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有恒姿,思无定检”
2015-03-16李小奇
李小奇
触景生情、咏物抒怀是我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模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从《诗经》“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开始,物就成为抒情的载体。屈原睹草木零落而生美人迟暮之感,宋玉见草木摇落而悲秋气。陆机“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文赋》),曹丕“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燕歌行》),对屈宋之感同声相应。四季更迭中草木荣枯,周而复始,随着魏晋士人自然生命意识的觉醒,乱离之世带来的岁月苦短,功业难成,天命有限的体认与自然之物态相交接,咏物诗从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到借物咏怀,至唐代达到了水乳交融的最高境界。不仅悲秋主题因因相继,咏花惜春主题亦如春天雨后的浓绿涌动不息,弥漫延展。
面对花开花落之物态,惜花惜春之常情,唐代的诗人们用不凡的才思结构出了多姿多彩的诗篇,将情思表现得精巧而别致,给读者带来独特的审美感受,甚至“率尔造极”。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说:“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此种佳作在艺术诗国百花争放,众峰竞秀,各占胜场。兹文将选择一组唐代怜花惜春的诗歌对读。
花是青春,是美丽,是一切美好事物的物态呈现,但是美的事物总是那么短暂,转瞬即逝。花儿在雨打风吹中更容易凋零,晚唐诗人韩偓看到水流花落的情景感伤不已。其《惜花》诗云:“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眼随片片沿流去,恨满枝枝被雨淋。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诗人看到花枝遭受雨淋,花瓣片片随波逐流,内心已充满无限怜惜。设想落花若被青苔遮护,尚可稍慰人意;若落入泥污任人践踏,岂不更令人伤神心疼?白居易的《惜牡丹》其二:“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一作天)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诗心和韩偓机杼相同。好的咏物诗往往咏物而不局限于物,重在比兴寄意。日本空海法师在《文镜秘府论》中说“若有物色而无意兴,虽巧亦无处用之”。诗人歌咏落花不在赋形,意在写心,落红一片触发了诗人内心的怜惜,零落成泥更添不忍和心痛。
宋代范晞文《对床夜语》将韩诗与杜甫和王建的诗作了对比:“韩偓落花诗‘总得苔遮犹慰意,便教泥污更伤心弱甚,老杜有‘纵教醉里风吹尽,可待醒時雨打稀去偓辈远矣,王建亦有‘且愿风留著,唯愁日炙销正堪与偓詩上下。”范公评语道出了三人诗作声情气格的差异,同时也说明了三人诗作意相同而思有别。诗人王建但愿春风有情能留住花儿,担心炙热的太阳将娇嫩的花儿晒得枯萎,和韩偓一样心软情柔,故范公认为两人诗作不相上下,差可等同。杜甫不忍心在酒醒时亲眼目睹雨横风狂瘗玉埋香的情状,所以姑且逃避,倒不如在自己醉酒时花儿被风吹落殆尽。表面疏脱,实则置怀,不忍眼见更见痛惜,曲笔达意,工于意匠。抛开范氏的气格论,其惜花至情是共通的,落花的命运触动了诗人柔软、细腻的心弦,奏出的同是怜花惜春的咏叹。
白居易的《惜落花》之三更是匠心独运:“可怜夭艳正当时,刚被狂风一夜吹。今日流莺来旧处,百般言语泥(一作啼)空枝。”不写人伤落花,反让鸟儿言语,构思可谓别致。娇艳的花儿被狂风一夜吹落,黄莺来到昨日刚来过的地方,想再来看看自己的好友,自从花开,她们朝夕相伴,莺啼花下,花抚莺羽,春光美好,知音相赏,今日前来,不虞眼前却是空枝倾倒在泥污之中!黄莺面对落花空枝该何等心伤!她百般言语,如泣如诉,在善感的诗人眼中,花和鸟兼具灵性。鸟对落花说些什么,落花对鸟应了什么,必可引起读者无限遐想,那正是作者欲言而未言的话。高明的诗人就此收笔,如同绘画中的飞笔留白,给读者留下不尽的想象空间,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也。
