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者”:《为奴隶的母亲》中春宝娘形象一种
2015-03-16吴志亮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400031
⊙吴志亮[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400031]
⊙孙拥军[河南理工大学, 河南 焦作 454000]
小说论丛
“拯救者”:《为奴隶的母亲》中春宝娘形象一种
⊙吴志亮[四川外国语大学, 重庆 400031]
⊙孙拥军[河南理工大学, 河南 焦作 454000]
春宝娘形象是“左联”五烈士之一的小说家柔石在其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中着力塑造的最为关键的女性形象。基于同时深陷危机的故家(皮贩家)与新家(秀才家)的立场来考察春宝娘形象的内涵,显而易见的是春宝娘被强制性地置于了两个家庭“拯救者”的位置。但是,由于当时中国社会形态转型的复杂历史文化背景,春宝娘的所谓拯救行为所产生的效力根本无法使两个家庭真正摆脱危机。
《为奴隶的母亲》 春宝娘 “拯救者” 拯救效力
《为奴隶的母亲》是1930年代前后“转换中的初期无产阶级作家”①之一的柔石遇害前的最后一篇小说,发表于1930年3月第1卷第3期的《萌芽月刊》上,“是一篇产生过国际影响的杰作”②。正如小说的题目所呈现的那样,小说通过描写作为地方风俗之一的“典妻”事件揭示了特定时代(民国初年)与特定地域(浙东农村)的母亲奴隶般的生活。毫无疑问,春宝娘形象是柔石在小说中着力塑造的最为关键的女性形象。基于同时深陷危机的皮贩家与秀才家的立场来考察春宝娘形象的内涵,我们不难发现的是,春宝娘被强制性地置于了两个家庭“拯救者”的位置。但是,由于民国初年的中国社会正处于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换的复杂历史时期,春宝娘的所谓拯救行为所产生的效力根本无法使两个家庭真正摆脱危机。
一、故家的“拯救者”形象
1.故家何以需要拯救。故家需要拯救的直接原因是农村家庭经济的逐步破产,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中国农村家庭都会遭遇的厄运。同时,伴随着农村家庭经济逐步破产的厄运而来的是春宝娘的丈夫—— 一个乡间皮贩——逐步走向堕落的过程。皮贩的堕落过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1936年9月于《宇宙风》上连载的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的祥子这一人物形象。皮贩与祥子同是农民出身,所不同的是祥子悲剧命运的发生是以城市为背景,为我们呈现的是城市底层贫民的不幸遭遇,而皮贩悲剧命运的发生是以中国广袤的乡村为背景。尽管人物的悲剧命运是建构在不同的环境基础之上,但皮贩仍然和祥子有着相似的堕落过程:在乡间,他做着贩卖兽皮的生意,有时也兼做点农活,芒种的时节也帮人家插秧,而且插得非常标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还算勤劳有智慧的农民,境况却还是逐年不佳,最后染上了各种不良嗜好,变成了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人。如果说祥子的堕落过程所反映的是“一个来自农村的淳朴的农民与现代城市文明相对立所产生的道德堕落与心灵腐蚀”③的过程的话,那么在皮贩逐步走向堕落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所谓的现代城市文明在中国的影响同样进入了中国广袤的乡村世界。换言之,在老舍的《骆驼祥子》里,我们看到的是西方现代商业文明对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冲击在城市空间的写真,而在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里,我们看到的是西方现代商业文明对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冲击在乡村领域的写真。由此可见,西方现代商业文明对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冲击,也就是所谓的中国社会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换已经遍及整个中华大地。而祥子与皮贩逐步走向堕落的过程正是中国社会形态转型过程中传统农耕文明的自足性被打破后逐步走向没落而留在他们身上的印记。所以,我们认为,故家需要拯救的直接原因是农村家庭经济的逐步破产,而更为深层的原因则来自于社会形态转型过程中的亲历者所产生的“阵痛感”。
2.春宝娘何以能够被置于故家“拯救者”的位置及其拯救效力。诚如上文指出的,无论是基于眼下的家庭经济破产,还是基于更为深层的历史“阵痛感”,故家都是需要拯救的,但是“需要拯救”并不意味着拯救行为就会发生,特别是像祥子、皮贩这样一些处于社会生活最底层的群体,在缺乏对于自身现实处境准确认识的情况下,自我拯救行为即便真的发生了,其拯救行为的效力也可能仅仅只是眼下的,而无法根本改变其悲剧命运。
