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菜园》的原始主义探析
2015-03-17龚艺雯
龚艺雯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沈从文《菜园》的原始主义探析
龚艺雯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500)
很多评论家将沈从文视为湘西文化的代言人,然而沈从文的作品不仅充满那种朴实无华的原始生命情怀,更是洋溢人性光芒的土地上人生悲剧的有力见证。短篇小说《菜园》完成于1930年,是沈从文早期的作品,悲剧性的结局使人物生命意识的展示瞬间升华,客观冷静地叙事态度又是作者独具匠心的运用,不管《菜园》的主题是政治还是人性,文中闪耀的原始性的生命意识确实让人回味无穷,美好自然与现实世界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产生的张力使文本的文学性又多了一层韵味。
沈从文;菜园;原始;生命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多产的作家之一,他的传奇经历和独特气质为其创作加分不少。沈从文的小说始终倾注着一种古朴的原始主义情怀,却又有反原始主义的内在矛盾。这种原始与反原始的冲突作为沈从文的创作倾向,充分地展示出他内心深处作为“乡下人”的苦痛挣扎。他想追求幽谧安宁的田园生活,犹如他作品所塑造的一个个神话般的“湘西世界”,但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世界和现代文明的浪潮。《菜园》一篇,通过描写玉家人的生活轨迹展现他们由兴盛到消亡的故事。社会的动荡以及知识青年的革命追求是造成个体生命逐渐丧失的悲剧所在,这是作者时代的观照,更是对人性回归原始的一种呼唤和渴求。
《菜园》是沈从文诗化小说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以田园牧歌式的哀婉笔调诉述了玉家的悲剧生活。小说的故事很简单:辛亥革命前,旗人玉老爷带着家人来到偏僻的小城做官。玉老爷死后不久,辛亥革命便推翻了清王室,旗人到处流落,无以为生,玉家当时从北京带来的白菜种却无意救了一家人。玉太太和少爷以种菜过日子,卖菜为生。日子久了,玉家也发展了菜园,成为小康之家。儿子二十二岁生日那年,独自北上求学,一去三年,还带回一个美丽的媳妇。一家三口团聚,菜园还种上了媳妇喜爱的菊花,玉太太尽享天伦之乐。忽然有一天,县里来人把这两个年轻人请去,第二天便陈尸校场,罪名是“共产党”。玉家菜园被地方绅士吃喝玩乐玷污致尽,玉太太寂寞地活了三年,到儿子生日那天自缢而死。
一 自然与文明的差异
原始主义的内涵是多方面的,有刚性和柔性、质朴和神秘等多种对立互补的表现形态。[1]沈从文原始主义追求的是自然朴实的人性,柔美纯真的人情。相对于城市文明,返璞归真式的原始形态、原始性情、原始方式尽管充满粗野狂放的自然韵味,更有几分让人流连忘返的感觉。《菜园》中无处不透露着自然的气息,这股原始的神秘气流贯穿文本始终,玉家菜园又更胜似个作者有意构建的都市和乡村的中介,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境地,美的追求最终幻灭,又折射出作者对当权者有力的控诉。革命的历史主线是玉家命运的时间轴,玉家人从北京到小城、从官宦到百姓、从生到死、从喜到悲,平静的生活中不断经历不平静的动乱和劫难,辛亥革命、北伐、白色恐怖成了一个个血淋淋的代名词。结局的残酷催生作者对美好人性的追求和美好事物的憧憬,更有一种隐忍着的无声的政治呐喊。夏暮母子二人在菜园外的小溪边站立纳凉,两人沉默,听溪水声音,看小鱼小虾,感受晚风中混杂的花香,微风浮动的柳枝。母亲想吟诗,却总觉得没有文字能解释这种境界,少琛却笑语“这天气是连说话也觉得可以的天气,做诗等于糟蹋好风光”。悠闲静谧的田园风光是作者一心打造完美境地、自然随性的浪漫情怀再加上无心做诗的姿态,是文明时代的奢侈品。沈从文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且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2]他认为,自然应是一切美的开始,美的人性存在于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又不能离开自然的观照。生命意识的本质应脱离欲望的诉求,符合人的原始情怀和自然本质。
质朴是原始主义追求的中心,在原始主义那里,原始不再是愚昧与和野蛮的象征,而是与现代文明的落寞和退化的对比。“主人玉太太,年纪五十,年青时节应当是美人,所以老来还可以从余剩风姿想见一二”“这个有教养又能自食其力的、富于林下风度的中年妇人,穿件白色麻布旧式衣服,拿把蒲扇,朴实无华的在菜园外小溪边站立纳凉。”玉少爷是“白脸长身的好少年,年纪二十一,在家中读过书认字知礼,还有点世家风范”,侍立在母亲身边“穿白绸短衣裤”。寥寥几字简单慨括母子二人的形象,衣着素雅洁净,气质淳朴自然,“白围墙竹林子”“大雪刚过,园中一片白”“喂养一群白色的母鸡”,菜园里的人事情景都在这纯净透明的色彩中展现着独特的气质,不是与世独立的清高自傲、孤芳自赏,相反,他们脱离社会“活生生的机体”去追求主体的快乐,精神的富足。“玉”姓的选择显然也是作者有意而为之,其中包含着对主人公品质高洁,道德如白玉般无暇的期许。