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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撩病消灾”到“外慷内俭”
——河西走廊的民间信仰规范及其法人类学意涵

2015-03-17勇,张

闽台关系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河西走廊

王 勇,张 宏

(西北师范大学法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5] 冯涛.河西走廊多元敏感的地域特征[EB/OL].(2015-04-13).http://blog.sina.com.cn/s/blog_a2a3fcad01013vce.html.

从“撩病消灾”到“外慷内俭”
——河西走廊的民间信仰规范及其法人类学意涵

王 勇,张 宏

(西北师范大学法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撩病消灾”是流行于河西走廊民间社会的一种朴素的宗教信仰,这种信仰与河西走廊农牧民崇尚的“外慷内俭”的民风民俗有不可分割的内在关联。“撩病消灾”与“外慷内俭”的共通之处在于:“以散制散”,是长期居住于蒙古、西域和青藏地区之“戎狄”包围圈中的河西走廊世代农牧民历史地演化出来的一种生存智慧。这种生存智慧的实践效果集中表现为:俭以养德、慷以睦邻、农牧相依、和谐共存。系统梳理、发掘并合理利用河西走廊民间的本土信仰规范资源,对于西北地区的族群团结和国族建构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河西走廊;“撩病消灾”;“外慷内俭”;“以散制散”;族群团结

一、“撩里了,撩散了”——朴素的宗教信仰规范

“撩里了,撩散了,撩着毛病子不犯了;左撩三转撩里了,右撩三转撩散了;撩着起了身了,撩着转了运了;大病不犯了,小病不得了,一年四季安全顺利了;东走东应,西走西应,南走北应;事路通,百路转;大人娃娃起了身了转了运了,一年四季不磨害人了。”

这是我在小时候,每次遇到头痛脑热、浑身难受而倦缩在炕上时,母亲给我“撩病”的念词或祈福用语。当然,每次念词的具体内容似乎不全是这些,有些也没有记得太清楚,但是,对“撩里了,撩散了”这一句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经过访谈发现,这似乎也是河西走廊出生的无数与我同龄的人的童年经历。记得在每次“撩病”时,母亲总是一手攥着烧纸(行话叫“五色纸”——红黄蓝黑紫)在我头上绕圈,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母亲撩完之后,一般都是把剩余的烧纸送到户外的十字路上烧了,而且是边磕头边烧纸(敬神磕头,瘟神不磕头不作揖,方位为东方或者西方),有时候,烧纸时还要抛散一些饭菜和汤食等。烧纸的位置,通常是这里烧一处给先人,旁边烧一处给周围的“披头野鬼”。

据说纸钱或票子一定要烧尽,看着都烧成灰了,不然先人或鬼神们使唤不上。父亲是个无神论者,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来没有给我们作过“撩病”的仪式。听说更正式的,其实是“神婆撩病”,“撩病”具有专业化的主司了。*之所以是“神婆撩病”,而不是“神公撩病”,可能是远古母系社会的遗留,氏族部落时代的巫婆其实就是部落的祭司。“撩病”的这种民间信仰*这里所谓的民间信仰,是指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民众中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参见:钟敬文.民俗学概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现象在我儿时的河西走廊乡村民间社会的确很普遍、很盛行,人们也是似信非信,但相信的人是多数。神与不神,是与不是,几千年了,长盛不衰,代代相传;不遇事只管不信,遇了事也许不由你不信。*休谟曾指出:“一件神怪的事情必然和它相反的一种恒常一律的经验同它反对,否则它便不配称为神迹。”“任何证据都不足以建立一个神迹,除非它的力量太强,使它的‘虚妄’比它所欲建立的那种事实更为神奇。”参见:[英]大卫·休谟.人类理解研究[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说实话,每次母亲给我撩病,我或多或少在心理上能够好转。“撩病”有时也称为“燎病”(见表1)。

