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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儿童文学对外来资源的融合与置换

2015-03-17

吴 翔 宇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 321004)

五四儿童文学对外来资源的融合与置换

吴 翔 宇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金华321004)

摘要:五四儿童文学的发生受助于外国资源的译介与引入。儿童文学先驱并非生吞活剥地“横向移植”外国资源,而是基于本土文化的立场,对其进行了中国式的接受。这主要表现为:以“启蒙儿童”为诉求,译介教育儿童的文本资源;以中国想象为基点,扩容“儿童本位”的社会效应。外来他者的引入制导着中国传统儿童文学资源的开掘,而注重思想显效性的取向则限制了五四儿童文学的审美性的艺术传达。

关键词:五四儿童文学;本土立场;中国式接受

文章编号:1671-1653(2015)03-0061-06

中图分类号:I207.8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1-1653.2015.03.010

Abstract:The occurrence of the May 4thchildren's literature is helped by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about foreign resources. Instead of "transplanting foreign resources" horizontally and roughly, the pioneer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are based on the position of local culture and accept it in a Chinese style. This is mainly shown as follows: translating text resources about children education for the purpose of their "enlightenment"; expanding social effects about "children-orientation" on the basis of Chinese imagination. The introduction of foreign literature guides the excavation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hildren's literature resources and the attention to the effect of the thoughts limits the artistic conveyance of the May 4thchildren's literature aesthetics.

收稿日期:2015-03-28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15NDJC229YB)

作者简介:吴翔宇(1980-),男,湖南平江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TheMay4thChildren'sLiteratureIntegrationand

ReplacementwithForeignResources

WUXiang-yu

(SchoolofHumanitic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Keywords:TheMay4thchildren'sliterature;localposition;Chinese-styleacceptance

在现代性的逻辑框架中,“儿童”身上的“新质”品格逐渐彰显其勾联中国现代转型的本体价值。将“儿童的发现”理解为“人的发现”的重要组成部分,已成为五四时期学界的共识。周作人就曾指出:“一国兴衰之大故,虽原因复杂,其来者远,未可骤详,然考其国人思想视儿童重轻如何,要亦一重因也。”[1]儿童“新民”身份在国家话语中的确立,为儿童谋求新的身份认同提供了广阔的话语空间。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的使命是将儿童从成人的知识背景中解放出来。如果儿童置身于成人或其他强权意识的价值构建之中,那么“个人”的主体就被拘于既定历史逻辑之中而被预先设定。基于此,中国儿童文学以“儿童”的本体诉求为起点,破除“以长为本”观念的束缚,开创了以“儿童本位”为主旨的现代儿童文学传统。质言之,中国儿童文学的创构离不开外国资源的滋养。在译介这些资源时,中国儿童文学先驱并非生吞活剥地“横向移植”,而是基于本土文化的立场,对其进行了中国式的接受。传统资源与外国资源互为他者,世界性与民族性的冲突与互动被纳入到儿童话语与成人话语的动态结构之中,制导着儿童作家对传统资源的化用。然而,这种接受外国资源的本土立场太注重思想显效的取向,又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五四儿童文学的艺术传达。

一、 “儿童的启蒙”与译介的现代性

中国传统的儿童读物以儒教伦理秩序和道德规范为训诫核心内容,严重地桎梏了儿童接受现代思想。在接受了“收放心”、“养德性”的蒙学教育之后,儿童渐渐“习成温恭端默气象”,初步由具有各种自然天性的童稚状态迈向老成持重的社会化成人状态。作为儿童的教育者,家长或私塾的先生们“偶然从文字堆中——掘出一点什么来,聊以充腹”[2],这种忽视儿童认知特点和审美爱好的教育方式,显然无法达到启蒙儿童的目的,反而造就了“一大班的‘少年老成’,——早熟半僵的果子,只适于做遗少的材料”[3]。为了获取真正适合儿童的现代读物,儿童文学的先驱们将视野转向中国之外的西方,期冀用西方现代的儿童资源来改变中国儿童的阅读现状及教育方式。在此情势下,“翻译当先”的文化策略体现了中国人主动接受外来资源的文化姿态。此间的文化“习语”与文化“失语”并存而在,但前者占据了主导位置,有效地推动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

