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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通他心的“刹车”:五问具身模拟论*

2015-03-18

关键词:心智镜像刹车

陈 巍 张 静

(1. 绍兴文理学院心理学系,浙江绍兴312000;2. 荷兰莱顿大学脑与认知研究所,莱顿 2333 AK)



直通他心的“刹车”:五问具身模拟论*

陈 巍1张 静2

(1. 绍兴文理学院心理学系,浙江绍兴312000;2. 荷兰莱顿大学脑与认知研究所,莱顿 2333 AK)

直接社会知觉立场在认识论上质疑了基于理智主义的他心观。理解他心不是像后者所预设的“心智思考另一个心智”,而应被视为“具身心智知觉另一个具身心智”。作为直接社会知觉的实体理论,具身模拟论强调对心智模拟的核心概念进行再利用,经由镜像神经元活动产生的运动模拟,以一种直接的、自动化的、前反思的加工方式来通达他心。然而,这个模型面临如下五个问题:相似的大脑-身体系统并非社会互动的必要条件;自身运动能力并非理解动作意图的必要条件;镜像神经元经典实验的解释并非不可兼容于心智化;具身模拟并非是在刺激贫乏而是在刺激丰富背景下产生的;镜像神经元是联想学习而非自然选择的产物。

他心问题;直接社会知觉;镜像神经元;具身模拟

一、直接社会知觉与理解他心的现象学路径

在当代认知科学哲学的视域中,笼罩在笛卡尔遗留的“他心问题”(other minds problem)之上的怀疑论色彩渐次消退。今天,绝大多数认知科学哲学家与心理学家已经很少追问:“在我心之外,是否还存在着他心?”而是更喜欢追问:“主体如何认识、理解并预测他心(诸如意图、愿望与信念等)?通向他心的具体机制、方式或途径有哪些?它们之间的关系又如何?”过去20年中,后者构成了所谓的“读心”(mindreading)主题,并且与心理学、认知神经科学中的社会认知领域建立起了广泛而又深入的链接。主流读心模型有两个:理论论(Theory theory, 以下简称TT)和模拟论(Simulation theory, 以下简称ST)。TT认为在环境输入、心理状态与行为输出间的合法关系在主体心智中是以一种基于逻辑规则与因果关系的理论形态被真实表征的。反之,ST质疑了这种常识心理学法则对他人心理状态表征的必要性,并认为主体是借助“模拟+投射”(simulation-plus-projection)的策略来理解他心的,即产生假装或想象的心理状态(如果我在他人所处情境中),并将其作为一种真实的心理状态输入给他人。然而,经常被忽视的是,拒绝常识心理学法则在读心中的必要地位并不导致ST去否认某种推理形式在理解他心上的作用。ST赋予某种特殊形式的推理在心理状态归因上的关键作用。例如,Jack看到Meye伸手去开冰箱门的行为,他会通过想象与假装产生一系列关于引起Meye可观察行为的心理状态的假设,随后他会将模拟路径投射出去以检验这些假设各自的合理性,最后将出现那些心理状态最合理的假设归因给他人。因此,事实上TT与ST都接受了一个潜在的“通达问题”(the access problem):通达他心的问题的核心要义超越了对他人身体的知觉(Gangopadhyay & Miyahara, 2015)。

最近,以现象学家Gallagher和Zahavi,以及神经科学家Gallese为代表的学者质疑了上述立场。他们认为,人际互动本身应该被理解成现象学意义上的“交互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问题,而不是“读心”问题。以知觉到他人脸上的表情为例,在某些情况下社会理解并不涉及通达问题。首先,身体表达模糊了心理状态与单纯的身体行为之间的界限。其次,社会理解并不必然是一种“思维”活动,它有时仅仅是一种知觉活动。因此,理解他心不能是像理智主义所预设的“心智思考另一个心智”,而是应该被视为“具身心智知觉另一个具身心智”(Gangopadhyay & Miyahara, 2015)。

