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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燕之殇

2015-03-16叶灵

延安文学 2015年2期

叶灵,女,本名郑毅,河南灵宝人。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莽原》《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延安文学》《黄河文学》《散文选刊》等。作品入选2011年《中国散文年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

北京西直门外,夕阳下的高粱河泛起金红色的粼粼波光。一道光线从天边掠出,又没入了水流。微风渐起,一阵凉意袭来。再过几天,就立秋了。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凭吊这古战场,感受一个民族的伤痕……

公元979年7月6日,这里发生了宋辽之间第一场激战——高粱河之战。当年的刀光剑影,短兵相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悲怆的厮杀声,浑厚的战鼓声早已消失。闷热的暑气里,高粱河翻滚着,呜咽着奔向远方。

千余年时光的冲刷,眼前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我寻不到半点战争的痕迹,所有的历史记忆,已化成史料上一个简单冰冷的地名。路上,少不了虔诚的问询,得到的全是茫然地摇头。即便知道高粱河的人,也仅是知道名字而已。我望向远方,残阳如血。

复 兴

谁也没想到,上一个千年来临之前,已在漫长动荡中煎熬了两百多年的中原文明,在一个叫陈桥的驿站歇了歇脚,一抬腿就迈出了荒芜,从此开始了一段为期一百六十多年的繁华之旅。这段历史的主角,是一个叫赵匡胤的三十三岁的洛阳人。

从唐末到五代,战乱纷飞,百姓背井离乡,奔波流离。多少富庶的田野与繁荣的都市,都沦为血流成河的战场。昔日的洛阳宫阙已在战火中成为一片废墟,狐兔出没,惹得司马光后来感慨万千:“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早点结束这颠簸流离的生活,过上安稳日子,是所有天下人的心声了。

赵匡胤恰恰就碰到了这样一个时代,是不幸,更是一种幸运。他顺应历史的趋势,力挽狂澜,统一天下,建立了大宋。这个时代成就了赵匡胤。

声威赫赫的大宋诞生了。宋朝就从陈桥驿这个地方开始出发。

宋太祖为赵宋大业规划了一幅“先南后北”的宏伟蓝图。他前后用了十三年的时间,势如破竹地消灭了南方各地的割据政权。北方只留下北汉和契丹。对于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则成了宋太祖未了的夙愿。

历史往往就是这样,会因某个人的一个决定,彻底改变方向。晋高祖石敬瑭为了保全自己,四十五岁的他竟然认小他十一岁的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除此之外,他还将北方险要之地燕云十六州拱手让与契丹。你称臣也就算了,但行父子之礼就未免太过分了,何况是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人,简直是荒唐至极;让契丹出兵帮助,多给些钱物也可以啊,但割让土地,丧权辱国,这将会成为中原的一大祸患。可石敬瑭帝梦心切,哪里能听得进去别人劝告。他不会不知道,这可是中原防御契丹、金国的天然屏障,没了它们,北部边防优势尽失,中原王朝从此完全暴露于北方外族的铁蹄下,军事上完全处于无险可守的被动地位。可一心想当儿皇帝的石敬瑭哪里顾得上这么多,他只管自个高兴地坐在龙椅上过他的帝王瘾。后来,他受尽契丹的污辱,最后郁郁而终,也算活该。

燕云十六州的农业、手工业和文化等都比契丹要发达得多,契丹得了大便宜,随之改幽州为南京,升为陪都,包括此后的金国,扼守住幽云十六州这片险要之地,俨然以大国的姿态屹立北方,顺势南下,频频向中原发起进攻,成为中原王朝的心头大患。

燕云十六州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早在隋唐时,就是北方的军事重镇。金世宗时,梁襄说:“燕都地处险要,北依山险,南压区夏……亡辽虽小,止以得燕故能控制南北,坐致宋币。燕盖京都之首选也。”此后的元朝以燕为都城,明成祖也迁都北京,都是看中燕都形胜的重要。幽云十六州地区“南控江淮,北连朔漠”,联系着农耕经济的中原和游牧经济的塞外。当辽金在中原受到挑战时,或坚守险要等待援兵,或退回塞外;形势有利时,则铁骑南侵,驰骋于旷野,宋军难于争锋。这里便成了他们灵活攻守回旋的缓冲空间。