表1 河西走廊民间“撩病”的祈福用语

“撩病”的效果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幼时的我对“撩病”有两种最朴素的感受:一种感受是宗教或迷信本身的解释,说是通过祛魔祛鬼来祛病消灾;另一种是医学科学的解释,说是通过热火祛除伤寒来实现治疗的效果(“燎病”)。对于这两种朴素的感受,我总是不能用科学的理论加以精确的认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研究的深入,后来我终于略有所悟,“撩病”效果的生发机理可能是通过一种社会心理学意义上的“移情舒缓”的方式体现出来的——“撩病”是经由从心理上祛除“恐惧”达到“放心”而使身体得以自然康复的,尤其是对儿童效果显著。*塞尔玛·弗雷伯格(SelmaFraiberg)在其经典著作《魔法岁月:0~6岁孩子的精神世界》(The Magic Years)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认为儿童是“魔法师”,其“原始心理系统”很容易与亲人尤其是母亲进行心灵沟通。塞尔玛·弗雷伯格的实验发现,之所以说童年早期是魔法岁月,是因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孩子在幼年时很像一位魔法师。最初,孩子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了魔法的世界,他相信自己的行动和想法能导致事情的发生。之后,他会扩展他的魔法体系,“发现”人的行为能作用于自然,他会把人或超人看成是引发自然现象或者影响自己日常生活的原因。在最初的这几年,孩子渐渐能够避免原始思维的干扰,通过自己的观察形成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这些年幼的孩子呈现出来的很多问题,原因其实很简单:他的原始心理系统还没有被理性思维征服和取代。详见:[美]塞尔玛·弗雷伯格.魔法岁月:0~6岁孩子的精神世界[M].江兰,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

这就是说,“撩里了,撩散了”体现出的,其实是一种“扶正祛邪”的心理学原理。“撩里了”,就是“扶正”,“撩散了”,就是“祛邪”,二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在河西民间念词中,“撩”发二声,抛散之意;“里”,身体里面、身体内部,“撩里了”旨在“内聚”;“散”,身体之外、身体外部,“撩散了”有“外散”之意,旨在“祛除”。“撩里了,撩散了”,整个句子为互文结构,“里”和“散”相互对照,相互依存,直白地说就是:“抛散正气到身体内,抛散邪气到身体外,病就好了”,这是利用民间信仰的暗示效应起到打消病人顾虑,树立康复信心的一种仪式,心理疗法在现代临床诊治实践上亦被广泛采用。

“撩里了,撩散了”的“撩病”念词或祈福用语是河西走廊妇孺皆知的,大部分人对其功能的理解就是乞求神明护佑体弱多病之人身心健康、灵魂安泰。念词中首字“撩”,提手偏旁左右结构,多音字,“尞”本意“长、远”,左从手,引申为“伸手做某事”,一声二声四声分别根据具体语境含有掀起、整理、撂倒之意。那么念词首句是否可以理解为“掀起(整理、撂倒)里面,掀起(同前)外面,掀着掀着(同前)就没有毛病了”。这需要移情想象的能力,需要超越现代,回溯原初的历史情景才能理解。

祛邪之“邪”,在实证层面上,到底是什么?仅仅就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邪恶”和“邪气”的意思吗?我认为,“邪”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意向性体验*是否与当代居民恐惧早期的匈奴首领“浑邪王”有关,也值得探讨。。“撩里了,撩散了”,也就是“撩散了,撩里了”,恐惧消除了,也就“放心”了,也就是“扶正”了。“撩病”也并不是万能的,当然,如果无效,其“临终关怀”的功能还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撩病”如果发挥了其有益的效果,一定是从心理机制上起作用的,是经由从心理上祛除“恐惧”达到“放心”而使身体得以自然康复的。否则,我们就无法作出一种相对自足的、经验实证意义上的解释。

二、“居于戎狄之间”——“恐惧”的历史地理基础

如果说“撩病”是经由从心理上祛除“恐惧”而使身体得以康复的话,那么,还要追问:这种深层的民族心理恐惧是从何而来的?哈·麦金德(Mackinder.H.J.)在其《历史的地理枢纽》一书中,有句著名的话,大意是:一个富庶的定居农耕地区,从来都是周围毗邻的蛮族人觊觎和劫掠的对象。*哈·麦金德的原话是:“一个富庶的文明社会是对征服者有诱惑力的地区。”详见:[英]哈·麦金德(Mackinder.H.J.).历史的地理枢纽[M].林尔蔚,陈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这句话用在河西走廊及其毗邻区域的关系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也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如何才能证明农民在任何时候都一定比游牧民富裕,或者说畜牧业在任何时候的产出都比农业少?我们认为,农民之“富”和牧民之“穷”是有特定含义的,比如,定居农耕区的富庶仅仅适用于气候剧烈变化大量导致牧区牲畜死亡而农民尚有存粮的情况;另外还指农民生计的确定性与牧民生计的相对不确定性。在中国尤其是西汉时期的历史地理文化版图中,河西走廊的地理位置极为特殊,这是一块狭长的绿洲戈壁区域,并深嵌于中国大西北几个主要的高寒游牧省区之间,西接新疆,北连内蒙,西邻青藏高原,东屏乌鞘岭(图1、图2)。这简直就是完全处于四周游牧民包围之中的夹缝区域。[1]“从防御的层次上来看,玉门关、阳关以东,鄂尔多斯高原以西,大漠以南,黄土高原以北的河西走廊和宁夏河套地区,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冲突的前沿,历代都是中原内地重点经营的边塞地带。”[2]我发现,河西走廊的居民,有一种关注内蒙、新疆和青藏日常动态的天性,原因也许不仅仅后者是前者的近邻。