因此,“在新兴的替代性选择中的一个指导性观念是:否认我们与一个有心智的他人进行交往时唯一的问题是将隐藏的心理状态归因给他。相反,我们需要严肃地对待心理生活的具身(embodied)和环境嵌入本质,并承认一种更直接的通达他人心智的途径,该途径先于其他任何想象的投射或理论化的推理,且比后两者来的更为基本。我们用直接社会知觉(direct social perception, 以下简称DSP)形式来指称它。”(Zahavi, 2011)当然,这样说并非否认在某些时候他人很难被直接理解,而是决意否认将他人完全识别为一个具有心智的存在是一项极具挑战的任务,同时否认在可观察的行为与不可观察的心理状态之间存在着鸿沟。其中,Gallese等建构的具身模拟论(embodied simulation, 以下简称ES)可以视为DSP的代表性模型,却也引发了激烈的争议(Gangopadhyay & Miyahara, 2015; Catmur, 2015)。

二、ES的现象学内涵与经验论据

20世纪90年代初期,意大利神经科学家Rizzolatti 和Gallese等相继在恒河猴的腹侧前运动皮层(PMC)的F5区、PF区和顶下小叶(IPL)中发现了一类神奇的神经元。它们在个体执行目标导向(goal-directed)手部动作(例如,捡起一颗葡萄干放入自己的嘴中)与观察同类个体执行相似动作时(例如,观察其他猴子或人捡起葡萄干放入嘴中)都会被激活,就像在个体大脑中存在着一面映射其他个体活动的镜子,故而被形象地命名为“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 MN)(Rizzolatti & Craighero, 2004)。他们又进一步在猴顶下小叶中发现了另一类“逻辑相关的”镜像神经元。它们不会被正在观察的这一动作(如看到抓握动作)所激活,而是被紧接着观察到的动作之后发生的动作(如放到嘴边)所激活。研究者据此推断镜像神经元还可以精确地区分动作的目的,并对其进行预测编码(Fogassi et al., 2005)。后续大量脑成像研究显示,人类大脑中也存在着一个由顶下小叶、额下回(IFG)等脑区组成的镜像神经元系统,而且该系统的功能比猴脑镜像神经元系统更为复杂与丰富,它在人类的模拟、共情、意图共鸣与语言理解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Molenberghs et al., 2012)。

基于这些脑成像研究的发现,Gallese(2005)提出了一个将镜像神经元系统与现象学相结合来解释DSP的理论框架:“ES”。该理论认为,在人类以及那些非人灵长类的大脑中均已形成了一套基本的功能性机制,它赋予主体经验性地洞察他人社会行为的能力。镜像神经元的研究证据表明对他人心智的识别理解可以直接发生在神经层面。自身执行的行为与被感知的他人行为之间所共享的神经元映射启动了这两种认知事件的“等价”过程,并且使得这些信息同样被用于预测他人行为的结果。换言之,感知一个行为等价于在内部模拟该行为。这使得观察者能够使用他人的资源,通过对运动模拟的直接的、自动化的(automatically)、前反思(pre-reflective)的加工方式来理解与识别他人行为。

那么,ES的产生具有何种意义?Gallese和Sinigaglia(2011)认为,该机制在个体与种系发生学上具有重要的进化意义,可以确保灵长类动物更为有效地适应外界环境,从而大大节省了大脑在沟通自我与他人上的进化资源。“具身模拟论认同并强调对心智模拟的核心概念进行再利用,并假设镜像神经元主要执行心智模拟,因为用于一个目的的大脑和认知资源通常会为了另一个目的而得到再利用。例如,顶-额镜像网络皮层网络一般服务于表征和完成一个单一的运动目标(诸如抓握某物)或者一个层次性的运动目标(诸如抓握起某物放到嘴里),也有可能服务于将某个运动意图归因于他人。这同样适用于情绪和感觉。”(Gallese & Sinigaglia, 2011)

具体而言,所谓“具身”首先是指,主体的身体是现象学意义的身体(Leib),它是主体“离线地”(off-line)通达他人经验的场所。胡塞尔认为,主体并不是借助其可见性(visibility)而看到每一样东西的,主体同时也将其视为一个触觉对象:“我的身体作为一种内在状态、一种意志的结构、一种感受维度而被给予我,但它也作为一种视觉和触觉上显现出的外部状态而被给予。活生生的身体之内在性与身体之外在性之间有何关联?在触碰某人自己的身体和其他东西——无论那是一个无生命的事物还是另一个人的身体——之间所具有的重大区别恰在于它暗示出一种‘双重感觉’。”(扎哈维, 2008)上述现象学的洞见在视触觉的镜像机制研究中得到初步验证。Ebisch等(2008)在一项fMRI研究中邀请被试直接体验触觉或观看其他个体对非生命的或有生命的触觉体验的视频。实验者用隐藏的风扇来吹拂棕榈树叶触碰被试手臂产生非生命的触觉体验,让他人的手触摸被试手臂产生有生命的触觉体验。研究发现,直接的触觉体验与观察他人的触觉体验激活了双侧次级躯体感觉运动皮层(SII)、左侧顶下小叶等皮层,但左侧初级躯体感觉皮层(SI)的激活程度在对生命的触觉体验条件下显著高于对非生命的触觉体验。