北宋一建立,宋太祖念念不忘收复失地。“燕蓟不收,则河北之地不固;河北不固,则河南不可高枕而卧”(《宋史纪事本末》)。为图谋燕云,拱卫中原,宋太祖建立了封桩库,积存每年的财政盈余,打算蓄满三五百万后,与辽国进行交涉索还燕云的土地和民众。他做了这样一个估算,倘若以二十匹绢的价钱换算一个辽兵的首级,辽朝十万精兵用二百万匹绢也就够了。倘若辽国同意,就把这些款项作为赎款,否则就散尽库钱,招募勇士,武力攻取。只是可惜,他还未实现这个宏伟抱负,就病死在征途中,这个殷殷遗愿只有留给宋太宗来完成了。

宋太宗不会忘记,当年辽太宗率领骑兵直下后晋都城开封时,乱抢乱杀,肆意践踏,开封城到处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对于这场浩劫,年方二十的宋太宗应该是刻骨铭心的。现在,他别无选择,毅然走上了艰难的复兴之路。

开国之初,宋太祖、宋太宗的血脉中还流淌着华夏民族开拓进取的血性和斗志。公元979年,太宗出兵攻灭北汉,大胜之余,决定挟战胜之威,对辽宣战,夺回燕云故地。高粱河之战爆发了。开始还明显占上风的宋军,在辽军数路猛攻下,战术上失策,加上将士数月奔波劳累,全线很快崩溃。太宗在混战中中了两箭,仓皇逃至涿州。他原以为能趁胜攻击,一举夺回燕云之地,完成太祖遗愿,没想到如此溃败而逃。箭伤在皮肉里,更伤在了太宗的心头。

第一次大规模主动出击辽国,为收复燕云失地的战争,就以失败告终。不管怎样,敢于向辽亮剑,这就是一种气魄,一种精神。人力、财力上的损失,可以通过休养来补给。但受到严重挫伤的泱泱军威,却未必能轻易恢复。开国以来,宋军在历次战争中几乎无往不胜,这些将士都是经过周世宗、宋太祖两代精挑细选,无疑是强劲如虎的精锐部队。高粱河一战,就如一个充满自信的气球突然被刺爆。而辽军,经过这次胜战,再不把宋人放在眼里,肆虐的南侵日益频繁,宋辽二十五年的战争真正打响。

公元986年正月,太宗再次发动大规模的伐辽战争——雍熙北伐。不知是因为上次中箭之后心怯,还是对自己军事才能过于自信,这次战争太宗没有亲征,而是用阵图来遥控指挥。这点,太宗不免是过于自负了。他的韬略远不及其兄,太祖是宋代皇帝中唯一的天才军事家,他用将“专而不疑”。而太宗自以为是,他对武将的猜忌防范之心十分强烈,就预先设计好阵图,交给出征的将帅,让他们不折不扣地执行。想想在战争期间,形势瞬息万变,在当时的通讯条件下,根本不可能及时反馈进行调整,阵图的荒谬可想而知了。精心策划的北伐在处于优势的情况下,仍以失败告终。这一打击使宋军彻底丧失了勇气,恐辽心理普遍滋生,一蔓延就是几百年。

太宗收复燕云所做的最后努力功亏一篑了。之后,太宗忙着打理眼皮下的事,集中兵权防止割据复辟,对内抑制武将,虽有心再北上伐辽收复燕云,也只能不了了之。宋在兵力最强盛的时候,都没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后来更不敢轻言北征。太祖、太宗还有敢于主动向辽亮剑的勇气和精神,到了真宗以后,收复燕云的遗愿,被逐渐放弃。自后晋以来,中原和辽朝对幽燕的长期争夺也画上了句号。

苟 安

当我面对史册,最不愿翻开的几页史书,就是宋朝这段历史。每翻开一页,白纸黑字间,太多外族铁蹄肆意践踏的耻辱,总是那么强烈地刺痛心灵。宋朝太多官吏卑躬屈膝的丑样,大宋子民血泪斑斑的悲愤与无奈,跃然眼前,一种别样的沉重,久久不能自抑。

历史是前进的,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就是这样一个城市,繁华在1127年戛然而止了,整个中原在劫难逃。十月的一天,剽悍的女真铁骑从黑龙江浩浩荡荡,如滚滚寒潮向中原出发。刀枪闪烁着凛冽的寒光,疯狂的马蹄,让大地阵阵颤动。而此时繁华的汴河码头,兰舟催发,人声鼎沸,一片忙碌。没有人知道,死亡和灾难正在悄悄逼近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

