘我’试图解释自身,解释必须在它出现的情境当中进行,它必须,变成社会理论家,这是它解释自身的必备条件。”[1]8
显然,在卡夫卡的人性辩证结构与巴特勒的批判性自我崛起之间,存在着意味深长的互文见义,巴特勒在阿多诺和本雅明那里找到并放大了这种内在关联,借卡夫卡笔下挣扎的人物,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自我崛起的景象。
二、自我的精神旅程
按照启蒙的观点,自我觉醒是走向自由之路的必须。但是,我们又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完全脱离社会的自我难以立足于世。在社会的矩阵当中,“我”没有自己独立的故事,“我”总是在关系网中,在规范当中维持自身的存在。在巴特勒看来,自我之所以无法独立地讲述自己的故事,除了它难以摆脱外力掌控之外,根本原因在于它永远处于不稳定的生成状态,它不具备永恒的生命,因而在社会中只能拥有暂时的身份,于是只能演绎碎片而难以绘制全景。
巴特勒认为,自我只有在服从之后才能进入社会来占据主体的位置,“如果不是首先被支配或者被‘征服’,个人就不会成为主体。”[8]10所以,如果说自我意识到自身是自由之始,接下来对自我的解释就必须依赖其他社会条件才能进行,也就是说,自我只能“被”解释,而不能自我解释。正如福柯在探究囚犯的身份时所说:“个人是通过他的被话语建立的犯人‘身份’形成的,或者更确切地说,被这种‘身份’阐明”。[8]80
由于自我必须占据主体的位置才能在社会环境当中显现,所以巴特勒对自我建构的思考,与她思考主体的框架相一致。首先,她坚持自我被叙述,自我通过不断的重复构建自身。“重复”作为巴特勒述行理论的关键词,贯穿了她对所有身份建构的考察,“主体只能通过对自身的一种重复或重新表达,保持为一个主体。”[8]93在重复的过程中,主体与自我之间是博弈的关系,当主体拒绝依赖的时候,“我”出现了。但主体与生俱来的依赖性决定了它宁愿依赖空无也不愿无所归依,因而自我不得不去克服这种依赖。
巴特勒强调考察自我必须以主体为基础。根据巴特勒的述行理论,语言是主体出现和维持的重要社会条件,语言约束和控制所有说话的存在物,主体和个人都在语言当中被建构和维持:“它们首先是在语言中被建立起来的。主体是个人获得和再生产可理解性的语言的诱因,是它的存在和能动性的语言条件。”[8]9-10在这里,我们看到主体是语言范畴,个人也在语言中被建构。在阿尔都塞的询唤公式里,人因为被命名从而回应了询唤,最后能够占据主体的位置。巴特勒对阿尔都塞的询唤公式提出了修正。她认为,人不是因为被命名就被简单固定于一个位置,命名令人获得存在的可能,这种存在能超越命名本身,被询唤的主体同时也具有能动性:“被称呼一个名字,一个人悖论性地也必然获得社会存在的可能性,被语言所启动的这个短暂生命将超过这个命名原先的设想。”[9]2反之,语言既能言说,也能遮蔽,“那些被话语所生产之物常常也被言说蓄意地打乱”。[1]51
所以,自我要塑造自身,身处于两重博弈当中:自我与主体的博弈;当自我占据主体位置之后,主体与语言的博弈。因而自我的重复建构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自身,而必须在反复的多重斗争中实现自我。在这个重复过程中,自我成长起来。在巴特勒看来,这个过程与黑格尔的精神历程极为相似。巴特勒在《欲望的主体》里明确表示,黑格尔通向绝对知识的精神历程里其实隐含着主体成长的历史,主体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自我否定和扬弃。萨拉认为,这个过程最终是为了抵达自身,认识真我的所在。[10]22
黑格尔饶有意趣地将意识的变迁视为漫长的旅途。巴特勒认为,黑格尔将行进于精神历程中的主体也视为虚构人物。一些学者注意到了黑格尔的这个倾向,所以乔纳森·雷(Jonathan Rée)将黑格尔的精神之旅比作奥德赛的英雄旅程。萨拉则将精神历程比喻为德国教育小说主人公的成长史,诸如歌德《威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或者像查尔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中皮普跌宕起伏的人生。巴特勒也认为,黑格尔的旅程与启蒙过程具有内在的联系性,二者都是在反思自身纠正错误之后抵达下一个阶段,这就是成长之奥义。在《自我的解释》中,巴特勒援引阿多诺所说:“真正的不公是我们认为对的总是自己,错误都在他人。”[1]104按照这个观点,巴特勒指出,批判的功用正是要我们认识自己的错误并加以修正,这样才能真正成长。
但与不少思想家将成长表述为伟大的悲剧历程不同,黑格尔的主体成长史在巴特勒眼中带有喜剧性的荒谬色彩。在巴特勒看来,主体的旅程不是奥德赛突破重重障碍的返乡之旅,反倒更像欧洲流浪汉小说*流行于16世纪中叶西班牙文坛的一种小说样式,主人公通常为下层人,以主人公的流浪为线索展现人生社会百态,结局一般为开放式。早期代表作为《小赖子》,《堂吉诃德》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但也具有流浪汉小说的结构。或者公路电影,*1969年诞生于美国的“准类型电影”,《逍遥骑士》为其诞生标志,以路途反映人生,主人公总是在旅途中寻找自我。主人公在旅行中体味人生百态或者反思自我,在事实上或者精神上永保在路上的状态。与之相似,主体永远在行动当中,永不抵达自身,因而主体的成长没有终结,这好比堂吉诃德的旅途,或者塞缪尔·贝克特永远等不到的戈多。