其次,主体在理解他心过程中使用了以镜像神经元系统为枢纽的一个相似大脑-身体系统。这种身体模型类似于梅洛-庞蒂的身体图式或胡塞尔的躯体(Körper)。在Umiltà等(2001)的实验中,猴子在观察掩蔽条件下他人执行的动作时(例如,伸手抓取一个设置在挡板后的苹果),其镜像神经元依然被激活,这很好地印证了胡塞尔的上述观点。Gallese(2005)形象地将这种动作理解的现象学特征称为:“‘视线之外’并不意味着‘心智之外’。”这一发现有效地质疑了理智主义在理解他心上所预设的通达问题。对此,Zahavi(2015)给出了精细的现象学还原:“一般而言,当我知觉到一个对象的时候(例如一把沙发),对象似乎从未作为一个整体被给予,而总是不完整的。例如,以某种特定的有限面向或轮廓被给予。因此,一把完整的沙发从未直观地被给予(包括前方、后发、外部与内部),甚至从未被完整地知觉到。尽管如此,我却仍然精确地知觉到沙发这一对象,并且它并非以视觉上呈现的轮廓被给予。为了把握对象本身,我们的知觉意识是由我们持续超越直观上被给予的轮廓这一事实为特征的。”

所谓“模拟”是指,主体使用了一个同型的表征形式(isomorphic representational format)。主体将他人的动作映射到自己的运动表征之上。Keysers(2011)认为主体能从看见的对象中获得意义是通过与主体自身的动作联系在了一起:“一旦我能通过我自己有这样做的能力,即把看到某人抓起一块巧克力与把它放到嘴里联系在一起,我就不会再将这个动作视为一种抽象的印象、脱离意义的存在。”这里的“表征”不同于传统认知科学的计算表征定义,而是一种运动表征,后者是一类由主体与世界的互动所产生的内容,它是前理论(pre-theoretical)、前反思与非推理化的。例如,Wicker等(2003)的研究考察了第一人称视角和第三人称视角对特定情绪的体验是否被一个共享的神经表征所映射。研究者通过让正常被试吸入令人恶心的气味产生情绪体验,以及观察视频剪辑中他人通过面部表情动态地表现出吸入恶心气味时产生相同的情绪体验,同时使用fMRI技术对被试在经验恶心现象时的大脑活动进行扫描。实验结果显示,看到他人恶心表情和自己对于恶心的主观体验都激活了左侧前脑岛(AI)中相同的位置。根据之前研究的结论,前脑岛接收来自嗅觉、味觉结构以及颞上沟腹侧前部等区域的联合信息。

这意味着镜像神经元允许主体“借助我们自己的‘运动知识’来理解他人的动作,这种知识使得我们可以即时地将一种意向性的意义归因到他人的运动中”(Rizzolatti & Sinigaglia, 2007)。这种运动知识也是梅洛-庞蒂意义上的“实践知”(praktognosia)。 实践知是指主体的身体运动体验不是认识的一个特例,它向主体提供通达世界和他人的方式:“动作的沟通或理解是通过我的意向和他人的动作、我的动作和在他人行为中显现的意向的相关关系实现的。所发生的一切像是他人的意向寓于我的身体中,或我的意向寓于他人的身体中。”(梅洛-庞蒂, 2005)因此,这种社会互动模型不仅与由主体自己的行为所引导的任务高度相关,而且也与主体解释、编码与理解他人的行为密不可分。

结合上述两个方面,ES试图在实体理论上兑现DSP的认识论承诺。即,在现象学交互主体性立场上审视理智主义的读心观不难发现其是高度可疑的。社会理解并非TT或ST所预设的是一个多阶段的加工。第一个阶段是知觉到无意义的行为,而最后一个阶段是基于理性的对心理意义的归因。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主体很难整齐划一地将社会理解分为心理方面和行为方面(诸如微笑、握手、拥抱以及悠闲的漫步等场景)。因此,通达问题在社会理解过程中并不总是存在,也不占据关键位置。