开封。两军相接,宋的百万大军在金人的八万之师面前,竟然不堪一击,守城将士望风披靡。金人烧杀掠夺,杀人如麻,血染街巷,臭闻百里,全城被洗劫一空。徽宗、钦宗目睹着一城狼藉,无尽的耻辱涌上心头,只有痛苦转过身,无奈随着金军北去。

汴京沉没了,像一艘触礁的巨轮沉没了。

一个工商业高度发达、经济繁荣、人们生活富裕的先进文明古国,为何竟在落后蛮夷的铁蹄下轰然倒下?我寻思着,一个“弱宋”托词,是不是答案?一个金人善骑,是不是答案?掩卷沉思,我激愤的心绪久久怎么也无法平息。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宋朝儿童入学要诵读的《神童诗》,生动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价值取向。当年,赵匡胤的几杯烈酒,奠定了社会繁荣稳定的基础,但也种下赵宋王朝覆灭、崩溃的基因。他劝诸大将“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同时,又优待文臣,除俸钱俸禄外,还有职钱职田。北宋的灭亡与开封的衰落,此时就已埋下了隐患。失去燕云十六州,外族对中原虎视眈眈,还没有平定天下,宋就先自废了武功,或许只有挨打的份了。

赵匡胤开始重用文人,“右文抑武”,是有他深刻的考虑。在他看来,文臣“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十之一也”。文人的社会地位以及所受的优待是以前绝无仅有。于是,就有武将心怀怨恨:“状元及第,虽将兵十万,恢复燕云,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也。”对文人的重视,使赵家天下有了长治久安的保障,也使学术昌明,文化繁荣。汉朝国强,唐朝武盛,宋朝文旺。宋代积极的文化发展到了历史的巅峰,著名学者陈寅恪曾说:“宋代学术,最为完善。”

“澶渊之盟”后,宋辽之间百余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争,社会的稳定促使教育科技文化迅速繁荣发展。官办民办教育机构遍及全国,琅琅读书声处处可闻。理学对世界物质与精神的思辨散发着哲学智慧的光芒。文化科技艺术也随着大量出版物逐渐传播开来,各种文化科技人才也脱颖而出:寇准、范仲淹、晏殊、欧阳修、柳永、沈括、黄庭坚、邵雍……苏轼一生挥毫写诗二千七百多首,陆游近万首,比盛唐时代的李白、杜甫还要多。他们雅歌投壶,诗酒唱和,他们肯定不会想到,自己就身处于宋朝文化的高峰,甚至是中国文化的巅峰。这是他们的幸运,也是历史的幸运。历史学家黄仁宇说:“火药之发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针,天文时钟,鼓风炉,水力纺织机,船只使用不漏水舱壁等,都于宋代出现。在11、12世纪内,中国大城市的生活程度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较而无逊色。”这些已成为我国乃至世界的珍贵文化遗产,中华文化至北宋已趋精深成熟了。这无疑是华夏民族文艺复兴的伟大时代。

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描绘了当年汴京的繁华景象。且不说东京的繁华无比,只须看看临安城内,大街坊巷,大小店铺“连门俱是”。晨起五更早市即开始营业,夕阳西下,夜市开张。直到三四更后,店铺、酒楼、歌馆才慢慢静下来。街上瓦舍勾栏,唱杂剧,演百戏杂技,说书讲史,一应俱有。“皇舆久驻武林宫,汴洛当时未易同。楼台飞舞祥烟外,鼓吹喧呼名月中”。南宋的皇室贵族、官员、地主和商人们,就在此日夜酣宴歌舞,醉生梦死。

“打破筒(童),泼了菜(蔡),便是人间好世界”,这是宋时民间流传的一首歌谣,奢靡的生活为腐败的滋生孕育了适宜的土壤。为了一座万岁山,徽宗大兴土木,修建殿阁亭台,凿池修泉,满布嘉花名木,怪石岩壑,穷极奢丽。徽宗整天在这里书画乐舞。蔡京更是如此,“东园如云,西园如雨(泪下如雨)”。看那蔡京宏敞的府邸,园内树木如云,又在宅西毁掉民屋数百间来建西园,所住居民被迫迁离,悲愁泪下。如此统治者,只知挥霍享乐,暂且偷安,哪里顾得上国家的安危。