应该说,翻译实践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它必须将某一文化、语言语境的文本意义导入另一文化语境,并在不同文化之间的空隙中找到可以兼容与观照的立足点。换言之,翻译行为勾联着不同文化间的“互视”与“对话”,翻译者的文化选择隐喻了本土文化无意识深处微妙的感受与想象。自五四之初兴起的儿童文学翻译大潮始,以译介国外儿童文学理论、儿童文学名著为主要内容,成为五四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组成部分。基于儿童启蒙、儿童救国的时代诉求,中国知识分子对外国资源的选择与过滤,呈现出较为浓厚的政治色彩和民族意识。他们将“意译”与“直译”结合起来,注重儿童文学资源翻译的功利性。郑振铎就曾呼吁,“翻译家呀!请先睁开眼睛看看原书,看看现在的中国,然后再从事于翻译”[4]。对于翻译者来说,翻译行为必须要考虑本土文化的特点及诉求。由于注重翻译的现实性和功利性,中国儿童文学译介有着较为集中和单一的价值取向,即本民族儿童人格的铸造和培育。具体而言,儿童文学译介在内容的选择上主要呈现出如下三种路向:

一是翻译儿童科幻作品,寄予“科学救国”的理想。在“科学”观念涌入中国的过程中,五四启蒙者意识到传授现代科学知识给儿童,有助于培养儿童创造力,激发儿童的智力成长。在论及译介《月界旅行》的目的时,鲁迅坦言,“破遗传之迷信,改良思想,补助文明,势力之伟,有如此者!”[5](P164)在他看来,科学是救治中国的一剂良方,“要救治这‘几至国亡种灭’的中国……只有这鬼话的对头的科学!”[6] (P318)当然,鲁迅也意识到单引进科学还不够,还要有真正接受科学的心志,对儿童而言更是如此。与鲁迅一样,茅盾也非常重视外国儿童作品中“科学文艺”思想的翻译和引入。他认为,“科学知识乃是一切知识中之最基本的,尤其对于小朋友们”[7]。茅盾笃信“科技救国”的方法可以救亡图存,翻译那些富于想象力和冒险精神的西方科幻小说,可以启迪群智、鼓舞民众、破除迷信、培养国人的科学精神,从而达到挽救濒危中国的目的。其翻译《三百年后孵化之卵》等科学小说目的就是用儿童科学读物来激发儿童的兴趣和机体,使之成为不闭视听的现代儿童。

二是译介英雄色彩浓厚的儿童文本,彰明“人”的主体价值。茅盾选择儿童文学译本的一个重要要求是:要能给儿童认识人生。在他看来,“儿童是喜欢那些故事中的英雄的,他从这些英雄的事迹去认识人生,并且构成了他将来做一个怎样的人的观念”[8]。这成为五四翻译界选择儿童译本的重要标准,与启蒙儿童的话语建构不谋而合。在这方面,周作人译介俄国作家梭罗古勃的《童子Lin之奇迹》最具代表性。小说塑造了一个勇敢、叛逆、无畏的小孩子Lin,在强大的外族罗马兵面前,他大胆地指出了罗马兵杀害老百姓的事实,为了保护他,其他的小孩子大声哭喊,想压低他的声音,还有几个来拉他的手,想拖他回去,然而他却勇敢地站出来抗争。他尽管“手没有力,也尚未长大”,但他的诅咒让强大的罗马士兵感到了恐惧,在罗马士兵看来,这是“叛逆的种子”,“倘若后来长大,便可要联合了作乱”。小孩子Lin的勇敢赴死表征了儿童所具有的精神美德是成人无法压制的,这种死正如周作人在翻译前的序言所言,“然非丑恶可怖之死,而为庄严美大白衣之母;盖以人生之可畏甚于死,而死能救人于人生也。”[9]在翻译外国儿童文学的过程中,中国知识分子想借西方已经觉醒的儿童来教化中国尚未觉醒的儿童。为此,他们选用了中国儿童身上最缺少的自由、幻想、独立、奋进等精神来告诫或启蒙,通过提升儿童的精神来承担拯救民族国家存亡的使命。

