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份子”不能回家过年的人们
2015-03-17董海燕
董海燕
2014年年底,夏福龙在武陟县城的新家短暂逗留,不久,他又要再次南下广州,这个春节,他仍然不能在家度过
不能回家的枷锁
2014年年底,在广州开出租车的夏福龙回了趟河南老家。
这是整个2014年,夏福龙第二次回家。夏福龙的老家在河南省武陟县谢旗营镇,这里除了交通便利,没有任何资源优势。2002年,26岁的夏福龙有了女儿,三口之家背负着两万块钱的外债,日子相当难熬。那年5月,他跟随着南下打工的人潮踏上了去往广州的列车。
12年,夏福龙跑车的里程超过了100万公里。他在广州郊区与人合租一个城中村里的标间,房租从最开始的200元涨到如今的400元。他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的旅游景点,广州丰富的夜生活对他毫无吸引力,他每天出门拉活,心里所想的,只是如何把交给公司的“份子钱”先挣够。
“份子钱”成了套牢他的一道枷锁,每天早上睁开眼,就欠公司几百块钱。
夏福龙如今与人合伙承包了一辆车,押金不菲,扣除每天的油费、保养费,每月还要给公司上交5000元,日均170元。“春节在家乱(休息)个十来天,两千来块钱就没了,不挣钱还要赔钱,歇不起。”公司不管车辆是否营运,只按月收钱,这让春节期间找不到替班的夏福龙很是无奈。
而他的同乡侯艳涛,则因经济压力至今没能承包车辆。侯艳涛的层级更低,份子钱也更高,他每月要交7000元。侯艳涛跟夏福龙差不多同一个时段返乡,这个1978年生的年轻人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职业病——腰椎间盘突出。他要调理一段身体,春节期间继续回去当班。跟夏福龙一样,他也找不到替班。人可以歇,但车不能停。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有人替班,把每天的“份子钱”拿出来,他们就可以回家过年。然而这个小小的愿望,于他们来说却并不容易。
在深圳做了20年的哥的郭光银在一次面对当地媒体采访时说:“最遗憾是20年来没有一个春节跟父母过,有时候一打电话我爸就说:又不回来啦?你想想,我怎么不想回去?春节生意最差的,司机都不愿意干,但一天将近五百的租金受不了。”
1994年,郭光银还在河南郑州老单位上班,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给南中国带来的改革之春迷住了这个经常泡在办公室喝茶的36岁男人。当年夏天,郭光银请假坐火车溜到深圳“考察”,晚上就睡在荔枝公园的凳子上。十多天的调查之后,郭光银毅然决定“下海”,成了深新出租汽车有限公司的一名的哥,一直干到现在。
被“份子钱”越套越紧的他们,只能拼了命地干活。生活之于他们,只是活着。
前不久,全国接连发生多起出租车停运事件。玩命干活的“骆驼祥子”频频撂挑子,让舆论再次聚焦在出租车行业上。新华社连续两天发文关注出租车停运事件,呼吁改革应该打破行业垄断,而《人民日报》也刊文呼吁,是取消出租车公司暴利模式的时候了,《广州出租车司机:每月收入还没“份子钱”多》这样的文章也已赫然登上了南方颇具影响力的都市报《羊城晚报》。
那些不能回家的春节
侯艳涛比夏福龙晚两年到广州。2004年11月,侯艳涛到广州先是熟悉车、熟悉路,等他可以顺利出车,已经临近春节。那是侯艳涛第一次在外过春节,除夕夜,他往家打电话,千里之外春晚的声音、鞭炮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膜,浓郁的新年气息让他更加思念家乡。放下电话,一个人在出租屋内孤独地吃着速冻饺子,新婚妻子娇媚的容颜浮现在眼前,这个七尺男儿顿觉肝肠寸断。十余年后,提及这段往事,性格开朗的侯艳涛声音很轻,他的眼神不时飘向身旁的妻子。妻子在看电视,但她的心思早已被牵回了那一年,当侯艳涛说“淑女的淑,不平凡的平,淑平”时,淑平咯咯地笑了。
那一次,侯艳涛在广州待了足足11个月,才回了一趟家,挣到了一万块钱。随后,他们的一对儿女出生。2007年,淑平跟着侯艳涛到了广州,在那边打些零工。这样一来,虽然不能回老家过年,毕竟有妻子陪在身边,孤独难耐的日子有了些许阳光。可是,每到春节,他们又多了一层思念,自己的一双儿女还在老家。“能不想孩子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尤其是淑平后来到华润万家做导购之后,不仅侯艳涛的车不能停,淑平的活计也不能停了。
两人就这样在广州度过了6个春节,直到2012年淑平回到老家照顾孩子们上学,侯艳涛又开始了独自一人在外过年的日子。