在地图上仔细观察河西走廊及其毗邻区域,就会发现,“富”和“近”是不能忽略的两个因素。河西走廊是典型的戈壁绿洲地区,无数小块农区零散地分布在沙漠戈壁之中。一边是星罗棋布的富庶的农耕绿洲区,一边是毗邻于其外围的高寒戈壁游牧区;一边是有着相对确定性生计的定居农牧民,另一边是随时面临不确定性生计困境的游牧民。富庶的农耕绿洲区,相对周边贫困的游牧民来讲,完全就是“近在咫尺”,这就意味着蛮族人觊觎和劫掠“文明人”的动机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无可避免。据史载,仅明代蒙古势力大规模入侵张掖的次数就达36次之多,至于没有记载的小规模的掳掠活动,更是不计其数。[3]对于这条狭长的、处于戎狄包围圈的河西走廊,张承志曾形象地描绘出来了:“出兰州几步之遥,挡住西去交通的,是从乌鞘岭开始渐次隆起的、那条黝黑形影勾人哀思的嶙峋山脊。它从古到今,都是一条著名的山。名字古老深奥,叫祁连山。右手是大沙漠……左手是青藏高原……向西越过了这块楔入的藏山,左右翼豁然开朗了……沿着山脉的道路笔直。大走廊,夹在流沙黑岭之间,把门户敞开了。”[4]

先周族人曾处于戎狄之间,西汉以后的河西农牧民亦处于戎狄之间。早期的在戎狄夹缝中生存的定居农牧民,心理上的巨大恐惧是无处不在的。汉初刚刚进入河西走廊的汉族居民在人口上并不占优势,反而少数民族的马和铁器早在数百年前就给居住于中原王朝边境的汉族边民留下了深深的心理恐惧*“正是马的出现,中国才进入一个刀光血影的战争时代”。关于马与世界历史的话题,详见:杜君立.黑洞纪事第83期——马改变中国历史—搜狐文化频道[EB/OL].(2015-03-01).http://cul.sohu.com/s2014/horse1/.。如今在河西走廊27.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包括汉、藏、回、满、蒙古、哈萨克、维吾尔、裕固在内共计约485.92万各族群众。然翻开历史长卷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在汉武帝始设河西四郡之前,还是在这之后一千多年的时间里,河西地区的民族融合情况可以贴切的形容为“你方唱罢我登台”,仅从笔者查阅的《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新旧《唐书》和《宋史》七部史学专著统计,先后就有至少乌孙、月氏、匈奴、汉、吐蕃、鲜卑、氐、吐谷浑、柔然、突厥、回鹘、党项、蒙古13个民族在不同历史时期,长则百余年短则数年先后主导过河西走廊。“你方唱罢我登台”,意味着河西走廊上的绿洲区域其实就是中亚各民族的“擂台”,而擂台上的人害怕被随时赶下去。数千年以来,河西绿洲区域民众生存中的压力很大部分来自真实的外族入侵——“上帝之鞭”。*“上帝之鞭”是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下的一种观念,意指上帝借游牧民之手来惩罚定居农耕民(经由入侵、征服或劫杀的方式),源自该隐杀亚伯之后所犯的“原罪”。今天,当地的大人哄孩子时,常说“大灰狼来了!”,这其实就是更远古时期的外族入侵这种生存威胁的一种历史记忆,儿童的心灵中可能搭乘着其所属族群社会心理的历史密码。*我的挚友王小平先生给我提供了一个陕西关中的民间传统信仰资料,内容大意是:小孩晚上老是哭闹说是中了邪气了,吃药不管用。说是在一张纸上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看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去帖在大门外,过路的人都会自然的看一眼。这样不久孩子就好了。这是借喻人们的祈福来驱赶鬼神使孩子康复的民间做法。可以推测,民间的一些善意的“魔法”之所以多数情形下对儿童实施并大致有效,也可能是源自塞尔玛·弗雷伯格(SelmaFraiberg)在其经典著作《魔法岁月:0~6岁孩子的精神世界》(The Magic Years)提出的关于儿童是“魔法师”的理论——儿童的“原始心理系统”很容易与亲人尤其是母亲进行心灵沟通。尽管成人比如母亲可能不是“魔法师”,但她所实施的“魔法”却能被作为“魔法师”的儿童所领悟或通约。相关的理论和科学实验,详见:[美]塞尔玛·弗雷伯格.魔法岁月:0~6岁孩子的精神世界[M].江兰,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后来,这些真实的生存威胁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上消失了(国家形成以后),但是,数万年来形成的这种“恐惧的心理因子”却没有立刻消失,于是,这些精神压力沉淀为“魔缠身”——“恐惧的心理因子”。“恐惧的心理因子”是数千年以来,真实的“上帝之鞭”的副产品。越是远传统(相对于“近传统”),其历史惯性越强。仔细分析还会发现,中国“四大鬼节”由来,由东向西,正是当地农耕初熟,但附近游牧民最困难的时刻。

