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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庾体宫体上官体

2015-03-16顾农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1期
关键词:太子文学

顾农

中古时代,特别是从萧梁到初唐,中国诗歌的中心一直在宫廷。主持风雅的大佬有时是皇帝本人,有时是太子,身边聚集着一批诗人,他们在优越高雅的富贵生活中大写其诗,呼风唤雨,领导潮流,总是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这种情形到萧纲(503—551)充当太子的时代达到一个巅峰状态。当时萧梁王朝已经经历了相当长的太平岁月,开国皇帝萧衍相当长寿,萧纲非常悠闲。“五十年中,江表无事”,“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庾信《哀江南赋》)。萧纲手下文士云集,其中的两位高人徐摛(字士秀,471—551)、庾肩吾(字子慎,487—551)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就在他身边,相当于他的老师,这两位具有很高文学才华的侍从之臣大写其新体诗,产生了很大影响,也给这位小王子极深的熏陶。

早在天监八年(509)萧纲七岁的时候,徐摛就由萧衍安排到他这里来担任侍读,实际是他的启蒙老师,此后长期在他这里;萧纲在二十九岁那年(中大通三年,531)被立为太子以后,徐摛又在东宫担任太子家令,兼掌管记,实为东宫的办公厅主管,可以说是萧纲手下的首席属官。除了一小段时间外放为地方官之外,徐摛一直同萧纲在一起。庾肩吾也是从天监八年(509)起就在萧纲手下任职,此后长期追随这位王子。萧纲被立为太子后,他在这里担任通事舍人,相当于今之大秘,除中间一度到萧纲的七弟萧绎(他写诗走的也是徐摛、庾肩吾、萧纲的路子)那里去效劳之外,也一直同萧纲在一起。

徐摛写诗讲究三条:一是把南齐永明以来关于声律之美的追求推向极致,其作品的对仗平仄,几乎跟唐诗没有差别;二是用词华丽,五彩缤纷;三是多作咏物之诗,纤细入微,大有宫廷气息。他的诗虽然亡佚已甚,而其路数风格仍然清晰可见。试举两首来看——

朝逐朱胎卷,夜傍玉钩垂,恒教罗袖拂,不分秋风吹。(《赋得帘尘诗》)

本自灵山出,名因瑞草传。纤端奉积润,弱质散芳烟。

直写飞蓬牒,横承落絮篇。一逢提握重,宁忆仲升捐。(《咏笔诗》)

徐摛诗今仅存五首,估计他本来写得也不甚多,他年辈高,地位也高,不免事务繁忙,有许多应用性的大文章要写,实在来不及写太多的诗;但他在当时的影响很大,被认为是一代新风的开创者。

庾肩吾诗人气质更浓,今存之诗也较多,他也讲究新变。其追求声律之美和辞藻的丽靡,均略同于徐摛,题材则更注意写景物,咏美女。这最后一点大约同他年纪比较轻有关。也试举两首来看——

阆苑秋光暮,金塘收潦清。荷低芝盖出,浪涌燕舟轻。

逆湍流棹唱,带谷聚笳声。野竹交临浦,山桐迥出城。

水逐云峰暗,寒随殿影深。(《山池应令诗》)

绛树及西施,俱是好容仪。非关能结束,本自细腰肢。

镜前难并照,相将映渌池。看妆畏水动,敛袖避风吹。

转手齐裾乱,横簪历鬓垂。曲中人未取,谁堪白日移。

不分他相识,唯听使君知。(《咏美人》)

一瞥中的风景和人体的姿态,确实是世间的真美。庾肩吾对诗人萧纲大约产生过更大的影响,至少在取材和眼光方面是如此。徐摛和庾肩吾的新诗,以及他们的骈体文、辞赋,当时被称为“徐庾体”,他们的下一代徐陵(字孝穆,507—583)和庾信(字子山,513—581)长大以后也在萧纲的东宫里任职,由于年龄同萧纲相近,来往也更多。他们继承并发展了父辈的文风,所谓“徐庾体”,也包括这小徐、小庾在内。

在徐摛和庾肩吾熏陶下成长起来的萧纲不但地位高,水平也高,他把诗歌创作的新变进一步推向高潮。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新词:“宫体”,所谓“宫”就是太子的东宫。“宫体”就是东宫体或太子体,虽然其实仍然是“徐庾体”,但这个提法更简明,更响亮,也不至于像“徐庾体”那样压了太子的风头,所以更加流行。在萧纲及其僚佐的大力推动下,“宫体”诗一时声势很盛大,几乎形成了一个席卷南北的文学运动。

从积极的方面来说,“宫体诗实质是一种富于创造性的诗歌,为中国后来的诗人们开创了很多的可能性;它的主题则涵盖了贵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册,三联书店2013年版)。而在这方方面面之中,萧纲写诗似乎更喜欢大谈女人,举凡女性的身体、容貌、心理、器物……都在关心的范围之内,成批地形之于歌咏。太子地位极高,而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政务,不需要负多少责任,而东宫之内,又聚集了大批美女,在当时那种文化氛围中走出这样一种大胆开放的写作路子,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

