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部华北经济调查看近代史料之发掘
2015-03-17李金铮
李金铮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近代华北历史文化】
从一部华北经济调查看近代史料之发掘
李金铮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尘封60余年之后,由香港中文大学郑会欣教授发现。郑先生以史家特有的敏锐眼光,对此资料的线索进行了考证并确定其独特价值。天津市档案局、天津古籍出版社与郑先生积极互动,使该资料很快问世,嘉惠学林,为中国近代史料的挖掘、整理和出版提供了经典范例。
史料;华北;机遇;慧眼
民国史专家、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郑会欣教授主编的《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上下两大册),2010年4月由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迄今已有4年多的时间。该资料所谓华北地区,主要包括当时的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绥远五省以及北平、天津、青岛等特别市。资料内容广及战前及沦陷时期华北经济的各个方面,包括土地、气象、人口、矿产、农田水利、工业、交通、经济等八个部分,每个部分又细分为更为具体的内容。不仅如此,所有资料全是统计图表,约有1 000幅。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资料对研究近代中国尤其是抗日战争前后的社会经济史具有极高的价值。在这里,我不拟对此书做更多的介绍,我最想谈的是,此书的发现、编纂和出版对当今历史资料的搜集、整理的一些启示。
历史学是靠史料说话的学问。无论是修正前人的观点还是建立新说,都须有足够的史料做支撑,否则就是空论、臆想和瞎说。凡属严谨的历史学者,总是将资料视为学术研究的命脉。先贤大师梁启超、胡适、傅斯年、陈寅恪等都对此做过阐发,所谓“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等等,皆成经典的教导。①参见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45页;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选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81页;赵元任等:《忆寅恪》,《谈陈寅恪》,台北: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0年版,第26-27页。史学史也一再证明,新资料的发现极大地推进了历史研究的进步。就清末民国时期而言,殷商甲骨、汉魏竹简、敦煌文书、大内档案的发现和整理,哪一个不对中国历史研究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呢?我多年从事历史研究,对资料的重要性可谓有切身的体会,经常为了查找一条资料而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每见出版了与自己的研究有关的史料,辄兴奋不已,一睹为快。当看到《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这部资料时,也是有这种欣喜的心情。
有人说,20世纪80年代也即新时期以来,人们对史料的搜集和编纂不够重视。我以为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有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很少见到像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大型通史或专题资料汇编,譬如中国史学会主持编纂的中国通史资料、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主持编纂的中国近代经济史资料丛刊,等等。而这些资料在老一辈和四五十岁以上的历史学者中都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们都受惠良多,甚至伴随其学术成长,成为一代著名学者。也许正是基于此,有人才发出所谓“不重视”的感慨。不过,我对这一说法也表示一定的怀疑,在当今史学研究日益发展的情势下,即使能像五六十年代那样出版中国通史类的资料汇编,还能否起到当年那种促进历史研究的作用,恐怕是很难说的。除此以外,我还想说的是,凡属严肃的历史学者,哪一个不重视历史资料的搜集呢?在每项课题的研究过程中,恐怕都会以“竭泽而渔”的精神,搜集并建立自己的资料库,否则就很难谈得上真正的历史研究。当然,这种个人搜集的资料多具私密性,没有公开出版并嘉惠学林。不过,也有的学者在搜集资料和进行研究的基础上,整理出版了这一课题的资料汇编。更有一些学者或机构有意识地编纂和出版了大量的专题资料,譬如《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选辑》《民国时期社会调查资料丛编》等。随着新领域、新课题、新视角的不断开辟,专题历史资料汇编、民间文书资料的出版越来越丰富,应该说在总量上已远非五六十年代所可比了。所以,新时期以来,历史资料的编纂虽有不足,却是增长的、发展的,令人乐观的。《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的整理和出版,也可以说是这种“增长和发展”过程中的一项成果。
我与郑会欣先生有过多次的学术交流,深知其学术历程、学术成就,也多少了解这一资料的发现、整理和问世过程。当然,他在《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的前言中已有所披露①参见该书前言,第1-9页;郑会欣:《华北沦陷时期的货币与金融——〈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简介之一》,“明清以来区域发展与现代化进程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天津,2009年8月;郑会欣:《〈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简介》,“断裂与连续:金元以来的华北社会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天津,2009年8月。,我再从“机缘”与“慧眼”的角度做一补充。
2009年8月,在天津有两个学术研讨会先后举办,一个是天津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举办的“明清以来区域发展与现代化进程”国际学术研讨会,另一个是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主办的“断裂与连续:金元以来的华北社会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郑先生参加了这两个会议,并首次以论文的形式公布了这套资料是如何发现的,有哪些价值。对此,包括我在内的与会学者都表示出十分浓厚的兴趣,并期盼尽快组织出版。当时我就想,这套资料在香港中文大学隐身多年,怎么就由郑先生发现了,是完全靠老天的赐予吗?
