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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帘外即天涯

2015-03-16崔小敬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1期
关键词:珠帘外人世界

崔小敬

“帘”这一意象在宋词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仅以帘为名的词牌就有隔帘花、真珠帘、珍珠帘、隔帘听、卷珠帘、疏帘淡月等,还有专门咏帘、赋帘的词,而词中的帘,品种繁多,状态各异,就前者言,有珠帘、绣帘、画帘、翠帘、水晶帘、珍珠帘、虾须帘等等;就后者言,有卷帘、开帘,低帘、高帘,下帘、上帘,疏帘、重帘,昏帘(晚帘)、昼帘等等。帘的原始功能在于遮蔽和阻隔。一层帘幕,把处于同一时间内的空间分成为内外两个世界,使得内外不能自由地交通,但同时这种“遮”和“隔”又有其特殊性,它既不像“侯门一入深如海”那样遥不可及,也不像“墙里秋千墙外道”那样难以逾越。它虽遮蔽了帘内的世界,隔开了帘外的世界,却又知道伊人不远,可以心意相通,消息暗传。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虽然暗香可度、笑语可闻,却又是实实在在地被分隔于两个世界。因此,可以说,帘之妙处正在于它的隔未全隔,而通未全通,也可以说是隔犹未隔,通犹未通,只看当事人的心态和感觉如何,这便预示了帘的阻隔功能具有喜剧性与悲剧性的双重内涵,以词人常用的“隔帘看未真”一句为例,就可以产生两种感受截然相反的心理,第一,乐观的视角:虽然隔帘看未真,但毕竟是看到了,这是何等的幸福和慰藉;第二,悲观的视角:虽然隐隐约约看到了,然而毕竟得不到真切实在的接触,这又是何等的痛苦和折磨。

以帘的位置和状态而言,宋词中的帘,一般来说构成了三种场景,一是“垂”(或用“下”、“不卷”等),二是“卷”(或用“开”、“挂”等),介于二者之间的,则是“半卷”。就帘隔离的对象而言,有时是人与人,有时是人与物(也即景),而在人与物的隔离中,往往映现出的也是人的情绪与心理。

当人与人(通常是一个在帘内的女子和一个在帘外的男子)隔帘相对时,二者就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情境中,并常常因此产生同样微妙的情绪反应以至情感交流。当帘幕低垂时,帘内的世界对帘外人而言,就成了一种神秘幽深的存在,他或者可以闻到帘内的幽香,或者可以听到帘内的笑语,甚至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帘内人的身影。总之,他可以通过种种信息感知到帘内人的存在,但这一存在对他而言又是那样地近在咫尺却不可接近,那样地引人入胜却不可触摸。而帘外的世界对帘内人而言,则隐喻着一种美丽然而难以预测的诱惑,一种与当下生存不同的别一样的激情与热烈,在她内心深处,不管是接受还是抗拒,那样一种隐密的渴望已经被点燃,所有的困惑与挣扎最终将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痕迹,如柳永的《隔帘听》:

咫尺凤衾鸳帐,欲去无因到,虾须窣地重门悄。认绣履频移,洞房杳杳。强笑语,逞如簧,再三轻巧。梳妆早,琵琶闲抱。爱品相思调。声声似把芳心告。隔帘听,赢得断肠多少。恁烦恼,除非共伊知道。

场景是他和与他隔帘相对的女子,他可以听到她的笑声、她的歌声,甚至可以想象她的一切言行与举止——她轻盈细碎的脚步,她强颜欢笑背后的酸楚,她晨起梳妆时那慵懒的模样,她斜抱着琵琶的姿态……种种想象之后,他仍然明白,她始终处于一个他“欲去无因到”的世界里,这一世界对于他而言,注定了将是一个只能隔帘而听断肠多少的命运,这一结局是他早已知道和接受的,虽然这接受是那么的无奈,虽然他的痴恋与哀伤并不为帘内的人所了解。此时的帘,不仅隔开了两个人的身,似乎也隔开了他们的心,至少帘外的人是这样认为的。帘内的人对这帘外人的态度是不很明朗的,道是无情又似声声呼唤,道是有情又似诸多推拒。她来回的走动或许是无目的的,她的欢笑或许是无奈的,她的梳妆也只是百无聊赖的掩饰,唯有她的歌声是潜意识里真情的流露,是生命中无法排解的爱与忧。她有意无意地让他听到,却没有再进一步的行动,是不能还是不愿?没有回答。总之,这一层帘的存在,使得内外的两个人处于一种互相不明了、不理解的隔膜状态,这尤其加重了双方对情感的犹豫与徘徊。