这说明,社会文化现象出现的根源不止也不应当是唯一的,对文化现象的理解应当且必须联系当地历史上存在过的和现实中正存在的包括生产生活活动、国家政治军事活动在内的全部因素。长期处于戎狄夹缝中生存的定居农牧民,产生对“上帝之鞭”的深层的民族恐惧心理是显而易见的。

图1、图2 河西走廊——中国历史政治版图中的“瓶颈区域”

将河西走廊形容成是中亚各民族的“擂台”,也就是在说,河西走廊是民族大走廊、民族大熔炉。“河西走廊的千年历史,就是一部不同民族、不同政权征战对抗、协同交融的历史。”[5]

唐宋时期各个民族的在河西走廊上的角逐实质上牵扯到汉、西夏党项、吐蕃、回鹘、吐谷浑多个民族势力。终唐一世,唐与吐蕃在河西走廊上刀兵不断,仅仅按照旧唐书吐蕃传统计开元盛世期间,就先后有万岁通天*这个是武则天的年号,开元盛世仅指唐玄宗李隆基时期,安史之乱肃宗即位后,虽然李隆基还活着,但也不能称之为开元盛世期间。元年、开元十五年正月、开元十五年九月、开元十六年秋等吐蕃攻陷河西凉州、甘州、瓜州字样。如前所述,“富”和“近”是不能忽略的两个因素。汉武帝经略河西以后至隋唐这一段时间,相较中原地区“战乱频繁、十室九空的现象”,即使在中原地区最混乱黑暗的魏晋十六国时期,河西走廊也相对稳定,因此留下“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的记载。而在隋唐时期,位于丝绸之路河西走廊上的军事重镇、商业中心、“人烟扑地桑拓稠”的凉州,更是西北地区仅次于长安的第二大经济中心,经济上的繁荣和地理位置上的接近,自然使河西走廊成为周边游牧民族侵夺的目标。

唐天宝十四年发生安史之乱后,唐肃宗在灵武悉召天下十道三十三州兵将应对安史之乱,吐蕃乘机占据整个河西走廊,开启了河西走廊吐蕃化的时期。唐末吐蕃在内有部落争夺,外在唐、回鹘联合打击下逐步退出河西走廊,而后回鹘在甘州建立回鹘牙帐再次登上历史舞台。建立西夏的党项族本为羌人一支,唐末五代时逐渐强盛始据有今天的宁夏、内蒙古西部和甘肃东部。公元1028年党项族首领李元昊率军西破甘州回鹊,夺取甘州,1032年攻取西凉府,自此党项完全占有河西走廊,回鹘残部部分南投吐蕃,部分西迁西域,留在甘州境内的甘州回鹘一部,历经时空变迁演化为后来的萨里畏兀儿,即今天在张掖肃南县境内的裕固族。