幸运当然是有的,郑先生所供职的单位就是香港中大中国文化研究所,而这里正是该套资料的藏身之地,显然,没这个机缘是不行的。但这个机缘对资料的发现只是一个前提,它还需要另外机缘的推动,这就是2007年前后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全面装修。所有办公室都要腾空修缮,当搬移资料室的物品时,在角落中发现了两箱子文件,而这套华北经济调查资料就夹杂其中。当然,至今也无人知道这套资料是何时、经由什么渠道流落到这里的。时任文化研究所所长的陈方正先生,委托郑先生来清理这批资料。这个委托是英明的,因为郑先生是研究中国近代史尤其是民国经济史的学者,对民国时期的财政金融、工业企业有精深的研究。他以经济史家特有的敏感,认为这套东西对于了解战前与战时华北地区的经济非常重要。到这个时候,如果是一个一般的学者,也许就止于此步了,但郑教授一向治学谨严,他为了进一步确证这套资料的价值,还顺藤摸瓜,不断寻找它的来龙去脉。该资料源自日伪情报机关对华北经济的各种调查,整理和重新编制者是抗战胜利后的接收机构——河北平津区敌伪产业处理局经济资料室(1946年5月成立,1947年1月撤销)。任职局长者先后有孙越崎、张之奇、张楚,经济资料室有杜春晏、徐楷等20人。郑先生以此为线索,不仅详细了解北京市档案馆、天津市档案馆以及南京市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关于这一机构的信息,还广泛查阅有关日本对华北经济调查的资料汇编、日本对华北经济侵略的研究著作,并向张利民、林桶法等专家咨询,发现相关机构均未见到这套资料,由此确认香港中大中国文化研究所的收藏具有独家和稀见性。其实,郑教授本来不是专门研究华北经济史的学者,对日本侵略华北的历史并不熟悉,但他能触类旁通,更显示了一个历史学家的可贵。
由此,我想起了中国社会经济史学派的奠基人傅衣凌先生。1939年他在福建永安县郊区躲避日机轰炸时,在距离县城十多里的黄历乡一个无主的老屋中发现了一大箱民间契约文书,自明代嘉靖年间以迄民国有数百张之多,其中有田契、租佃契约以及其他账簿等。他正是利用这批文书研究福建地方社会经济史,开创了利用民间文书证史的新方法。②傅衣凌:《我是怎样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的》,《傅衣凌治史五十年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9-40页。傅先生发现这批文书似乎纯属偶然,但如果不是他慧眼独具,偶然也就偶然了,不能变为后来取得成就的必然,偶然和必然在相互作用中创造了历史。
一个有价值的独家资料被确认了以后,按照一般历史学者或档案馆的做法,恐怕是先自己利用并有了系列成果之后再公布于众。甚至有的收藏单位,自己不研究,也不让别人利用,以致这些材料就像博物馆里的文物一样放在那里,不能发挥作用。郑会欣先生却认为这套资料应该尽快出版,为研究三四十年代华北经济和日本侵略华北历史的学者提供方便。这一想法的实现,当然不能一厢情愿,它首先须得到所在单位香港中大中国文化研究所的认可和支持,否则就仍然会束之高阁。令人欣慰的是,发现者和收藏单位想到了一起。
资料汇编之类的书,找出版社出版并非易事,因为经济效益很难把握,出版社不能不慎重考虑,这就需要出版界同仁的眼光和勇气。值得庆幸的是,在天津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主办的那次明清以来区域发展与现代化进程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当郑先生谈到整理出版这套资料的愿望时,得到参加会议的《历史教学》编辑吴丹的积极响应。《历史教学》隶属于天津古籍出版社,吴丹表示,他马上与出版社沟通,争取列入古籍出版社的出版计划。据我了解,吴丹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毕业的研究生,所学专业是经济史尤其是华北经济史。他既是经济史出身,又是历史编辑,如此资历使他非常清楚这套资料的价值。他向古籍出版社社长刘文君编审汇报,刘社长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系,与对待其他历史资料一样,她十分重视这套资料的价值。何况,古籍出版社本身就以出版历史资料见长,此前我刚购买了该社出版的《卞白眉日记》4册、《清嘉庆朝刑科题本社会史料辑刊》3册。该社还专门成立了一个《馆藏民国珍贵史料丛刊》编委会和编辑组,为民国时期稀有史料提供了良好的出版平台。