质朴纯真本来就是一种美,它与“文明”压抑下,人类扭曲的精神风貌产生强烈的反差。它是与较为简单的社会结构、人际关系和自然状态下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相联系的。[3]玉太太和少爷能够安静随心地在菜园的小溪边感受自然的神秘,无言对诗正体现了原始主义中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的关系。母亲还善于制作干菜,少爷则细心经营菜园,诚实的他不自傲,“心地洁白如鸽子毛”,不同人锱铢必较,平等相待。他们更愿意在晚凉天气,母子俩走到菜园去,“看工人作挂架子,督促舀水,谈论到秋来的菜种、萝卜市价。有时到园中看菜秧,亲自动手挖泥浇水。”园中的事物亲力亲为。在技术进步,经济发展的洪流中,远离现代文明的冲击和干扰,物欲膨胀导致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冷漠,把自身融入单纯的人际交往中,没有欲望,没有压迫,没有波折,既不丧失原始的生命力,又可回归质朴的情感。
“菜园”只是沈从文宏大湘西世界的渺小缩影。菜园变花园的故事结局让文本更多了几分诧异和悲情,也在这样的张力变换中体现着,菜园的生命力是原始主义的自然蓄积,起初它背离城市文明的形态,可是欣欣向荣的菜园经过时间的洗礼终究还是走上了文明的路子,成了地主绅士吟诗作赋花天酒地的场所,这是一场文化的浩劫,更是作者想要揭露的现实世界,回归成了现代人的精神诉求。
二 城里人到乡下人的转变
沈从文常常以“乡下人”自居,在创作中也不自觉地形成了城市和乡村两个对立阶级。“乡下人”的情结并非源于偶然,是沈从文内心独有的民族心理、文化思想、生活经历之间碰撞的结果。他曾说道:“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自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中人截然不同!”[4]他的“乡下人”是拥有善良质朴,勤劳单纯原始品性的群体。玉家由北京到小城到菜园的地点迁移也可视为作者身份的转变,玉少爷北上求知的举动也非想要再成为城市人,而对知识的渴望和对陌生世界的好奇,激发了青年人不安分的心,去寻求救国救民适合自己发展的道路。最终少爷回到菜园,努力实现他的理想抱负。思想的觉悟进步没有让他放弃“乡下人”的身份,他依然同母亲在门外溪边,听水听蝉,看晚霞。在菜园里种媳妇喜爱的菊花,亲自料理,把获得的新知识,融入了生活。这家人和小城里的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菜园》的城里人,有聪明人和蠢人之分。蠢人说话简陋得闪耀着一股对玉家人生活优美的媚俗羡慕,本地新兴绅士阶级,“因切齿过去旗人的行为,极看不起旗人”,以及地方有势力的绅士阶级,把玉家菜园变成玉家花园。玉家人“虽在当地得不到人亲近,却依然相当受人尊敬”,而当下城里的绅士阶级的可耻行径却令人深恶痛绝。
玉家犹如白玉般清新脱俗,不与世俗为流,不被尘世污染,在属于自己的“菜园”里平静地存在,他们的“菜园”闪耀一种古朴实在、自然原始的人性光芒。菜园被恶意践踏成花园也预示着作者一心搭建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的摧毁。沈从文将自己的情感和价值取向寄托于少琛的身上,由少琛的知识追求、文化自觉、情感释放传达给读者。这种良苦用心的设计是他作为不折不扣都市里的现代人的精神追求。沈从文还极力排斥城里人一切无耻、无赖、无聊的行径,他们对他笔下的美好精神家园竭尽全力加以破坏毁灭,只为获得一时的满足和笑意,致使人们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他甚至怀疑文明改造向城市不断地迁移的过程,并一心想沉溺于乡村人事间柔美的温情里。他的精神里流淌的是“乡下人”的血液,保留了对原始质朴的崇敬、回归和向往之意,去平衡现实世界和理想的差距。玉太太也是一个被城市文明残害的知识分子,当得知儿子要去北京求学的消息,想到自己以前的经历和见闻不禁为儿子担心,“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做人不一定要多少书本知识。象我们这种人,知识多,也是灾难!”妇人的慨乎其言也预示着一个个悲剧的发生,玉太太话语间似透露出一种“乡下人”的决心。玉少爷“对人诚实,他所要求人的也是诚实。他把诚实这一件事看做人生美德,这种品性同趣味却全出之于母亲的陶冶。”玉家人的自然人性的美和诚实道德的善进一步得到作者的肯定和赞许,同时也无情地揭露现代文明造就的病态城里人的丑陋。
《菜园》的人物很简单,玉太太和玉少爷,两人经历了城里人到乡下人的转型。从地域到身份的转变,让两人更能体会作为“乡下人”毫无遮掩的人性魅力,天然无修饰的质朴人格是城里人求之而不得的美好品性。然而在程式化的机械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交往也难免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利益漩涡中,唯有秉承一颗原始返归之心才能获得精神的安慰和富足。
三 原始与反原始的共存