在《为奴隶的母亲》中,皮贩在面对即将砸锅卖铁的艰难处境时,经过沈家婆的“劝慰”后,最终决定将春宝娘典出去,从而以一种强制性的姿态将春宝娘置于家庭“拯救者”的位置。那么春宝娘何以能够被置于故家“拯救者”的位置,难道仅仅取决于这个堕落了的并且身患黄疸病的农民的一厢情愿吗?历来的批评家多从性别对立的角度予以解释,即“典妻”行为或者说春宝娘的“拯救者”形象得以确立的根源来自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中男性对于女性命运的绝对控制,进而对作为中国传统农耕文明之重要组成部分的性别文化提出批评。然而如果更进一步探究的话,我们会发现其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来自于作为生命本身的皮贩与春宝娘对于生存的渴求,即春宝娘被置于“拯救者”位置的推动力量不仅仅来自于作为外部因素的皮贩,同时还来自于春宝娘自身,即自我置自我于故家“拯救者”的位置。面对家徒四壁与王狼不断催债的艰难处境下,皮贩想过爬上九亩潭边的老树跳进潭里,从此不再做人了,但他终究没有力气(与其说没有力气,倒不如说是没有勇气),于是他决定将春宝娘典出去,以使自己的生命和残破的家庭暂时得以苟存。春宝娘经历的苦难则要更多一些,她一方面要承受来自于故家经济破产的压力,另一方面则要承受来自于被典出后对于春宝的牵挂以及三年典期结束后对于秋宝的不舍。但无论是物质的贫乏还是精神的折磨,她都没有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甚至一度幻想过可以留在秀才家,等皮贩到“异国”里去了便把春宝也接到秀才家,她也曾想过跳水自杀,“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④。由此,春宝娘对于生的渴求亦可见一斑,其生存本能亦参与建构了自己被典出的命运,从而在无形中置自己于故家“拯救者”的位置。
诚然,春宝娘在皮贩与自我生存本能的双重驱动下被置于故家“拯救者”的位置,但是其拯救行为产生的效力却是十分有限的。春宝娘寄人篱下三年,成为别人生子的工具与家仆,被典的三年期间她要承受对于春宝的牵挂,三年后她又要承受对于秋宝的不舍,然而用三年时间换回的一百元钱对于故家的效用却远远不能达到三年。由此可见,面对中国社会形态转型的复杂历史文化背景,在缺乏对于自身处境的清醒认识下,在缺乏与自身处境相异的先知先觉的外部力量的引导下,想要形成现代启蒙者所渴望的理想社会与理想人格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二、新家的“拯救者”形象
1.新家何以需要拯救。基于秀才家的立场来考察其何以需要拯救,我们会发现,其直接原因主要来自于家族子嗣正常延续的传统观念。新家的男主人秀才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结发妻子似乎也曾做过一次产,但孩子不到十个月的时候竟患上天花死去了,所以秀才虽已年过半百却仍无子嗣,于是在结发妻子的允许下,他决定典一个养过儿子的三十岁左右的已婚女性,希望自己终能于人生之秋养出一个儿子来,以消除心中无子嗣之痛。由于秀才身处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的土壤之中,所以其子嗣观念也必然深深地根植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土壤中规定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及“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等的种种传统观念中。然而如果进一步探究的话,特别是将新家置于中国社会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转换的复杂历史文化背景下来考察的话,我们会发现,在面对与自己同样强大甚至还要更显优越的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基于自身的利益诉求也必然需要举起抗争的旗帜。具体言之,即以中国传统农耕文明为支撑体系的新家要想维护其固有的秩序权威,要想摆脱来自有别于传统家族观念的现代家族观念的冲击,其必然要采取一定的手段予以自卫,以拯救自身的颓势。所以无论是基于根植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土壤之中的子嗣观念,还是基于中国社会形态的转型对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权威产生的可能性破坏,新家都期待一个有效的拯救行为可以发生。
2.春宝娘何以能够被置于新家“拯救者”的位置及其拯救效力。春宝娘最终能够被置于新家“拯救者”的位置,其原因既有来自故家层面的,更有来自新家层面的。故家的经济破产最终将春宝娘推上了故家“拯救者”的位置,然而当春宝娘被置于故家“拯救者”位置的同时,她也就被推上了新家“拯救者”的位置。同时,春宝娘的新家“拯救者”的形象最终得以确立也要取决于新家处境的危在旦夕,即上文指出的,新家可能面临的无子嗣的窘境以及中国社会形态的转型对于中国传统农耕文明权威产生的可能性破坏。