公元1038年,宋仁宗景佑五年,党项首领李元昊脱宋自立建立西夏,仁宗下诏缉拿李元昊,从而开启了断断续续长达百年的宋夏战争。宋夏战争互有胜负且西夏都城兴庆(今宁夏灵武西南)处于战争前线,因此西夏统治者改凉州为西凉府,成为西夏陪都,西夏王公贵族驻于此,西夏一度迁都凉州。西夏统治时期的河西走廊民族成分复杂,见于史书的就有汉、党项、吐蕃、回鹘、西域胡诸部,西夏统治的200多年中河西走廊政治相对稳定,为各民族的融合提供了稳定的社会条件。唐宋时期是河西文化形成的重要历史转折点,可以这样说,河西走廊历经匈奴、汉、唐、宋,以往见于史书的各种少数民族在民族融合的历史过程中不断汉化并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以致后来入主的蒙古不分区别的将生活这里的人们统一的按照汉族管理方式管理。

“你方唱罢我登场”“作为擂台的河西走廊”,这些历史地理文化因素决定了河西人身上始终都会存在一种鲜活的有关“上台前”的血腥历史记忆。孟凡港的研究也发现,在清明时期,“张掖民众多崇奉那些能消除寇盗、保边安民的神祇。如张掖建有旗纛庙和武庙,前者供奉旗牙六纛之神,而后者供奉吕尚父、张良、诸葛亮等40人,这些神祇都主管军政,具有消除寇盗、保边安民的功能。”[6]“居于戎狄之间”,这就是河西走廊先民深层心理“恐惧”的历史地理基础。

三、“以散制散”与“外慷内俭”——作为社会规范的生存智慧

对于河西走廊由牧转农的历史背景,《汉书·地理志》曾做了详细的记载:“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时攘之。”[7]1612-1613汉武帝元狩二年春,骠骑将军霍去病奉天命、仗剑持节、兵出陇右千里奔袭河西走廊,“(去病)将万骑出陇西,有功。上曰:票骑将军……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靡皋阑下……捷首虏八千九百六十级”。[7]1612-1613这年夏天,霍去病再次深入河西走廊,予以此地匈奴各部致命打击,“骠骑将军蹄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两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单于阔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7]2480。两次突袭保守估计大略斩杀匈奴四万余人,从此匈奴人唱着“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哀歌彻底退出河西走廊,也正是此时,河西走廊开启了第一次长达数百年的重要的社会转型——游牧转向农耕。

河西走廊由牧转农的历史代价无疑是血腥而巨大的,同时也留下了远遁的游牧民再回头夺回失地实施报复的历史循环。所以,已经定居于这里的农牧民,深知“我们的成就中有多少罪恶”,深知随时保持反省,涤清原罪的重要性。*甘肃作家高耀峰在其长篇纪实小说《恺撒军团东征中国之谜》(又名《两千年前的西方灵魂附体中国当代妇女纪实》)中讲述了一起全世界罕见的发生在河西走廊永昌县的“罗马亡灵灵魂附体”事件:附体的灵魂是二千年前的罗马大帝凯撒大帝的三王子,于30多年前(1974年)附体于中国甘肃省永昌县妇女李金兰身上后,于2005年开始借李金兰之口讲述其二千年前奉父王之命侵略中国,历经三年战斗,最后全军覆灭的经过。全部讲述有录音,作者历时三年,整理成书,已在台湾公开出版。需要说明的是,这一“神迹”其实并无确凿证据,后人构想成分较大。然而,令人惊讶是的,这一“神迹”在当地民众中已经或正在获得广泛而深厚的信仰,并最终推动了规模庞大的永昌县骊靬古城暨金山寺的建成,使人隐约感受到了河西走廊民间佛教信仰复兴的强劲态势。因此,对长期或已经居住于戎狄(蒙古、西域和青藏等地区的游牧民)包围圈中的河西走廊世代农牧民来说,仅仅是从心理上祛除“恐惧”还不行,还要主动地从经济社会和文化层面上,将“恐惧”转化为“放心”,而要在日常生活中实现“放心”,就需要与周边的戎狄邻居建立信任关系。相对于周边戎狄而较为富庶的绿洲居民来说,济困邻居方能扶危自身(图3、图4)。“济困扶危”,其实就是宗教中“抛散消灾”的人类学意涵。这些做法都是为了防范“弱者的政治”,即“上帝之鞭”—蛮族人对“文明人”的劫杀。于是,河西走廊的先民开始逐渐地将“撩里了,撩散了”这种“消极防恐/防御”*这里的“防恐”是中性词,并不与今天的“防暴”意义上的“防恐”(防范恐怖主义)有任何关联。的宗教信仰转化为一种社会规范了。可以说,外慷内俭是由河西走廊及其毗邻区域的特殊地缘政治环境所决定的,是河西及其周边的农牧民能够和平相处的唯一的均衡解,即双赢解。