三是引入弱小民族的文学,积聚启蒙弱者的精神气度。在《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中,周作人阐明了自己对中国早熟文化的批判和对少年新生的推崇:“我们总还是老民族里的少年,我们还可以用个人的生力结聚起来反抗民族的气运,因为系统上的生命虽然老了,个体上的生命还是新的,只要能够设法增长他新的生力,未必没有再造的希望”[10]。反映在儿童层面,就是要塑造儿童健全的国民性,以英雄、勇敢的神话人物为范型,在孩子们的心里播下敢于抗争的希望之种。鲁迅选择的儿童文本集中在正处于“专制与革命对抗”的俄国和“抵抗压迫、求自由解放”的东欧诸国。他认为这些国家更富有时代的革命色彩,想引进同样处在被压迫、被奴役地位的“斯拉夫民族”觉醒反抗的呼声来振作“国民精神”,唤起沉睡中的中国人,以求挽救国运,“传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声和激发国人对于强权者的憎恶和愤怒”[11] (P237)。通过《狭的笼》、《小彼得》等童话的译介,鲁迅发掘其超越单纯儿童趣味的成人化的启示,并将外国童话中的批评与讽喻感同身受地置于中国的境地之中:“当我旁观他鞭责自己时,仿佛痛楚到了我的身上了,后来却又霍然,宛如服了一帖凉药”[12] (P269)。这样一来,翻译一个外国文本的意义就超越了对外国风土人情的了解,而跃升至中西文化相遇及融合的境界了。

在译介外国儿童文学理论与作品的过程中,外国儿童文学理论与作品势必会对中国儿童文学产生强大的异化作用。对此,中国儿童文学先驱主张对照、转换与归化这些外国儿童文学资源,强调因地制“义”。正如茅盾总结五四时期的童话译介情况时所言,“我们翻译了不少的西洋的‘童话’来,在尚有现成的西洋‘童话’可供翻译时,我们是老老实实翻译了来的,虽然翻译的时候不免稍稍改头换面,因为我们那时候很记得应该‘中学为体’的。”[8]不管是由外而至的异化,还是由内而外的归化,中外文化的交流对于包括儿童文学在内的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都是很有裨益的。这种基于中国本土文化诉求的译介,可能会过滤一些如周作人所谓“有意味的没有意思”的儿童文本,但面对着儿童集体失语的境地,中国知识分子强调对儿童的教化影响也是迫不得已。当然,如果完全盲视儿童的本真诉求,过多添加成人化的功利色彩,也势必会影响儿童正常的阅读、认知及接受。

二、中国情境与理论资源引入的融通

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过程中,西方儿童文学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为中国儿童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对此,郑振铎曾指出,“一切世界各国里的儿童文学的材料,如果是适合于中国儿童的,我们却是要尽量的采用的。因为他们是‘外国货’而不用,这完全是蒙昧无知的话”[13]。在众多儿童文学资源中,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对中国现代儿童文学观念的生成影响最大。在周作人、鲁迅、郑振铎、叶圣陶等人的努力之下,“儿童本位”成为五四儿童文学界普遍认可的现代观念。然而,外国资源中儿童自然性与社会性的暧昧、杂糅,引发了五四儿童文学界关于儿童本位的“童心崇拜”与儿童本位的“民族隐喻”的论争。可以说,多元的外国儿童文学资源以及中国本土文化的过滤机制,是造成中国儿童文学“错位”或“变异”地接受外国资源的深刻根源。