三、困扰ES的五大问题

不过,ES仍然存在许多亟待直面的问题。当前,已有一大批基于传统理智主义立场的哲学家、心理学家与神经科学家对此进行了系统、严肃地质疑与批判,试图为这种直通他心的路径安装上“刹车”。大致包括如下五个方面。

第一,相似的大脑-身体系统并非社会互动的必要条件。按照ES的观点,身体的相似性是确保主体理解他人的行为与心理状态的前提,这意味着如果自我与他人在身体上存在显著的差异,主体就很难理解他人的行为与心理状态。然而,虽然人类并不存在尾巴,也无法利用身体的相似性直接对由该部位所做出的动作进行模拟,但是他们依旧可以理解狗向主人摇尾巴所表达的社会意图。Buccino等(2004)的实验要求人类被试观察人的默读与狗的吠叫,同时使用fMRI技术扫描其镜像神经元系统的活动情况。实验结果发现,在观察人的默读条件下,被试的镜像神经元系统被激活了,而在观察狗的吠叫条件下,其镜像神经元系统没有被激活。这说明,如果一种动作属于观察者本身运动系统所具有的运动功能,则会激活其相应运动皮层,而如果不属于其运动系统功能则不会激活观察者运动系统的兴奋。然而,即便被试的镜像神经元系统没有对狗吠产生反应,被试依旧可以理解狗吠这一行为所表达的基本意图。近期,Ramsey和Hamilton(2010)的fMRI研究甚至发现,人类可以理解非生命的物体(例如,一个三角形)所表达的运动意图。在观看一个三角形有目的导向的运动时,被试的左侧顶内沟后部(aIPS)的激活程度与观察生物的目的导向运动并不存在显著差异。这意味着理解他人意图并不完全依赖于ES设定的相似大脑-身体系统,否则人类就无法理解卡通电影中角色的社会行为。

第二,自身运动能力并非理解动作意图的必要条件。按照ES假设,主体是以自我为参照从而自动化地实现对他人心理状态的理解。比如,个体体验与表达情绪的能力是其表征并识别他人所具有的相似情绪的前提;听者能够无意识地模拟语言表述者的舌部肌肉的运动是其理解对方语言表述的前提。然而,上述假设和许多临床神经病理学上的病例相矛盾,并不是所有动作产生有障碍的患者的动作识别也存在缺陷。例如,一些诸如失用症(apraxia)等脑损伤(例如,运动皮层中负责该动作的脑区被损毁)的患者通常无法自己去执行某些动作,但是他们却可以较好地去理解其他人做这些动作(Negri et al., 2007)。这表明,理解他人动作或表情的能力并不依赖于自己产生相应行为的能力。此外,Fan等(2010)的EEG研究发现自闭症患者与正常被试在观察手部动作时均出现显著的μ波抑制,只是自闭症组无法模仿观察到的动作。因此,研究者认为自闭症患者的镜像神经元活动正常,可能只是功能受到抑制。这些现象都是ES无法解释的。

第三,镜像神经元经典实验的解释并非不可兼容于心智化。Nishitani等(2004)的MEG研究发现,人类被试在观察他人动作的过程中,颞上沟(STS)会先于顶叶皮层激活,随后是额下回,最后激活的才是运动皮层。鉴于颞上沟并没有运动反应属性,这种时间激活顺序说明动作首先是以一种非模仿的方式呈现在大脑中的,随后这种表征才会被映射到观察者的运动系统,并被作为信息传递到顶叶和额下回。这与ES的预设完全相悖。即,对动作意图的推理促进了动作模拟随后实现动作理解,而不是动作模拟直接促成意图理解。事实上,颞上沟恰恰是心智化推理脑区的重要组成部分(Catmur, 2015)。此外,Saxe(2005)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质疑:如果在实验者未知而猴子已知物品已不在原处的情况下沿用Umiltà的范式(即,先让猴子观察实验者抓取物品的动作,记录其神经元放电情况,随后设置挡板,实验者重复相同的动作),那么,镜像神经元会如何反应?上述实验假设会产生一种逻辑上的矛盾:如果猴镜像神经元的激活模式依旧,说明它在对实验者进行模拟,而模拟的结果则是会导致错误的理解。这与猴子已经知道没有物品存在的事实矛盾。如果猴镜像神经元的激活模式改变,意味着猴子出现了与实验者不一样的认知。这说明猴子是根据自己的知识在理解问题。这种知识恰恰来源于心智化的推理。