河西走廊农牧民的外慷内俭,非常类似于基督教新教伦理,勤奋工作是为了荣耀上帝,涤清原罪。“外慷内俭”的实质是“以散制散”,这正是与“撩病消灾”的共通之处:“以散(抛散)制散(涣散)”。这是长期居住于戎狄(蒙古、西域和青藏等地区的游牧民)包围圈中的河西走廊世代农牧民历史地演化出来的一种生存智慧。“以散制散”的具体含义,我认为就是“经由向外部的抛散来达到防范内部涣散的目的”,正如民间俗话所说“财散人聚,财聚人散”。“以散制散”是一语双关:聚族聚力方能祛魔祛敌,同样,有效地祛魔祛敌必须以聚族聚力为前提。当然,聚族聚力的直接目的并非为了耀武扬威,而是为了实现“张弓无箭”或“胡风汉韵”的创造性集成,自己强大才能实现王道政治。“扶正祛邪”实为“以散制散”的中医内涵,同样,“以散制散”则是“扶正祛邪”的文化意象。总之,“以散制散”实为河西走廊民间精神信仰的要义所在。在日常的祭祀活动中的“抛散”——抛撒一些食物或纸钱给周围的“披头野鬼”,这是“以散制散”的宗教面相。甘南藏区的抛散风俗及插箭仪式,其实也有同样的意涵。“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这就是处于戎狄包围圈中的定居农牧民的生存智慧。

从实证层面上讲,恶魔缠身,实为饿魔缠身;祛除邪恶,实为救济饿鬼;饥民造反、牧民劫杀,其实就是在“挥动上帝之鞭”。不懂“弱者的政治/武器”,就看不懂宗教规训的真正奥秘。祭祀活动中的抛散,在今天看来,其神秘的宗教意涵似乎已淹盖了其历史真实。如前所述,“抛散”的历史真实是了为救济周边穷苦牧民或游牧民,以防其发起劫杀之心,也就是防范所谓的“上帝之鞭”。东周战国时代《孟子·齐人篇》也曾提及一个为人所耻笑的齐国人,常到东郭坟墓前乞食祭墓的祭品,可见战国时代扫墓之风气不但十分盛行,而且为大量的乞食者变相地提供了救济。到了唐玄宗时,下诏定寒食扫墓为当时“五礼”之一,因此每逢清明节来到,“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父母丘墓。”扫墓遂成为社会重要风俗。寒食扫墓其实是涤清原罪、外慷内俭的一种文化隐喻。

“撩病消灾”的更深层次的法人类学解释远非如此,应当理解为河西走廊的农耕游牧两种文明并存的需要。与此相关的“内俭外慷”的民间社会规范,具有“俭以养德以内聚精气,慷慨睦邻以致共存”的政治社会功能。笔者查阅大量资料后认为,“内俭外慷”是儒家农耕文明社会自古至今普遍存在的现象,不管这个主体是君主、贵族还是普通平民,出于“礼”的一种热情好客的表现,无论君主、贵族或者平民,需要用慷俭行为维持宗亲世交关系,而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慷俭更多的起到一种象征意义,内俭在多数时候表现为凝聚人心的国家手段,外慷在多数时候用于展现天子仁德,这种慷俭观念套用在漫长的河西文化形成过程中时,恐怕不能说明所有的问题。梅因在其专著《古代法》中提出法律的出现不是从法典开始,“在这些法典的后面,存在许多法现象,这些法律现象在时间上是发生在法典之前的”“如果我们能通过任何方法,断定法律概念的早期形式,这将对我们有无限的价值。”[8]