萧纲有一个重要的观点:“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所谓“放荡”指的思想上可以不受传统的约束,写文章时,在题材、写法、措辞等等方面都可以胆子大一些,自由一些。此说对于已经僵化的儒家诗教实在是一个有力的冲击。有这样一种另类的声音,对于诗歌的繁荣益多于害。

当然,自由固然非常之好,可惜高层贵族的关心范围其实相当狭窄。鲁迅先生在一篇题为《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的讲演中说得好:“大凡要亡国的时候,皇帝无事,臣子谈谈女人,谈谈酒,像六朝的南朝,开国的时候,这些人便做诏令,做敕,做宣言,做电报,——做所谓皇皇大文。主人一到第二代就不忙了,于是臣子就帮闲。”他又说帮闲文学乃是“廊庙文学”亦即宫廷文学的一种,与帮忙文学很容易转换。“帮闲文学实在就是帮忙文学”(《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萧纲正是萧梁皇室的第二代,他的父亲梁武帝萧衍相当长寿,所以他就一点也不忙,于是借诗歌以消闲,用全副精力来磨炼艺术技巧和审美的眼光;其臣下则以同样题材和手法来吟诗帮闲,于是专门追求艺术表现之新的宫体诗就大大地热闹起来了。

宫体诗的内容,简而言之有两大方面,一是女人以及与女人有关的种种,二是花花草草和优美的风景。前者主要写美女艳情,后者则主要写景咏物。请即以萧纲为例,分别举出一首来看:

可怜称二八,逐节似飞鸿。悬胜河阳伎,暗与淮南同。

入行看履进,转面望鬟空。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

上客何须起,啼乌曲未终。(《咏舞二首》其二)

年还乐应满,春归思复生。桃含可怜紫,柳发断肠青。

落花随燕入,游丝带蝶惊。邯郸歌管地,见许欲留情。(《春日诗》)

都没有任何社会政治方面的内容。“徐庾体”也好,“宫体”也好,全都谢绝通常意义上的重大题材,只写上流社会的富贵生活和闲情雅兴;但他们观察事物抒写闲情的时候,在艺术上确实作出了许多新的探索,可惜这一方面往往遭到无情的忽视或严厉的批评。

为了寻求“宫体”的历史依据,扩大其影响,萧纲安排徐陵特别编了一本以女性和艳情为主要内容的诗歌选本《玉台新咏》(或称《玉台集》),此事约在中大通六年(534),或其前后即中大通四年(532)至大同元年(535)之间,正是萧纲进入东宫,主持风雅的时候。此书所选,皆为“艳歌”(徐陵《玉台新咏序》);唐人刘肃在《大唐新语》卷三“公直第五”中称:“先是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此说大约是事出有因,而查有出入,编这本书的时间绝不在萧纲的晚年,而且萧纲直到晚年也未见得就有什么觉今是而昨非的意思。所谓“以大其体”似乎应当理解成为他所倡导的宫体诗运动进一步做宣传造舆论而已。此书中所选萧纲的诗作甚多,完全是所谓宫体。徐陵本人对女性题材并不怎么热衷,如果没有太子的授意,作为一位文学侍从是不大可能别出心裁地来编这样一本诗歌选本的。

值得注意的是,“艳歌”的提法还表明《玉台新咏》所选作品与音乐的密切关系。徐陵在《玉台新咏序》中写道:“弟兄协律,生小学歌;少长河阳,由来能舞;琵琶新曲,无待石崇;箜篌杂引,非关曹植。传鼓瑟于杨家,得吹箫于秦女。至若宠闻长乐,陈后知而不平;画出天仙,阏氏览而遥妒。至如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得横陈于甲帐。陪游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但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藉篇章,无由披览。于是燃脂暝写,弄笔晨书,撰录艳歌,凡为十卷。曾无参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可见编这部集子的具体目的是为了便于宫中人度曲演唱,同时也便于她们观览。所以后来唐朝人李康成继承徐陵的事业,新编《玉台后集》时,就在序言中更明确地写道:“昔陵在梁世,父子俱事东朝,特见优遇。时承平好文,雅尚宫体,故采西汉以来所著乐府艳诗,以备讽览。”

正是由于这前后两部诗选都是歌辞的总集,所以在晁公武的目录专著《郡斋读书志》中,《玉台新咏》与《乐府诗集》、《古乐府》等并列,收入乐类之中,又在著录《玉台后集》时说:“唐李康成采梁萧子范迄唐张赴二百九人所著乐府歌诗六百七十首,以续陵编。”