所以,巴特勒这里的主体更有几分后现代的解构味道,它永处于重复的生成状态:“这个‘生成’并不是简单的或者连续的事件,而是一种不稳定的重复和危险的实践,它必须如此而始终不能完成,并同时在社会存在的边界上摇摆不定。”[8]27但人空有行动并非一无是处,如同海明威笔下拖着巨大鱼骨回家的老人,似乎无功而返,但丝毫不减损其行为的尊严,人的无用在于不知去往何处,人的尊严却又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巴特勒对此的解释是,主体之所以在一次次的失败后不屈前行,是因为我们有认识自身的欲望:“黑格尔的主体不是从一个本体论到另一个本体论的自鸣得意的自我同一的主体,它在它的旅途中,随处发现它自身。”[11]8从这个角度来看,主体的旅程不可能有终点,但随处都可能显现自我,主体为了自知而前行。巴特勒的这个观点再次回应了古希腊“认识你自己”的呼吁。
三、自我的身体书写
黑格尔的精神历程为巴特勒思考主体的成长提供了一个良好框架,但对于一向珍视身体经验和日常生活实践的巴特勒来说,黑格尔最大的缺陷就是将身体从主体当中抹除。巴特勒认为,黑格尔的意识像斯多葛主义一样将身体排除在外,他的意识是空无的施行,并不仰仗身体。以主奴辩证法为例,巴特勒指出,在黑格尔的公式中,“奴隶作为工具化的身体出现,他的劳动为主人的存在提供了物质条件,而且,他的物质产品反映了奴隶的屈从地位和主人的支配地位。”[8]34
这个公式令我们想到将男人理性化,而将女人身体化的图式。巴特勒认为,否定身体的一个原因是身体承载着死亡的恐惧。在精神与肉体的二分公式中,精神是不朽的,而身体只能承载有限的肉体生命,“身体意味着必死性、脆弱性和能动性:皮囊与血肉不仅使我们暴露于别人的观察,也使我们暴露于接触和暴力。”[12]21
然而,倘若意识和自我脱离身体,那么也将失去承载它们的场所,精神分析 “身体自我”的观点为我们认识身体与意识的依存性提供了深刻的洞见。在《论自恋》一文中,弗洛伊德援引了威廉·布施(Wilhelm Busch)书写牙齿疼痛的诗句:“他全神贯注……于他臼齿的疼痛的小孔中”。通过解析这句诗,弗洛伊德提出,我们依靠疼痛感知身体的存在,由此得出“自我首先是躯体的自我”这一论断。弗洛伊德认为,我们通过身体感知世界,“一个人自己的躯体,首先是它的外表,是一个可以产生外部知觉和内部知觉的地方。它像其他任何对象那样被看到,但是对于触觉,它产生两种感觉,其中一个可能与内部知觉相等。”[13]176巴特勒认为,弗洛伊德的洞见从心理学的角度确认了身体与心智体验密不可分,这有力打破了西方哲学话语长期以来贬抑身体、将身体视为灵魂束缚的身心二分论。
在强调身体与意识的不可分之后,巴特勒接着揭示身体自主权的悖论:自主权的诉求以身体属于自我为基础,但身体总是被转与他人。也就是说,身体除了以其物质性承载自我以外,它又在权力话语当中被书写与锻造。所以,在巴特勒看来,身体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复杂而微妙,它是自我建构的重要场地,也是律法实施的场所:“身体不是一个建构发生的场所;在主体被形成的时候,它是一种破坏。这个主体的形成同时也是对身体的建造、屈从和管制,而且,它也成为一种模式,在其中,那种破坏被保存(即维持和保留)在规范化之中。”[8]87
巴特勒这个观点与福柯理论的渊源关系昭然若揭。福柯将身体引入对主体的考察,这对于巴特勒来说意义重大。福柯吸收了黑格尔,但是又从身体的角度逆转了黑格尔。巴特勒认为,在福柯关于权力规训的诸多描述中,他显示了“主体化的过程主要通过身体发生。”[8]79例如在监狱中,惩罚作用于犯人的身体,期望能够通过这种途径改造犯人的思想;在医院,医生对病人躯体的凝视与治疗是知识话语直接作用于人的躯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才说灵魂是身体的牢狱。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巴特勒对自我觉醒的考察是对启蒙现代性的传统的延续,自我在批判中觉醒,在否定中前行。自我只有挣脱对主体的依赖才能显现,但必须在主体的位置上才能维持其生存。在巴特勒的视域中,人的主体并不像康德那样具有绝对可靠的理性,也不像黑格尔的主体那样可以在经过转换之后通向绝对知识的伟大目标。巴特勒认为,人的主体性永远在路上生成,在人的身体当中书写,并且只有在社会的关系网中才能够维持。对自我的追问是一个悖论,也是启蒙运动赋予我们的重要遗产。詹姆逊高度礼赞现代性自我所带来的个人风格:“伟大的现代主义是以个人、私人风格的创造为基础的,它如同你的指纹一般不会雷同,或如同你的身体一般独一无二。”[14]5福柯则像尼采一样持悲观的论调:“人”作为一个知识范畴,它是伴随着启蒙现代性而出现的,有一天也将会像沙滩上的人脸一样被抹去。但无论如何,现代性自我的产生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从面向上帝转向认识自我的史诗性时刻。
[1] Judith Butler.GivinganAccountofOneself[M].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5.
[2] (日)福元泰平. 拉康:镜像阶段[M]. 王小峰, 译.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 Judith Butler. “What Is Critique?An Essay on Foucault’ s Virtue”[A]In Judith Butler and Sara Salih, eds.JudithButlerReader[C]. Malden and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4.