在逻辑相关的镜像神经元研究上,Fogassi等(2005)曾发现当恒河猴在观察运动属性上极其相似的行为(例如,“抓来吃”与“抓来放”)时,猴脑PF/PFG(顶下小叶的喙部)区中的镜像神经元会分别做出倾向性的放电反应。研究者借此推测这些神经元编码了与动作相关的目的(吃或者放到容器里),而不是编码看到的抓握动作。这种解释曾被视为ES的一个强健证据。然而,该研究的重要特征在于有两个因素有助于猴区分“抓来吃”与“抓来放”:抓握的物体是否是食物以及在目前知觉到的动作情境中是否存在一个容器。精确抓取这个同样的运动动作,在有塑料杯(“抓取食物放在杯子里”)和没有塑料杯(“抓取食物去吃”)的情况下诱发不同的镜像神经元反应。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塑料盘子扮演了一个调节两个不同的联想操作的情境线索,而不是提供了执行者意图的线索。换言之,镜像神经元的不同活动是两个不同联想操作情境直接诱发的,与理解动作意图无关(Catmur, 2015)。

第四,ES并不是在刺激贫乏而是在刺激丰富情境中产生的。Cook等(2014)认为,ES将镜像机制的活动视为“刺激贫乏”(poverty of the stimulus)的。即,如果当一个特定的行为被计划好,那么运动的后果就是可以预测的。这意味着在计划执行一个给定的行为时可以预测其结果。因此,对于社会情境中表现的或者看到的习惯动作而言,何种动作最常出现在其他动作之后的统计能够限制推理与预测的优先路径。比如,“拿起杯子”这一动作之后最有可能紧接的动作是“喝水”。然而,现有的证据认为镜像神经元的活动是在“刺激丰富”(wealth of the stimulus)情境中产生的。在这种情境中,按照贝叶斯推理编码(the Bayesian predictive coding, BPC),大脑的活动应被视为一个概率推理系统(probabilistic inference system),它以层级化的方式被组织起来,不断产生自上而下的预测,并将其与实际的输入进行比较。该系统的目的是将预测和实际输入之间的差异最小化,也称“预测错误”(prediction error)。如果预测错误很小,就无需修正产生预测的模型,如果预测错误大到无法预测产生输入的原因,那么就要修正该模型。在此意义上,这个系统并不关心对输入的编码本身,只有产生错误信号的不可预测的输入才会导致大脑更新其模型(de Bruin & Strijbos, 2015)。借助这种贝叶斯推理模型可以将逻辑相关的镜像神经元的工作模式描绘成一个预测编码模型(predictive coding model)。该模型是在理解或者推测他人动作意图时被激活的途径。它主要是通过在各级皮层中广泛重复的交互处理作用来达到减少推测错误的目的。在这个模型中,每一层的神经元都需要通过发生模型来处理来自前一层神经元的信号,并且产生对它的意图推测。这个意图推测通过与前一层神经元的逆向联结将信息回传给前一层,在比较了前一层新的动作呈递和原本的意图推测后,如果新的动作和旧的意图推测不一致,那么将会产生“预测错误”上传给产生意图推测的那一层,并让其改变原本的推测。改变好的推测又回传给下一层,与新的动作呈递做比较。这样往返检测直到把推测错误最小化(Kinler, 2007)。这意味着主体必须先推理处于情境之中的动作目标,然后才能如ES设想的那样去激活相应的动作链从而理解动作目标。

刺激丰富说也得到了其他实验证据的支持。例如,如果向被试呈现嵌入到惯用语(idiom)中的动词(如“kick the bucket”),则其相应的运动系统不会被激活(Raposo et al., 2009);如果向被试呈现那些具有特定动作与颜色联系的词汇(如“拳击手套”)并要求其将注意力集中到词汇颜色上时,则其运动系统的激活程度相对较低(van Dam et al., 2012)。这说明ES的流畅性(flexibility)依赖于其加工的背景,而这种背景信息可以借助基于符号、命题网络构成的概念表征系统加以解释。这说明ES无法脱离心智化推理而发生。