有时候,帘内人虽然在场,却未出场,即她只是作为一种现实的存在,却未表现出任何情感的波动,这对帘外人来说,似乎更成为一种“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惆怅。如舒亶《木兰花·蒋园口号》:

琉璃一片春湖面,画舫游人帘外见。水边风嫩柳低眠,花底雨干莺细啭。秋千寂寂垂杨岸,芳草绿随人渐远。一番乐事又将离,金盏莫辞红袖劝。

他在一次春游之中,偶尔从帘外窥到了那游春的女子,再加上那水那风,那低垂的柳枝,那花那雨,那婉啭的黄莺,这一切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言的美丽,构成了一种并不需要占有就可以享受的美丽。然而无缘亦无意相识的她终究是要离去的,这使他感到深深的寂寞和失落,她走后那岸边寂寞的秋千和身后绿绿的芳草,更反衬出她曾经真实的存在是一种怎样鲜活的生命景致。芳草的意象使人联想到五代牛希济“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名句,然而这一次却是处处怜芳草,因忆绿罗裙了。对帘内的她来说,既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曾经装点过他春日的记忆,也不知道自己的离去触动了一份敏感的心情。她是凌波微步地来,亦是行云流水地去,一次邂逅的美丽似乎没有在她的生命中印下痕迹,唯其如此,对于帘外的他来说,才显得这转瞬间的相遇犹如一场迷离的梦。

还有一种特殊场景,即帘外人与帘内人二者之中有一个是不在场的,也就是说在一帘分开内外的这一特定场景中,有一方是缺席的,但这一缺席者的存在通过另一种更隐秘更微妙的方式揭示出来,反而更加强烈和鲜明地传达出缺席者的缺席。一种情境是帘外人的缺席,如苏轼《贺新郎·夏景》: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从整首词的表现来看,帘外人并未出现。但我们从帘内女子的举动、神态及她所表现出的无意识或下意识的感触与忧思,可以看出她此时此地的寂寞、无聊、慵倦。她的孤眠,她的一曲瑶台梦,她对繁花将落的恐慌,对秋之必到的忧惧,以及最后“共粉泪,两簌簌”的伤感,都表现出她内心的孤独与对青春易逝的担忧。“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一语,看似抱怨,实际上是一种等待落空的感伤,期盼之余的幽怨,渴望背后的绝望,尽管这些希望、期盼和等待都是沉潜于她意识底层的。一个寂寥落寞的黄昏,暗示红颜终将老去凋零的繁花,引逗起无限幻想的隐约的敲门声,这一切都隐秘地传达出了她对未出场的帘外人的渴望,也是她对一种新的生命与生活的渴望。

还有一种场景是帘外人在场,而帘内人缺席。也就是说,抒情主体仅看到了帘,而并未看到所想看到的对象,但仅是这一物件已引起了他无限的联想和思想,这可以蒋捷的《祝英台》为例:“柳边楼,花下馆。低卷绣帘半。帘外天丝,扰扰似情乱。知他蛾绿纤眉,鹅黄小袖,在何处、闲游闲玩。最堪叹。筝面一寸尘深,玉柱网斜雁。谱字红蔫,剪烛记同看。几回传语东风,将愁吹去,怎奈向、东风不管。”他通过半卷的绣帘看到自己所爱慕的女子并不在其中,这时候的帘,执行的恰是它原始功能的反面,它不是隐藏而是泄露了帘内人的行踪,由于帘内人的不在场,因此帘内的世界就不再具有吸引力,反而以它的空洞引起了抒情主体的反感。但他仍然想象着她室内的景象,回忆着曾经的甜蜜与温存,这一回忆和想象更加加深了他的思念与忧伤。对那位未出场的女子,他想象她正在无忧无虑的游玩,而对比之下,自己却正陷于苦苦相思之中,因此不由地对她产生了一种嫉妒以至怨恨的心态。他对她的渴望因了她现时的不在场而显得更加深重和痛苦,也因了她的不在场而显得更加纯洁和真挚。