另外,内俭的第二个层次是在精神层面,表征儒家文化所倡导的俭以养德,防止内部腐化堕落的道德规训。古今中外的大量经典,都对社群奢侈生活导致腐化堕落的危害有着深刻的描述和认识。尼采在其《善恶之彼岸》一书中用这么一段话描述过罗马帝国衰败的原因,大意是:他们(罗马人)终于获得了幸福,排除了过度紧张,周边大概没有敌人了,而且生活资料丰富,从而可以享乐了。于是旧的行为准则所强加给人的镣铐一下子被砸碎,因为那些行为准则看来不再是种群生存的必要条件,只能作为奢侈品和老古董残存下来[9]。“金银散、人心聚”,这是一个历史真理。河西走廊还是一个典型的多元敏感地带,是由“生态敏感地带”以及在其基础上所形成的“政治敏感地带”和“文化敏感地带”的复杂耦合[5],总体决定了当代居民生计的不确定性程度很高,因此,私人财富的长期积累或贮存也是不可能的。今天的黄土高原还流传着同样的民间谚语:“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地是累”可印证秦晖“关中无地主说”。关于秦晖的“关中无地主说”,详见:秦晖,金雁.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M].北京:语文出版社,2010.单纯财富的私人积蓄其实是一种双重祸患:一则引发外部劫杀,二则导致内部溃败。

当然,“抛散”的济困或祛邪(魔)功能也不仅仅限于河西走廊,在中国其他许多地区的民间信仰中,也有类似的情形。兹引以下文献记载可见一斑。

手里端着一托盘食物,一边把食物朝四方抛散,一边高声地骂着阿吉益史、达娃和扎拉,叫他们这些饿鬼,吃完就去,别在梦中纠缠她。[10]

表演者在桌面上作“竖蜻蜓”“鹤展翅”“龙戏水”等各种惊险的杂技动作,然后在“九楼”顶向四方抛散馒头等祭品以飨野鬼。[11]

如天久旱不雨,就要办猪、鸭、酒、饭、菜等祭品在村中或村中取水处还祀之,之后抛散部分祭品于水中。[12]

四、孕育美德的“弱国家空间”——多族群团结如何可能

从汉代开始,河西走廊其实一直是中国历史政治版图中的一块“瓶颈区域”。处于“弱国家空间”的河西走廊的农牧定居族群,必须想办法来实现“自我防卫”,中原王朝的国家力量对这里的定居民来讲,总是鞭长莫及,唐朝中期之前的封建王朝难以很好的保护河西走廊的这些边民。游弋于河西走廊各绿洲周边的游牧骑兵具有极强的机动性,加上精钢兵器的使用,他们往往集中兵力抓住某一个防御薄弱点长驱直入劫掠一番之后便迅速遁隐而去,此时农耕守军往往采取固守待援之策(军人丢城弃地将面临严重的罪责,妻儿老小也将受到牵连),在战略上陷入被动,刚刚进入河西走廊的农牧民就是怀着这样的恐惧心情。因此,河西走廊的农牧定居族群,必须想办法来实现“自我防卫”和“互惠共存”。

如果说,作为“弱国家空间”的河西走廊孕育了“内俭外慷”的美德的话,那么,作为“强国家空间”的中原腹地则会孕育出“勤而且俭”的所谓“美德”。这里之所以是“勤而且俭”的所谓“美德”,实是因为这里的自由小农实现了安全防卫国家化的一个必然结果。中原腹地的家户小农,对于邻居的“外慷”是可有可无的,邻居的困境不是他的责任,那是国家的责任。劫掠或“私力救济”在这里是基本上能够被国家所制止的。因此,“勤而且俭”的中原腹地家户小农可实现财富的世代积累。当然,财富在家户或家族层面上的积累,正如前所述,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增加国家的财税收入,但也可能使子孙堕落,也导致整个社群的涣散,从而使社群美德无法养成和维系。