事情发展的结果,就是这部《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的正式出版,沉睡60余年的资料终于得见天日。2010年4月份,当天津古籍出版社、天津档案局通知我参加6月初召开的发行仪式时,真是令我吃惊不小!我从知道此事仅半年的时间,就见到了这套装帧十分精美的资料,编辑出版效率和质量之高令人敬佩!更令人高兴的是,这套资料的原件经香港中大同意,移交天津市档案馆永久收藏,它就像在外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故乡。
以上琐述表明,凡事由机缘而生,而且是连续的机缘,缺少任何一个都不能成事;而凡是成事,又都需要独具慧眼者去发现,去促成,而且是连续的慧眼。《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的问世,就是收藏者、发现者、编辑出版者等连续作用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一个历史资料编纂的成功范例。可以断定,不知有多少宝贵的资料一直尘封于资料室、图书馆、档案馆或其他什么地方,等待有识者去挖掘、整理。我相信,以上的叙述或许会对今后历史资料的发现和出版有一定的启迪。
这套资料的重要价值已被确认,毋庸赘言。不过,我仍想从个人的角度做一补充。
我做中国近代社会经济史研究多年,对相关资料应该说有相当程度的了解。首先,可以从社会经济调查的历史进一步说明它的价值。中国社会经济调查始于20世纪初,二三十年代蔚为高潮,四十年代仍在延续。在这些调查中,参与者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既有私人学者、革命家,也有学术团体、高等院校、研究机构,还有乡村建设团体、政府机关。这些调查有的对当时的社会经济建设发挥了一定作用,有的对革命斗争产生了重要影响,也有的为外国侵华势力提供了情报。①参见拙作:《另一种视野:民国时期国外学者与中国农村调查》,《文史哲》,2009年第3期。其中,调查数量最大的当属日本满铁对中国的社会经济调查,仅《中国馆藏满铁资料联合目录》(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版)就有30卷,3 000余万字。现在学界已经论定,这些资料虽然有侵略战争的背景,但参与调查者的态度是认真的,资料价值是相当高的。《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是日伪侵华期间搜集和编辑的调查资料,应该说与之类似。从我所了解的日本人或日伪合作对中国的调查信息中,的确没有见过这一套资料所披露的内容。这套资料又是抗战胜利后由河北平津区敌伪产业处理局经济资料室整理而成,但我从国民政府机构编纂的调查资料中,也没有见过。这就进一步证明了郑会欣教授的论断,本套资料确是独家发现,首次公布,不可多得。
另外,社会经济史与其他领域的最大区别,是需要用数据和计量分析来说明问题,这就是著名经济史家吴承明先生所讲的“凡是能够计量的,尽可能作些定量分析。定性分析只给人以概念,要结合定量分析才能具体化,有时并可改正定性分析的错误”。②吴承明:《经济史:历史观与方法论》,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2页。然而,历史资料最缺乏的,恰恰是数据统计,尤其是缺乏较为精确的数据统计。而《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这套资料以约1 000幅的图表,大大丰富了华北经济史的量化资料。不难想象,河北平津区敌伪产业处理局经济资料室在整理这批资料时,花费了巨大心血。以农田水利一章为例,包括农产资源、农田水利、畜产资源、水产资源、林产资源等五节。农产资源一节又分为土地利用状况、农产物总产量、棉产情况、水稻产量、甘薯与马铃薯播种面积及产量等五项,下面又分12个目;农田水利一节也包括五项,如事变前既设之淤灌设施及灌溉面积、事变前淤灌工程计划、沦陷期中之淤灌工程计划、农场情况、灌溉井设施等,下面又分目达30个之多。正如郑会欣教授所说,这些资料对于我们了解和研究三四十年代尤其是战时华北经济是非常有益的。①郑会欣主编:《战前及沦陷期间华北经济调查》,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第9-10页。事实的确如此,至少在我研究近代华北乡村社会经济史的过程中,这套资料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以棉花种植为例,该资料对1933—1945年华北四省的棉田收获面积和产量做了详细统计,由此可见,抗战前华北棉田收获面积处于明显增长之势,由1933年的1 520万亩增至1937年的2 059万亩,反映了中国农作物商品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但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由于战争形势和自然灾害,棉田面积急剧下降,1938年降至1 201万亩,1939—1940年更降至五六百万亩。