宋词的作者往往是站在帘外的遥望者,他遥望并想象着帘内的世界,对他而言,帘内代表的是一个虽然存在于眼前,自己却无缘或者无权进入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空间的存在,也是时间的存在。这时候,薄薄的一层帘,就变成了阻隔情感的天堑。如贺铸《减字木兰花》:“欹枕有时成雨梦,隔帘无处说春心。一从灯夜到如今。”潇潇夜雨,一灯如豆,柔情蜜意因一层珠帘阻隔而无处可诉,唯任雨泣灯残,一夜悠悠无眠。一层薄薄的帘竟能有如此强大的阻碍力量,对这一点说得最透彻的是许棐《喜迁莺》:“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帘的存在不止是一种现实的存在,更是一种心理的存在;不止是一种生活物品的存在,更是一种情感隔膜的存在。帘作为一种似有若无的阻隔,似乎是非人力所能逾越的,至少在宋代写恋情的词中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能穿帘而过,去和心上人相见。而在词中,真正能穿帘而过的往往是明月,是流莺,是飞燕、落花、飞絮,如毕良史《临江仙·席上赋》“霜月穿帘乍白,苹风入坐偏凉。麾灯促席诧时光。桃花歌扇小,杨柳舞衫长”;如方岳《如梦令·春思》“知是谁家燕子。直恁惺松言语。深入绣帘来,无奈落花飞絮”;如贺铸《定风波·卷春空》“墙上夭桃簌簌红。巧随轻絮入帘栊。自是芳心贪结子。翻使。惜花人恨五更风”;黄廷《兰陵王》“欢游地,都在梦中,双蝶翩翩度帘幕”。即使是在暗夜的梦里,似乎也没有词人可以穿过那薄薄的珠帘,走进意中人的梦乡。

当然,词中的帘并不总是垂下的,也有卷起来的时候,当帘卷起的一刹那间,内外两个世界就豁然贯通,构成一个彼此敞开、相互对话的完整存在。然而,这一场景的出现在宋词中形成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当帘外与帘内的两个人相对时,那帘几乎是从来不曾卷起的;而当帘卷起时,帘内人看到的总是帘外的风光,而非帘外的人,似乎开帘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看景,如曹勋《木兰花慢》:“断虹收霁雨,卷帘幕、与风期。正燕子将雏,莺儿弄巧,日影迟迟。”又如韩淲《冉冉云·弄花雨》:“倚遍阑干弄花雨。卷珠帘、草迷芳树。山崦里、几许云烟来去。”帘外的风景或清丽或凄迷,但帘内人的心绪在这景物的衬托下或愉悦或忧伤,但帘外与帘内的对峙已不再是人与人的相对,而是人与景的相对。当帘隔离的对象是人与自然时,帘内与帘外就形成两种场景,这时候就产生了两种情况,一种是场景对照,或以帘外之悲景衬帘内之喜乐,或以帘外之乐景衬帘内的悲情。典型的如苏轼《蝶恋花·密州冬夜文安国席上作》:“帘外东风交雨霰。帘里佳人,笑语如莺燕。深惜今年正月暖,灯光酒色摇金盏。掺鼓渔阳挝未遍,舞褪琼钗,汗湿香罗软。今夜何人吟古怨,清诗未就冰生砚。”一层帘,隔开的仿佛是两个截然相反的天地和季节,外面的寒冷与因之而应生的凄怆或痛苦之感,在这帘内的红香翠暖中被消解,被融化,终至被遗忘了。另一种是场景感应,即帘外之自然与帘内之人情形成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悲则同悲,乐则同乐。前者如欧阳修《满路花》:“春禽飞下,帘外日三竿。起来云鬓乱,不妆红粉,下阶且上秋千。”这是一个“金龟朝早,香衾余暖,娇犹自慵眠”而被“小鬟无事须来唤”惊醒的幸福的小女人,早上醒来,她的心情与帘外的春光一样明媚,而那莺莺燕燕的生机直接感染了她,使得她尚未梳妆就登上了秋千架。对这个此刻如此幸福和快乐的小女人而言,这不仅是一个自然的春天,季节的春天,也是一个爱情的春天,生命的春天,外面的世界和她一样充满着生机,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憧憬。后者如秦观的《如梦令》:“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孤馆悄无人。梦断月堤归路。无绪,无绪,帘外五更风雨。”也许是同样的春天,然而,他的心里却满是悲怆的记忆,那孤独的旅途,那不知何日成行的归路,也许是回乡的梦惊醒了异乡的人儿,不眠的夜里,正是听风听雨的寂寞时候。

意象的选择是一种构思与表达,这一选择既有时代、社会的限定,前人的文化积淀,也传达出个人独特的情绪与思想倾向。帘作为一种柔情而忧伤、具有强烈女性化倾向的意象在宋词中的大量出现,一方面有词作为一种文体本身的限定,另一方面与当代士人心态也有较大的关联,尤其是在对这一意象的处理中,词人普遍流露出一种对既定现实的无奈情绪,既无力进行抗争,又无法断然舍弃,结果只能在忧郁、感伤、惆怅中自语自慰,自己为自己营造一个小小的柔弱的艺术世界,借以逃避外界的风风雨雨。“一重帘外即天涯”,这不仅是对“帘”的限定,更是对个体生命活力与激情的限定;不仅是对爱情阻隔的怅惘,也因此丧失了人生拼搏与奋斗的意志,在重重帘幕下,词人在自己狭小的情感空间里默默咀嚼着孤独与寂寞。

(作者单位: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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