“右文抑武”无疑使文化学术、经济科学得到迅速地发展,如若赵宋没有遭受蒙古族毁灭性的打击,文明发展也会日臻完善,若再给赵宋一两百年的时间,历史继续向前发展的话,大宋在自修内政的基础上,加强对外防御,我无法想象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历史盛世。然而,长期以来,宋代以防守为战略国策思想的影响,赵宋军事上“积弱”,经济上日益“积贫”,掩藏于繁荣表面之下的深层精神开始内敛。长期沉溺于奢靡享受之中,不亚于一种自我精神麻醉,宋朝刚建国时刚健进取的血性骨气也渐已褪失,愈来愈内敛保守。这些也无形辐射影响到社会文化艺术意识等各个领域。宋元以后,艺文人士虽具须眉,但骨头却渐渐软化,一遇风吹草动,就会飘摇不定。

当敌人入侵之时,为了暂时的安宁,总是战败之后惶恐求和,丧权辱国,一再妥协退让,苟安了事。面对辽兵的进攻,有了澶渊之盟,划定疆界,岁输银绢;面对夏国的侵掠,一再败退,也以岁“赐”银绢求得妥协;开封沦陷,便一路南逃,“直把杭州作汴州”;遇到危机时,总习惯弯着腰抓根救命稻草。然而,稻草毕竟靠不住,“联金抗辽”“联蒙抗金”,最终都无法逃脱贪婪的眼光和野蛮铁蹄的肆意践踏……

想想也是,从太祖、太宗之后的皇帝,几乎都没有经历过战争洗礼,他们沉溺享受于眼前的奢华,官吏更是腐败成风,谁还顾得上国防军事的危机。让文官治兵,无疑是赶着鸭子上架。“兵不知将,将不带兵”,军中将领贪财赎货,整天忙于经商盈利,无暇顾及训练。徽宗又将军队大权交于根本不懂军事、只知讨好皇上的宦官童贯、佞幸高俅主管。长此以往,军队哪有什么战斗力?

大宋王朝就如一叶浮萍,在历史的长河中漂泊无依。但其中,亦不乏有刚烈之士,不顾身家性命,毅然扛起复兴大旗,唱响民族大义。“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85岁的陆游,一生的时光并没有把耻辱冲淡,他将最后的悲愤吟成了一曲绝唱。“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已不仅是岳飞个人的悲愤了。即使赵构等人苟安东南,始终只将杭州称为“行在”,谁也不敢公开放弃收复中原、洗雪耻辱的王朝梦想。铮铮铁骨的热血男儿绝不止岳飞一人。南宋之初,宗泽面对金兵战无不胜,用血肉将开封筑成一座坚固的堡垒;韩世忠截断完颜兀术纵横江南的退路,迫其几乎遭受灭顶之灾;还有刘琦,张俊……

然而,这些民族忠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民族复兴契机,却在昏君和小人的弄权中付之东流,令人扼腕叹息。1140年,岳家军在收复许昌、洛阳等地后,并击溃了金军的主力。此时,完颜兀术已萌生渡河北去的念头。就在岳飞与部将相约痛饮黄龙的时候,高宗和秦桧连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岳飞听后,大声痛哭,“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收复中原最好的历史契机就这样眼睁睁地付之东流。

苟安!只能苟且偷安于江南了。为了龙椅暂时安稳,天下百姓的义愤可以不去考虑,复兴中原的大业可以置之一旁,华夏民族的安危不敢担当,最终招来的只能是蒙古铁骑毁灭性的打击。

公元1297年,宋朝的历史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五代时失燕云,中国农耕文明构筑的完整的长城防卫体系,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已经残缺;中原再失,已不仅是金瓯残缺的事了。

崖 山

刺鼻的血腥,混合着海水的咸气,在空气中凝结。

崖山无语。

茫茫无际的海潮愤怒般涌来,激打着岩石,仿佛要吞没眼前的一切。

海水呜咽。

“陛下,您是大宋的正统后裔,应该断然做出不辱没您血统的决定。”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传来。

“我明白了。秀夫,你没有背弃我,自始自终地伺奉我,太感谢了!”少帝赵昺平静回答。

“陛下……”陆秀夫强忍住眼泪。

少帝点了点头,没有一丝惶恐。

陆秀夫背起少帝,用带子将两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大声喊道:“蒙古军啊,将来有一天,继承我们遗志的同胞,一定会征讨你们的!”