外国儿童文学资源的引入不是发生在一张白纸上,而是要通过中国文化的内应来起作用。文化间的传播从来都不是畅通无阻的,它必定要受到接受方的文化过滤。这种现象在“儿童本位”理论的接受中多有体现,以冰心为例析之。受杜威、泰戈尔等人的影响,冰心以“母爱”、“童心”、“自然”为旗帜极力礼赞儿童的纯美品格,并力主将儿童从成人世界中析离出来。在她看来,成人不应该干预儿童,儿童也可以不理会成人的世界,“他们的事,我们不敢管,也不会管;我们的事,他们竟是不屑管”[14] (P14)。不幸的是,这种纯粹而美好的儿童想象在中国很难找到现实的依托。对此,茅盾指出,当“心中的风雨来了”时,冰心只能躲到“母亲的怀里”去。她这“天真”,这“好心肠”,何尝不美,何尝不值得称赞,然而用以解释社会人生却一无是处。[15]对于这种批评,冰心并非没有意识。她承认,“半个世纪以前,我曾写过描写儿童的作品,如《离家的一年》、《寂寞》,但那是写儿童的事情给大人看的,不是为儿童而写的”[16] (P3~6)。“写儿童的事情给成人看”表明了冰心儿童文学创作保持着与五四文学主潮紧密的关系,依然难以摆脱成人话语的制约。她对于自己这样的“慰安”之作,她知道是“自欺、自慰,世界上哪里是快乐光明?”但是她“已经入世了,不希望也须希望,不前进也是前进,……走是走,但不时地瞻望前途,只一片的无聊乏味”[17] (P228~229)。冰心的这种理性沉思和创作遭遇道出了中国儿童文学作家的心声,即无法平衡儿童“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张力冲突,也反映了他们化用国外理论资源的尴尬困境。

在接受外国童话理论的过程中,冰心的上述困惑同样困惑着众多儿童文学先驱。在现代中国的语境中,童话作家并未将童话看成是远离现实的虚幻王国,童话世界也并非弱者逃避现实困境的遁所。在此,他们不是用童话来宣告启蒙无效,而是要破除乐观主义的“瞒”和“骗”。郑振铎肯定安徒生关于“人生是最魅力的童话”这一言论,在他看来,现代的人生远非美丽的童话,当他带着这种眼光去读叶圣陶的童话时,他发现叶氏早期的“童话梦想”在中国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注定要被摔得粉碎,“在成人的灰色云雾里,想重现儿童的天真,写儿童的超越一切的心理,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企图。”其结果也只能是“前半或尚可给儿童看,而后半却只能给成人看”[18]。叶圣陶童话创作的转型也印证了这一点,叶圣陶指出,“我很怕看见有些儿童读物把世间描写得十分简单,非常太平。这是一种诳骗,其效果只能叫儿童当发觉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的时候喊一声‘上当!’”[19] (P527)。于是,在《稻草人》中,他自觉地加入了社会的内涵,无情地揭露和批判了当时社会存在的问题。对于这种现实惨剧,作者保持了较为冷静的观照心态,他没有神化稻草人,而是客观地道出了它同情却无力拯救的复杂情感:“请你原谅我,我是个柔弱无能的人哪!”与其说是稻草人无力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不如说是作者无法用童话世界的美好来疗治现实的痛苦。在此,叶圣陶没有简化成人灰色的生活遭遇,更没有用虚构的笔法来超越现实的困境。虽然他也曾借稻草人的口表达过微弱的光明呼喊(“天快亮吧”),但终究还是太虚弱无力,最终还是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在叶圣陶看来,这篇童话不是写给儿童看的,属于成人的文学,他只是借助童话的形式来抒发内心郁结的悲愤。然而,我们也应该意识到,儿童接受这些现实的内容未必是有害的,这篇童话恰恰能告诉儿童,童话世界的美好不一定能在现实中找到,盲视现实而沉浸于理想的童话世界中的儿童应该有所警醒。