既然内容是艳诗,又要能唱,所以徐陵在为宫体张大其体的时候,也选取了若干过去的歌谣和乐府诗中涉及妇女、爱情、婚姻、家庭的作品,其中颇有现在看上去并不能算“艳”而相当优秀的篇什,例如卷一的《汉时童谣歌一首》、卷九《汉成帝时童谣歌二首》、《汉恒帝时童谣歌二首》和《晋惠帝时童谣歌一首》等歌谣,又如卷一古乐府诗六首中的《相逢狭路间》、《陇西行》、《艳歌行》等乐府歌辞以及后代文人的拟作,如荀昶《拟相逢狭路间》(卷三),沈约《拟三妇》(卷五),张率《相逢行》(卷六),吴均《三妇艳》(卷六),梁武帝《拟长安有狭邪十韵》(卷七),王筠《三妇艳》(卷八),刘孝绰《三妇艳》(卷八)等等;此中最大的贡献是首先录入了伟大的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但是这些作品并非《玉台新咏》的主体,作为主流的还是萧纲及其周围文人的宫体诗。

《玉台新咏》在保存前代文学文献方面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详见《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总集类一》关于《玉台新咏》的提要),但就其编选的初衷而言,它乃是宫体诗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所保存的文献最主要的还是梁代的大量宫体诗,人们从中可以看到这一派诗人的审美趣味和他们在诗艺上深入细腻的追求。

在《玉台新咏》之前,昭明太子萧统主持编选过一部大型文学选本《文选》,前后两位太子推出两部大不相同的选本显然是引人注目的事情,这两本书体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学趣味:《文选》比较正统,大体遵守儒家的文学规范,而《玉台新咏》则显得相当大胆趋新——因此有人说,以萧纲为中心的新的东宫文学集团正是为了对抗和排斥先前以昭明太子为中心的中央文坛,才特意编纂这部思想解放的歌辞选本的。事情很可能是如此,但是考虑到《文选》是以太子的名义正式推出的,而《玉台新咏》只不过是以徐陵个人署名的私家选本,目的也只在为宫人的娱乐消遣提供材料,所以这部书的推出是不是有那么严重的意义其实是很可疑的。在儒家传统思想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仅仅靠这样一部娱乐性的东西,恐怕远不足以同《文选》相抗衡。

不过《玉台新咏》仍然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晚唐五代的曲子词选本《花间集》明确表明是继承了《玉台》的传统。曾经有一位女学者感慨地指出,花间词和宫体诗有许多相似之处,“其一,它们所热衷描写和关注的对象都是女性形态与男性自身被遏制的欲望。其二,它们都出现在封建大一统政权分裂之时。其三,它们在后代正统评论家的文档中皆声名狼藉,至今它们的命运还是没有得到根本改善”(王玫《宫体诗现象的女性主义诠释》,《学术月刊》1999年第5期)。

宫体诗在萧纲以前已经很有些苗头,梁、陈易代以后,其风未泯,到后主陈叔宝的时代,更形成空前绝后的高潮,大唱艳歌成了很触目的浪潮,其余波一直达到隋及初唐:隋炀帝是一位重要而有成就的宫体诗人(参见拙作《诗人隋炀帝》,《书屋》2011年第5期),唐太宗那样的一代英主,写起诗来也还大有宫体的流风余韵。

在初唐诗坛上最能代表“宫体”余脉的是高官诗人上官仪(608?—664)。美国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fen Owen)就这位诗人的创作写道:

上官仪的作品是这一时期宫廷诗的代表。根据现存的二十首诗,上官仪完全属于宫廷传统,但是他的精妙雅致使得他获得了以其名字命名的风格称号——“上官体”,成为第一个获得此类称号的唐代诗人。……上官仪的才能最明显地表现在处理对联上,传统上他确实被认为提出了对联的六种和八种分类。……上官仪的诗有时显示出对自然小景及直观景象各种要素间的微妙联系的敏感。这位诗歌巧匠能够观察和描写它们,但他无法如同盛唐最伟大的诗人那样在全诗的浑融境界中深化它们。(《初唐诗》,贾晋华译,三联书店2004年版)

《旧唐书》本传说,上官仪“工五言,好以绮错婉媚为本,仪既显贵,故当时颇有学其体者,时人谓之上官体”。“上官体”无非就是初唐时代的“宫体”。上官仪对声律和谐的不懈追求,也是继承了老一代“宫体”诗人的事业,其直接的后继者就是新一代诗坛领军、近体诗的奠基人物沈佺期与宋之问。

“徐庾体”——“宫体”——“上官体”一脉相承,风靡文坛一百五十年之久。直到陈子昂出来大声疾呼地加以反对,才渐渐归于衰歇。可以划入宫体诗派的这一批处在社会顶层的诗人,在艺术上对美的追求和探索,为此后盛唐诗歌的大繁荣作出了重要的准备。明朝人胡应麟早就说过:“梁陈诸子,有大造于唐者也。唐之首创也,以梁陈启其端也。”(《诗薮》外编卷二)所谓“梁陈诸子”,主要正是宫体派中的人物。用正统的眼光看去,这一派诗人的作品几乎没有多少社会意义。而按萧纲的意见,诗歌本来就可以不管什么社会意义,这样就势必会创造出一些虽美而不甚重要的作品来,甚至会引来正人君子的严厉批评。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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