但是,在强调中国社会形态转型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危机以及建立在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基础之上的子嗣观念对于促成春宝娘的新家“拯救者”形象所起的重要作用的同时,我们不能忽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同样建立在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基础之上的性别观念,即男女两性的不平等关系。在春宝娘被典入秀才家的过程中,秀才的大妻一直扮演着十分关键的角色。当秀才年过半百却仍无子嗣时,他便想买一个妾,但是他的大妻不允许,而只准他典一个;当三年典期即将结束,春宝娘不久以后便要回到原来的家时,考虑到秋宝年幼便无母,秀才便向他的大妻提出要再拿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大妻的回答却是“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吧”⑤,于是大妻在家中的权威再次发挥了效用;后来,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下,愿意再出三十元最多五十元钱,将春宝娘续典三年,但是最终还是被大妻成功地阻止了。从中我们不难发现,在春宝娘被典入秀才家的过程中或者说春宝娘能够被置于新家“拯救者”的位置上,大妻是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的(不是唯一作用)。同时,春宝娘生活于秀才家的三年中,大妻对春宝娘更多的表现出了其虚伪、刻薄甚至嫉妒的一面。所以,在大妻与春宝娘之间实质上构成了同性压迫的关系,即女性对于女性的压迫,这似乎有违我们常见的男女两性压迫的关系范畴。但是如果进一步探究的话,我们会发现,同性压迫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因为同性压迫的背后隐藏着的仍然是异性压迫,即大妻对于春宝娘压迫的实质还是男性对于女性的压迫。我们知道,大妻之所以允许春宝娘典入家中,主要是为了使秀才有子嗣,使传统的子文化得以延续;而大妻无论如何都不允许秀才把春宝娘变成自己的妾,以及对春宝娘表现出的虚伪、刻薄以及嫉妒,其本质反映的是作为男性附属物的女性对于男性的依附关系以及担心这种依附关系可能遭遇到某种不测。所以基于建立在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基础之上的性别观念的层面来考察,我们认为春宝娘能够被置于新家“拯救者”位置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来自于父权制文化中男女两性的不平等关系,即男性对于女性的压迫。
与春宝娘的拯救行为对于故家产生的效力的有限性相似,其拯救行为对于新家产生的效力也是十分有限的。基于秀才的立场,春宝娘或许的确是其家族的拯救者,然而在面对中国社会形态转型的重要历史时期,无论秀才如何尽力地维护建立在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基础之上的种种既有观念都将只是一厢情愿,历史的发展不会因为一个旧时代的秀才而放弃自己的更新计划,更不会在意一个生活于社会最底层并且尚未启蒙的无名女性的悲剧命运。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及其前后的很长一段时期,中国社会都经历着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换。在这一转换过程中,无论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皮贩家,还是处于社会相对较高位置的秀才家,他们都面临着或显或隐的危机。于是无法主宰自身命运的春宝娘被强制性地推上了两个家庭“拯救者”的位置,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春宝娘的拯救行为所发挥的效力必然淹没于历史的洪流之中而走向虚无。
①③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9页,第192页。
②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03页。
④⑤ 严家炎、孙玉石、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精选·为奴隶的母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26页,第421页。
作 者:吴志亮,四川外国语大学中文系201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外国文学;孙拥军,文学博士,河南理工大学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化、现当代作家与作品研究。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