[4] (法)米歇尔·福柯. 什么是批判[M]//汪民安. 福柯读本. 严泽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 (德)康德. 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 何兆武, 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6] (美)朱迪斯·巴特勒. 重新筹划普遍:霸权以及形式主义的界限[M]//朱迪斯·巴特勒, 欧内斯特·拉克劳, 斯拉沃热·齐泽克. 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 胡大平,高信奇, 蒋桂琴,童伟. 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7] (德)瓦尔特·本雅明. 弗朗茨·卡夫卡[M]//陈永国, 马海良. 本雅明文选. 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
[8] (美)朱迪斯·巴特勒. 权力的精神生活:服从的理论[M]. 张生同,译. 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9] Judith Butler.ExcitableSpeech:APoliticsofthePerformative[M].New York: Routledge, 1997.
[10] Sara Salih.JudithButler[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11] Judith Butler.SubjectsofDesire:HeglianReflectionsinTwentieth-CenturyFrance[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7.
[12] (美)朱迪斯·巴特勒. 消解性别[M]. 郭劼,译.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13] (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超越快乐原则[M]//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 林尘,张唤民,陈伟奇,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14] (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 文化转向[M]. 胡亚敏等,译.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杜红琴)
Judith Butler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istic Self-identity
SUN Ting-ting
(1.Chinese Department of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2.Media School, Yunn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Kunming 650221, China)
Thinking about self-identity was the most important heritage of the Enlightenment, it’s also the central aspect on Judith Butler’s performativity. Butler explored the awakening of self-awareness in ways tracing the tradition of criticism from Immanuel Kant to Michel Foucault, and interrogating the human nature in Franz Kafka’s works. But there is no insecure identity in Butler’s genealogy. The paper argues that Butler offered twofold explaination to us: according to Hegel, self-identity was involved in the game between subject and language; and not only the consciousness but the body was the site to constrcct self-identity which be inspired by Michel Foucault.
Judith Butler; self-identity; modernity
2014-11-09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项目编号:12CZW001);四川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基层司法能力研究中心项目(项目编号:JCSF2014-19)。
孙婷婷,女,复旦大学中文系在站博士后,云南财经大学传媒学院讲师。
I106
A
1008-2603(2015)02-009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