夏福龙的妻子也曾带着两个女儿到广州过年,但在她的心里,在外终归过不出家乡的年味。没有鞭炮,没有乡里的大戏,没有欢天喜地的氛围。夏福龙像往常一样每天出车,妻子则带着孩子们到街上闲逛。即便这样,夏福龙的内心也充满了幸福。这个木讷少言的男人更加迈力地工作,他内心单纯地希望自己能够多拉些钱让妻女去花。
像很多深圳人一样,郭光银一家三口先后搬了四次家,从红宝路到园岭,再到黄木岗,最后是梅林。幸运的是,他终于勉强扎下根来,有了深圳户口。如今的深圳,3.5万名出租车司机九成以上没有落户。每逢年尾,面对着空荡荡的马路,司机们才知道自己是漂浮的。
春节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从仪式设置到内涵表达,在每个国人的心中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烙印。侯艳涛还记得小时候过年穿新衣、吃年夜饭的场景,在经历了十余年的广州生活之后,他仍然深切怀念着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根。相比侯艳涛的能说会道,春节回家过年这个概念之于性格内敛的夏福龙似乎更加根深蒂固。整个采访过程中,夏福龙很少插话,但“回家”这样的话题让他的眼中澎湃出特别的向往。
不知何时能回家
大约12年前,郭光银幸运地申请到深圳梅林苑的一套廉租房——大部分司机只能住在城中村。这里毗邻福田农批市场,又挨着树木葱郁的塘朗山。他家的墙上挂着家族老照片。他的父亲郭家祥,是1950年代解放西藏的解放军军官。母亲是藏族人,叫朱东英,是解放军入藏随军翻译。后来郭家祥去藏北那曲担任地委书记多年,直到晚年才回到郑州养老。
起初下海做的哥时,老父亲反对,“命令”他待着别动,但老郭脾气倔,认准的事就要做。老郭下海没多久,妻子便跟了过去。自此,他们开始了20年的“白加黑”(白班和夜班)的士夫妻档生活,成了这个移民城市里夫妻档开的士时间最长的。
“那时我们在内地挺好的,我当个科长,她做仓库保管员,过来是想找机会改变生活。”老郭回忆。妻子李歌闲也曾经想过无数次其他的人生可能性,然而这20年的时空交错里,让他们无法再回乡。
2014年夏天,老郭的孩子已经参加工作。在这种若即若离的代际关系中,这群的哥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局面:他们离不开家乡,也离不开深圳;想离开深圳,又待不住家乡。
夏福龙和侯艳涛就没有郭光银那么幸运了,十余年的时间,再难让他们扎根。他们竭尽全力,所换来的只是距离谢旗营镇几十公里外的武陟县城的一套每月还贷的商品房。
自2012年起,侯艳涛的妻子淑平一个人在家带着两个孩子,每天早早起床,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再赶往县郊的泡沫厂上班,下班再去接孩子回家。日复一日,面容俏丽的淑平已不复当年的青春,但侯艳涛还是那么温存地念出“淑平”的名字。他们不能停下,每月两千多块的房贷,再加上一台车七千多的“份子钱”压得他们透不过气。
夏福龙的妻子没有工作,她的焦虑感更强。这个女人在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开始盘算晚年光景。她难以想象,等他们老了,干不动了,该如何度过自己的老年生活。
夏福龙也曾经想过回乡找点活儿干,可他除了会与车轮子打交道,似乎再无其他特长。侯艳涛的情况也差不多,随着在广州开出租与家乡临近城市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小,他也曾多次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就像老郭与记者谈起自己的20年经历,说的最重的一个字就是“熬”。为儿子成家买房,两口子还要继续“熬”下去。很多师傅也说太累了,干完这一轮就不干了,回家,但这样说着,“头发都说白了”,车还是继续开着。
根据统计,2012年我国春运期间发送旅客总量近29亿人次,2013年达到31.58亿人次,2014年,同比增加近2000万人次。而这样大规模迁徙的核心动机和内驱力,却是中国人亲友团聚、欢度春节这一根深蒂固的文化情结。
开出租的12年间,夏福龙只在家过了三个春节。每年春节前,他一趟一趟拉着别人往火车站赶,内心深处百般不是滋味。2015年1月30日,农历腊月十一,短暂的休整之后,夏福龙将跟他的伙计侯艳涛一道,重新踏上南下的列车。这个春节,他们仍然无法在家度过。茫茫人海中,他们的脚步与家的方向渐行渐远,但是他们的心,永远朝着家的方向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