基于中国不同的历史地理文化传统,各地区有不同的民俗民风。如果说中原人“勤而且俭”的话,那么,河西人就是“勤俭且慷”。河西人的内聚,可能不是一种家族层面上的内聚,而更多是一种“命运共同体”层面上的内聚,诸多的“跨族群内聚村落”在河陇地区的存在就是明证。[13]“家不尚谱牒,身不重乡贯”,是河西人的一种普遍观念。纯粹的游牧民更多是“俭而不勤”,因为在不确定性生计中只有“勤”是无用功,更多需要的是“智”和“巧”,以及相应的冒险精神。今天我们看到有些东南沿海发达地区“土豪们”的“勤而不俭”——炫耀性的奢侈消费,可能是一种最坏的情形。河西人身上的“内俭外慷”,或者说“勤俭且慷”这种生存智慧的实践效果集中表现为:俭以养德、慷以睦邻、农牧相依、和谐共存。比如,在中原地区最混乱黑暗的魏晋十六国时期,河西走廊却相对稳定,因此留下“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14]的记载系统梳理、发掘并合理利用河西走廊民间的本土信仰规范资源,对于西北地区的族群团结和国族建构具有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凯文·凯利的名著《Out of Control》*书的英文全名是《Out of Control:The New Biology of Machines,Social Systems,and the Economic World》,其中副标题的意思是: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中文翻译为《失控》是一个完全的错误或误解,真实的意思是“走出控制”。“国家”源起于“控制”,或者说,国家就是关于“控制的技艺/装置”,但是,如果“控制”走过了头,就远离了国家建构的初衷,会导致国家的“异化”。因此,国家“管”得太多,却总是事与愿违,而一个“有限”的国家——“弱国家空间”,却意外地、自生自发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生存智慧和人间美德*关于河西人性格特征的一个进一步研究,详见:王勇.籍贯政治与清官人格[EB/OL].(2014-07-13).http://images.fyfz.cn/b/630791.!这就是河西走廊的民间信仰规范留给我们的政治哲学启示!

[1] 王勇.“陇派法学”“西北法学”与中国法学发展[J].西部法学评论,2011(1):1-14.

[2] 李智君.清代河陇民间信仰的地域格局与边塞特征[J].复旦学报,2006(4):119-126.

[3] 李国祥,杨昶.明实录类纂·军事史料卷[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3.

[4] 张承志.匈奴的谶歌——祁连山的游牧文明与河西走廊的兴衰[J].绿叶,2009(2):96-115.

[5] 冯涛.河西走廊多元敏感的地域特征[EB/OL].(2015-04-13).http://blog.sina.com.cn/s/blog_a2a3fcad01013vce.html.

[6] 孟凡港.从碑刻看明清时期张掖的民间信仰[J].世界宗教研究,2012(2):73-77.

[7] 班固.汉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 [英]亨利·詹姆斯·萨姆那·梅因.古代法[M].沈景一,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9] [德]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善恶之彼岸[M].朱泱,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1.

[10] 拉木·嘎吐萨.约会阿夏,泸沽湖六个摩梭情爱故事[J].大家,1999(2):169-187.

[11] 俞海静.由醒感戏活态现状调查引起的思考[J].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13(1):30-34.

[12] 赵民威,王美桂,许莹莹.南宁布洛陀文化的生态整生性发展[J].大众文艺,2015(6):26-28.

[13] 王勇,李占红.“生死之交一壶酒”——农牧交错带的跨族群内聚及其解释[C]//第十届全国民间法/民族习惯法学术研讨会暨严存生先生法社会学思想研讨会论文集.西宁:青海民族大学,2014.

[14] 凉州-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EB/OL].(2015-03-07).http://zh.wikipedia.org/wiki/.

[责任编辑:郑继汤]

From Non Medical Treatment to Remove IllFortuneto Outside Generosity and Inside Frugality:Code of Folk Beliefsin Gansu Corridor and Meaning of Legal Anthropology

WANG Yong,ZHANG Hong

(Law School,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Gansu,China)

Non medical treatment to remove ill fortune is a plain religion which is popular in civil society of Gansu Corridor. There is an inseparable inner link between this belief and the folk ways of outside generosity and inside frugality which is advocated by the farmers and herders in Gansu Corridor. What non medical treatment to remove ill fortune and outside generosity and inside frugality are, in common, is to disperse by dispersing, which is a kind of survival wisdom evolved by all the generations of farmers and herders who always live in Gansu Corridor, surrounded by the Rongdi in Mongolia, the Western and Qinghai-Tibet Regions. The practical effect of this kind of survival wisdom is expressed as cultivating virtue through practicing thrift, being generous to create neighborhood harmony, agriculture and animal husbandry dependence on each other and harmonious coexistence. Systematic combing, excavating and utilizing the local beliefs and resources in Gansu Corridor have a theoretical and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the ethnic solidarity and national construction in the northwestern region of China.

Gansu Corridor; non medical treatment to remove ill fortune; outside generosity and inside frugality; to disperse by dispersing; ethnic solidarity

2015-06-01

王 勇(1968-),男,甘肃永昌人,西北师大法学院教授,博士; 张 宏(1988-),男,甘肃凉州人,西北师范大学法学院法学理论专业硕士研究生。

D90-05

A

1674-3199(2015)04-006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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