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伴寻春邓尉山,梅花消息此山间”
2015-03-16杨旭辉�┆í�
杨旭辉�┆í�
梅之著于古代典籍尤早,《诗经》中就有“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山有佳卉,侯栗侯梅”这样的诗句。然而,先秦时期人们对于梅之关注,更多的则是把它当作一种调味品,如《左传》中所说的“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就是显见的例证。所以,宋代文学家杨万里在《和梅诗序》中说,古人之于梅,实在是“以滋不以象,以实不以华”。六朝诗人萧纲、徐陵、阴铿、何逊等似乎已开始注意到梅之花,然而观其诗,亦多咏叹梅花之易于飘零,所谓“可怜阶下梅,飘荡逐风回”(鲍泉《咏梅花》);“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阴铿《咏雪里梅》)。
直到唐宋时期,随着许浑、释齐己、林逋、苏轼、陆游、范成大等诗人“主风月花草之夏盟”,使得梅花逐渐超越桃、李、兰、蕙,成为文人墨客的新宠。此间涌现出许多名句佳篇,诸如:“素艳雪凝树,清风香满枝。”(许浑《看早梅》)“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释齐己《早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林逋《山园小梅》)“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林逋《梅花》)“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苏轼《再用“松风亭下梅花盛开”韵》)自此之后,咏梅诗词创作的热潮高涨,佳作不绝,更激荡起长盛不衰的赏梅风俗。在这一风尚的影响下,宋代就出现了《梅苑》、《梅花鼓吹》、《梅花百咏》等咏梅诗的专集,更有甚者,杨万里的好友陈晞颜搜集了历代吟咏梅花的诗作八百余首,随后便逐篇赓和之,便有了他的《和梅诗》。苏州文人范成大更在其居处石湖草堂周边遍植梅花,使得“吴下栽梅特盛”,且“其品不一”,“始尽得之”,又写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梅花专书——《梅谱》。难怪杨万里要大为感叹:“梅之有遭,未有盛于此时者。”(杨万里《和梅诗序》)
明清以来,天下赏梅胜地渐多,其中声名较著者有“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龚自珍《病梅馆记》),而苏州邓尉赏梅之风尤甚。早在明代,就有“邓尉梅花甲天下”之说,明代文人姚希孟曾在《梅花杂咏序》中有曰:“梅花之盛不得不推吴中,而必以光福诸山为最,若言其衍亘五六十里,窈无穷际。”
据徐崧、张大纯《百城烟水》记载,邓尉山在苏州城外的光福古镇,“去城七十里,汉有邓尉者隐此,故名。又因后晋青州刺史郁泰玄葬此,一名玄墓”(卷二)。早在两千多年前,东汉大司徒邓禹隐居的时候,光福一带的群山中就有梅树的种植。宋元以后,邓尉周边的乡人多以种梅为业,隙地遍地种梅,蔚然如雪海,其中较为著名的山头有铜坑、吾家山、蟠螭山、弹山、石壁、石嵝(又作“石楼”)等。赏梅之风蔚然兴起,遂成为东南文士名流的风雅之举。清人沈朝初的一阕《忆江南》词,则写尽了苏州文人邓尉赏梅的盛况:“苏州好,鼓棹去探梅。公子清歌山顶度,佳人油壁树间来。玄墓正花开。”