沈从文生活是都市文化的亲历者,乡土文化只是回忆,事物的发展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新事物取代旧事物是历史的必然。沈从文“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的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他很想将这份野蛮气质当作火炬,引燃整个民族青春之焰”,[5]但乡村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被同化,传统不胫而走的现象令人堪忧,人类日渐文明是前进的必然。沈从文一再声称自己是“乡下人”,而又在作品中不断地展现质朴人性堕落的现实,他亲手铸造“希腊小庙”去供奉善而美的人性,又在文明的熏陶下,剔除文明丑恶后用理性的眼光审视乡村文明的缺陷。他从质朴纯善的人际关系和人文品格当中发觉了越来越多的愚昧、无知和落后,急切想要在“希腊小庙”的人性塔中剔除这些不安定的因素,所以反原始就展露了端倪。《菜园》的原始主义意味确实比反原始较为浓厚,也不能说这就是一部纯原始主义的短篇小说,这也是与沈从文的整体创作意图有所相悖。《菜园》高扬着原始主义的气质,也暗藏着反原始的玄机。小城的城里人蠢人比聪明人多,这里的城里人没有现代文明的优越性反而羡慕起诚实善良的菜园经营者,反讽话语引导他去质疑文明而没有摈弃。玉家人以完全忽视的态度看在眼里,没有斤斤计较,随着玉少爷北上求学,也可说是一种不安于现状的选择,这种求知虽是“乡下人”的举动,但对现代文明的渴慕还是抹杀不了一颗跃跃欲试的好奇心。或者说玉少爷是为改变乡村的落后,改变中国的苦难,是可隐射为是知识分子对原始改造的一次有益尝试。玉家落寞的那几年是白菜救了全家人的性命,种白菜自给自足也是一种归隐的富足却把白菜当作事业来经营,这也是知识改变命运的印证,受现代生产方式和关系的影响,为获得生存和生活寻求更为安定的状态。
菜园的消失也引发了作者的思考,到底原始的更让人追捧还是现代的更受人欢迎,白菜是满足了人的生存需要,但种上菊花的菜园最后沦为现代文明的场所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跌宕的情节满足了更多读者的期待视野。玉太太对自我命运的把握显得有些被动,主观能动性的匮乏是“乡下人”放任现代文明入侵的懦弱表现。作者一面倾力打造理想世界的美好,一面又不得不惋惜和哀痛原始的流失和瑕疵,他也让玉太太这个形象在充满淳朴气质的同时也显露一丝现代优雅的风姿。《菜园》不是原始开始,也不是反原始结束,原始和反原始之间的张力让他“返璞归真”的希望渐渐退化,理想终究得回归现实,在现代物质文明进步的过程中要保持着过去朴素的人性美,他们相互存在,不排斥一个文明的诞生也不摧毁另一个原始的美好。
[1]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M].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46.
[2]沈从文.沈从文散文选[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12.
[3]周光明.原始与反原始的悖反——略论沈从文小说的创作倾向[J].河南教育学院院报,2002,1:71.
[4]朱光潜.我所认识的沈从文[M].岳麓书社,1986: 181.
[5]杨瑞仁.沈从文和福克纳比较[M].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40.
On the Original Doctrine of the Novel Garden Written b y ShenCongwen
Gong Yiwen
(School of Liberal Art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Yunnan 650500,China)
Many critics regarded Shen Congwen as the spokesman of the Xiangxi Culture.However,Shen Congwen's works are not only full of original life,but also of a humanity.Shen’s novel The Garden was completed in 1930,which was his earlier works.Whatever the theme of The Garden is about the politics or human nature,the tension between the nature and the real world make the novel much more literariness.
ShenCongwen;garden;original;life
I206.6
A
1672-6758(2015)10-0113-3
(责任编辑:蔡雪岚)
龚艺雯,在读硕士,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3级。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作家文学)。
Class No.:I206.6Document Mar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