如果说面对落红黯然神伤,之于春光流逝流露出的无奈和叹息有点伤感的话,有的诗人则别出心裁,仿效《古诗十九首》中的办法:“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抓住当下,不要错过花开的时时刻刻。比如白居易的《惜牡丹》:“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晓来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诗人看到牡丹花开得正盛,傍晚只有少数几枝残败,一想到晚上风起会将花儿吹尽,甚感惋惜,就萌发奇想:趁着花儿还没有凋谢,晚上照着火把赶紧再看看它的美丽吧。把火夜看的超常思维、反常举动的背后却是惜花惜春的一腔痴情。
无独有偶,李商隐也有类似的奇思妙想。
李商隐《花下醉》:“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诗人醉芳花,醉美酒,醉而沉眠,夜深酒醒,醒后持烛再赏。赏花自昼至夜,目醉,神醉,心醉,含思婉转,措语沉著,抒雅人高趣,尽得爱花极致。清代林昌彝《射鹰楼诗话》云:“此方是爱花极致,能从寂寞中识之也。”清代冯浩《玉溪生诗详注》卷一指出:“苏东坡诗‘更烧高烛照红妆句从此脱出。”这里所说的东坡诗指其《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东坡这首绝句写于宋元丰三年(1080)被贬黄州期间。后两句写爱花心事,写得非常巧妙。此句运用唐玄宗以杨贵妃醉貌为“海棠睡未足”的典故,转而以人拟花,点化入咏,浑然无迹。东坡先生由人晚上要睡觉推及花儿晚上也要睡觉,于是就想到点上高高的烛台,拉开重重夜幕,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花儿就不会沉沉睡去。红烛娇花恰如洞房新娘,风致温婉,美艳绝伦,情摇意夺。天真的奇思,巧妙的比拟,实出于一片爱花之情。正如清人马位说:“李义山诗‘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有雅人深致;苏子瞻‘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有富贵气象。二子爱花兴复不浅。”(《秋窗随笔》)“爱花兴复不浅”,一语道出了诗人之心意。此外王建《惜欢》有“岁去停灯守,花开把烛看”,司空图《落花》有“五更惆怅回孤枕,自取残灯照落花”。若说李义山影响了东坡,也许白香山、王建、司空图对他也有发明之功吧。
同样拟人化的构思在杜子美的诗中也焕发异彩。杜甫在四川浣花溪畔居住时曾经写下一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中有一首:“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明代钟惺《唐诗归》卷二十三中道:此诗前两句“即是恼花怕春意”,而后两句则“又生转一意”,诗人恼的是花落,怕的是春去,于是生转一意,运用拟人的手法,让花儿这群精灵们窃窃私语,悄声商量,今天你开,明个我开,后天她开……她们要慢慢开放,这样春归的脚步就会慢一些,时光流走的转轮就会慢一些,易老的人生也会慢一些吧。杜甫就像一位害怕儿女长大自己老去的慈父,花儿就是他的一群可爱而善解心意的孩子,老杜眯着眼看她们慢慢长大,听她们呢喃低语,细细品咂着幸福的味道。
花总要凋零,春天总归要离去。还有的诗人依然不甘心,他们在追问着、寻找着春光。严恽(字子重)《惜花》:“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诗人不断追问,希望花儿回答自己缘何开落。一生华年,几度韶光,如同花开花落,自然轮回中生命的价值几何,落花如星,是年年岁岁零落一地的思索。尤袤《全唐诗話》中有这样的记载:皮日休作过一篇《伤严子重序》,在序中说自己为童生时在乡校抄杜牧的诗集时,见到了进士严恽的诗,后来至吴地,一日,有客称赞严恽:“观其所为文,工于七字,往往有清便柔媚,时可轶骏于常规。其佳者曰:‘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花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余羡之讽诵未尝怠。”苏东坡曾经化用其诗写出“太守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明代姜南《蓉塘诗话》卷十九,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卷四十二都有同样的记载。从记载中可见杜牧、皮日休、客、尤袤、东坡对严恽这首诗的喜爱。这首诗打动人心的恐怕就是尽日问花的诗思和“春光冉冉归何处”、“为谁零落为谁开”所引发的有关生命价值的沉思吧。
白居易则开始了积极的寻找。《大林寺桃花》中乐天居士构思独特:“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在芳菲落尽后诗人苦苦寻觅春天,在山间大林寺看到刚刚盛开的桃花十分惊喜:原来春天独自悄悄跑到山中来了!春天在诗人和读者的眼中一下子显得那么调皮可爱,好像是和人们捉迷藏一样,它并没有消逝,而是故意躲到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首诗一改惜春伤春诗的感伤格调,立意新颖,构思灵巧,兼以戏语雅趣,显得轻松活泼,饶有趣味。