说完,陆秀夫纵身一跃,投入了淼茫的大海之中。

跟随其后的,是黑压压蠕动着的一大片宋朝臣民,十万余人纷纷投海殉国。七日后,海上浮尸十余万。落日的余晖悲壮不语。

此刻,我不忍想象。十万余人,面对死亡,没有恐慌,一一蹈海。是什么让大宋的子民面对死亡如此从容毫不畏惧?我张开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元1279年2月,崖山之战随着陆秀夫与赵昺的一跳,为赵宋政权画上了永远的休止符。宋王朝就这样凄然收场。

这是怎样惨烈的一场海战:一方是由草原兴起的强大蒙古帝国,它正以摧枯拉朽之势踏遍亚欧大陆,意图彻底消灭这片广袤土地上最后的强劲敌人;另一方是国力衰落的南宋政权,积弱不振的它已经苦苦抵抗了近半个世纪,从杭州退到福建,再退至崖山建立海山朝廷。“宋末三杰”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慷慨赴难,踏上了历史留给他们的最后舞台,保卫风雨中飘摇不定的流亡政权。然而勇气不是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英雄的壮志阻挡不了凶悍的铁骑。在滔天的巨浪中,战术上失误的赵宋军队在蒙古军强劲的攻势下全军覆没。

元朝建立了。这次的改朝换代,却不是历史传统上的改朝换代。古典意义的中国灭亡了,中华民族第一次整体亡于游牧民族之手。

站在硇洲岛岸边堆积的熔岩乱石之上,雾霭茫茫,水天一线,惊涛骇浪如泣如诉。硇洲岛,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大宋子民曾在此愤慨山河沦陷,将岸边巨石怒击水中,是以“以石击匈(元)”之意,“硇”字由此而生。又一阵巨浪拍岸,洪涛阵阵,仿佛凭吊那场震古烁今的决战。

蒙古人用了几乎全部的力量,打击华夏文明最软弱的政权南宋。他们可以在几个月之内,就踏平花喇子模,铲平俄罗斯,消灭东欧列国,但是在江南的华夏文明面前,却停顿了几乎50年!元军攻打四川,川民杀其大汗,被赶尽杀绝之时,才放弃了抵抗……崖山失败后,30万宋军将士只有2万人被俘虏,其余全部战死。在个人的安危与国家命运紧密相关时,华夏民族血液中的血性骨气瞬间被激活,从天子到百姓,不愿屈服的大宋子民坚守着信念,从容不迫地殉国。为了民族尊严和生存,义无反顾,这崖山精神,这春秋大义,这伟大气节,足以让人荡气回肠!周恩来总理曾说:“崖山这个地方的历史古迹是有意义的。宋朝虽然灭亡了,但当时许多人继续坚持抗元斗争,保持了民族气节。”

不管怎样,崖山,都是一个值得铭记与回忆的地方。崖山,为华夏文明悲壮地画上一个句号,或者感叹号,抑或省略号。我掩卷沉思,隐隐的悲痛还是从心底阵阵袭来,心头愈加沉重。

崖山之战,华夏文明几乎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蒙古人大肆屠杀。我不想翻开史册,去直视那些血淋淋的令人惊骇的具体数字。我知道,多少不屈的民族精英尽丧蒙元之手,民族最优秀的成分几乎丧失殆尽,曾经高度发达的经济、文化、科技、科举与世族相结合的官僚制度、开始受限的皇权、先进的政治制度等等都无从谈起,华夏文明阳刚进取的脊梁被折弯,几千年的文明几乎连根拔起。古典意义的中华文明从此结束了。它开始变得保守,变得残暴,以至于此后的数百年,面对外侮,精神麻木的人多了,苟且投降的人多了,圆滑世故的保命哲学也应时而生,受蛮族摧残的民族文化也未能够完整复原。

宋朝就是这样一个铭记了汉源正朔的朝代,与现在有着不解的精神文化传承。我时常想,崖山之前的古中华遗风,究竟会有何等的团结和剽悍,连相对柔弱的南宋,都有十万军民自发蹈海殉国而不做异族顺民,这样的气节,何时能再次拥有?

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即在于此。民族的复兴并不仅仅在于军事的强大,更在于拥有一种骨气,一种精神,一种气节,一种引领人类文明蓬勃发展的复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这是国学大师陈寅恪对宋的评价。是的,华夏文化终必复振,这是历史的趋势,也是发展的必然。

崖山之边,夕阳已隐没在大海之中。当晨曦微露之时,海水涛涛,又将喷薄出一个灿烂而辉煌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