第五,镜像神经元是联想学习而非自然选择的产物。作为一种自动化的、前理论与前反思的交互主体性实现方式,ES曾被视为由自然选择的进化产物,并特异于有生命刺激的社会互动。对此,一些学者指出,如果这种古老而有效的方式确系一种基因适应,那么这些进化结构应该可以预测镜像神经元的发展对那些妨碍其适应功能的环境扰动具有抵御或“免疫”能力,而不应被短期的学习所改变(Cook et al., 2014)。然而,当前已有大量研究显示,镜像神经元或镜像机制无法抵御对无生命刺激的编码,任意关于声音、色彩和形状的刺激都能在相对短期的感觉运动训练之后诱导出具有镜像属性的运动诱发电位(MEP)、fMRI和行为效应。例如,Press等(2007)对被试进行了大约50分钟的感觉运动训练:当看到机器钳子打开时,他们就张开自己的手;当看到机器钳子闭合时,他们就握拢自己的手,如此反复。在这项训练开展之前,钳子运动诱发的自动化模仿比人类手部运动要少,但训练后的24小时,钳子运动所诱发的自动模仿效应和手部运动诱发的效应一样强烈。甚至,被试只要接受持续、稳定的短期感觉运动训练后,镜像神经元能对任何刺激产生反应。最近,Press等(2012)对被试进行感觉运动训练,将他们所学习到的不同几何形状与执行特定的动作联结起来。随后,研究者发现当被试观察到一个特定的几何图形时会抑制执行与之匹配对应的那个动作的BOLD反应,但是不会抑制其他与另外的几何形状相匹配的动作。这意味着感觉运动经验会在运动皮层中产生感觉运动反应。

上述一系列证据促使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为镜像神经元的首要匹配特征不是一种特殊遗传倾向的产物,而是领域一般性的联想学习的产物。联想学习是一类与产生巴甫洛夫式条件反射现象和工具性条件反射(instrumental conditioning)现象相同的学习,它广泛存在于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中。如果镜像神经元或镜像机制是由感觉运动联想学习塑造的,那么它们的这些活动特征就恰恰反应联想学习的灵活性(Cook et al., 2014)。这也暗示了伴随社会复杂程度增加,ES所预设的自动化的模拟并不总是有利于生物体的生存适应。例如,人类在执行“石头—剪子—布”等策略性游戏时,由镜像神经元系统所启动的ES至多产生平局。而注意力、动机与过往经验都可以帮助被试对这种自动化模拟进行调控从而在此类游戏中占得先机(Cook et al., 2012)。

综上,ES能否有效回应上述问题关乎DSP框架是否能够取代心智化框架,进而为理解他心夯实一个联姻神经科学与现象学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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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胡 岩)

Putting the Brakes on Direct Access to Other Minds: Five Problems for the Embodied Simulation

CHEN Wei1ZHANG Jing2

(1. Department of Psychology, Shaoxing University, Shaoxing 312000, China;2. Leiden Institute for Brain and Cognition, Leiden University, Leiden 2333 AK, Netherlands)

Based on intellectualism, many mainstream researches anticipate understanding other minds as “one mind thinking about the other minds”. In recent years, however, this view has been challenged by the “direct social perception” (DSP). According to DSP, problems of accessing to other minds should not be regarded as “mind thinking about minds”, instead, the explanandum in intersubjectivity must include “embodied mind perceiving embodied minds”. As a substantive theory of DSP, embodied simulation (ES) emphasizes on reusing the core concept of mental simulation and posits a motion simulation as an automatic, unconscious, pre-reflective mechanism to go straight to the other minds, which is generated by the activities of mirror neurons. I propose five problems that should be addressed in order to support ES, and brake on direct access to other minds: (1) the similarity of brain-body system is not necessary for social interaction; (2) the priming of ES is affected by plenty of stimulus rather than the lack of stimulus; (3) activation of own motor program is not necessary for action understanding; (4) the accounts for classic experiments of mirror neuron is compatible with mentalizing accounts; (5) mirror neurons originate from sensorimotor associative learning rather than gene-based natural selection or adaptation.

other minds problem; direct social perception; mirror neurons; embodied simulation

10.16382/j.cnki.1000-5560.2015.04.010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社科攻关计划项目“神经科学与现象学对话中的他心问题研究” (2013QN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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