此外还有情到深处显痴傻的构思,如唐代诗人王驾的《雨晴》:“雨前未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看到蜜蜂蝴蝶纷纷飞过墙去,不由人不疑心春色有脚,故意跑到邻家去了。蜂飞蝶舞再自然不过了,在诗人的眼里,它们却是在追逐春色。最后一句看似幼稚而带些傻气的假想却正是此诗最妙之根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谈到,王荆公喜爱这首诗,将之选入了《唐百家诗选》。这首诗在《百家诗选》中的面貌和他在《临川集》中是不完全一样的。原为:“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底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临川先生“爱此诗,因为改动七字,使一篇语工而意足,了无镵斧之迹,真削手也”。也就是说我们今天看到的王驾的这首诗当是王安石的再创造。从炼字之功上看,将“蛱蝶飞来”改为“蜂蝶纷纷”,不仅将蜂蝶追逐春色的忙碌意致活化出来,也是足以引起疑心的依据。“应”改为“却”,将合乎因果逻辑的判断改为不合逻辑的推想,反而妙趣横生,更能体现诗人“傻气”的疑惑所透出的爱春至情。从构思上看两者的奇巧却是相通的。清代吴乔《围炉诗话》中说“诗贵活句贱死句”,“无丰致无寄托死句也”。此诗结句有蜂蝶纷飞的风致,有惜春逐春的寄托,可谓活句也。
于鹄的《惜花》诗云:“夜来花欲尽,偏惜两三枝。早起寻稀处,闲眠记落时。蕊焦蜂自散,蒂折蝶还移。攀看殷勤别,明年更有期。”钟惺《唐诗归》中这样评价道:“说得‘惜字出却不露‘惜字”,惜花至情是在记时、攀看、道别、约期的过程中体现的。诗人在闲暇之时,用心记下花落的时间,花儿落尽之时手攀枝条,殷勤道别,期待明年再期相会,明春的预约恰是对今春的偏惜。在诗人的眼里这哪里是花,分明是一个即将离别的故友,依依难舍,期待再会。同样令人感动的还有诗人王建的《山中惜花》:“忽看花渐稀,罪过酒醒时。寻觅风来处,惊怅夜落时。游丝缠故蕊,宿夜守空枝。开取当轩地,年年树底期。”诗人可谓痴情,他悔恨自己醉酒误了花期,他要于树旁开辟一片地方住下来,这样好年年在树底下守着,可当如期看花,不会错过了。诗人张籍《惜花》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山中春已晚,处处见花稀。明日来应尽,林间宿不归。”为了多看看那些花,晚上干脆就住在林中不再归家了。
诗歌,性情才思是生命。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性情可以为诗而非诗也。诗者,艺也。”“持其情志,可以为诗;而未必成诗也。艺之成败,系乎才也。”这些诗歌正是以其独特的诗思承载深厚的爱花之情,自然流淌,清爽怡性,沁人心脾,耳目一新。
唐代的咏花惜春之作对后世诗词的嗣响迢递不断,易安居士明白一场雨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淮海居士洒泪祭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辛稼轩侠骨柔肠,“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摸鱼儿》)。《西厢记》中莺莺唱道:“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袁枚花落之后深情不减:“桃花吹落杳难寻,人道迟来惜不禁。我道此来迟更好,想花心比见花深。”(《湖上杂诗》其一)诸类佳作是次代文人墨客和唐代诗人共同演奏的咏花惜春的美妙和声。
辞赋本不关花鸟,性情深沉乃忧之。自然万物本有恒定的姿态和生长习性,但不同的人面对同一物象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感受,思想无限,各具特色,各有创意。怜惜美丽的花儿,眷恋美好的春天和青春岁月,提醒浮生珍惜今世可拥有的有定的春天,把握短暂而美好的青春。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诗人摅写着共同的情愫。后来者睹落花而生情,追忆前人惜春佳作,或有感而创新作,或咏诵前作喟然长叹,抒情的方式不同,相同的是都在不断地加重渲染着这种情感,长期的累积形成了厚厚的情感岩层。这种情形和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追忆》一书中所讲到的追忆的链条颇有类似之处。人类的很多情感往往具有历史的贯穿性,花开花落年年相似,由此产生的共通的情感体验却在时间的长流中跨越时空成为永恒,而那些异彩纷呈的构思则成为情感岩层上美丽的点缀。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