早春二月,光福群山梅海盛开之际,苏州士人和百姓,纷纷由水路取径木渎,“径灵岩山”,“过善人桥”,南历“箭泾之水”(一箭河),直抵光福虎山桥,便已进入梅海,开始尽情欣赏弥望不绝的“粉鲜玉皎”胜景(此据明张国维《吴中水利全书》卷四)。清代苏州文人袁学澜在其《吴郡岁华纪丽》卷二中就以敷陈的笔法描绘了吴郡人士迤逦数十里,浩浩荡荡前往光福赏梅的情形:
郡人舣舟虎山桥,襆被遨游。舆者、骑者、屣而步者、提壶担榼者,相属于路。率取道费家湖、马家山、蟠螭山、铜坑、石壁、弹山,而以石楼为投最。其地俯窥旁瞩,濛然然,曳若横练,凝如积素,绵谷跨岭,扬菁眡烟,七钿九华,宝妆天绘。而邓尉山前,香花桥上,坐石栏徙倚,日暖风来,粉鲜玉皎,秾芳遥袭,熏袂染衣。时有微云弄白,岚气萦青。左澄湖镜,右障岩屏,水天浩溔,苍翠互错,资清欲冶,蒸成香国,真脱然尘埃矣。
苏州人士对邓尉赏梅的痴迷不仅仅表现在游赏者数量之多,更体现在时间维度上的弥久愈坚。但凡来过邓尉,领略到此间无尽的“梅花消息”者,无不为之钟情一生,甚至成为至老不变的情结。清代诗人吴彦芳只因二十年前的一次偶然邂逅,曾与友人麇集游邓尉,便对邓尉赏梅的兴味至老益浓,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结伴寻春邓尉山,梅花消息此山间。亦知花与人同瘦,谁信春来客总闲?松径微风翻粉蝶,湖心斜日点烟鬟。廿年前一登临遍,今老依稀兴未删。”(《春日邓尉山访沈秉之令嗣韶九邀同家园次、徐松之、俞无殊、高淡游、陈白笔诸公看梅》,诗见《百城烟水》卷二)
乾隆时期的常熟诗人孙原湘自幼听闻玄墓梅海的盛名,直到十七岁时,他第一次来到光福,见到绵延数十里的梅海,脱口而出的竟是“积想十年才满愿,关心百事总前缘”(《天真阁集》卷二十孙《肩舆至元墓》)。自此以后,只要有闲暇时间,孙原湘便几乎是年年前来苏州赏梅,并写下了许多咏梅诗。他在《雨中自邓尉至潭山下看梅》的第六首中,便把自己对邓尉梅海的钟爱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正是:“扶筇折屐自年年,旧侣同来各沓然。只有梅花情不改,一回相见一回妍。”(《天真阁集》卷二十三)
苏州人如此痴狂的赏梅风习,自然也被许多风俗诗人摄入笔端,通过一首首《竹枝词》将此盛况再现,并使之声名远播。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禛的一首《邓尉竹枝词》,把邓尉山周边络绎不绝的赏梅人群写得跃然纸上,诗曰:“二月梅花烂熳开,游人多自虎山来。新安坞畔重重树,画舫青油日几回?”而苏州本地文学家汪琬似乎也不示弱,也在其《竹枝词》中这样写道:“两两吴娃结束同,竞呼画舫趁东风。白堤玄墓花如雪,春在蜂黄蝶粉中。”(汪琬《读杨廉夫竹枝词拟作四首》其三)
在长盛不衰的赏梅活动中,历代文人自然少不了对梅花姿态及其内在的精神意蕴进行咏唱,宋人林逋的一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似乎已经写尽了梅花的风姿和神韵,无怪乎辛弃疾要在其词作中要发出这样的感慨:“未须草草赋梅花,多少骚人词客。总被西湖林处士,不肯分留风月。”(《念奴娇》)即便这样,也不能完全掩抑文人墨客咏梅的热情。特别是置身于浩渺无垠于的邓尉梅海之中,“千林一望间。浅深花远近,上下鸟绵蛮”(宋荦《春日过灵岩、元墓看梅》其六)。诗人亲历万株梅花同时绽放的盛景,信步其间,不由得吟咏出这样的诗句:“特访梅花信,漫行春谷中。路随云共白,村与树俱空。”(明代诗僧法杲《玄墓看梅花》诗)“暖日东风芳草薰,平湖春霁碧氤氲。铜坑东下花林接,一路穿香入白云。”(梁辰鱼《由铜坑东路看梅过玄墓山房作》)心醉酣然其间,几乎所有的诗人都会产生这般强烈的感受:“邓尉山头履初蹑,吟魂恍被香魂慑。