从上可知,中国知识分子对于外国儿童文学资源的接受并没有停留在“模仿”的阶段,而是将其和中国特殊国情结合起来,置换成为中国本土儿童文学资源。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有植根于“中国语境”中的真实才会有艺术真实的洞见。正如郑振铎所言,“写中国的事,而使人觉得‘非中国的’,则即使其所写的事迹完全是真实也非所谓文艺上的‘真实’,决不能感动读者”[20]。换言之,写“中国”的事,一定要使人觉得是“中国”的,这才算文艺上的真实。按此推导,中国知识分子在引入外国儿童文学资源时的文化选择和过滤体现了中国情怀和世界意识的精神遇合,这种遇合之后的冲突与互动推动了中国儿童文学走向世界文学的道路。

三、他者制导的思想显效与审美偏狭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以西方“现代”的儿童文学理念为武器,对传统儿童文学资源中的封建糟粕,特别是戕害儿童成长的观念予以极力地颠覆和批判。毋庸置疑,神话、传说、歌谣、谚语、儿歌、寓言等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有诸多有益于儿童文学的资源,需要重新审视和打捞,找到与现代中国语境契合的基点,用特定的语言和表现方式来演绎,使其成为具有现代品格的全新文学形态。

在西方他者的参照下,中国知识分子开始检视中国传统儿童文学资源,努力营造具有现代意识的儿童文学作品。周作人就曾将中国古典志怪小说所辑录的民间童话与西方童话进行比较,他深有感慨地说,“中国虽古无童话之名,然实固有成文之童话,见晋唐小说,特多归诸志怪之中,莫为辨别耳。”据此,他提出了收集古代童话的方法,“当上采古籍之遗留,下集口碑所传道,次更远求异文,补其缺少,庶为富足,然而非所可望于并代矣”[21]。从国内外“异文”中寻漏补缺的收集方法,体现了周作人立足中西融通的背景打捞中国古代童话的视野及思维。尽管中国古代也有童蒙读物为儿童计,“仿作小儿语”,然而,结果却并不乐观,诚如《演小儿语》的作者所感叹的那样,“余为儿语而文,殊不近体;然刻意求为俗,弗能”[22]。这种用文言来仿作小儿语的尝试既无法达至儿童的内心、切近儿童的心灵世界,也使正统的文言失去了其原有的章法和规范。受国外儿童文学用口语来言说故事的影响,中国儿童文学创作者放弃了那些拗口的文言文,代之以通俗易懂的白话文。他们意识到,如果不从根本上剔除语言带给儿童阅读的障碍,过滤传统思想附加于文字上的陈旧毒素,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发展将受到极大的阻碍和影响。在谈到童话的变迁问题时,周作人意识到了传统儿童文学资源必须要经过淘洗和变革才能适应现代儿童的需要。在他看来,“顾时代既遥,亦因自然生诸变化”,如果“放逸之思想,怪恶之习俗,或凶残丑恶之事实,与当代人心相抵触者,自就淘汰,以成新式”,对此,现代人要做的就是“删繁去秽,期合于用,即本此意,贤于率意造作者远矣”[23]。如果说本土文化立场的坚守,影响着儿童文学作家接受外国资源的出发点、策略与方式,那么,外国他者的引入则影响着儿童文学先驱化用中国传统资源时所持的标准、尺度和原则。

与前述儿童翻译家、儿童批评家一样,五四时期的儿童文学史家坚守本土文化的立场,积极引入外国儿童文学资源,这无疑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魏寿庸、周侯予就提出,“从文学本体上讲,要注意翻译外国儿童文学是否有价值?就世界主义讲,是否普遍?就儿童心理讲,是否有效?”[24] (P34)朱鼎元也认为在选取外国儿童作品进行译介时应考虑其是否符合国情?是否适用?是否是本国儿童所想象得到的。[25] (P23)可以说,中国儿童文学史家虽然都肯定外国儿童文学资源的普世价值,但更注重其本土的思想显效。这种认识世界和自我的双重眼光,体现了他们自觉的民族意识。然而,也产生了淡化文学审美价值的负面影响。翻阅五四时期的儿童文学作品,不难发现:其书写的儿童形象缺失作为儿童的独特属性,他们可以称作儿童,但很大程度都是存活于成人视野中的儿童,儿童的“个”性相对薄弱,而儿童的“群”性特征较为明显。换言之,这一时期儿童的共性大于个性,儿童似乎是作为群体形象出现在儿童文学作品之中,模糊的儿童性别、单一的儿童形象、趋同的文化取向弱化和挤压了文学书写的审美诉求。