不过,由于日伪政府采取各种增加棉产的措施,棉花种植有所恢复,1941—1944年接近或超过1 000万亩。以上统计与我所了解的这一时期华北棉花种植情况是一致的,表明该资料基本可信。②参见曲直生:《河北棉花之出产及贩运》,社会调查所,1931年版,第26页、第27-28页、第32页;金城银行总经理处天津调查分部:《天津棉花运销概况》,1937年印,第3表;《二十六年份河北省各县棉田面积最后估计》,《河北棉产汇报》第40期,1938年7月,第11页;许道夫编:《中国近代农业生产及贸易统计资料》,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03-213页。更有价值的是,资料提供了河北临漳、邯郸、肥乡、磁县、成安、永年、彰德、藁城、晋县、束鹿、正定、无极、栾城、赵县、宁晋、高邑、元氏、获鹿等18个县的棉花收买系统图,详尽地展示了棉作村庄、花行收买村、集市、县城花行相互之间以及与交通运输之间的网络关系。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棉花运销结构图,在华北棉花市场资料中颇为少见,对于了解和研究北方棉花种植、销售以及整个市场网络都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史料。
在赞赏这套资料的同时,我还想提醒的是,资料的调查和编辑毕竟经过了日伪经济研究机构和国民政府部门两道手,而转手越多就越可能出现差误。当然,事实究竟如何,尚需研究者的检验。不管怎样,希望学者在使用时慎重对待,要参照其他史料,相互印证。法国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马克·布洛赫说:“历史学家永远是自己资料的奴隶”③(法)马克·布洛赫著,余中先等译:《法国农村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6页。,这是没错的,我们对历史资料永远要保持一种敬畏之心。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使用资料时也要做主人,要精心鉴别和筛选,并予以合理的解释。
Reflections on Modern Historical Excavations from a North China Economic Survey
LI Jinzheng
(School of Histor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Economic Surveys of Northern China Before and During Japanese Occupation was found,after being under covered for about sixty years,by professor Zheng Huixin of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With the insight of a historian,Mr.Zheng documented the clues of the surveys and proved its unique value.Tianjin Archives Gallery,Tianjin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and Mr.Zheng collaborated actively,making this material coming out soon,which benefits the academia and provides a typical case for the discovery,collation and publishing of Chinese modern historical materials.
historical materials;North China;opportunity;insight
K207
A
1008-469X(2015)01-0001-04
2014-12-29
李金铮(1965-),男,河北献县人,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暨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社会经济史、革命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