平生侈口说幽奇,真境乍逢心转怯。雪积空林白满山,交光雪月寒千叠。烛龙衔照玉龙蟠,万顷湖波浮暖靥。最爱凌虚画阁看,晴香翠湿相围压。姑射仙人昨夜来,人间粉黛谁堪接?”(张鹏翀《复上邓尉盘旋而下,日虽未晡,游兴已酣矣,遂命放舟,出胥口,为东、西两山之游,作歌纪事》,见《南华诗钞》之《纪游二集》)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逸兴遄飞,眼前之景和意中之境浑然相融、相摄,诗人就会以其传神的笔触写尽自己徜徉梅海之中惝恍迷离、如梦如幻的感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数清代苏州诗人尤侗的一阕《清平乐·咏梅蕊》词,淋漓尽致地展现梅花盛开时节的迷人景象:“烟姿玉骨,淡淡东风色。勾引春光一半出,犹带几分羞涩。陇头倚雪眠霜,寒肌密抱疏香。待得罗浮梦破,美人打点新妆。”
一路画舫如织,行进在邓尉、玄墓梅林的河道之中,不仅有满目如雪这样梦幻般的视觉冲击,更有沁人心脾的阵阵暗香袭来,径称为“溢雪流香”,亦不为过也。“雪”、“香”并举,更是邓尉梅海的一大特色,康熙三十五年(1696),时任江苏巡抚的宋荦,冒着蒙蒙细雨,到光福古镇赏梅,在梅花最盛的吾家山欣然写诗题词,其诗曰:“探梅冒雨兴还生,石径铿然杖有声。云影花光乍吞吐,松涛岩溜互喧争。韵宜禅榻闲中领,幽爱园扉破处行。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题名。”(宋荦《雨中元墓探梅》)末句所谓的“吾家山畔好题名”,在其题注中,宋荦有明确的交代:“余于吾家山题香雪海三字。”康熙帝先后三次、乾隆帝先后六次到邓尉探梅,都写有多首咏梅诗,乾隆帝在《邓尉香雪海歌叠旧作韵》就对宋荦的提名表示赞同:“邓尉西北山名吾,昔游未到兹到初。奇峰诡石更幽邃,商邱(按:指宋荦)三字泐匪诬。虎山桥春水碧涨,光福塔舍利光舒。湖山表里互映带,都拱香雪为范模。”自此之后,宋荦在崖壁上所镌刻的“香雪海”三字,便成为光福梅海的代称,名闻天下,直至今日。自此以后,几乎所有的诗人在诗作中,都是“雪”、“香”并举,描绘邓尉梅海的景象。如孙原湘在其《雨中自邓尉至潭山下看梅》第四首中,就把邓尉山令人痴迷留连的“花外见晴雪,花里闻香风”的意境铺陈得惟妙惟肖,其诗曰:“入山无处不花枝,远近高低路不知。贪爱下风香气息,离花三尺立多时。”(孙原湘《天真阁集》卷二十三)
作为赏梅胜地,邓尉“香雪海”更有一个优势,是其他地区所难比肩媲美的,那就是漫山的梅花花海和近在咫尺的万顷太湖相映带,乾隆南巡时书写的两副对联“万顷湖光分来功德水,千重花影胜入梅檀林”,“春入湖山韶且秀,雪凝楼观净无埃”(见《南巡盛典》卷八十五),便是对这一特色的最好总括。对于自然造化如此钟秀于苏州,本地文人时常在其文学书写中流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之情。明代画家文徵明时常和友人流连于太湖之畔、邓尉山麓,他在《玄墓山探梅倡和诗序》曾这样描写邓尉“香雪海”的美妙:“玉梅万枝,与松竹杂植。冬春之交,花香树色,蔚然秀茂。而断厓残雪,下上辉映,波光渺,一目万顷,洞庭诸山,宛在几格,真人间绝境也。”(《文徵明集》卷十七)梅花以山水而增色,山水因梅花而生辉,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如果游赏者登山远眺,就可以欣赏到“香雪海”“玉梅万枝”、“花香树色,蔚然秀茂”的盛况和万顷太湖“平湖春霁碧氤氲”(梁辰鱼《由铜坑东路看梅过》)的浩渺烟波相映成趣的绝妙景致。