针对接受外国资源的实用主义倾向,诸多知识分子批判了那些轻视文学审美性的创作。周作人就曾指出中国翻译界的一个弊病是“‘有自己无别人’,抱定老本领旧思想,丝毫不肯融通:所以把外国异教的著作,都变作班马文章,孔孟道德”[26]。他不主张儿童过早地介入现实的成人的政治,认为这可以在长大以后自己去选择。郭沫若也曾指出,“儿童文学不是些干燥辛刻的教训文字”,他认为儿童文学中的教化寓于文本之内,“像藏在白雪里面的一些刺手的草芽,决不能象一些张牙舞爪的狮子”[27]。郑振铎十分赞赏源于中世纪法国的一部禽兽史诗《列那狐的历史》,因为它是“真的童话”,“教训与趣味并重”。他认为,“编译儿童书而处处要顾全‘道德’,是要失掉许多文学的趣味的。”[28]事实上,思想性和艺术性是文学创作的两翼,两者都应兼顾,当思想性成为凌驾于艺术之上的主导因素时,就会损害艺术性的表达和呈现;反之,有艺术缺陷的文学作品也不利于思想性的传达。确实,在儿童文学创生初期也存在着一些狭隘的实用主义的儿童观念,它未顾及儿童的独立价值及主体精神,超越儿童接受界限的教化与训诫,实质上侵蚀了儿童文学的本体基石。

可以这样说,中国儿童文学界的着力点多在“儿童文学”的“儿童”范畴上,相对而言,“儿童文学”之“文学”则较为薄弱。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对儿童文学“本质”或“目的”的认识偏差。在现代中国,儿童文学陷入了教育与审美的两难境地,作家被迫游离于儿童的自然性和社会性之间,难以制衡两者的冲突与矛盾。例如郑振铎一方面肯定儿童的自然属性:“凡是儿童读物,必须以儿童为本位。要顺应儿童的智慧和情绪的发展的程序而给他以最适当的读物。这个原则恐怕是打不破的”。[29]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绝对的‘儿童本位’教育的提倡,当然尽有可资讨论的余地。”[30]由于特定的情境,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不得不预设两类接受者,一是儿童读者,另一个是成人读者。如何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变得相当关键:如果过多地考虑成人读者,有可能会导向成人之间的教化或训诫;如果过多地倚重儿童读者,有可能会归于游戏或娱乐的套路。当然,只预设成人或儿童为单一的“受述者”,这样的儿童文学作品的深度和厚度也会受限,因为它失去了儿童接受者与成人接受者冲突与互动反向的推力。由于中国儿童文学始终无法整饬思想与艺术的冲突,“儿童本位”的观念也打上了现代中国的鲜明印记,被赋予了双重内涵:一方面,“儿童本位”强调儿童本体的自足性,认为儿童是殊异于成人的独立群体,他们有自己的物质需求以及精神世界;另一方面,“儿童本位”又肯定儿童之于未来的隐喻性,认为儿童身上有诸多新质,他们是未来世界的主体。

基于强烈的社会意识,中国儿童文学承担着培育新民的社会责任。也正是这种担当,使得这种注重思想显效的接受机制具有了合法性。然而,如果不能辩证地融通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冲突,盲视儿童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复杂关联,中国儿童文学的健康推进肯定会受影响。在儿童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上,无论是过分强调政治之于儿童文学的训谕和教化功能,还是将儿童文学超脱于政治之外,都是对两者之间深度关联的片面理解。如果我们能重返现代中国的历史现场,意识到“想象中国”这一话语实践之于儿童文学的限度和意义,审视两者之间存在的辩证关联,势必能深化对中国儿童文学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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