清代著名诗人沈德潜就在其《晚入邓尉山宿还元阁》一诗中描写了这样的揽胜所得:“凭轩送远目,百里纳清旷。晴雪漫陂陀,香风透屏障。花影连湖光,夕阳摇滉漾。”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游赏者会选择驾一叶扁舟,荡桨湖面,远眺梅海,充分领略“断厓残雪,下上辉映,波光渺,一目万顷”的逍遥洒脱。在明清时期的诗人中,宋荦似乎尤其乐于此道,他在诗中颇为得意地写道:“花事盛江南,看宜蕊半含。春风吹小艇,远岫送晴岚。”(宋荦《春日过灵岩、元墓看梅》其一)“溪桥聊待月,画舫忽闻歌。烟水迷蒙际,幽香几阵过。”(宋荦《春日过灵岩、元墓看梅》其三)“细雨春波远浸天,梅花烂漫满溪湾。”“画桨每侵疏影瘦,芳樽浑带冷香还。决胜雪夜寻安道,归路渔灯照醉颜。”(宋荦《泛湖观梅》)
宋荦在苏州为官长达十四年之久,写作了很多咏梅诗,更在邓尉镌刻了“香雪海”三字,后世便把他视为邓尉梅海的知音。其实,像宋荦这样流寓苏州而成为梅花知音的文学家还很多,晚明时期的贵州文人杨龙友就是其中之一。他有一篇《看梅记》,就详尽地历数了自己和邓尉山梅花的渊源。杨龙友在欣赏过杭州西溪梅花之后,就听朋友说:“吴门邓尉山梅花四十里,较此则三山(按:指东海三神山蓬莱、瀛洲、方丈)之与名岳,洛神之与夷光(按:指西施),大有仙凡隔,不可失也。由是,梦寐花神,十有六年,无日不作春想,无春不作游想,而鹿鹿鱼鱼,忧思百折,逋此良愿。”同是江南梅花,苏杭梅花竟有仙凡之别,友人何以如此厚此薄彼?杨龙友的内心始终带着这一悬疑,直崇祯戊寅(1638),他来到苏州,游历了邓尉之后,方得一解其想。他在游记中写道:“再入转幽,溪桥错出,空青撩人,草香路细,舍舟登岸者久之,真不减在山阴道上。”“左右直视,香气氤氲,大约有数十里。尝闻径山竹盛,题为‘竹海。玄墓之梅,余亦欲以‘梅海赠之。”徜徉在光福古镇的群山之中,“逶迤峰上”,登高远望,杨龙友似乎已经完全融入在梅海之中,竟然发出这样的喟叹:“自下仰视,不几向蜃气楼台中行耶!”至于苏州人津津乐道的湖山与梅花相映成趣的钟灵毓秀之美,杨龙友亦在文中细致摹状,所谓“凡梅花盛处,皆此湖之光影所接也”。此外,他更描绘了月夜泛舟湖上观月赏梅的绝妙景象,大有苏子泛舟赤壁的雅趣,其文曰:“月严人静,谑浪中流,洗盏更酌,漏箭约三下,看太湖如掌,流入胸次,而花依山麓,袭袭送清,烟霭中不知狼藉过千树也。将达光福桥,见小艇掠舟西去,从人疑之。余语千仞曰:‘安知非放鹤林逋乎?……万峰深邃,恍坐莲花水上,不知何福消受耳。”
说到邓尉“香雪海”,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光福的古寺名刹,多掩映在梅林花海之中。所以,在邓尉探梅的行程中,时常还会有这样的意外和欣喜:“野店经行好,精庐(按:指寺庙)取次探。”(宋荦《春日过灵岩、元墓看梅》其一)也会邂逅“钟敲响雪三州长,阁浸空香万壑梅”这样的奇景(释法藏《己丑岁过万峰寄文起、孟长二太史》诗,见徐崧、张大纯《百城烟水》卷二)。在诸多寺庙中,最有名的当数康熙、乾隆赏梅时都曾驻跸的圣恩寺,乾隆帝曾御书寺额“梵天香海”、堂额“众香国里”、“千林烟月”(《南巡盛典》卷八十五)。最具有传奇色彩的,还当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曹雪芹所虚构的玄墓蟠香寺,妙玉就在此出家,在苏州的时候,她就搜集了“香雪海”梅花花瓣上的雪水,用来沏茶。这是小说家的虚构,但其诗性的笔调却实实在在地写出了苏州“香雪海”的风雅大美,不妨一读,以作卧游“香雪海”胜景之结束: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